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直在窗口看了一会热闹,看得他于心不忍,这年头坐火车简直就是磨难,甚至比几十年后的春运还要不堪。

党爱国走到他身后解释道:“其实人民的流动性没这么大,这些人有一大半是跑单帮的。”

“跑单帮?”刘彦直略有不解。

“老百姓过不下去,就得给自己找条生路,一切可以牟利的物品都是可以拿来跑单帮的,大米白面,鸡蛋猪肉,食盐洋火,黄金美钞,盘尼西林,赚个辛苦钱,聊以糊口。”党爱国充满悲悯的看着外面那些单帮客人。

“火车票不是成本啊?”刘彦直问道。

党爱国摇摇头:“他们自然不买票,如果来回都买全票,那跑单帮就失去意义了,他们都有各种免票证件,政府人员可以免票,军警宪特也可以免票,车站站长写个条子,也能免票,再加上认识站警的,认识列车员的,给点好处就过去了。”

旅客们已经开始往火车上爬了,列车门前挤成了一堆,更多的人通过车窗往里爬,先把行李塞进去,然后人再往里钻,先来的人还容易上车,后到的人背着沉重的包裹根本爬不上去,只好花钱请脚夫推自己,推一把要一个大洋,价钱着实不低。

车厢里塞满了人,行李车,煤车里也进了人,还有大批旅客没有登车,他们也有办法,背着行李硬生生抓着任何可以抓的东西,挂在车身上,还有人爬到了车顶上,仿佛找到了安乐窝,坐下就不动了,天知道火车开动起来,坐在车顶会有多冷。

刘彦直看着这一个个穿着破旧棉袍子的臃肿身影笨拙而可笑的爬着,想笑笑不出来,鼻子却酸了。

这些人,就是后世那些住着空调房,坐着高铁,玩着平板电脑的同胞们的曾祖父辈和祖父辈啊。

“开始登车了。”车站职员的声音打断了刘彦直的思绪,贵宾候车室里的旅客们也开始登车了。

第三十章 保密局特工沈开少校

一等车厢和配套的睡车,也就是卧铺车厢,都挂在整列火车最接近火车头的位置,这是暖气供应的需要,热蒸汽从车头输送过来,一等车厢温暖如春,排在序列尾部的三等车厢就没那么幸福了,全靠人挤人抱团取暖。

如果是夏天,那么情况就反过来了,一等车厢要挂在序列末尾,因为夏季天气炎热,车头烟囱里冒出的夹带大量煤灰的黑烟会让第一节车厢近水楼台先遭殃,如果不开车窗就得热死,两害取其轻,只好饱受煤烟之苦。

月台上,一等车厢的旅客们不紧不慢的走着,胜似闲庭信步,有位太太甚至还牵了条哈巴狗,狗身上穿着锦绣的小棉袄,二百米外,三等车厢的旅客们依然在拼命的把自己往车厢上挂,简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民国时期的火车票价格是翻倍式阶梯制,三等车厢票价十元的话,二等车厢就是二十元,一等车厢就是四十元,再加上睡车卧铺票,起码要六十元,比三等车厢贵出老大一截,舒适是用昂贵的金钱换来的。

一等车厢门口,两名金帽箍的列车员分列两旁,伺候旅客上车,顺带检票,刘彦直等人顺利登车,按照车票上标注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1948年的火车票,和1984年的差别不大,都是一张小小的硬纸卡,印着车次日期票价座位号,这正好是一个联排三人席。

进了车厢才发现,这儿的行李也不少,行李架上全是大皮箱,座位底下也塞满了东西。

“这些人难道也跑单帮么?”刘彦直奇道。

“你说对了。”党爱国道,“他们也顺路捎点货物,补贴家用,不过层次比较高,捎带的是进口商品,西药奶粉玻璃丝袜之类的,比他们更高级的单帮客也有,专门坐飞机从南京上海飞广州,倒腾黄金美钞什么的,利润很大,当年抗战时期,陈子锟的太太们也干过这事儿,在香港和重庆之间来回奔走,赚些差价。”

过了十五分钟,火车还没开,党爱国看看表,已经过了发车时间,这年头的火车误点是常事儿,只是对面的座位依然空着,似乎不大对劲,因为全车厢都坐的满满当当,列车连接处甚至有几个列车员带上来的朋友,但他们也只是在那边站着,不敢过来坐这几个空位子。

又过了十分钟,三等车厢那边,该上车的差不多都上完了,但列车依然没开,党爱国不禁有些焦躁了。

一辆锃亮的别克大轿车直接驶上了月台,停在一等车厢门口,司机先下车,拉开车门,从里面下来一位穿着海军蓝西装的年轻人,他梳着油光水滑的飞机头,红蓝条纹的领带上别着金质的领带夹,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小开,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又有着别样的干练睿智。

小开还带了两个随从,同样是西装革履,但是质地和裁剪明显比较逊色,三人登车,在刘彦直等人对面坐下,开往南京的特快列车这才缓缓启动。

“先生,我看你有些面熟啊。”那小开很不礼貌的盯着党爱国看了几秒钟,忽然开腔。

“我是大众脸,谁看我都像熟人。”党爱国毫不在意的说道,其实他已经看出对面这三个人不简单,绝不是富家子弟,而是军警宪特之类强力人员,小开飞扬跋扈的气势很足,只有老军统才有这个谱,那两位随从眼中精光四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精干的外勤特工。

“小姓沈,保密局的。”小开拿出了名片递上,他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特工身份,甚至颇有些自豪。

听见保密局的字眼,旁边的旅客顿时侧目,面带惶恐之色。

党爱国双手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印着沈开的名字,轻轻笑道:“原来是沈长官,久仰久仰。”

沈开一愣:“你认识我?”

党爱国道:“沈长官是陈大帅小舅子的小学同学,后来在重庆跟戴老板干活,好像是密电组的吧,功勋卓著,连老头子都知道您哩。”

这回沈开迷糊了,其实他并不认识党爱国,只是觉得对方像是肥羊,想打劫一下,勒索点东西,没想到碰到硬茬子了。

“先生是…”沈开语气不再那么飞扬了。

“我为NAVY工作。”党爱国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沈开肃然起敬,原来对方是情报口的前辈啊,抗战时期,军统局和美国海军参谋部情报署合作成立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特工和敌后作战人员,对日本占领军实行特种作战,美方的头头是梅乐思海军少将,他手下有些美籍华人工作人员,想必这位就是其中之一了。

“抽烟。”沈开摸出纯金烟盒,打开请三位“美国海军”的朋友抽骆驼香烟。

“谢谢,我抽这个。”党爱国拿出自己的好彩香烟,不管是骆驼还是好彩,都是美国友邦的香烟,大家不约而同的笑了,大有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之感,拿出打火机来,互相客气着点燃香烟。

这年头,不但列车里可以抽烟,就连飞机里也不禁烟,六位特工人员吞云吐雾,高谈阔论,从徐蚌战局谈到了美钞汇率,盘尼西林的价格,以及各种军政高官的秘闻,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党爱国是什么人,江东大学的历史博士,专攻近代史,看过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文献,档案,回忆录,日记等,一肚子都是秘闻,沈开是保密局少校,知道的秘密也不算少,但是和党爱国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他们这边谈的正欢,车厢的角落里,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男子始终拿着报纸遮在面前,时不时瞄过来一眼,这才是陈子锟派出的监视特工。

从近江到南京,火车要走八个小时,漫长的旅途因为有了热情的同伴而变得有意思起来,沈开一心想结交党爱国,请他们去餐车吃饭,吃完又要打牌,在餐桌上打起了扑克,当然是带输赢的,双方都拿出美钞下注,不知不觉打了几个小时下来,党爱国面前堆满了钞票,这倒不是沈开故意放水,而是实在技不如人。

穿越小组带了足够的高科技设备,党爱国的眼镜里面有微型投影仪,能通过刘彦直放在沈开背后车厢挂钩上的摄像头看到对方的牌,不赢钱才怪。

沈开输了一千多美金,脸都绿了,他虽然是保密局特务头目,但手头也没那么宽裕,想翻本,兜里连钱也没了。

党爱国倒是个贴心人,他笑道:“小沈,不服输就再来,我借给你。”说着将钱推了过去。

沈开一咬牙,接着赌,不出意外,等到了南京下关火车站的时候,他已经输了一万美金了,按照美元兑换黄金的比率,就是8880克黄金,差不多接近三百两黄金,十两一根的大黄鱼,也得三十根。

“周先生,我们找个地方接着玩。”输急眼的沈开还想翻本,使用了化名周慕云的党爱国哪里肯和他纠缠,打了个响指,刘彦直从行李架上拿下皮箱,打开密码锁,露出一个个印着英文的纸盒。

“盘尼西林!”沈开的眼睛亮了,虽然二战结束后,盘尼西林已经可以量产,而且国内也有生产,但依然供不应求,尤其是美国进口原装的,在医院药店都是抢手货,周先生就是厉害,一箱子盘尼西林,这得多厉害的人才能办到啊。

沈少校不知道的是,这些珍贵的盘尼西林在七十年后名叫青霉素,在任何一个卫生所都能花八毛钱一支买到,而且还没人愿意用。

党爱国说:“赢了你那么多钱,怪不好意思的,这些西药,小沈拿去帮我卖了吧,给我成本价就好。”

“这怎么好意思。”沈开急忙推辞,其实早就心动了。

党爱国道:“这东西海军仓库里多得是,不卖也会过期,你就拿着吧。”

“如果有能用得到小弟的地方,您随时打电话,随叫随到。”沈开点头哈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您去哪儿,我派车送一下。”

“不客气,我们有安排。”党爱国谢绝了沈开的好意,带着雷猛和刘彦直汇入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

“巴结他干嘛?”刘彦直问道,“一个狗特务。”

党爱国悠悠道:“这个人很厉害的,解放后去了香港,十四K的创始人有他一份,后来是竹联帮的高层,九十年代去世的时候,李登辉都去吊唁哩,咱们来这儿,总得有个当地人帮忙吧,找他最合适。”

出了火车站,三人乘坐电车前往中央大学,去找传说中收藏了大量关于龙珠资料的吕教授。

中央大学是民国时期著名学府,南京大学的前身,等他们来到大学门口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今天是圣诞节,南京的街头却一片肃穆,战局不利,谁也没心思过节。

费了一番功夫和几盒香烟,终于打听到了吕教授的住址,但是当他们赶到三山街上这处宅子的时候,住在里面的人却说,吕教授搬走了。

“啊知道他们搬到哪边去了?”党爱国操着一口南京话问道。

“不晓得。”房客一脸老实相,神态略有不自然。

党爱国打了个响指,“彦直你来问。”

刘彦直亮出了证件:“保密局的,你要么现在说,要么跟我回去吃点苦头再说。”他冷冷的目光越过房客的肩膀,落在屋里的老婆孩子身上,又补充了一句,“全家一起带走。”

“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晓得。”房客吓得脸色惨白,他当然明白保密局就是以前的军统,杀人不眨眼,无法无天的特务机关,进了他们的魔窟,这家人就完蛋了。

“那你知道什么?”党爱国逼问道。

“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吕教授,还有洋鬼子,吕家人害怕,才把房子匆匆盘给我的,价钱也不高,他们去哪儿我真的不晓得。”

这应该是实话了,党爱国点点头,带人出来,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当铺,亮出证件借用了他们的电话,打给了欠自己三百两黄金的保密局少校沈开。

“小沈,我周慕云,帮我找一个人,中央大学的国文教授,他叫吕为正。”

第三十一章 批条子救人

沈开欠了“周慕云”巨额赌债,正想着通过什么法子抵消掉呢,当晚周先生的电话就来了,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若是说查地下党什么的,恐怕有些难度,找一个中央大学的教授,实在是易如反掌。

这年头,知识分子通常政治立场都比较偏左,反内战,反饥饿,同情共产党,保密局对这种持不同政见者盯得很紧,只要找南京本地的同行问一下就行。

沈开大包大揽,说给我一夜时间,绝对把人找到。

“我住中央大旅社,有消息打旅社电话。”党爱国撂了电话,转身就走,当铺的朝奉根本不敢讨要电话费,刘彦直揣在兜里的手中其实已经捏了一块银元,但最终还是没给,开当铺的都是敲骨吸髓的剥削阶级,等同于放高利贷的,对这种人没必要客气。

三人搭了电车前往中央大旅社,开了三个房间住下,晚饭就在附近随便吃了碗鸭血粉丝汤。

负责监视他们的江东警察厅人员也住在了中央大旅社,并且通过长途电话向近江方面汇报了这三个家伙的行踪。

第二天,党爱国不打算出门,气定神闲的在房间里看报纸,他把寻找吕教授的重任完全交给沈开了,沈少校也是不负众望,上午十点钟打来电话,服务生颠颠的跑来通报,“周先生”下到一楼柜台,拿起了电话。

“周先生,吕教授找到了,不过不太好办…”沈开的态度似乎有些为难。

“有什么事?”党爱国眉头一挑,这在意料之中,沈开这种特务,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要么借机勒索一把,要么邀功请赏。

“吕教授被宪兵抓了,共谍罪名,保密局也通融不下来。”

“开个价吧。”党爱国道,“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可以摆平宪兵队,需要多少钱,我这里有。”

既然是被宪兵抓了,那事儿就不会多大,吕教授是个书呆子,不可能是共谍,只有一种可能,被人栽赃陷害,目的不过是为了钱。

“周先生,这不是钱的事儿,共谍啊,现在戡乱正是紧要关头,一律从快从重处理,怕是要枪毙的。”沈开似乎不愿意接招。

党爱国轻蔑一笑:“这样啊,那算了,就这样,谢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回到房间,继续拿起报纸,翘起二郎腿,津津有味浏览着中央日报上国军在徐蚌战场上胜利转进的新闻。

这一招欲擒故纵果然好使,电话那头,沈开悻悻然对身旁一位宪兵上尉道:“王队长,人家可能只是想找个精通中文的学究,不行就换人。”

宪兵上尉一口焦黄的牙齿,南京本地人,一张嘴全是脏话,先骂了一通,才说:“家里拿不出钱,外面借不到钱,那就只好按法律办了,非常时期,通共是什么罪名,沈站长不会不知道吧。”

沈开道:“容我再想想办法。”

宪兵上尉道:“那你快点,明天就上雨花台了。”

沈开出了宪兵队,驱车前往中央大旅社,刚下车就看到周先生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正准备往汽车里钻呢。

“周先生!”沈开急忙招手。

党爱国抬起头:“哦,小沈啊,这么巧。”

“周先生去哪儿?”

“约了司徒雷登先生吃午饭。”

沈开本来想中午宴请周先生的,但是人家既然约了美国大使,自己这个小小军统少校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跟着凑热闹,只好道:“那您赶紧去吧,替我们毛局长给司徒雷登先生带个好。”

“一定把话带到。”党爱国根本不提营救吕教授的事情,坐进汽车,扬长而去,沈开尴尬的站了一会儿,也开车走了。

下午两点半,在外面游逛了一圈的党爱国回来了,汽车开进中央大旅社停车场,两名负责监视的保密局小特务放下报纸,去柜台上给沈开打了电话,二十分钟后,沈开颠颠地又来了,要向周先生当面汇报案情。

“周先生,案子我了解了一下,吕为正不但通共,还杀人,中央大学有几个已经确认的共谍学生,接受过吕的资助,宪兵队的外围特工去调查的时候,被吕为正给杀了,虽然是失手杀人,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中央大学几十名教授联合请命,宪兵队根本不在乎,一心想办成铁案,现在案子已经秘密判决,明天早上押到雨花台去枪决。”

党爱国点起一支烟,陷入沉思,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吕教授可没有这一出磨难啊,看来蝴蝶效应无处不在,既然是自己搅乱了时空漩涡,那这件事非得摆平不可。

“小沈,你给我说实话,案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况。”党爱国道,“我这个人喜欢清清楚楚,最不喜欢被人骗。”

沈开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些猫腻都瞒不过老特务出身的周先生,索性据实告知:“其实是这样的,吕家有个儿子爱赌博,欠了一大笔高利贷,吕教授想方设法变卖家产,筹措了一笔资金还上了高利贷,顺便资助了两个学生,这俩学生是不是共谍他并不知道,倒霉的是放高利贷的人知道了吕家有钱,又来勒索,这家伙喝多了酒,推搡之下摔下楼梯,头碰到石头角,摔死了,偏偏这小子的大哥是宪兵队的人,所以…”

党爱国拍案而起:“鱼肉百姓,民不聊生,这个国家不亡都没有天理了!”

沈开没敢接话,虽然这已经是共识,国军战场上打不过共军,争取民心方面更是不如,那些青年学生,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非要上街撒传单,被宪警抓了押上刑场要枪毙,还不知道害怕,喊着造反口号慷慨赴死,这情景,沈开见了都怕。

党爱国的愤慨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吕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代表,这样的人都要被军警宪特黑社会敲诈勒索,整个社会集体丧失安全感,国民党当局的失败,是历史必然。

“要不,您给上面打个电话?”沈开问道。

党爱国略一思忖:“这样,明天上午,我拿条子去宪兵队领人。”

“那我在宪兵队等您。”沈开起身告辞。

次日早上四点,暗无天日的宪兵队特别监狱里,中央大学的国文系教授吕为正一夜未眠,身下的稻草潮湿寒冷,破碗里的玉米碴已经结冰,他想念温暖的家,想念亲人,想念大学里的同事们,更想念自己家传的收藏品,可是,这一切都要离自己远去了。

宪兵用警棍敲打着铁栏杆:“吕为正,起来了,该上路了。”

一碗大米饭放在他面前,还有一盘盐水鸭,一壶白酒,这是断头饭,吃完了这一顿,就该上刑场了。

刑场就在雨花台,南京城南景色最好的地方,《儒林外史》里写,砍柴的,挑粪的都懂得在雨花台看日落,而今,雨花台已经成为专门枪毙人的刑场,每天都有成卡车的犯人被押到那里杀掉,光中央大学就不下数十学生死在那里。

吕教授没胃口,饭菜始终没动,旁边几个死刑犯倒是吃的干干净净,他们中有杀人犯,有经济犯,当然也少不了共谍。

时间到了,浑浑噩噩的吕为正被宪兵五花大绑起来,两脚离地押上卡车,后脖颈上插了一个长条薄木板,上面写着名字,红笔打了个叉。

天才蒙蒙亮,宪兵们全副武装,正准备出发,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美国陆军夹克的军官,肩膀上两颗梅花,是个中校。

中校只是副官,他走到后车门前躬身听了指示,早已等在宪兵队门口的沈开见那中校正是同车前来的刘彦直,心中有些震惊,周先生的副官都是中校,他本人的身份到底有多神秘啊。

车窗内递出来一张纸,刘彦直拿了,会同沈开一同找到宪兵队长,亮出了京沪警备司令部出具的,总司令汤恩伯将军亲自签署的手令,内容很简单,释放吕为正。

宪兵也是兵,保密局管不了他们,汤恩伯可以,南京上海的宪兵都归京沪警备司令部管,汤司令的手令,他们是认识的,从签名到公文格式、关防大印,都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再说还有保密局的人跟着呢。

南京城藏龙卧虎,有背景的大有人在,中央大学是什么地方,民国最高学府,吕教授当了多年老师,人脉肯定不少,不知道他们家托了什么关系,花了多少钱,总之汤司令的手令到了,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风雨飘摇之际,法律如同儿戏,枪毙人是一句话的事儿,活命也就是一张条子的事儿,没人觉得不正常。

不过周先生还有别的要求,陆军中校刘彦直复述了周先生的命令,宪兵们点头哈腰,表示一定照办。

押解着死刑犯的卡车依然驶向雨花台,这是一片萧瑟的乱葬岗,空气冷冽,血腥味浓重,几条红眼睛的野狗在树林里探头探脑,等待着新鲜热乎的大餐,刚枪毙的人最好吃,扒开肚子能吃到热腾腾的肠子哩。

犯人们被押下车,排成一列,宪兵们用黑布将他们的眼睛蒙上,有人冷冷拒绝了蒙眼布,而且不愿背对枪口,要求面对行刑队的枪口赴死。

军官一声令下,宪兵们齐刷刷举起了步枪,清一色的美国卡宾枪,这种枪威力不如中正式强,如果不打头的话,两三枪可能都打不死人。

死刑犯中的地下党开始高呼口号:“共产党万岁!打到国民党反对派!”

枪声响了,死刑犯们一一倒地,射击结束后,军官拿着勃朗宁手枪上前补枪,弯下腰朝半死的犯人头部开枪,给来个干脆利落的。

吕为正也躺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他感到自己中弹了,却没能立刻死去,只能等着军官朝脑袋上补枪了,可是那军官走过来,却一把将他拉起了。

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宪兵军官皮笑肉不笑:“吕教授,恭喜了,贵人相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三十二章 印第安纳琼斯博士出现

吕为正两条腿战战兢兢都立不住了,裤裆也吓得尿湿了,只是外面罩着破烂的棉长袍,暂且看不出来狼狈相,大知识分子在监狱了才蹲了几天监狱就变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又经历了一场陪绑枪决,精神几乎崩溃,话都说出。

陪绑是党爱国刻意安排的,可谓用心良苦,他知道吕为正是个书呆子,不经历一场生死劫难,这个人是不会变得活络的,这一次假枪决,但愿能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涅槃,这样才能面对十八年后另一场民族浩劫。

有汤恩伯的条子在,宪兵队不需要任何打点了,无条件放人,不过他们的活儿还没结束,宪兵们又枪毙了两拨共谍,民夫上前将尸体拖进昨天挖好的墓穴,草草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土就收工了,早已等不及的野狗们蠢蠢欲动,待宪兵车队一走就从树林里窜出来,刨出尸体大快朵颐。

吕教授重获自由,如在梦中,他不敢相信如狼似虎的宪兵们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放了,恍恍惚惚的坐进了一辆轿车,党爱国将呢子大衣披在吕教授身上,递上一支香烟,帮他点燃,温言细语抚慰道:“吕先生受委屈了,宪兵司令部简直草菅人命,我会找他们要说法的。”

忽然外面又传来枪声,原来刘彦直气不过野狗刨食烈士尸体,举枪击毙了几条野狗,他的枪法入神,枪枪命中狗头,随意露的这一手,让沈开暗暗钦佩,感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枪声吓得吕教授一个激灵,差点又尿了,党爱国降下车窗喊了一嗓子,制止了射击,和颜悦色问吕教授:“吕先生,我姓周,周慕云,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博士。”

“幸会。”吕教授虽然受到惊吓,基本礼仪还没忘,伸手和党爱国握了握。

“别让家里人担心了,回去吧。”党爱国道。

沈开过来告辞:“周先生,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

“小沈,谢了。”党爱国矜持的点点头,摆摆手,目送沈开离去,一来二去,熟人变朋友,以后有什么麻烦,尽可以找这位军统朋友帮忙。

就这样回家未免太寒酸,党爱国先把吕教授带到旅社,洗了个热水澡,叫来剃头匠修剪了头发胡子,又帮他买了里外三新的衣服,衬衫衬裤,毛料西裤,还有一件带狐狸皮内胆的蓝布长衫,一番捯饬,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形象就回来了。

吕教授的新家在南门外,也就是中华门外的小思古巷,距离雨花台很近。

这是一处租赁的房子,全家人挤在一间屋里里,家人见到吕为正回来,自然激动得抱头痛哭,穿越小组三人在门口静静的等着,顺带观察室内陈设。

简单的木床、书桌,竹制书架上摆满了典籍,床底下是皮箱和藤条箱,屋里满满当当,插脚的空都没有,堂堂大教授混到这步田地,还差点被毙了,当真可悲。

一番痛哭后,吕为正向家人介绍了救命恩人周先生,吕太太千恩万谢,两个孩子也鞠躬行礼,大儿子不在家,想必又出去赌了,全家人面带菜色,估计家里没有隔夜粮。

党爱国拿出一封银元,请嫂夫人去买米下锅,又打发刘彦直和雷猛在楼下警戒,俩女儿都跟母亲一起出门买米买菜,屋里只剩下两位教授。

“吕先生,我久仰您的大名已经多年,此番回国是想请教关于历史上天外陨石的一些记载,不知道…”

“你来晚了。”吕为正道,“芝加哥大学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把我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全买走了,也正是因为他们,我才如此倒霉。”

“怎么讲?”党爱国心中巨震,不可能出现芝加哥大学的人买吕教授的收藏,这批人一定是假冒的,可是他们从哪儿来?难不成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的穿越机器?

吕教授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摸出一只点上抽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赌博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印第安纳琼斯博士找到我,以五千美元的价格买了他想要的东西,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可是这笔巨款也带来了灾祸,高利贷伙同宪兵敲诈勒索,以通共的罪名把我抓了,他们觉得还能再讹出一些钱来,其实家底子早空了,连房子都卖了。”

党爱国已经可以确认,有另一伙穿越者来过,印第安纳琼斯是《夺宝奇兵》里面的角色名字,正如自己使用了《花样年华》里面周先生的名字周慕云作为化名一样,这伙穿越者也带有明显的历史烙印,至少是斯皮尔伯格或者哈里森福特的影迷,还带点怀旧,也就是说,他们和自己一样,来自二十一世纪。

“他们买走了什么?”党爱国强压着惊恐,故作镇定的问道。

“我三十年的笔记,三大本,还有一册宋版书,一册明版书,三册康熙年间的书,不过最珍贵的是我们吕家的家传之物,一颗不能发光的夜明珠,这东西我找物理系、化学系的同仁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吕教授烟瘾大,又摸出一支烟来续上,当然,抽的是党爱国的好彩。

“是不是一枚网球大小,灰白色的球体?”党爱国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没想到吕教授竟然藏有磁性蛋白质球。

“差不多,不过是黄色的,有弹性,像是橡胶的,但确实是我们家祖传的,至于是什么朝代留下的,我也说不出,因为家谱是宋代才修的,只能说,这东西还在宋代之前。”

“那位印第安纳琼斯博士长什么模样?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党爱国追问。

“一周前,白种人,四十岁左右,六英尺高,不胖不瘦,彬彬有礼,英语是美国东部口音。”吕为正扶了扶眼镜,竭力回忆,“他们来的很急,也不还价,直接付了五千美元,老实说这价格不低了,可我吕某人也不是见钱眼开之辈,若不是儿子忤逆不孝,沉沦赌场,我是断不会将毕生研究卖与他人的。”

“谢了,我有事先走。”党爱国起身欲走,必须找到那位印第安纳琼斯才行,并且要把对方的穿越工具给毁掉,不然组织就完全失去了优势。

党爱国下楼的时候,遇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上来,小伙子西装革履,派头十足,还没进门就喊道:“妈,饭做了么,我饿了。”

这小子正是吕为正那个被宠坏了的大儿子,他进了屋,赫然发现被宪兵抓走的老爹又回来了,而且穿戴体面,不像是受过罪的样子,顿感惊讶:“爸,你怎么回来了?我妈呢,我妹呢?”

吕为正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个孽子,自己也不会吃官司,他倒好,跟没事人一样。

儿子道:“爸,我刚才看一个人下楼,打扮的周吴郑王的,是不是你朋友,他给你钱了吧,快拿给我,我得去翻本。”

“你你你,你给我跪下!”吕为正头发都乱了,指着儿子骂道,“你这个不孝之子,咳咳咳。”

儿子满不在乎:“气大伤身,钱在哪儿呢?是美金还是银元?别藏,我肯定找得到。”

一边说着,一边四下里翻腾,可以想象,吕教授的藏书一定被他偷偷拿起卖了不少。

门开了,党爱国站在外面,身后跟着两个大汉,他一摆手,身高一米九的雷猛上前将吕教授的儿子提了起来。

“你俩带他去赌场,告诉那帮人,以后谁带他玩,就让谁的赌场关张,让谁吃不了兜着走。”党爱国声色俱厉道。

雷猛提着那小子下楼去了,一身陆军中校打扮的刘彦直跟在身后,这俩人凶神恶煞,把吕家的小子吓得魂不附体,不停颤抖,他们把这小子塞进汽车,直奔赌场而去,到了赌场,刘彦直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支汤姆生冲锋枪出来,他要给赌场经营者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以后见了吕教授的儿子就跟见了鬼一样…

“吕教授,我替你教训儿子,你不会介意吧。”党爱国递上一支烟,帮吕为正点上。

吕为生深深吸了一口,老泪纵横:“我这一辈子,最失败的就是养了这样一个孽子,周先生,你是好人,你是真正的好人,和他们不一样。”

“做父亲的心理我可以理解。”党爱国信口胡柴道,他根本就没有儿女,不过表情做的很到位,也是一份恨铁不成钢的父亲面孔。

“让他长点记性也好。”吕教授道,“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天下早晚要变,新国家可不养游手好闲之辈。”

这话说的大胆了,直言政局,不过党爱国并不惊诧,眉头都不皱一下。

吕太太带着俩女儿回来了,买了一口袋大米,用干荷叶包着的熟菜和一壶酒,非要留党爱国吃饭。

“就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党爱国推辞道。

“周先生稍安勿躁,有件事我没说实话,咱们一边吃一边聊。”吕为正道,眼中闪着光芒。

党爱国忽然意识到,有戏!

“那就叨扰了。”党爱国坐到了桌旁,嫂夫人摆上菜肴,南京人无非是吃盐水鸭,再来一碟茴香豆,下酒正好。

吕太太带着孩子下楼煮米饭去了,楼上只剩下二人,吕为正又点了一支烟,端起酒杯,小拇指上长长的指甲被多年抽烟熏得发黄发黑。

吕为正悠然道,“中央大学的教工们都知道,吕为正是书呆子,活的浑浑噩噩,就知道做学问,其实我什么都明白,谁给我下套,谁给我设局,我清楚的很,看了那么多史书,我能是傻子么,我只是不想被俗事烦恼而已。”

党爱国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

“其实,我给他们的东西是假的,真的还留在家里。”吕教授仰头干了一杯酒。

第三十三章 刘参谋

党爱国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时兴起惩戒吕教授的孽子,没想到换来了戏剧性转折,想要的东西还在,这就好办了,不过最大的隐患依然存在,搞不清印第安纳琼斯是哪路神仙,以后各种工作都面临隐患。

吕教授说,他交给美国人的其实是备课本,同样很厚的三大本。

“难道他们不检查?”党爱国很难相信,印第安纳琼斯这么好糊弄。

“我这个人呢,在中央大学也算个异类,上课的时候就喜欢讲些神怪志异的东西,备课本上引用了大量古籍典故,什么山海经,淮南子之类的,还提到了圣经中记载的大洪水、诺亚方舟等故事,有插图,有英文注释,看起来比真的还真。”吕教授笑道。

“高,实在是高。”党爱国挑起大拇指,“那您是怎么想到以假乱真,用备课本骗他们的呢?”

吕为正又点了一支烟:“这种伎俩太小儿科了,犬子嗜赌如命,但尚有节制,我们家的经济情况,那些人也知道,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的,偏偏这时候借给他大笔的钱,这不是下套么,赌场的人前脚刚走,印第安纳琼斯后脚就到,这不是勾结好的么,美国人觊觎我泱泱中华的宝物,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他们的阴招,我岂能上当。”

党爱国赞不绝口,又问:“那吕教授怎么会相信我呢?我也是美国的大学教授啊。”

吕为正没说话,静静的抽烟,烟灰老长也不弹,最后猛吸一口,用手指将烟蒂掐灭,说道:“你不是从美国来的。”

党爱国感到自己的心在跳,这位睿智的大学教授,是否能猜到自己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

“你是从北面来的。”吕为正狡黠的一笑,压低了声音,“从解放区来,所以我可以相信你。”

“哦,呵呵,哈哈哈。”党爱国笑了,继而哈哈大笑,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吕为正还真是书呆子,比起胡适之这样的真正智者差远了,不过他不打算否认,不管什么掩护身份,只要能换取对方信任就是好身份。

这一阵大笑,算是默认了自己的共谍身份,两人似乎也亲近了许多,这时吕太太煮好了饭,盛了两碗上来,大女儿捧着托盘跟在后面,朱漆托盘上摆着两盘热菜,一尾鱼,一碟炒香干,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温暖的气氛就出来了,从后窗望出去,远远的是青灰色的城墙,南京保卫战时期留下的弹痕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