这倒是掌柜的小心之心了,张老三是湖南人,林知府的老乡,早年间犯了事差点被砍头,被当时还是御史的林怀远给救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当差,衙门口分三班六房,三班是皂班、壮班和快班,前者负责衙门后勤守卫工作,后两者负责站堂和缉捕,张三是皂班的班头,专司林大人的出入安全,贴身警卫,是大人的心腹之一,命运和大人紧密相连,所以生怕来路不明的人对自家老爷不利,这才嘱托掌柜的多加监视,并无杀人越货敲诈勒索之意。

府衙签押房,林怀远听了张三的报告,眉头微蹙,这几个人的来头很大,所谓南洋客商怕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

“大人,卑职所做是否有不妥之处?”张三问道。

“你做的好,下去吧。”林怀远点点头,“去把师爷叫来。”

当官的身边都会带一个不占编制的师爷帮着出谋划策,林怀远也不例外,他请的师爷是个绍兴人,姓周,五十多岁年纪,饱读诗书,就是没有功名在身,一腔抱负全都放在主人身上了,林怀远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找他商量,堪称近江府的智囊,林怀远的副手。

周师爷表示这事儿好办,自己代林大人宴请他们,席间稍微套几句话,真相就出来了。

“不管什么招摇撞骗之徒,都瞒不过老朽这一双火眼金睛。”周师爷轻摇折扇,成竹在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

上午,雷猛带着银子去骡马市买大牲口,安太财团有自己的养马场,雷教官对马匹颇有研究,平时骑的也都是进口的英国纯种赛马,阿拉伯马,高大神骏,打理的又细致,哪见过近江府骡马市这种劣马。

即便是劣马,数量也有限,骡马市以牛、骡子、驴子这种能种地拉车的大牲口为主,代步的马匹很少,有也是矮小的滇马、蒙古马,雷猛这种体格的大汉骑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大牲口的价钱倒是不贵,根据年口不同,从十几两到几十两不等,可是雷猛一匹都没看中,悻悻而归。

他没留意到,身后一直有人悄悄盯梢,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中午依然是在天香居叫的合菜,在客栈二楼吃的,小二在旁边伺候着四位大爷,给他们斟酒,听他们唠嗑。

雷猛说没买到合适的马匹,没法去京城,刘彦直就说不用骑马,可以从近江乘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洋人的火轮船去天津,从天津卫乘火车去北京。

他们说的有条有理,小二听的云山雾罩,那些名词根本不懂什么意思,强记在心,等伺候大爷们吃完了饭,一五一十向掌柜的报告。

掌柜的将这些对话内容心里,预备晚上找张三爷汇报。

傍晚时分,该去赴知府大人的宴了,但是四人都去就没人照料周嘉睿了,他们通过抓阄解决了这个问题,张文博留下照看,其余人赴宴,代价是张文博晚上可以单独出去喝花酒。

光绪二十六年的阅江楼和2017年的阅江楼是完全不同的两栋建筑物,前者在二十年代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三十年代军阀陈子锟出资重建,六十年代被红卫兵当成四旧拆毁,八十年代初期再次重建,他们登上的是原汁原味的清代砖木建构的临江酒楼,四野开阔,江景尽收眼底,实乃文人雅士饮酒作赋的首选之地。

知府大人身份尊崇,不方便亲自出面,所以安排了府衙的周师爷、林管家,还有皂班的张班头陪客,在座的还有京城来的镖师赵避尘,分宾主落座,小厮倒茶,奉上果脯茶点,先闲聊叙话。

周师爷眼睛毒,先盯着这几位爷的衣服看,这一看不打紧,大吃一惊。

穿越小组的清代服装都是特制版本,用的是极好的苏绣料子,在周师爷眼里,这就是皇宫大内专用的贡品,再看雷猛瓜皮帽上的那块翡翠帽正,水头极足,绿的喜人,周师爷见识有限,自然不懂得这玩意是塑料。

不大工夫,酒菜端上,八个凉,八个热,酒是本地产的琼浆液,周师爷代表知府大人对赵避尘和刘彦直表示了感激之情,端起酒杯敬酒,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在周师爷的暗示下,张班头开始劝酒。

张班头每天雷打不动要喝一斤酒,雷猛是军人出身,在部队的时候最流行的就是拼酒,两人一见如故,一坛子白酒顷刻间就喝光了。

周师爷见火候到了,开始套话。

他先问客人们来自何方,雷猛按照预定好的剧本回答是来自南洋爪哇,是贩卖香料珠宝的商人,此番回国是来寻找商机的,不幸老爷半道上出了意外…

“听您口音,好像京师一带人士,怎么千里迢迢跑去南洋做生意?”周师爷问道。

雷猛信口开河:“我就是北京人,年少时候闯荡四方,乡音不改也是正常的。”

张班头借着酒劲道:“老兄是京城人氏,可曾进过那紫禁城?”

雷猛哈哈大笑:“常去,小时候跟爹娘去玩,长大了自己去玩,带朋友去玩,我自己都不记得去过多少回了。”

周师爷心中巨震,紫禁城那是皇宫大内,可不是一般人说去就去的地方,戒备森严,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得费一番周折才能进去,这人不是吹牛,就是另有隐情。

“那皇帝上朝的金銮宝殿是啥样的?”张班头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斜着眼睛继续问。

“那不是皇帝上朝的地儿,也不叫金銮殿,那叫太和殿,是皇家举行典礼仪式的地方,平常皇帝在乾清门上朝,叫御门听政,要么就在乾清宫、养心殿召见大臣们,乾清门外两排小房子,那是军机处…”雷猛得意洋洋的介绍道,他确实经常去故宫游览,都快赶得上专业导游了。

张班头听的五迷三道,不知真假,那边周师爷已经震惊的腿都在颤抖了,对皇宫大内如此了解,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刘彦直用脚碰了碰雷猛,示意他别胡咧咧。

这个细节被周师爷看到,更添疑惑。

雷猛被刘彦直提醒了一下,不再吹牛炫耀,老老实实扮演南洋客商,以21世纪人的开阔眼界和见识,忽悠这些一百多年前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什么一分钟发射六百发子弹的快抢,能在海底行走的铁壳船,能上天的铁飞机,把众人侃的一愣一愣的。

一直一言不发的赵避尘忽然发话:“刘兄,敢问师承何处?”

刘彦直微笑道:“自学成才,无他,唯手快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赵避尘念叨着这几句话,又道:“刘兄兵刃可否借在下一观。”

刘彦直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奉上,赵避尘接了刀,先欣赏刀装,鲨鱼皮鞘,纯铜刀装,造型精美,刀柄上缠着红色的丝线,按下绷簧,缓缓抽出一截刀刃来,吞口是龙嘴造型,刀身雪亮狭长。

赵避尘离席,抽出长刀,用左手拍了一下持刀的右手,刀刃微微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采用新型钢材古法打造多层折叠花纹钢的刀身弹性极佳,锋利无比,吹毛可断。

“好刀!”赵避尘赞道,他是武痴,尤喜收藏神兵利器,这种宝刀他不是没见过,早年乾隆爷花费巨资耗时十余年打造了十柄宝刀,除了刀装上多了些金银宝石,就兵器本身而言,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酒宴过后,醉醺醺的客人们回客栈休息去了,周师爷问赵避尘:“赵爷,依你看,这几个人什么来历?”

赵避尘摇头:“不好说,但是刀可能是内务府监造的。”

所有人都离开天字号包间之后,一扇屏风搬开,坐在后面的是便装打扮的林怀远,小圆桌上摆着酒菜,自斟自饮已经多时。

“大人,您看…”周师爷道。

“京师口音,不卑不亢,身怀绝技,携带重金,应该是宗室贵戚子弟。”林怀远道,刚才他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见了那几个人,一个个细皮嫩肉,五官周正,但又不是那种提笼挂鸟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眉宇间英气勃勃,应是行伍中人。

宗室子弟,行伍中人,熟悉大内宫禁地形,连御门听政和军机处的位置都知道,大清朝那么多的官员,可不是每个人都进过紫禁城的,林怀远活这么大,也就说十几年前去过一次,这几个家伙对皇宫如此熟悉,综合上面的结论,真相呼之欲出。

那个虬髯客,应该是御前侍卫级别,那个姓刘的小白脸,至少是个乾清门侍卫,剩下那个姓郭的,最低也是个蓝翎侍卫。

那么这些大内侍卫带着的“老爷”究竟是何等人物?林怀远不敢往下想了。

第五十四章 国丈

林知府被近江百姓誉为林青天,乃是因为他喜欢断案,本来民间刑案自有法司处置,作为知府大人只需要批复公文即可,不用像戏台上那样当堂问案,但林大人自认为不当个包青天都白瞎了自己超强的推理能力。

正因为这种推理能力,林怀远才鬼使神差的推出刘彦直等人是京师来的大内侍卫,他们保卫的周老爷很可能就是…被囚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

周师爷和林知府相交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师爷同时也想到了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西太后关在中南海瀛台小岛上的那位皇帝,年初的时候京城就传来消息,太后老佛爷打算给没有子嗣的光绪爷立储了,但是遭到了举国上下的反对,连洋人都发话说如果换皇帝,他们绝不道贺,但是西太后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谁不让她痛快一时,她就得让那个人一辈子不痛快。

废帝是确信无疑的,为了掩人耳目,西太后甚至会杀掉皇帝,江东距离京师千里遥远,宫禁秘事,无从得知,全凭大胆假设,合理推测。

“如果真是那位…”林怀远眉头拧成了川字。

周师爷忽然跪在林大人面前,哽咽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留名青史,彪炳史册的机会就在眼前,大清中兴之功,非大人莫属啊。”

如果侍卫们护送的真是光绪皇帝。那么说明京城和大内还是不缺乏忠君爱国之士的,也说明朝堂之上宫禁之内的斗争是多么的血腥激烈,侍卫们经过一番血战,冒死护送皇帝出京,南下寻求封疆大吏的拥戴,可是谁又值得信任,是李鸿章还是张之洞,亦或是刘坤一?

林怀远壮怀激烈,心潮澎拜,思绪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在他充满想象力的脑补中,自己辅佐光绪皇帝建都南京,与北京西太后政权划黄河而治,自己只身前往上海,与列强斡旋谈判,进口洋枪快炮,编练新军,誓师北伐,统一大清,百年之后,自己的谥号里少不得要添上“文正”两个字哩。

当然这一切都是幻想,就算那个周老爷真的是当今圣上,能不能救活他还是另说呢,林大人很成功的掩饰了自己的激动心情,淡淡道:“老周你这是作甚,你想的太多了吧。”

周师爷道:“不多,张三在高升客栈安插了眼线,中午听他们几个侍卫吃饭的时候谈论如何前往上海,坐洋人的火轮船进京之事,我猜想他们是想与驻上海的列强领事馆接洽,借洋人的兵马帮皇上重登大宝。”

林怀远嗤之以鼻:“无稽之谈。”起身边走,到门口却停下道:“老周,你亲自去探探虚实。”

入夜,周师爷在张班头的陪伴下潜入了高升客栈,就住在“周老爷”隔壁的房间里,客栈是木质结构,房间之间就隔了一层木板,将耳朵贴在墙上,隔壁的声音尽收耳内。

周嘉睿还在昏迷和高烧之中,这位清史研究专家满嘴都是下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变法、维新、国运、八国联军,庚子国变、血洗京城、太后西狩…

隔壁的周师爷已经面无人色。

据掌柜的说,躺在床上这位病人三十多岁年纪,生的清瘦,病怏怏的样子,倒也和传说中圣上的模样暗合,再加上大内侍卫的陪伴,梦呓中的这些振聋发聩的字字句句,周师爷直觉得心中暗流涌动,恨不得立刻冲到隔壁,行三拜九叩大礼,泪流满脸,山呼万岁。

但他什么都没做,就算做,也得自家主人来做,轮不到他一个师爷。

府衙,周师爷匆匆进入后宅,向知府大人报告最新重大发现,林怀远更加确信那就是当今圣上白龙鱼服,南下重振大清河山来了,他略一思忖,换了便装,带着周师爷和张班头,还有两名亲随家丁,坐着二人抬小轿直奔高升客栈。

掌柜的正要上门板,忽见写着“近江府正堂”二字的灯笼由远及近,赶紧敞开大门,在一旁肃立迎候,来的果真是近江府的父母官林大人,唬的掌柜的一头拜倒,双膝还没碰到地面,早被张班头搀住。

“大人微服私访,莫要声张。”张班头压低声音道,他也没穿公服,换了一身短打,官刀也没带,只在腰间缠了一条九节鞭。

掌柜的点点头,给林大人打千,请诸位大人进门,把客栈的门关了,府衙的亲随也把灯笼熄了,在楼下守候,周师爷和张班头陪林大人上二楼,掌柜的想陪同前往,被周师爷以眼神制止。

二楼天字号包房前,林怀远正一正衣冠,正要敲门,门开了,刘彦直持刀而立,看到周师爷和张班头,再看看林怀远,似乎明白了什么。

林怀远冲刘彦直一拱手:“刘大人,烦请通禀,臣,同治九年进士出身,江东省近江知府林怀远,前来拜见圣上。”

今晚是刘彦直值班看护周老师,他听到动静出门查看,没想到看见这么一出,怎么周老师就成了皇帝了?

“知府大人,进来说话。”刘彦直一把将林怀远拽进了屋里,严肃道:“林大人您搞错了,床上这个人不是皇上,只是我们家老爷,他姓周,不姓爱新觉罗。”

林怀远借机瞅了一眼床上的病人,他曾在数年前有机会进过一次养心殿,在那儿拜见过当今圣上,虽然隔着很远,战战兢兢一睹天颜,但印象还是蛮深刻的,和床上这位“周老爷”就是同一个人!

御前侍卫打死不承认皇帝出京,这是可以理解的,林怀远很自以为是的点点头道:“刘大人,贵府老爷既然受伤,怎好栖身在这民间客栈,万一走漏了消息岂不耽误大事,下官已经将后宅打扫好了,恭请老爷和各位大人莅临。”

刘彦直想了想,随机应变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除了休班的张文博出去吃饭,其余人都在,见知府大人微服来访,虽不至于手足无措,但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只能跟着刘彦直的意见走。

周嘉睿被两个人架着下楼,扶上了轿子,众人收拾行李,一同前往府衙,高升客栈这边,张班头负责结账,当然是一文钱也不给,还吓唬了掌柜的一顿,让他仔细自己的嘴巴,敢透露半个字,性命不保。

近江府衙占地颇广,不但是知府大人办公居住的场所,所有近江府衙的工作人员都在这里办公,包括三班六房的办事机构和监狱,按说皇帝驾临,理应开大门迎接,但是出于保密的原因,林怀远带他们走的是后宅小门,还一再的告罪,说事出从权,死罪死罪。

“皇帝”被安排在府衙后宅的东花厅,这本是林怀远留着岳父大人来时住的空房,被褥什么的全换了新的,使唤佣人也都是精明能干之辈,不似掌柜的找来的那帮歪瓜裂枣。

知府大人亲自张罗,忙的一头汗,好不容易把贵客安顿下来,又颠颠跑到西花厅女儿的闺房外。

林素正在练字,见父亲大人汗流浃背的进来,不禁奇道:“爹爹,出了什么事?”

林怀远说:“快,梳洗一下,换上衣服,有贵客要见。”

“哪儿来的贵客?”林素道,爹爹平时很是持重,经常教育自己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今天怎么这么慌张。

“就是那天和你们同道而来的…你别问了,赶紧梳洗,爹爹在门口等你。”

林素一颗心也砰砰跳了起来,难道是“赵子龙”被爹爹请到家里来了,刚才倒是听小翠这个机灵鬼说了,东院住进了客人,但是门口有家丁拦着不让进,不知道具体是谁。

她心里喜滋滋的,有条不紊的洗了脸,梳了头,换上出客的衣服,出了门,父亲正在廊下来回的走动,焦躁的如同发情期的公猫。

“女儿,林家的前程就在你手中了。”林怀远道。

林素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话说的,以她的聪慧也无法理解。

刚才在东花厅安排事务的时候林怀远就想清楚了,以自己的品级和能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力挽狂澜的大清中兴之臣,毕竟李鸿章张之洞这些肱骨之臣都在,自己一个小小的从四品知府,把皇上送到安全地点之后就失去了作用,想要让林家一步登天,唯有一个办法,就是走捷径当国丈。

万岁爷从京城出来的急,连个太监都没带,更别说妃子宫女了,指望这些粗手笨脚的御前侍卫伺候是万万不行的,好在林怀远有个女儿,危难时刻跟了皇上,将来一个贵妃是妥妥的。

至于皇上身体不行,至今也没有子嗣,林怀远并不在意,或许临幸了自家女儿之后就有了龙种呢,将来还不是大阿哥啊,保不齐皇帝驾崩之后,自己的外孙儿就是大清国的下一个皇帝哩。

“素素,东院来了贵客,你去小心伺候着,万万怠慢不得。”林怀远交代道。

林素的嘴撅了起来,她是千金小姐,哪里会照顾人。

“让吴妈去照顾不行么,至不济还有小翠呢。”林素道。

林怀远压低了声音:“爹爹让你照顾的人是当今万岁爷,那几个都是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赵子龙!林素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去。”

第五十五章 教案

府衙后宅东花厅,刘彦直抱着腰刀守在卧室门口,他有种预感,那个长的酷似甄悦的小姐会出现。

果然,两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树影下,在远处停了一阵儿才袅袅婷婷的走过来,果然是林小姐带着丫鬟出现了,丫鬟手中还捧着托盘,刘彦直耸耸鼻子,是银耳莲子羹的味道。

两个女子走到月亮门前,刘彦直故作警惕地问了一声:“来者何人?”

“小女子乃近江府正堂林怀远之女林素,前来给周老爷送宵夜。”

刘彦直借口周老爷已经安歇了,把莲子羹接了送进屋里,随即又出来了,三人站在廊下,略有尴尬,林小姐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小翠心里急,没话找话:“刘大人,你真的是赵子龙转世么?”

“唬人的,哪有什么转世下凡,我是无神论者。”刘彦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为什么林小姐长得和甄悦一个样,而且连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

“那你的枪法是在哪儿学的?”小翠继续没话找话。

“我没学过枪法,就是瞎练。”刘彦直挠挠头道,他不善言辞,尤其是当着妙龄少女的面。

小翠噗嗤一下笑了,觉得这个御前侍卫好有趣,和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林素干咳一声,小翠立刻不敢笑了,说道:“哎呀,我还没刷碗呢。”然后一溜烟跑了。

廊下只剩下刘彦直和林素,两人都是闷葫芦,各自瞟着院子里的花草,心猿意马,时间仿佛变得浓稠起来,一秒秒的向前流动,彼此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最终还是刘彦直先开口:“那个…你很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是一句老套到不行的搭讪,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格外有用,林素幽幽问道:“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么?”

刘彦直心道这位林小姐想象力真是丰富,赶忙解释道:“不是,刚认识不久,她是消防员,救火的。”

“救火的?”林小姐完全不能理解年轻女子和救火之间有什么联系。

刘彦直意识到时代差距,索性徒劳地解释,说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哎,红颜薄命。”林小姐叹道,心说这人好可怜,没成亲未婚妻就去世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与此同时,雷猛正在林怀远的签押房和他商谈如何前往北京事宜,以知府大人的权限,可以拨给他们快马八匹,官服四套,以六百里加急的事由星夜兼程北上,但是林怀远心里有个疑问,为什么费尽周折从京城逃出来,又要自投罗网。

“我们家老爷就托付给知府大人照料了。”雷猛起身,抱拳施礼。

“不敢当。”林怀远也站了起来,还了一礼,御前侍卫是三品武官,知府只是从四品,在品级上就差人家一截哩。

雷猛回到东花厅的时候,林素还在和刘彦直聊天,看到有人进来,这才意识到已经耽搁的太久,满面飞红,道个万福,扭身走了。

“这就勾搭上了?”雷猛挤眉弄眼,推门进屋,看到摆在桌上的银耳莲子羹,拿起来三两口就吞下了肚,还嫌好道歹:“有点凉了。”

周老师依然昏迷不醒,带着他是个大累赘,索性丢给林知府照料,这一点大家达成共识,快马官服明早就会送过来,一早出发,尽快赶往京城,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夜已深,刘彦直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林小姐和甄悦的影子,这两人长相虽然酷似,但是性格截然不同,一个是英姿飒爽的消防员,一个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和甄悦相比,林素单纯的像一张白纸。

刘彦直睡不着,林素更睡不着,这是她头一次和非亲非故的青年男子聊这么长时间,一颗心砰砰乱跳,喝了一壶茶也没压下来,小翠这个死丫头又嬉皮笑脸的跑来问长问短,胡说什么明天就让老爷去提亲,把赵子龙收来当姑爷。

“再胡说,撕烂你的嘴。”林素嘴上生气,心里却甜丝丝的,如果真像小翠说的这样就好了,可是父亲大人恐怕另有想法,转眼她愁眉不展了。

次日一早,驿站送来八匹快马,张班头准备了四套武弁的袍服,红缨凉帽,薄底快靴,还有一封写给老泰山的亲笔信。

雷猛等四人在府衙后门外翻身上马,朝林怀远一拱手:“多谢大人,少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我等定然回来。”

“一路保重。”林怀远道,目送四人绝尘而去,踌躇满志的回府去了。

穿越小组每人两匹快马,穿着官服,配着官刀,鲜衣怒马,威风凛凛,可是出了近江府的城门就懵圈了,他们只知道北京在北方,该走什么路完全不清楚。

“一路向北,先奔徐州,然后济南,条条大道通北京,我就不信咱们四个大活人连路都找不着。”雷猛一挥马鞭,在前头领跑。

八匹马狂奔了二里地,雷猛忽然勒马停下,用鞭子指着前方:“有情况!”

前方有座哥特式建筑,尖顶上竖着十字架,分明是座教堂,周围起码有上千人围着,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有热闹看不看?”雷猛发扬民主精神,问了一句。

“瞅一眼就是。”大家都很感兴趣。

走到近前才发现场面比想象的还要大,不但有看热闹的闲汉,还有大批官兵,一顶气派非凡的伞盖下,坐着位顶戴花翎俱全的官员,刘彦直眼尖,看到官员胸前的补服上绣着锦鸡,知道这是林怀远的顶头上司,江东巡抚。

教堂被清兵们团团围住,门前的空地上跪了几十个人,看打扮都是寻常百姓,一个个发辫被人揪着,脑袋向前伸,露出长长的脖颈来,每人身后都站着个持刀的红包头义和团。

这儿分明是刑场!

巡抚大人现场办公砍人头,就见他拿了一支令箭抛在地上,那边刽子手们开始杀人,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颈子里的血喷出去老远,每当一颗人头落下,围观的百姓们就发出兴奋的聒噪声,站在后面的人看不到砍头,急的嗷嗷叫,有人爬上了树杈,有人站在了屋顶,全都翘首以待下一颗脑袋的落地。

刘彦直等人坐在马上,视野开阔看的清楚,这种屠宰式的处决让他们觉得血腥又恶心。

“走吧,杀的是教民。”刘彦直说,临行前所受的历史教育还是有用的,他对1900年的中国现状很清楚,受洋人教堂保护的教民屡屡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酿成教案,可以说这些人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

众人正要继续赶路,忽然凄厉的幼童哭声传来,刘彦直放眼看过去,但见官兵从教堂里押出来一对洋人夫妇,妇人怀中还抱着个两岁的孩子,金发碧眼,煞是可爱。

教堂门前血流成河,那洋人牧师毫无惧色,不停在胸前划着十字,刽子手将他按在地上,手起刀落,可是手艺差点火候,长刀嵌在肩胛中,鲜血直流,围观民众们爆发出更狂热的呐喊,刽子手大概是故意的,又剁了三四刀,最后几乎是用钝刀将牧师的脑袋割下来的,随即揪着头发高高举起,新鲜的人头栩栩如生。

刽子手骄傲的咧着嘴笑了,露出满口黄板牙。

那洋婆子亲眼目睹丈夫被处决,却并未落泪,只是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大声向巡抚大人说着什么,刘彦直耳力过人,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听到了那妇人的话。

她说的是不熟练的汉语,意思是说自己和丈夫在这儿兴建教堂,为百姓治病云云,无过有功,请大人看在上帝面上,杀死自己,但留孩子一条性命。

巡抚大人身旁有通译,将洋婆子的话翻译了一遍,大人果然网开一面,面无表情的挥挥手,身旁的戈什哈扶着腰刀跑上前去,喝令官兵将洋婆子赶回教堂,一群扎着红头巾的拳民围了上来,在教堂四周堆积柴草,还有人拿来铁皮洋油桶,在柴草上泼洒煤油。

教堂里有人向外冲,尽是些信教的老弱妇孺,但是都被官兵们拦了回去,有个大汉手持火把走向柴草,准备放火。

“怎么办?”刘彦直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雷猛等三人也被恐怖的场景震慑住了,他们是外来者,并不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以至于双方矛盾如此之深,非要血洗满门才能解恨,但是杀妇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懦夫行径。

“救人!”雷猛大喝一声,拔刀纵马冲了过去。

刘彦直掏出手枪,紧随其后,张文博和郭宇航虽然有些担心敌强我弱会吃大亏,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刘彦直枪法精准,在飞奔的马背上依然可以百发百中,他抬手一枪,正欲放火的汉子手腕就穿了。

枪声响起,看热闹的百姓们顿时大乱,看台周围的官兵们举起刀枪,扯着嗓门喊道:“保护大人!”他们拿的武器很杂,有刀枪铁尺弓箭,也有鸟枪火铳和少量的进口洋枪,遇到紧急状况就只会朝天胡乱放枪为自己壮胆。

但是很快就有人发现,搅局者只是四名骑兵而已,而且穿着武弁袍服,巡抚大人手下标兵营的把总一提缰绳迎了上去大声喝问:“尔等是哪个营的?”

近江府周边驻扎了不少兵马,有淮江水师提督的水勇,也有近江总兵的八旗兵,绿营兵,练勇,还有各衙门豢养的标兵,光看衣服是分不出部别的。

把总话刚出口,刘彦直的马头已经撞了过来,他不想滥杀无辜,稍微侧了侧马头,挥刀砍下,刀背落在把总的凉帽上,把他砸落马下。

巡抚大怒,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戈什哈扯开,下令道:“给我拿下!”

“大人您就瞧好吧!”站在台下的义和团大师兄潇洒的将鞭子盘在脖子上,鞭梢咬在嘴里,利落的扒下小褂,赤着上身,拎着大刀就冲了上去,一边冲一边念念有词,请神上身。

刘彦直认出这人正是刚才虐杀牧师的黄板牙,恨他手段残忍,拍马上前,精钢锻造的腰刀划出一条弧线,大师兄就看到自己的腿继续向前跑,可是上身却跌落在尘土中。

第五十六章 野店

武功高强的大师兄交马一合就被人腰斩了,给其他人造成的心里震撼可想而知,一时间谁也不敢向前,但是那些围观的百姓却更加兴奋,今儿看了杀头又看打仗,好不过瘾。

巡抚麾下的兵们开始放枪,他们扛着大抬枪,端着鸟枪,忙不迭的点火绳,把脸偏到一旁,闭着眼睛放枪,这些火器还是康熙年间造的,木头把都朽了,闹不好就得炸膛,黑火药燃起来老大的烟雾,一阵排枪打过去,连个鸟毛都没打到,反倒眼前一片硝烟,啥也看不见了。

标兵们开枪的时候,刘彦直一个笨拙的镫里藏身,等枪声过后才重新坐上马背,继而发现这个动作完全多余,清兵们的子弹毫无准头可言,倒是有些义和团仗着人多势众,从硝烟中杀了出来。

驳壳枪清脆的枪声响起,拳民们全都栽倒在地,刘彦直手上有分寸,只冲着他们的大腿开枪,好歹不会把人打死,至于会不会落下残疾就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

四匹马转瞬冲到教堂门口,封堵大门的清兵和拳民早就一哄而散,藏在里面的教民争先恐后向外涌,那洋婆子也在其中,但是并未盲目乱跑,而是直奔刘彦直的战马。

“请你救救她,她叫凯瑟琳,是皮埃尔牧师的女儿。”洋婆子将孩子硬塞给手足无措的刘彦直,然后返身回去,捡起了火把,点燃了堆积如山的柴草,随即整理一下衣服头发,施施然走进了教堂。

浇了煤油的柴草熊熊燃烧起来,刘彦直怀中幼儿大声啼哭,雷猛策马过来催促道:“快走吧,等官兵回过味来咱们就完了。”

刘彦直翻身下马,将幼儿交给雷猛,就要往教堂里冲。

“她一心求死,你救了也白搭。”雷猛喊道,可是却拦不住刘彦直。

片刻后,刘彦直从烈火中出来了,怀中还抱着已经昏迷的洋婆子,上了战马,举目四望,黑压压全是看热闹的人,但是都远远躲在百步开外。

“走吧。”刘彦直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着人多的地方冲去,三名同伴紧随其后,围观人群见他们奔来,急忙闪开一条大道,目送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离去。

看台上,巡抚大人气的胡子一撅一撅的:“给本抚严查,这几个人是谁的手下。”

刘彦直等人一股气奔出去五里路,回头看去,黑烟直上云霄,教堂此刻已经付之一炬了。

雷猛怀抱幼儿,埋怨道:“你捅了大漏子不说,还捡了两个麻烦,到前面把人放下吧。”

刘彦直说:“老百姓要杀洋人,官府要杀洋人,把她们放下不是等死么,起码要送到安全的地方。”

雷猛说:“你是不该杀的人杀了,不该救的人救了,这会出大问题的。”

刘彦直耸耸肩:“救都救了,说什么也晚了。”勒马停下,将洋婆子放在地上,拿过水壶喝了一口,喷在她脸上。

洋婆子被凉水激了,悠悠醒转,看到自己孩子就在眼前,再想到身首异处的丈夫,不禁大放悲声。

雷猛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放在母女二人面前,对刘彦直使眼色,意思是赶紧走吧。

刘彦直看着金发碧眼的洋人,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将雷猛扯到旁边低声道:“北京这个时候也是兵荒马乱的,咱们几个中国人怎么接近美国军官?”

雷猛一点就透:“你是说利用这个人可以帮我们完成任务,好吧,我支持你。”

再回到洋婆子身边,双方用汉语进行了简单交流,原来这个女人是法国传教士的妻子,叫苏菲·皮埃尔,五年前跟随丈夫到中国来传教,在近江城外修建了一所教堂,发展了上千教民,收养孤儿,救治病人,自以为为上帝做了许多善事,没想到依然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我们要去北京,可以顺路带你们去法国公使馆。”刘彦直说。

“先生们,上帝会感谢你们的。”苏菲感激涕零,虽然她很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官兵要杀洋人烧教堂,这几个却要冒着杀头的风险救自己,这大概就是上帝的安排吧。

苏菲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可以骑马,只不过是欧洲女人那种侧骑方式,可是马背上的鞍具既不是女士侧鞍,也不是欧洲式样的宽大皮马鞍,而是中式的狭窄木鞍,她也只能入乡随俗,把惹人注目的带裙撑的拖地裙子换下来,穿上这几个清朝士兵提供的男式服装,用布袋将女儿绑在身上,反正有足够的马匹,现在队伍变成了六个人,加上女人和孩子,速度不免降低,但是任务的成功率却大大提高了。

穿越小组继续前行,因为担心巡抚派兵追赶,他们走的很快,马不停蹄的走到黄昏时分,遥望身后的官道,依然没有追兵掀起的尘烟,心里才稍微放宽。

这年头官道上是没有路灯的,走夜路遇到土匪倒不怕,就是担心走错路耽误时间,前面有家野店,正是落脚打尖去处。

这家官道旁的小店有三间房,外面搭着大棚,挑着酒旗,夕阳下酒旗烈烈飘扬,四人翻身下马,刘彦直将苏菲扶下马来,可怜的女人已经被马鞍子和长途颠簸折腾的面无人色,那个叫凯瑟琳的小女孩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店家看见有官差打尖,急忙上前招呼,这儿依然是江东省的地盘,但是口音已经略有不同,荒村野店没什么好吃的,只有烙馍豆腐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