臬司衙门的牢房是专业级别的,相当于江东省第一监狱,拾级而下,首先是一间刑房,也就是拷问犯人的地方,墙上挂着粗大的铁链子,地上摆着各种刑具,刘彦直只认出了老虎凳,当然也少不了火炉子和烙铁,只是炉子没生火,烙铁也是冰冷的,地上一滩滩暗红色的痕迹,想必是陈年的血迹。

再往前走,巷道幽深,黑不见底,两侧全是地下监舍,手臂粗的木头栅栏内黑洞洞的看不见人,油灯如豆,照也没用。

牢房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趴在栅栏上有气无力的喊着冤枉,刘彦直定睛一看,这人披头散发,面容枯槁,形同鬼魅一般,惊得他往后撤了两步,没想到衣服又被人抓住,原来是背面牢房里的囚犯。

深夜的臬司大牢如同沸腾的油锅里进了一滴水,无数双手从栅栏内伸出来,或哀怨或愤怒或歇斯底里,总之就是一句话:喊冤!

刘彦直一个个辨认着牢房里的人,全是男的,没有女囚,他恍然大悟,即便是清朝也讲究男女分开关押,这儿是男牢。

“林大人,林知府。”刘彦直喊了一嗓子。

“这边,这边!”牢房尽头有人应声,他正要上前,胳膊被人抓住,情急之下往回猛抽,油灯落地,熄灭了,牢房里恢复了死寂和无尽的黑暗。

少顷,刘彦直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按理说这种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是无法视物的,他没时间考虑眼睛的进化,径直向前,来到尽头的牢房,仔细辨认了一下,牢里铺着稻草,墙角摆着便壶陶盆,墙角里缩着两个人,正是周师爷和林管家。

“知府大人在何处?”刘彦直问道。

师爷摸索着过来,走到栅栏前颤声道:“老爷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尊驾是何人?”

“我是来救人的。”刘彦直道,“你们家小姐呢?”

“小姐在女牢。”管家也摸了过来,看他们两人的模样分明是吃了不少苦头,衣不蔽体,身上遍布血痕。

牢房上挂着铁锁,刘彦直把钥匙试了一遍,终于打开了牢房,一手一个,搀着两个犯人向外走。

来到刑房,光线才亮了一些,管家看到是他,顿时扑上去厮打,骂道:“贼子,都是尔等害得老爷家破人亡!”

刘彦直心中有愧,任由他打骂,周师爷倒是个明事理的人,拖开管家道:“刘义士不是来搭救我们了么,先把小姐和两位夫人救出来再做计较。”

管家一听这话,顿时偃旗息鼓,刘彦直让他俩躲起来,独自去营救林小姐,女牢其实就在隔壁,大门紧闭,里面鼾声如雷,刘彦直如法炮制,用匕首拨开门闩,悄悄溜进去,看守在监区门外值班睡觉,是个五大三粗的娘们,呼噜打的比男人都响。

刘彦直从墙上拿了钥匙,开门进了监舍,女牢的格局和男牢相同,但是囚室相对少了很多,听到有人进来也没引起轰动,但是明显能感觉到幽暗中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

他很快就找到了林小姐所在的囚室,这边的环境好多了,有床铺被褥,墙壁上够不着的位置还有一扇很小的窗户,两位姨太太躺在床上睡觉,林小姐坐在地上,望着小小的窗户,月光洒在她脸上,说不出的苦楚可怜。

“林小姐,我来带你出去。”刘彦直低声道。

林素扭过头来,眨眨眼睛,忽然做起来冲到栅栏边,泪如雨下:“救我,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刘彦直拿钥匙开锁,可是这几把钥匙全都不对,情急之下他索性一把拽断了栓门的铁链子,门开了,林素推醒两位姨娘,二人晕乎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起来跟着走。

忽然旁边囚室里传出尖利的女声:“来人呐,犯人跑了!”

刘彦直大怒,孔圣人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囚妒忌别人被救走,竟然做出如此举动,肯定不是好人,他摸出一枚金钱镖打过去,正卡在女囚嗓子眼上,顿时没声音了。

四人刚走出监区,就见那黑胖女看守挥舞着棍棒打来,刘彦直看也不看,一拳放倒。

“别杀她,她是好人。”林素急道。

“只是打晕了。”刘彦直心道林小姐真是生性善良。

大牢里的聒噪声并没有传到外边,院子里依然寂静无声,师爷管家见了小姐等人,老泪纵横,哽咽无语。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出去再说。”刘彦直催促道。

大牢在臬司衙门内部,出去要经过三道大门,三道高墙,师爷和管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俩小妾缠的小脚走不快,林小姐倒是天然足,可是弱不禁风,刘彦直要照顾五个人,分身无术。

“你带小姐先走。”管家道,“别管我们。”

“你们身陷牢狱都是我害的,我不会抛下你们任何一个人。”刘彦直道,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再看看这几人的体型,都是苗条型号,最重的不会超过一百二十斤,于是决定采取最笨但最稳妥的办法。

刘彦直一趟一趟的将五个人轮流背出臬司衙门,背管家和师爷的时候还好说,要背两位小妾的时候出了些麻烦,这两位妾室一个三十来岁半老徐娘,一个二十多岁少妇,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恪守妇道,遵从男女授受不亲,怎肯让一个陌生大男人背她们。

“你们不走,我走。”关键时刻林小姐挺身而出,趴在刘彦直肩膀上,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都不忌讳,两位姨娘对视一眼,羞答答的也默认了。

刘彦直背起林素,感觉背上轻若无物,林小姐估摸着最多七十来斤的体重,当真是苗条的不像话。

“抓好,要走了。”刘彦直一提气,纵身上墙,他能听到林小姐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被一个英雄豪杰背着飞檐走壁,若不是遭了大难,她简直幸福的要眩晕了。

把林素放到衙门墙外,刘彦直又跑了两趟,将两位姨太太背了出来,总算是大功告成,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师爷胆小,吓得两条腿筛糠一般乱抖,走路都困难。

去哪儿是个大问题,刘彦直有本事把他们从衙门里背出来,但是出城就难多了,正在犹豫,师爷说话了:“灯下黑,回府衙后宅。”

近江城的核心区域就是这几个衙门,府衙和臬司相距不远,六个人贴着墙根走走停停,一刻钟后到了府衙后门,刘彦直翻墙进去打开门放他们进来,五个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林怀远被革职查办之后,朝廷还没来得及委任新的知府,林大人的职务由本府同知暂代,同知有自己的宅子不会住在这里,那些丫鬟仆人在抄家的时候就遣散了,所以现在府衙后宅空无一人。

六个人进了正房,这儿本来是老爷歇息的地方,现在老爷吃了官司性命难保,家里空空如也,值钱的都被抄没了,两位小妾触景生情,再想到自己的悲惨前景,忍不住抽泣起来,反倒是林小姐镇定如常,不过也是强忍着泪水而已。

“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彦直问周师爷,师爷是林知府的左膀右臂,他肯定知道来龙去脉。

师爷道:“你们几个人劫了法场,惊了巡抚大人,有这回事吧?”

刘彦直点头:“有,巡抚纵容拳民屠戮无辜,我们看不过眼,救了一对洋人母女和数百即将烧死的教民。”

周师爷点头:“那就是了,你们四个是生面孔,但是那几匹马被人认出来了,一来二去查到林大人头上,林大人当然抵死不认,韦巡抚本来就和我家大人有隙,更加借题发挥,安排御史弹劾大人,无屋漏又逢连夜雨,那姓张的狼心狗肺,见势不妙卖主求荣,把东花厅藏着人的秘密报给了巡抚,唉…”

一声长叹,后面的话周师爷不愿意说了,眼里流出两滴老泪,林怀远是他的恩主,恩主倒了,他即便苟活于人世,也要隐姓埋名,亡命他乡,对于一个已经四十不惑的中年人来说,事业前途全都完了。

“我家老爷呢?”刘彦直更关心周嘉睿的下落。

“他…”管家接了话,先嘲讽的哼了一声,“你家老爷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你们走后第二天他就醒了,先是装傻充愣,后来就吹的天花乱坠,甚至冒充当今圣上,连老爷都被他骗了,差点将小姐许配给他,我家遭此大难,他倒是安然无事,脚底抹油先跑了,还把小翠拐走了。”

刘彦直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说:“事已至此,你们几个远走高飞吧,缺盘缠,我可以给。”

“谁要你的臭钱,我家老爷本来稳稳当当的为官,是你们带来的飞来横祸。”管家激动起来,手指着刘彦直大有拼命之意。

在一旁嘤嘤哭泣的小妾也激动起来,指着刘彦直道:“你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们骗的这么惨!”

林素也幽幽地看着刘彦直,期待着他的回答。

第七十二章 匹马单枪

刘彦直内疚万分,又无能为力,心里仿佛一万只蚂蚁在咬他的五脏六腑,转而一想,自己是肩负着更大的使命而来,一百年前的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何必纠结于这些历史长河中已经消失的过客,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他无法面对林小姐幽怨的眼神,即便穿越对自己来说是一场游戏,也要认真的玩好这个游戏,身为扭转历史的穿越者,既然来了,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反正这清末乱世已经够乱了,不差这一桩。

“我的身份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但我可以保证你们家老爷安然无恙,甚至官复原职。”刘彦直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没人相信他的话,师爷暗自摇头,他跟着林大人宦海沉浮多年,深知官场规则,撤职后重新启用的官员不是没有,但那些人犯得都不是根本性错误,官场上最大的错就是站错队,林怀远在关键时刻押错了宝,这案子直达天听,是太后老佛爷亲自下的懿旨,这是钦案,无论如何也翻不了的,这小伙子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管家和两位妾室也不敢相信,老爷是朝廷钦犯,此时大概已经押解进京了,等待他的将会是最严酷的惩罚,菜市口斩首示众,难不成这小子还能劫法场不成。

“奴家信你。”林素盈盈下拜。

只有林素莫名地相信刘彦直的话,从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起,她就对刘彦直有着莫名的好感和信任,甚至在抄家下狱后她也抱着莫名的幻想,认定“赵子龙”会来救自己,当刘彦直拗断铁链的那一瞬间,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这位神秘的奇男子可以创造一切奇迹。

刘彦直大为感动,伸手搀扶,林素却往后退了半步,不让刘彦直碰触到自己的身体,劫狱的时候让他背是事出从权,现在是男女授受不亲,林小姐分的可明白哩。

管家救主心切,心道既然这小子夸下海口,何不死马当作活马医,总胜过眼睁睁看着老爷身首异处的强,他也点点头道:“刘义士,就再信你一回。”

两个小妾都是没主见的,眼巴巴望着周师爷,师爷无奈,也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府衙后宅暂避一时还行,长期居住必然露马脚,天亮之后还得寻找下处,可大家衣不蔽体,血迹斑斑,贸然出去引人注目,得先换一身衣服才行。

巡抚大人派兵抄了林怀远的家,把书房里的来往公文藏书诗作文章都抄了去寻找罪证,那些办事的官差顺手牵羊也摸走了值钱的古玩玉器,但是东西厢房里的衣物被褥都还在,只是用封条把门贴上了,事到如今,也没人在乎那盖了巡抚衙门大印的封条了,开门进屋,各自寻找衣物鞋帽。

换上了体面的干净衣服,洗脸梳头,总算找回了一些自尊,两位小妾不再哭哭啼啼,师爷和管家也进入了状态,为刘彦直筹划营救老爷的大计。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周师爷基本可以确定,林知府此刻已经被押解进京,接受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三堂会审,紧接着就是秋后问斩,但据刘彦直说,京津一带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倒是很有可乘之机,反正已经犯下滔天大罪,再劫一辆囚车也不在乎了。

周师爷说,巡抚衙门有个姓张的书办,重要公文都从他手里过,想探听囚车上路的时间和随行护卫,行进路线,不用潜入衙门窃取公文,直接找张书办就行。

计已定下,此处不宜久留,刘彦直带着他们出后门,分散向水西门行进,出了城门再会合,昨夜犯下大案,官府必然大肆搜捕,任何客栈都不保险,唯有租一条船飘在淮江上能保平安。

码头上客船货船云集,只要有钱就不怕租不到合适的船,他包了一艘三十尺长的八成新客船,船舱内一应设施齐全,船家面相忠厚老实,就是价钱要的贵了些,整包的话一昼夜要二两银子。

刘彦直身边有一张庄票,清末钱庄盛行,庄票信誉可靠,完全可以当做大额现金来使用,这张面额一百两的庄票足够他们用上个把月的,他把庄票给了管家,其实他更相信林小姐,但是女儿家毕竟不方便抛头露面,凡事都得男人出面,此时他只能选择相信老管家的忠诚。

“你们先在这儿等我一天,随后前往江宁,每初一十五到码头等我,不出一个月,我必带着林老爷来找你们。”刘彦直一抱拳,“就此别过,再会。”

此刻臬司衙门里闹翻了天,三个狱卒被打晕,走了五名朝廷钦犯,这个罪责谁也担不起,臬台大人接报,忙不迭的去向韦巡抚报告,巡抚勃然大怒,正要发签子派人去搜捕,又接到府衙的报告,大义灭亲的张班头被人杀死在卧房里,墙上还写了血书,大有藐视王法的嚣张意味。

巡抚传下令去,四门紧闭,巡防营出动全城搜捕,挨家挨户的查,绝对不能走了钦犯。

师爷凑了过来,摇着纸扇道:“总督大人那边差人催问,省内电线杆修复了几成?”

“不去管他。”韦巡抚怒气冲冲道,虽然巡抚没有总督的品级高,但是二者并无直接的同属关系,都向朝廷负责,何况在政见上两人颇有不同,韦巡抚对洋人极度抵触,而两江总督刘坤一则是开明派的代表,韦巡抚心里只有太后老佛爷,才不搭理什么总督不总督的,他有这个底气。

“恐怕不大妥吧。”师爷谨小慎微,生怕自家东主因此仕途受阻。

韦福顺冷笑:“且看吧,这一场风波过后,少不得要摘几个红顶子。”

一品大员的官帽上用的帽珠是红宝石,韦巡抚这是在暗指刘坤一站队错误,等老佛爷斗败了洋人,这些不听话的督抚都要倒霉,届时他韦福顺因为政治正确,杀洋人烧教堂,掀铁路砍电杆,不折不扣的执行太后老佛爷的精神,定然脱颖而出,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大人英明。”师爷打了个千,满面谄媚。

“下去歇着吧。”韦巡抚手一挥。

师爷倒退着出了签押房,闲来无事,四下走走,在书办屋里坐了会儿,喝了壶茶,讨论起天下局势来,都对韦大人抱满了希望,甚至盘算起大人高升至两江总督后,他们这些随员幕僚在江宁府买什么样的房子合适。

“秦淮河边的河房最适合您老了。”张书办恭维道,“听说三进的院子也不过五百两银子,指不定韦大人一高兴,赏您一套也保不齐啊。”

“哪里哪里。”师爷笑道,从兜里掏出一块缀着银链子的怀表来,瞄了一眼道:“快午时了,老张你还不回家用饭去。”

“哎呀,聊的兴起,忘了时间了。”张书办道,还不忘赞了一句:“这怀表真是精美之物。”

“大人赏赐,定然不是寻常之物。”师爷用衣襟擦了擦怀表外壳,“听说是洋牧师的物件,义和团缴获了孝敬大人的,大人不稀罕洋人的物件,就赏给我了。”

“您这福分,我们拍马也赶不上了。”张书办收拾了东西,用一个蓝布包裹装了,和师爷告了辞,出了巡抚衙门,慢腾腾往家走。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张书办看到地上有张庄票,弯下身子去捡的时候,猛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晕头转向就进了旁边的巷子。

一柄洋枪顶住了张书办的脑门,这种花旗国造的六轮枪威力强大,巡抚大人的卫队装备了好几支哩,打靶的时候观摩过,别说脑袋,石头都能穿个洞,张书办战战兢兢,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明白就点头。”蒙面人说道。

张书办点头如捣蒜。

“林怀远什么时候押往京城的,走的什么路,随行多少兵马?”

“前天走的,走陆路官道,押送人马有臬司的十个马快,巡抚标兵营的三十个兵丁,带队的是个千总,装备有刀剑鸟枪,一共三辆马车,十匹战马,句句是实,不敢隐瞒。”张书办是个精明之辈,生死关头哪敢耍滑头。

“人头就先寄你脖子上,若敢声张,你一家老小,哼哼。”那人收了枪,纵身就上了墙头,张书办双脚发软,瘫在地上。

刘彦直回到旅馆,把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雷猛他们,说自己打算去营救林怀远,完了再远渡重洋去杀乔治·坎宁安。

张文博和郭宇航满脸的不高兴,埋怨他多事,雷猛却钦佩他的毅力,说:“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

刘彦直道:“周嘉睿不知去向,但他肯定记得回去的时间,你们返回基准时空的时候,他应该也会出现,到时候你们带他一起走,或许他还会带个小妞一起,就把我的位置让给那小妞好了,我需要几匹马,枪和子弹,还有银子。”

雷猛满口答应:“好,反正我们也用不着,都给你了。”

片刻功夫,刘彦直的行装就准备好了,两支马蒂尼步枪,子弹五十发,柯尔特左轮枪两把,子弹一百二十发,腰刀一柄,战马三匹,银子干粮饮水若干。

刘彦直翻身上马,雷猛帮他将装满子弹的步枪插在马鞍旁的皮袋里,感慨道:“真想和你一起去啊。”

“那走啊。”刘彦直道。

雷猛老脸一红:“但是真的没有意义。”

刘彦直也不接话,一夹马腹,疾驰而去,两匹空载的战马也紧跟在后面撒开四蹄狂奔。

“他疯了吧,真把自己当英雄了?”张文博眯缝着眼睛,倚在墙边说道。

“他是太入戏了。”郭宇航接口道,“一对四十,他一点胜算都没有。”

第七十三章 朱三太子

刘彦直先去水西门码头,依照约定,林素等人要在此等候一天,听他的确切消息。

码头上依然是一派繁忙景象,刘彦直牵着三匹马穿过货栈,在一片停泊着的客船中找到了他租的那条船,把马拴在岸边,取了行李,船家看到他来了,赶忙去搬跳板。

“不用了。”刘彦直一跃上船,压得船体瞬间倾斜了一下,可见他背负了一包沉重的物件。

“老爷是不是进京了?”周师爷迎出船舱,急不可耐的问道。

“进去再说。”刘彦直不动声色,躬身进了舱门,打发船家去烧水沏茶,以便避人耳目,林小姐,管家和师爷坐在桌旁,满脸忐忑,急待下文。

“我找张书办问过了,老爷没事,前天早上出发进京,这会儿怕是还没走出二百里地,我有三匹马,星夜兼程的话,一天就能赶上。”

师爷长吁一口气:“那就好,押…随行有多少人?”

“马快加上巡抚衙门的标兵,总共四十个人,带队的是个把总。”刘彦直道,“我对付得了。”

“你有多少人马?”师爷很不放心。

“我一个人,三匹马,还有这些。”为了让大家放心,刘彦直打开行李卷,亮出两支马蒂尼亨利式步枪,两支左轮枪,还有一排排的子弹。

“以寡敌众,倒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可有周全计策?”师爷皱起眉头,身为绍兴师爷,他自小涉猎颇广,兵书战策没少看,自诩也是知兵之人,但是这回他真的没信心。

“见机行事。”刘彦直就回了四个字,他确实没什么计划,只是仗着武力超群,到时候是计取还是硬抢,全凭现场情况定夺。

师爷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老管家倒是见识过刘彦直的手段,平日里也喜欢听评书大鼓,真以为世上有万人敌这种人物,所以深信不疑,老泪纵横道:“刘义士,若能保得老爷周全,老朽结草衔环相报。”

刘彦直摆摆手:“飞来横祸因我而起,我岂能一走了之,这些银子你们拿着,若是我回不来,就在南京…不,去上海,去外国人的租界上买个房子住下,做点小生意,能保得五十年平安。”

他打开另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五十两的关平银锭十几枚,用纸裹起来的鹰洋十封,加起来足有近两千两白银,算是一笔巨款了。

“还有这个,应该也值不少钱。”刘彦直想了想,将那柄皇宫里偷来的和田羊脂白玉如意递给了林小姐。

和田白玉是稀罕玩意,羊脂白玉更是和田玉中的翘楚,真正的上好白玉在汉朝都挖的差不多了,康熙年间,十万人在和田挖了四年,河床都挖下去十米,世面上再难见好玉,林素是官宦人家千金,父亲又是风雅之人,自小接触玉器古玩不少,东西好坏一看便知,这一柄玉如意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虽然在皇帝后妃王爷面前不算绝世珍品,放在民间,那就是一等一的宝贝!

“这个奴家不能收。”林素当即推辞。

“就当个纪念品吧。”刘彦直道,林素不知道什么叫做纪念品,但隐约觉得是个信物,想想便收下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明天晚上就能赶上车队。”刘彦直起身告辞。

“刘义士保重。”众人出舱相送,他纵身上岸,显示了一把轻功,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去了。

“师爷,你看有几成把握?”管家望着刘彦直的背影问道。

“匹夫之勇,凶多吉少啊。”周师爷叹了口气。

“刘义士武功盖世,又有洋枪助阵,趁押送队伍夜间扎营的时候偷袭,还是有几分胜算的。”管家道。

“最多一两分吧,巡抚衙门的标兵可不是那些混吃等死的绿营老弱病残,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壮,担负押解钦犯的任务,丢了人犯是要杀头的,岂能不枕戈达旦,昼夜警惕,四十个人啊,还都装备了鸟枪弓弩,难,难,难啊。”周师爷摇着头,又叹了几口气。

“那…”管家欲言又止,心道既然没有胜算,为何不阻止他,不过这个问题没说出口,就算有一份胜算也要去尝试,反正这滔天大祸是刘彦直这帮人惹来的,就算赔上性命,也是他该的。

林素在舱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一阵黯然。

船家升起了船帆,起航了。

进京只有一条官道,刘彦直星夜兼程,换马不换人,按照他的估算,一天能走三百里,但是事实并没有那么顺利,马匹的耐力不能和人相比,一匹马连续疾走几十里地不休息的话就会废掉,果不其然,其中一匹马就被他骑的筋疲力竭,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眼见是不行了。

刘彦直抛下了这匹马,他还有两匹马可以糟蹋,继续赶路,只是把速度稍微放慢,除了大小便必须下马之外,吃喝都在马背上解决,到了打尖的地方,就给马匹喂最好的精饲料,顺便打个盹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此时正是公历七月初,雷阵雨不断,清末人口暴增,江东算是中原腹地,村落密集,官府每年都会征徭役修整官道,所谓官道,就是宽阔一些的土路,用石碾子压过,讲究点的撒些碎石子,但是下过雨之后依然泥泞难走,道路上有明显的车辙印和马蹄痕迹,以及大队人马走过的脚印,刘彦直一方面靠打听,一方面靠追踪印迹来确定押送车队的路线。

他看到熟悉的车辙印就知道没跟丢,而且队伍已经不远了,前面的道路延伸到山谷之中,如果是战争时期,这儿就是设伏的好地点。

刘彦直勒马停下,胯下战马已经被他摧残的差不多了,汗水淋漓,焦躁不安的用蹄子在地上刨着,似乎预感到什么危险的存在。

忽然,巨大的轰鸣传来,少顷后是稀疏的枪声,不是新式快枪的声音,而是老式火绳枪在发射,刘彦直精神一振,换了一匹马,从皮袋里抽出步枪,猛夹马腹,大喝一声:“驾!”。

可是当他冲到谷口的时候才发现,道路已经被放倒的树木和大堆乱石挡住,战马根本爬不过去,他只得下马,背着一支枪,端着一支枪爬上去观战。

山谷里正在进行一场战斗,交战双方和官军和义和团,官兵遭遇地雷伏击,被炸死炸伤了不少人,残余人马缩成一团,长矛手护着鸟枪兵困兽犹斗,他们的背后是一辆囚车,林怀远披头散发坐在囚车里,惊恐无助,面无人色。

官军是巡抚衙门的标兵和马快,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用的家伙也是最好的,精铁打造的鸟枪,强弓硬弩和腰刀长矛,而义和团的装备就差点,只有少数人用的是红缨枪,大多数人拿的是削尖了头的标枪,但他们有高人指点,并不以卵击石,而是不停的投掷标枪袭扰。

官军人数虽少,但意志顽强,武器精良,长矛手护着鸟枪兵不停地放枪,但他们的经验还是不够丰富,没掌握三段击的战术,发射完一轮就忙不迭的装铅子火药,用通条猛捣,一个个汗流浃背,紧张的手都在发抖。

刘彦直并没有贸然参加战团,他得先分辨敌我,当他看到半山腰上站着的那位义和团大师兄的时候,心中了然,举枪射击,一枪一个,正在装填鸟枪的官兵应声倒地,义和团趁机冲了过来,官兵的防线瞬间崩溃,当官的带头就跑,剩下的人也拼死向谷口逃去,义和团们显然不打算放过任何活口,捡起鸟枪冲他们的后背开火。

惨叫声不绝于耳,刘彦直心中不忍,这些官兵都有妻子儿女,何必赶尽杀绝,但他没有阻拦,这种时候妇人之仁要不得。

片刻后,战斗结束,山谷里硝烟弥漫,血腥扑鼻,地上躺了几十具尸体,几个端着鸟枪的拳民虎视眈眈地看着刘彦直,枪口有意无意对着他。

“不要鲁莽,那是本座麾下大将,前来助阵的。”半山腰上那位身穿赭黄袍,头顶红巾,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瘦长汉子喊道,拳民们立刻收了鸟枪,冲刘彦直行礼。

刘彦直保持着戒备,走上前去先检查林怀远的情况,除了受了点惊吓,安然无恙,他拔刀砍断了囚车的木栏,但是林大人手脚上的精钢镣铐也打不开,腰刀劈上去火星一串,连个印子都没有。

山坡上那位爷前呼后拥的下来了,走到刘彦直跟前,伸手虚扶了一把,道:“爱卿甲胄在身,免礼平身,来人呐,赐座。”

刘彦直眼皮一翻,心说我也没打算跪你啊周老师。

“叫我朱三太子。”周嘉睿附耳低语道。

刘彦直愣了三秒钟才回过味来,拱手道:“谢太子殿下赐座。”

第七十四章 大营救计划

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座位,一个拳民搬了张马扎子过来,刘彦直以为是给自己的,正打算伸手去接,人家却把马扎放到了周老师屁股底下。

周嘉睿潇洒的一撩袍子下摆,坐在马扎上,指着地上一块石头道:“别拘束,坐吧。”

刘彦直看看周老师身后撑着伞盖的两个粗苯村姑,忍着没骂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问道:“殿下,你不打算给我讲讲怎么回事么?”

周嘉睿摆手让两个村姑回避,几名带刀侍卫也远远的躲开,其他人都在忙着打扫战场,从尸体上搜刮值钱的东西,没人注意他俩的对话。

“我现在的身份是崇祯皇帝的八代孙,大号朱迪睿,你记清楚别弄错了,也不用叫我名字,称呼我太子殿下就行,这帮人是我以反清复明的旗号忽悠来的,不过时间太短,我威信还不够大,你得配合我。”周老师低声道。

“真有你的,几天时间就能忽悠来一支军队。”刘彦直深表佩服,虽然自己武力过人,但是比起人家周老师来还是稍逊一筹,看来智慧永远是第一战斗力。

周嘉睿含蓄一笑:“地方志我看的烂熟,知道近江附近有一支天地会的人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和他们接洽,没想到还真成功了,古代人真是太淳朴了。”

刘彦直翻翻白眼,心说是你老人家太奸诈了吧,精通历史的硕士忽悠一帮大字不识的村民,明摆着欺负人。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刘彦直望了望还戴着镣铐的林怀远,不由得泛起疑惑,周老师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第一仗却是营救林大人,这不科学啊。

周嘉睿有些不好意思:“小试牛刀,也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救了林怀远,还得救她家小姐。”

刘彦直恍然大悟:“你是说小翠,被你拐走的丫鬟。”

周嘉睿道:“小翠挺不错的,活泼开朗,比林小姐强。”

“林小姐和管家师爷姨太太,都被我从大牢里救出来了,现在乘船去往上海,你不用就救他们了。”刘彦直道。

周嘉睿大喜:“那太好了,省了许多麻烦,埋地雷打伏击这种小战斗我能指挥,攻打省城实在是难为我了,毕竟我的特长不是军事,而是历史和谋略。”

“那你真打算靠历史知识和嘴皮子反清复明当皇帝?”刘彦直看了看那些搜刮死人财物的士兵,怎么看也不像能夺取天下的精锐之师。

“说说而已,都二十世纪了,除了这些愚昧的村民,谁还搭理老朱家。”周嘉睿道,“不过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回去了,你知道么,我做梦都想穿越,我甚至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哩,各种预案我都有,干脆你也别走了,跟我混,绝对保证你一场泼天富贵。”

刘彦直道:“先别扯那些,我是来救林怀远的,他被咱们坑的家破人亡,咱不能不仗义。”

周嘉睿道:“这事儿我知道,已经在我计划之中,不就是摘了顶戴,押解进京么,我保证他官复原职,但是也得他配合。”

刘彦直道:“得嘞,先去把他的镣铐打开再说。”起身去押解官差身上搜出了钥匙,打开了林怀远的手铐脚镣。

可怜林怀远遭受重大打击,精神几乎崩溃,辫子也散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赤着脚,摘掉了镣铐也不敢乱动,他认出了周嘉睿和刘彦直,但是也被眼前这一幕搞得更加糊涂了。

士兵们打扫完了战场,几位文臣武将前来跪拜朱三太子,周嘉睿向他们隆重介绍了自己麾下御前一等侍卫兼正印先锋官刘彦直。

“刘将军是河北真定人士,常山赵子龙的第一百零八代传人,曾经枪挑过朱王庄的朱大肠,想必你们都听说过此事吧。”

大家肃然起敬,刘彦直刚抵达的时候挑死过一个请猪八戒上身的大师兄,这事儿传的挺广,倒也不算吹牛逼。

“彦直,我给你引见一下孤王的左膀右臂。”周嘉睿亲切的拉着刘彦直的手,向他一一介绍这帮脚底板上还沾着黄泥的农民,什么兵部尚书,兵马大元帅,总督,巡抚,最次也是个提督,大伙儿脸上洋溢着笑容,俨然是把朱三太子封的官当成真的了。

刘彦直看着春风得意的“三太子”,眼前这人和记忆中一副学究模样不善言辞的周老师判若两人,难不成是摔一跤把脑袋摔出问题了。

这是一场大胜仗,朱三太子的反清复明军伤亡轻微,歼灭四十名清军,缴获战马兵器一大批,算是实现了开门红,但是三太子并不打算趁胜追击,收复一两个县城玩玩,而是安排大臣们化整为零,等待时机,自己挑选了几名侍卫,说要去取祖宗留下的宝藏。

“孤王的先祖崇祯爷在北京城的煤山下藏了十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珠宝玉器无数,趁着天下大乱,孤去取了充做军资,尔等只管招兵买马就是,等孤回来,带尔等驱逐鞑虏,恢复我大明江山,满清鞑子的公主格格,都分给你们当小妾,什么亲王贝勒的府邸,都分给你们住。”

周老师吹牛撒谎完全不打草稿,把这些村夫忽悠的眼睛都冒金光,好一阵三拜九叩,山呼千岁。

周嘉睿只留下了三名十七八岁的精壮后生,便打发其他人开拔走了,他们也骑着马离开了战场,撤到十里外的一个隐秘的小山窝里休息。

林怀远换上了体面的新衣服,和两位神秘人士坐到了一起,他再迟钝也能看出来,这位周先生绝非光绪皇帝,但是究竟是何方圣神,他真的猜不出。

“林大人,您现在自由了,家人也都逃出生天,您有什么打算?”周嘉睿问道。

林怀远沉默良久:“欺君之罪,万死莫辞。”

他是朝廷钦犯,即便被劫了囚车,一辈子也是逃犯,在阴影和恐惧中度过余生,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周嘉睿道:“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官升三级,不管你信不信,只要跟着我干,成功率起码八成。”

林怀远苦笑:“林某还有退路么。”

“那就是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林大人满腹经纶,又有一腔报国之志,才当个小小知府,未免太屈才了,人死鸟朝天,反正没什么退路了,干他一票!”周嘉睿一张脸兴奋的泛着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