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警参谋长厉声道:“你们早就掌握信息,为什么早不抓他们。”

徐功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安太在中央有人,岂能凭借几条线报就动人家,到了这个层面,已经是政治问题了,不是一个局长能解决的。

于司令员倒是没继续这个话题,他口气很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人的使命就是牺牲,我命令!”

话音未落,尖利的啸音传来,是炮弹!

“卧倒!”司令员反应最快,扑上去将徐局长压在身下,一枚迫击炮弹在不远处炸开,弹片摧毁了一辆警车,炸伤了几个警察。

于司令员从地上爬起来,面色灰白:“我的乖乖,连炮都有,这赶上打平远街了。”

“后撤,后撤!”徐局长也爬了起来,拿起对讲机:“各单位注意,向后撤,全给我向后撤,离开炮弹射程。”

秘书跑过来:“徐局,厅里急电!”

徐局长一溜小跑上了通讯车,接了省厅一把手打来的电话,诺诺称是,搁下电话,魂飞魄散,他被解除了所有职务,下一步是等候组织处理,接替他的人是省厅一位青年新秀,厅长助理,三级警监蔡沪生。

蔡沪生已经到了现场,他带了十几名省厅抽调的警察,当即就下了徐功铁的配枪,给他上了铐子,押到车上去了。

武警于司令员也接到了省委主要领导打来的电话,任命他为现场总指挥,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翠微山,必须在二十分钟内解决战斗。

蔡沪生穿着笔挺的常服,里面白衬衣更是一尘不染,金丝眼镜闪着寒光,他上前和于司令握手:“司令员,我接替徐功铁配合你的工作。”

于司令瞧不起这个小白脸,大声嚷道:“小蔡,带着你们的人靠后,这事儿还得军人上。”司令员意气风发,手一伸,参谋递上来望远镜,他刚拿起望远镜,就听噗的一声,望远镜碎了,于司令员的脑袋开花,红的白的涂了小参谋一身。

“狙击手!”参谋惨叫道,所有人立刻寻找掩蔽,生怕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指挥权回到了蔡沪生这里,他愁的一个头两个大,他是警察里的政工干部出身,不是刑警,更不是野战军出身,指挥破案抓贼都不大在行,指挥山地作战完全是外行,连半瓶子醋都不够。

可是现场就他最大,几百人等着他的号令,任何迟疑都是要不得的,哪怕是愚蠢的命令,也比呆着不动要好。

“同志们,为于司令员报仇!”蔡沪生急中生智,拿起大喇叭悲愤的喊道。

哀兵必胜的道理初见成效,武警官兵们冲出掩体,怒吼着向山上冲锋。

炮弹和子弹雨点般落下,山上的敌人居高临下,用12.7毫米的大口径机枪横扫,二尺长的子弹能把人拦腰打断,当即就死伤了一大片,这种惨烈的场面,近四十年都没出现过了,只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纪录片中能见到类似血腥场景。

武警当场牺牲二十多名战士,连尸体都运不下来,大家眼睛都红了,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来得急,重武器都没带,只有几支狙击步枪,可是敌人藏在密林中,根本找不到目标。

蔡沪生急得团团转,忽然一个女消防员跑到他面前:“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你说!”

“从后面峭壁爬上去。”甄悦说,“敌人肯定没设防。”

第九章 疯狂的年代

蔡沪生差点气笑了,这不添乱么,他问:“你哪个单位的?”

“蕴山消防大队的。”甄悦咬了咬嘴唇,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大胆,但并不是不可行,因为山上正燃起大火,峭壁无人防守,出奇兵未必奏效,但总比在山下挨打强。

蔡沪生摆摆手:“王支队长,把你的人领走。”

消防支队长赶紧跑过来将甄悦拉开,严厉训斥:“你捣什么乱!”

甄悦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荡漾,硬是没流出来,她知道自己不是作战人员,但是好歹也是武警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仗打成这样,不集思广益,扬长避短,难道真的靠人命往上填么。

“小甄,这儿没咱们的事,你懂么。”支队长冲她使了个眼色。

甄悦有些理解,又不太明白,徐局长被当场解除职务并且控制起来了,新来的这位金丝眼镜一副刚愎自用的样子,而市局这帮人也好像不怎么买账,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政治吧。

枪声还在零零散散的响着,但是进攻一方的士气已经垮了,司令员被狙击手打死,前进道路上躺着几十具战友的尸体,血肉模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惨状快赶上叙利亚了,和平年代下的士兵谁见过这种场面,别说士兵了,就是军官们也没有此类作战经验,全都拥挤在汽车或者山石后面,任蔡沪生命令也好,协调也罢,装甲车不来,谁也不愿意冒头。

局面已经失控,蔡沪生一个空降的厅长助理被搞得焦头烂额,谁也指挥不动,只能向上级请示,要求增援更强大的力量,最好能派来重炮或者轰炸机。

省委主要领导也不敢善作主张动用军队,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这个权力,动用军队必须中央军委授权,平时拉出一个连一个排打扫卫生军民共建是一回事,出动成建制的携带武器的军队就是谋反。

上级的命令是全方位包围翠微山,连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等待援兵和新的指挥官到来。

蔡沪生用对讲机协调指挥各单位后撤到安全距离之外,所有人没有命令不许擅自行动,同时封锁所有道路,禁止无关人员通行,对外宣称这是实弹演习。

甄悦找到了于汉超,此刻他正在五叔的遗体旁垂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白被单下面是于司令员的遗体,他的头颅被一颗狙击枪子弹打得面目全非,建国以来也没有少将级别的军官牺牲在战场上,于司令员是头一号。

“我有办法上山。”甄悦轻声说。

于汉超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闪着复仇的火焰,二话不说,拿起枪,戴上头盔,招呼部下:“跟我来!”

“上级的命令…”甄悦提醒了一句。

“不管他。”于汉超牙缝里迸出三个字,但是他也意识到违抗军令的严重后果,所以坚决不带一兵一卒,但是反恐中队的战友们不干了,小伙子们咆哮着表示,宁愿军法处置,也要为司令员报仇。

于汉超用力点点头,指着三个部下:“你们仨跟我来,其余人待命。”

“不行,我们也要去!”特警们群情激奋,不甘落后。

“去的人多了,会引起注意的。”于汉超一句话打消了大家的热情,趁着到处都乱哄哄一片,他们五个人乘车离去,鸣着警笛赶到了最近的淮江码头,征用了一艘内河管理部门的汽船,驾船开向翠微山的北面峭壁。

直升机绕了一个圈,躲避着熊熊山火带来的滚热气流,终于降落在山顶的停机坪上,山下枪声激烈,关璐胆战心惊:“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把天戳个窟窿也没事。”刘彦直道,“总能补回来,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

关璐恍然大悟,穿越了一趟八十年代,母亲就从退休会计变成了副厅长,穿越者就是改变历史的,和世界毁灭相比,眼下的场面还不够大。

两人跑进了穿越站,一贯冷静的党爱国已经急的团团转了,见他俩进来忙道:“进舱,立刻出发。”

三人坐进舱里,金属舱门咣当一声关上,一阵头晕目眩说不出的恶心后,世界平静了。

刘彦直奋力打开舱盖,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刺骨,关璐只穿着单薄的T恤,顿时狂打喷嚏,蜷缩成一团嚷道:“快快快,快关上。”

“咣当”一声,刘彦直关上舱盖,但是气温极低,金属舱内的温度瞬间到了零下,幸亏党爱国准备的比较充分,带了一包女士衣裤鞋袜。

“你们先出去,我换衣服。”关璐说。

刘彦直和党爱国只好先爬出舱去,站在深夜的野地里警惕的看着周围,树木稀疏,隐有残雪,无法确定身处什么年代。

党爱国体质不如刘彦直那么强悍,冷的瑟瑟发抖,他心里明白,计算还是出现了偏差,按说现在应该是初秋的季节,怎么变成隆冬了,他哆哆嗦嗦摸出一盒烟来招呼刘彦直:“抽烟么?”

刘彦直接过烟盒端详,这是一盒包装极为粗劣的卷烟,烟的长度很短,没有过滤嘴,包装纸上印着“大团结”三个美术字。

“烟丝用的是坦桑尼亚进口烟叶切成,质量堪比中央特供货。”党爱国解释道,“但是包装用的是六十年代原装生产线印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刘彦直说:“那你就应该用劣质烟梗子来卷,万一被人发现,这不就是纰漏么。”

党爱国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正聊着,关璐换好衣服爬出来了,嘴里抱怨着:“下回舱里要装个灯泡,摸黑穿衣服,不知道扣子扣错了几个。”

她也是一身六五式绿军装,但是没洗到发白那么夸张,头上无檐帽,脚下半高跟皮鞋,还斜背了个军挎包,上面五个红字:为人民服务。

党爱国拿出手电观察四周,尽是些小树苗,没有参天大树,他叹息道:“这些树都在七八年前被砍伐一空用来大炼钢铁了。”

正是由于滥砍滥伐,下山的道路变得好走了许多,刘彦直在前面开路,党爱国殿后,边走边给他们交代这次的任务。

“我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营救郑泽如,也就是郑杰夫的父亲,他是前江东省委书记,现任农牧部长,也是被打倒的对象,在历史中,他于1967年不堪忍受批斗而含冤自尽,如果他能活到21世纪的话,那么郑杰夫的地位也会巩固许多,不至于被一些宵小之辈暗算;二是给年轻的郑杰夫施加影响,让他少犯一些错误。”

“那就可以改变现状了么?”刘彦直问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关璐又穿着半高跟皮鞋,他放慢速度,搀扶着关博士慢慢前行。

党爱国说:“应该可以,刚才发生的事情你们俩也看见了,国家机器开始碾压安太,这是政治斗争的结果,郑杰夫同志在党内丧失了地位,政敌用尽一些力量对付他,那个叫姜琳的女孩子,就是郑杰夫的情妇,这事儿已经公开化,还有郑杰夫的儿子郑佳图,更是劣迹斑斑,海外资产不下巨万,纽约时报都曝光了…”

关璐冷哼一声说:“高级干部谁不是三宫六院,郑杰夫才一个情人,我看他挺专一的,郑佳图的那些钱,还不是你们安太这样的白手套帮他赚的,权钱交易而已,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清白。”

党爱国淡淡地笑了:“为了伟大的目标不择手段,这没什么,党家的钱没有用来奢靡无度,每一分都花在该花的地方,现在谈这个没意义,我继续讲啊,在这个年代,郑泽如也有一个情妇,是北京农牧学院的俄语教师,名字叫孟晓琳,同时这个孟晓琳也是郑杰夫的初恋情人,或者说是爱情的启蒙,不知道你们看过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没有,男主人公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暗恋上了比他年长的公爵小姐齐娜依达,却发现公爵小姐是自己父亲的情人,对了,就是这个调调。”

“等等!”关璐打断他,“我大胆的假设一下,姜琳和这个孟晓琳之间有什么关系?是孟晓琳的女儿还是孙女?”

“她俩只是长得很像。”党爱国说,“姜琳是外语学院俄语系的,俄语说的很棒,初恋总是带着令人陶醉的喜悦,即使是像郑杰夫这样的高级领导干部,在卸下面具后,也需要正常人的情感慰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姜琳,我想他认为这并非巧合,而是命运给他的补偿,所以,姜琳成为他唯一的情人,他甚至动用权力,给姜琳安排了全新的身份,名字就叫孟晓琳。”

关璐撇撇嘴,她走得累了,开始喘气:“这么说郑杰夫还真是个痴情种子,那他为什么不去找真正的孟晓琳,难道人老珠黄就不是初恋了?”

“因为孟晓琳早就自杀了。”党爱国说,“淹死在农牧学院的池塘里,死前曾被批斗,挂着破鞋站在台上,还被学生剃了个阴阳头。”

一阵沉默。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但是又有些事情搞不懂了。”关璐满脸疑惑,“你们紧急把我找来,是要代替孟晓琳的角色,给懵懂的少年郑杰夫初恋的关怀么?”

党爱国赞道:“到底是心理学专家,恭喜你答对了。”

事关重大,关璐并没有矫情,直接问道:“我们有多长时间执行这次任务?”

“最多三天。”党爱国说。

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过去,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站在半山腰眺望远方,农田阡陌,残雪隐现,苍茫大地一片萧瑟。

这是赤色的年代,这是疯狂的年代。

第十章 乱

天亮了,路就好走了,三人继续刚才的话题,刘彦直的穿越经验是最丰富的,深知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尤其是在这个社会正常秩序失控的年代,想在三天内办完所有的事情,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提出了疑问,党爱国苦笑着说:“你觉得雷猛他们还能顶三个小时么?”

本来雷猛也是要随同执行穿越任务的,但是形势危急,需要大将坐镇,所以他留在穿越站负责警戒,山下起码来了一千多警察和武警,虽然暂时被压制,但要不了多久,装甲车和飞机都会杀到,届时防线土崩瓦解,他们就回不去了。

“你是说,穿越的一天,抵基准时空一个小时?”刘彦直问。

“基本上是这样,有时候会出现偏差,但也不会偏离太多。”党爱国说,“所以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任何和任务无关的事情都不要去做,下山后直接赶到火车站,坐最近一班火车进京。”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光下山就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三人只穿着单军装,除了刘彦直之外都冻得瑟瑟发抖,路上没有行人,更没有车辆,靠两条腿走到市区起码四五个钟头,半天时间就耽误了。

刘彦直说:“我记得附近有个村子,兴许能找到车。”

“那还不快去。”关璐跺着脚搓着手催促道。

刘彦直留下二人原地等候,飞奔了五里路来到最近的村庄,现在是早上六点钟左右,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他没去一般老百姓家,直奔大队部,翻墙进去,想找卡车或者拖拉机之类机动车辆,但是只找到一辆二八永久加重自行车。

自行车也能凑乎,刘彦直撬开锁,刚想推车离开,忽然看到屋里挂着军大衣,索性砸开窗户进去拿了大衣,这才扬长而去。

回到公路上的时候,关璐已经快冻僵了,刘彦直把大衣给她披上,这才缓过来一口气,条件艰苦,谁也没抱怨,刘彦直骑车,关璐坐大梁上,党爱国坐后面二等座,三个穿军装的人就这样骑行在土路上,速度还挺快。

“这要是被人看见,解放军的脸都丢尽了。”刘彦直打趣道。

关璐蜷缩着身子坐在大梁上,她上一次这么坐自行车还是五岁的时候,现在个子高了,坐在冰冷的铁杆上极不舒服,心里把党爱国骂了八百遍,但嘴上一句不说,只是咬紧牙关,盼着赶紧到地方。

刘彦直骑车速度很快,用了一个小时完成了二十公里路程,终于抵达近江市区,1967年的近江市区是红色的海洋,所有临街的房屋楼宇全部插着红旗,涂着红底白字的标语,无产阶级、革命、万岁、打倒XXX等字眼充斥视野,七点钟的街头,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服装只有单调的蓝色和黑色。

三人再骑乘一辆车就不合适了,党爱国骑车载着关璐,刘彦直跟在后面跑,一路来到火车站,全都傻眼了。

候车大厅外堆着沙包,架着马克沁重机枪,红旗迎风招展,头戴安全帽的铁路工人手持梭镖严阵以待。

“现在是武斗最凶的时候。”党爱国哀叹一声,“铁路瘫痪了,咱们换别的交通工具吧。”

刘彦直建议搞一架飞机直飞北京。

党爱国当即否决:“不现实,整个江东才几架飞机,就算省部级干部想调动飞机都不容易,咱们虽然时间紧迫,但也不能乱来。”

“那就去偷辆车,加满油开到北京去。”刘彦直道。

这个建议得到了采纳,三人奔往省委大院去偷车,这年头汽车也是稀罕物,县政府里能有一辆北京吉普就算不错了,一般单位也只有卡车、客车之类,想要速度快的小轿车,只能去高级机关单位。

省委大院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省府大楼,院子宽敞,苍松翠柏上白雪皑皑,肃然之气油然而生,门口的牌子已经换了,白底红字的“江东省革命委员会”很是刺眼,大门紧闭,院子里看不到有人走动,隐约能看到车棚下停着几辆汽车。

“待会你们别说话,我来交涉。”党爱国道,“你们不熟悉现在的语言系统,乱说话会露馅的,看我眼神行事,做好动手的准备。”

来到门前,党爱国上前敲响了门卫室的小门,过了一会儿,一个披着棉袄的汉子过来开门,嘴里嚷嚷道:“这么早,干什么的。”

当他看到党爱国的军装时,态度和蔼了一些:“解放军同志,你们找谁?”

党爱国严肃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是三支两军工作队的,找你们革委会主任有要紧事。”

门卫说:“要斗私批修,王主任还没来。”

党爱国朝屋里瞄了一眼:“那现在谁在这边负责?”

门卫说:“还能有谁,整个大院都没人了,你们有啥事就和我说吧。”

党爱国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回头看看刘彦直。

刘彦直上前一记手刀砍晕了门卫,三人快速进屋,门卫室里生着煤球炉,温暖如春,大搪瓷缸子里盛着豆腐脑,关璐端起来闻闻,嫌弃道:“居然放糖。”那边党爱国找出大门钥匙抛给了刘彦直。

“怎么省革委会连个人都没有?”刘彦直很纳闷,按说这儿应该是全省的政治中枢,不应该如此冷清。

党爱国给他做了简单的解释:“省委书记和省长都被打倒了,现任的革委会主任是原来省委后勤部门的一个茶炉工,不过他们在近江不算实力最大的,红卫兵组成的红总司和工人组成的工总司才是最厉害的,对了,还有红农会,他们三家把持政权,机枪大炮都有。”

“公安局干什么吃的?”关璐问道。

“公检法都靠边站了,整个社会全乱套,都忙着造反,谁还正常上班啊。”

事不宜迟,穿越小组立刻去偷车,革委会的公车也就那么几辆,一辆伏尔加是高级领导的座驾,嘎斯和北京吉普是普通公务用车,他们当然要偷最好的伏尔加,车棚附近就是小车班,车钥匙都在墙上挂着,地图在柜子里锁着,甚至墙角还放着两桶汽油,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仿佛命运之神格外眷顾他们。

“咱们还挺走运的。”关璐说道,话音刚落就出问题了,汽车发动不了,三人一阵忙乱,集思广益研究一番,刘彦直找了根曲轴,站在车前用力摇动,党爱国拧钥匙发动,伏尔加吭哧吭哧一阵响,冒出一股蓝烟,终于启动了。

刘彦直将两桶汽油都装在后备箱里,拿了地图和工具箱,坐上了驾驶位,熟悉了一下怀挡的用法,挂档踩油门,大门已经打开,伏尔加疾驰出省委大院,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党爱国展开地图,充当起了领航员的角色,而关璐则躺在宽敞的后座上补觉。

伏尔加跨过淮江铁桥北上,滔滔江水,悠悠汽笛,远处的港务局大楼上空升起了三颗红色信号弹,江面上的汽船在向大楼开火,炮声传到车里,刘彦直和党爱国面面相觑,武斗正激烈,到处都是战场。

当关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刘彦直一路飞驰,开到了山东境内,这年头虽然没有高速公路,但是道路上车辆极少,速度依然可以开的很快。党爱国带了一些这个时代的钞票和全国粮票,买了烧鸡、馒头、白酒和香烟,当然少不了毛衣秋裤和厚袜子大棉鞋。

次日黎明时分,挂江东省牌照的伏尔加轿车出现在北京街头,全国都在打到当权派,北京也不例外,只是因为是天子脚下,社会秩序相对稳定一些,党爱国根据掌握的历史资料,寻到了林牧学院,这儿是林牧部所属的大专院校,也是林牧部造反的主力军。

党爱国说:“郑泽如应该被关在林牧学院的牛棚里,这是我们的第一站。”

“到底是专业院校,连牛棚都有。”关璐故意打趣道,她虽然是理工科博士,但是文科底子不差,这点历史常识还是知道的。

“牛棚就是学习班,关牛鬼蛇神的地方。”党爱国一本正经的解释,现在轮到他开车了,熬了一夜的刘彦直被强令到后座上休息。

林牧学院进入停课状态,大学校园变成了斗争封资修的战场,报栏上贴着厚厚一层大字报,纸摞着纸,诸如“砸烂郑泽如的狗头”,“不老实交代就让他灭亡”的黑字触目惊心,凡是郑泽如的名字,统统都歪着写倒着写,以示对其的鄙视之情。

教学主楼前的荷花池结了厚厚一层冰,枯叶被冰封起来,据说郑泽如的情人孟晓琳就是在这里投水自杀的。

此时郑泽如不在牛棚,而是静静坐在自家小楼里,他是正部级干部,组织上分配了一栋小洋楼,配轿车和司机,还有保姆、厨师等勤务人员,但是随着局势的变化,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的家被抄了,很多有历史意义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客厅里那台苏联进口的收音机被小将们认定为发报机,诬陷他和台湾有联系,郑泽如懒得辩解了,他心如死灰。

绳子已经悬在了梁头,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那是在白区坚持地下斗争的时期,为了筹集革命经费,他把刚出生的儿子卖掉了,马克思保佑,多年后父子终于重逢,但自己却亲手把可怜的儿子打成右派,逼得他跳楼自尽。

他想起了第一任妻子红玉和第二个儿子,不知道他们在江北生活的怎么样,解放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回过那里,看过他们母子俩,像那些戎马半生的革命军人一样,他也娶了新的妻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还生了第三个儿子杰夫。

他想起了孟晓琳,那个林牧学院的俄语教师,卷舌音很地道,爱穿白色布拉吉,清纯的如同白莲花,比第二任妻子更年轻,更充满活力和魅力,孟晓琳是他的情人,为他而死。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郑泽如眼前闪过,这一切他都不后悔,真正的共产党人是钢铁打造的,所有的亲情爱情友情在他这儿统统一钱不值,摧毁他意志的是政治生命的终结。

国家乱成这样,党乱成这样,难道这就是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前仆后继的目的么?

郑泽如默默地将花白的头颅伸进了绞索圈。

第十一章 江北的早晨

这是一条捆扎行李用的麻绳,来自于江北老区,郑泽如走南闯北都带着这条麻绳,如今走到生命的尽头,也是用它来结束一切,作为一名党员,生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组织,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是违纪行为,更是畏罪自杀,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在乎多背负一条罪名了,也不期待有昭雪平反的一天。

这一年来,自杀的人太多了,文艺界的傅雷和老舍,曾经担任过党的最高领导人的李立三,宣传口的邓拓,红四军的领导者陈昌浩,甚至主席身边的秘书田家英,一个个都选择了自我灭亡,这是最彻底的解决办法,或许到了马克思那里,会有说理的地方。

郑泽如的资历极高,党龄很老,但是由于长期从事地下工作,所以政治地位和资历并不对等,解放前是地下党的江东省委书记,解放后依然是省委书记,时至今日也依然是正部级,对这一点他并无怨言,比起其他同志他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解放后,党对包括知识分子和进步学生在内的地下工作者采取了十六字方针,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多少为全国解放立下汗马功劳的情报人员惨遭清洗,潘汉年,唐嫣他们多年前就被终结了政治生命,而同样从事地下工作的郑泽如却一再过关,岿然不动,当然这和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分不开关系。

在镇反运动中,郑泽如亲自签署枪毙命令,江东省杀的人比附近几个省都多,在三反五反运动中,郑书记处理起干部来六亲不认,成效极佳,在高饶事件中,郑泽如果断与饶漱石划清界限,反戈一击,重新获得中央信任,在反右运动中,他更是亲手将儿子送上了死亡之路,在大跃进运动中,江东省的土高炉数量和亩产量,都创造了全国先进水平,就是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紧跟中央步伐,赤胆忠心的领导干部,依然被打成了走资派,修正主义路线代理人,台湾特务,汉奸工贼叛徒,反革命分子,玩弄女性的臭流氓,这个结局,郑泽如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死到临头了,还想那么多。”郑泽如苦笑着,如果妻子潘欣在身边的话,又要抱怨自己不爱惜身体了,这一夜他没合眼,精神上的苦苦挣扎,最终的结果依然是选择死亡。

就算死也要体面的死去,郑泽如从衣柜里取出藏青色的呢料中山装,慢慢穿上皮鞋,找了块破布擦了擦皮鞋,对着镜子梳理了花白的头发,这才站在凳子上,将头颅伸进绳圈。

剧烈的砸门声响起,造反派在门外咆哮:“郑泽如!快开门,快开门,别挺尸了!”

郑泽如哆嗦了一下,又要批斗了,这种生不如死的经历他不想再重演,他一脚踢翻了凳子,身体悬空,荡来荡去。

大门被砸开,几个造反派冲了进来,发现郑泽如悬梁自尽,赶紧七手八脚将他解了下来,放在冰冷的客厅地板上,摸摸脉搏,已经没有了。

“他是畏罪自杀,和我们无关。”造反派向三个穿军装的人解释,这几个军人是中央派来押解郑泽如的,人死了,林牧学院的造反派脱不开干系。

“赶快抢救!”党爱国来不及多想,俯下身子给郑泽如做心肺复苏,尸体还是温热的,抢救及时可能还有希望。

“送医院吧。”关璐道。

“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一个造反派撇着嘴说。

“行了,你们走吧,赶紧走。”刘彦直毫不客气的驱离他们。

在党爱国不懈的努力下,郑泽如终于悠悠醒转,睁开眼睛,面前是焦急的脸庞,往下看,是鲜红的领章和褐色胶木扣子,解放军来了。

“郑部长,我们奉了总理的命令来保护你。”党爱国撒了一个谎,撒了一个能让郑泽如相信并且挽救他生命的谎言。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没能解开郑泽如心结的话,就算这次救了他,不出三天,他还会自杀,所以要采取攻心战术,直捣他的软肋。

这句话很奏效,郑泽如已经黯然的眼睛中瞬间就闪起了希望的火花,他吃力的问道:“总理,总理他还记得我么?”

“总理不光记得你,还记得中央、地方以及军队的老同志们,他秘密采取了一些措施来保护这些同志,情况很严峻很复杂,郑部长,你要配合我们才行。”党爱国扶了扶眼镜,一脸严肃。

郑泽如刚才还奄奄一息,听了这句话,蹭的就爬了起来:“我一定服从组织安排。”

党爱国煞有介事的看了看手表:“时间紧迫,你有五分钟时间收拾细软,要做好长期隐蔽的思想准备。”

“这个我是内行。”郑泽如矜持的笑了笑,长期的地下潜伏工作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也养成了他观察细致,善于分析的习惯,他下意识的分析起这三个人了,他们的气质都极为不俗,手的皮肤很细嫩,不像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和军事行动的人员,中央机关的工作人员符合这种特征。

郑泽如动作变得极为麻利,迅速收拾了几件替换内衣,拿了一件呢子大衣,摘下墙上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打开隐藏的保险柜,取出一些现金和粮票,除了大衣,统统塞进皮箱里。

“到底是老革命。”党爱国赞道,关键时刻,懂得取舍,那些珍贵文献资料,影集,纪念品,只要是会暴露身份的东西,郑泽如一件都没拿。

“事不宜迟,我们走。”党爱国道,他领着郑泽如和关璐出门,门口的伏尔加轿车依然在发动着,刘彦直正在更换汽车牌照,沿途他偷了好几块牌照,北京的,河北的,山东的,全都丢在后备箱里,随时更换,掩护身份。

四人上了车,刘彦直驾车,南下出京。

一路上郑泽如都在没话找话,一方面是精神放松之后的愉悦,想让他找人说说话,另一方面是老特工的职业病,总喜欢从谈话中摸到对方的底牌。

他判断这个三人组合中,党爱国是领导,刘彦直是司机兼警卫,关璐是保健医生,也是最容易打开突破口的,于是选择关璐下手,郑泽如六十多岁的人了,但自信成熟睿智的魅力可以征服任何人,可是这回他挑错了对象,关璐是哈佛大学的博士,别看平时一副呆萌样子,其实智商极高。

“小同志,在国务院工作多长时间了?”郑泽如打破旅途的沉闷,笑容可掬的问关璐。

“有一段时间了。”关璐语焉不详,她知道自己来自五十年后,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所以都是敷衍了事。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都还好吧,我看你应该是干部家庭出身,父亲是位老红军吧?”郑泽如继续套话。

关璐有些不耐烦了,正色道:“郑部长,了解我的信息,对你并没有好处。”

郑泽如讪讪地笑。

“小关,怎么和老同志说话呢,注意你的态度。”党爱国回头训斥道,又对郑泽如说:“您还是休息一会吧。”

“我们去哪儿?”郑泽如问道。

“北京不能待下去了,近江也不安全,去江北,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您的前妻和儿子住在那里。”党爱国一句话就戳到了郑泽如的心窝里,其实他和红玉并没有结婚,虽然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只是同居关系,解放后他就立刻前往省城赴任,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们娘俩,只是偶尔寄些钱和粮票,以此来缓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三天的任务倒计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个小时,伏尔加行驶在河北境内,没有收费站,没有堵车,也没有测速仪和乱罚款的交警,唯一的缺点也是致命的,那就是有钱也加不到汽油。

这难不倒刘彦直,他有军官证,有盖着中央办公厅大印的介绍信,在石家庄的运输公司加到了汽油,还把备用油桶都灌满了,四人在国营饭店吃了顿饭,武斗期间,服务业停止营业,经理看他们是解放军,破例开张,炒了几个鸡蛋,煮了一锅米饭,主菜是大白菜熬粉条,里面放了几块猪肉,这就算是盛宴了。

饭后,伏尔加继续上路,足足开了二十个小时,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抵达了江北市。

江北市是一座淮江边的新兴工业城市,著名爱国将领陈子锟一手建造了这座城市,解放前,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北泰,抗日战争期间,郑泽如化名王泽如,在此领导地下斗争,他的次子就是降生在北泰的防空洞里,由此命名为王北泰,想想他今年也将近而立之年了。

晨雾笼罩着城市,伏尔加打开了雾灯,行驶在沿江公路上,路旁的建筑物影影绰绰,隐约能看到高耸的烟囱和巨大的厂房,郑泽如陷入回忆中。

“这条路以前叫香樟大道,因为江堤上种满了香樟树,那年大炼钢铁,江北的群众把香樟树全给砍了烧木炭炼钢用的,那个烟囱是晨光机械厂的,再往前,是红旗钢铁厂,这两个企业解放前就有,后来苏联援助了技术设备,派来了专家队伍,建设的更好了…”

伏尔加停在一栋两层小楼下,这里就是郑泽如给前妻和儿子安排的住所,一晃十八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娘俩还好么。

第十二章 家

刘彦直将汽车熄火,下车打开后门,笔挺的站在门后,等着首长下车。

郑泽如却点燃了一支香烟,久久坐在车里,他心情很复杂,搜查刮肚想着待会儿见面怎么说,但是任何温馨的语言,真诚的忏悔都掩盖不了他抛弃妻子的绝情和冷血。

党爱国冲刘彦直使了个眼色,后者关上了车门,给首长留出思考的时间。

良久,郑泽如终于从车里出来了,他整理一下仪容,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等待的瞬间,无数往事再次浮上心头,郑泽如的眼睛有些潮湿,门开了,露出一张丑陋的老妇的面孔,恶声恶气:“你找谁?”

郑泽如吓得倒退了一步,十八年未见,红玉怎么变成这幅模样。

“你…”郑泽如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好么?”

“你谁啊!”老妇翻了个白眼,一口江北土话,郑泽如忽然醒悟过来,这不是红玉,真正的红玉是扬州人,在上海生活多年,说一口吴侬软语,海派官话,而且她很注意形象,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会打理的干干净净,绝不会变成这种龌龊老妪。

“请问,王红玉住在这里么?”郑泽如问道。

“搬走了!”老妇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郑泽如吃了个闭门羹,苦笑着看了看党爱国。

党爱国点点头:“小刘,你了解一下情况。”

刘彦直上前砸门,老妇猛地拉开门:“都说过了,搬走了!”忽然看见五角星和红领章,嚣张气焰顿时减弱:“是解放军同志啊。”

“王红玉和她儿子的户籍登记地址就在这里,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住在这里!”刘彦直板起脸,厉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