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花团锦簇的园林之中,阳光馥郁得仿佛梦中光景,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熟悉气悉,沈茹月不禁有些恍惚。如今春/色渐渐变得浓重,待姹紫嫣红盛放殆尽就会迎来天际浮满流云的夏,或许这种熟悉之感只是一时错乱了对季节的感知。

四处查望之间,很快就来到一个略显僻静的殿前,据侍从介绍,此处就是少主养病的地方。然而沈茹月注意到在这座宫殿的周围安插了严密的重兵把守,身着银色铠甲的士兵手持长枪,两两之间才不过三、五步距离。冰冷的玄铁和玄铁般的表情将原本幽静的庭院沾染了肃杀一片,连空气也便得沉重起来,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沈茹月小心翼翼的跟着侍从在回廊间穿行,亦步亦趋之间很是压抑,然而她始终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总觉得这院子有些别扭,便是肃国宫中也不是没有禁军把守,然而像这般阵式的却着实有些过分,倒不像是保护宫殿主人的安全,更像是囚禁着某位要犯。

这般重兵把守一直延伸至大殿里面,宫人和宫女也似乎受到同样情绪的传染,皆低头忙着手上的活,连呼吸的声音也被压到极低。整座宫殿纵使人来人往,却安静得只能听见衣摆扫过地面的声音。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沈茹月忍不住想念丹霞宫,想念珠儿和孟夏,想念他们放肆开怀的笑闹。

如此分秒难捱的行着,终于来到两扇被四名格外健壮的士兵把守的门前,侍从自怀中掏出腰牌交于士兵,两人才得以通行。

门后面却不是正屋,然而此处终于没有被铠甲包裹又表情冰冷的身影,沈茹月下意识的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放松僵硬的手脚,一边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屋子的结构与丹霞宫类似,正对门的地方为主位座处,由红木造了矮机置于坐塌旁边,矮机上放着镶金熏炉,正袅袅娜娜的续着香。主位左右各有两副塌机,同为红木打造,这间屋子想必是接待那些亲近朝臣的地方。

屋子右方搁置一块镶玉雕木屏风,将另一处屋子隔开,屏风的那边很安静,隐约有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传来,在过于安静的背景中显得甚是突兀。一名宫婢刚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碗,里面盛着的深褐色汤汁还冒着热气。宫女看着那只碗满脸愁容,在屏风前踌躇不知所措。

待沈茹月和那侍从走近,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而后欠身行礼:“严公公。”侍从点了点头,示意她起身,而后问道:“可是少主又不肯喝药?”

宫女忙点头道:“正是,少主命我将这碗药偷偷倒掉,说什么也不肯喝。今日咳得又更加厉害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面上愁绪俨然与她的年纪有些不符。

沈茹月于是走上前去,向她伸出手:“不如让我试试吧。”那宫女想是入宫不久,只当她是个普通宫婢,于是抬头看了看她,又犹豫的看向被唤作严公公的侍从。严公公点了点头算是应允,宫女才将药碗递到沈茹月手中。

沈茹月绕过屏风,掀开珠帘进去。那传闻中的月国少主正躺在床榻间,看年岁不过刚满十五的光景,然而因为常年被疾病纠缠,整个人都显得消瘦而又苍白,俨然不是他这般少年该有的模样。只见他尖尖的瓜子脸好似刀削一般,唇形微薄、唇色甚浅,一张脸掩映在撒满床榻的乌发和宽大的月色袖袍之间更显苍白,唯有眉眼清俊,双眸澄澈得好似山间清泉。

他甚是艰难的咳嗽了两声,听到沈茹月进来时拨动珠帘的声音,却只是闭了双眼有气无力的说道:“怎么还没把药倒掉…难道萍儿你也被他收买了吗?你去告诉他…我本时日无多,他不必费心来向我下毒。”

一步一步靠近床榻,见面前的少年眼窝深陷,细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半圆的阴影,沈茹月只觉心下有一处被莫名触动,疼痛无比,竟不曾思考便舀起碗中的药汁送到唇边。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漾开,她微微一笑,用温暖的声音道:“我替你尝过了,这药里没有毒。”

少年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在沈茹月的脸上停留了许久,而后吃力的伸出苍白而又纤细的手。沈茹月在床榻边坐下,由着他触上她的面颊,用拇指拭干唇上残留的药汁,而后颤抖着抚过她的眉眼。

“王姐…”他似试探而又不可置信的低喃,语调里甚至带着哭腔。而后沈茹月只觉一阵剧烈的冲击力险些将她撞到了地上,好不容易才稳住手里的那碗药汁没有全洒出来。而月国少主正用两只纤细的胳膊紧紧环住她腰间,又将脑袋埋进她怀中,直到温热的液体沾湿了她的衣襟。

由着他这般撒娇似的动作,沈茹月轻柔的抚摩他的发丝,虽然是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却觉得这样的亲昵很是自然,如此场景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虹儿乖,先把药喝了。”回过神来的沈茹月依照方才严公公所说,模仿女王的语调哄他喝药。想不到他竟不再推辞,在她怀中又腻了一会儿,便接过药碗将里面的汤汁一仰而尽,之后却又抱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开。

沈茹月无法,只得陪着他重新躺回榻上,将药碗递给旁边的侍女,将少年拥进怀里,哄婴儿似的轻拍着催他入睡。也许是刚才剧烈的咳嗽耗去了过多的体力,月虹扑闪了几下睫羽便陷入梦乡。

凝视着面前清俊的眉眼,沈茹月替他理顺面上散乱的发丝,又将被子仔细掖好,只待他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自他怀里抽回了手臂。

从床榻上下来时,沈茹月半边身子都给他压麻了,于是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再次端详睡梦中的少年,只见他嘴角微弯,似乎在做着美梦。沈茹月于是也禁不住展开笑颜,心叹:这下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而今只需在众人发现之前寻着机会溜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事不宜迟,沈茹月出了大殿便径直往自己的住处赶去,回到屋子里正好孟冬被董太傅叫去说话,正是机会难得。于是简单收拾了些衣物首饰留作路上盘缠之用,便关了门溜出去。

本以为这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成功逃脱,奈何这月国王宫不仅面积宏伟而且地形复杂,比之肃王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她本就生了个不会识路的脑袋,过去在肃国时就是花了月余时间才弄清楚王宫的地形。眼下通向那个侧门的路她只跟着董太傅走过一遍,自然是再记不得的。

沈茹月只得凭借不甚清晰的记忆去找那条觉得稍微眼神些的小路,可是在殿群间来回穿梭了许久,到最近竟然连方向也给丢了。只得捏起拳头垂着脑袋懊恼,即便如此也还是于是无补,转了几圈竟又回到原点。

眼见着天边生出暮色,担心孟冬就要回来,而夜间的王宫中戒备更加森严,沈茹月只得放弃这次的逃跑计划。宛如泄了气的皮球,推开房门无力的瘫倒在床榻上。

正在这时,门上却响起了急促的敲击声,沈茹月不情不愿的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开门,见外边站着严公公,于是计上心来yu跟他套出出宫的路线,然而还没开口就被他抢了话去:“这真是急死人了,王妃殿下方才是去了哪里?”

听他语气焦急,沈茹月才注意到严公公的额头已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于是小心的应答:“我刚才闲来无事,在宫中四处逛逛。”

“也罢,还请王妃移驾,再去看看少主殿下!”严公公俨然急得要跳脚:“午后少主起身不见了娘娘,正闹着要出来寻!”五十二、月浓情深(一)

沈茹月于是又跟着严公公往那少主的住处去了一遭,下午还安静得肃杀的宫殿此刻俨然已有鸡飞狗跳的迹象,嘈杂中唯有那些个银盔铁衣的侍卫们依旧端着一脸冰冷的表情,石像般杵了一路,直叫沈茹月怀疑这群人是不是吃闲饭的。

隔着屏风,已清晰闻见少年虚弱的声音夹杂着阵阵咳嗽传来,沈茹月于是加紧脚步向殿室最深处的那间屋里赶去。

隔着珠帘,只见一身寝衣的月国少主正光脚站在地上,满头乌发未束,拥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显得愈发憔悴。他用力推开面前阻挡的宫女和侍从,一双淡眉倒竖得凌厉,好似全身炸毛的小猫。虽因为久病而身子羸弱,可毕竟是少年的力道。拦截的宫女正是那日端着药碗的小女孩儿,被他推倒在地,却还是一遍又一遍的爬过去阻拦,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少主小声些,这里到处都是将军的眼线,若是传到将军耳朵里,少不得又要责怪。”

“你这样怕他还在我身边做什么,倒不如去伺候他!”月虹的声音多了几分怨毒:“让开!我要去找王姐!”

气急之下,他竟yu抬腿向宫女的胸口踹去,那宫女却不躲闪,反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死活也不松手:“奴婢是怕少主,怕将军为难少主啊!”

这样闹下去,外间那些人即便真是群铁柱子只怕也会被惊动,沈茹月忙掀了珠帘进去。方才还一脸怒意的月国少主眼眶里立刻盈满了水汽。“王姐。”他委委屈屈的唤了一声,仿佛不可置信的立在原地。

还奋力阻挡在他面前的宫女见主子忽然安静下来,试探着松开双臂,小心翼翼的回头,见沈茹月对她微笑着点头,便回了礼起身退至一旁。

月虹伸出手,一步一步行得缓慢,直到指尖触上沈茹月的衣袖:“这…不是梦,对吗?”他问得小心,澄澈的眸子已结了一层雾。

心下被少年眼中的情绪扯得微疼,沈茹月笑得和婉,缓缓摇头。而后腰间一暖,却是被他环住。那双臂渐渐收紧,似万般谨慎的拥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沈茹月无奈,抬手安慰的抚上他的发,发丝缠绕上她的指尖,她便一丝一丝替他理顺,又将声音放柔几分道:“快回去躺好,若是着了凉,昨日的药就白喝了。”

月虹异常乖顺的由着沈茹月将自己拉至床榻边,而后塞进被子里,将被角掖好,却在她准备起身的瞬间紧紧将她的手攥住,一双眼瞳里顷刻盈满委屈:“他们都骗我那只是一场梦,可我知道不是。王姐,要是我睡着了,你会不会又丢下我离开?”

被他看得心下动容,沈茹月回握住少年纤细的手掌,轻声道:“我答应你,睡着的时候就在这儿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得了她的许诺,少年才终于闭上早已困顿的双目,沉沉进入梦乡。沈茹月寻了小凳,就着床榻边坐下,不多时却也被倦意寻上,迷迷糊糊的做起梦来,奈何梦里全是同一个人的身影。起初满眼都是他薄唇微弯的邪美笑颜。他身穿玄色铠甲,在漫天夕阳里骑着战马向她驰来。可后来情景起了变化,睫羽下掩盖的双眸满满的都是哀伤,那哀伤亦顺着他的目光化做刀锋插上她的心尖。努力的移开双目避开那目光,耳边却萦绕着他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唤她的名。

醒来时唤她的人却成了月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努力适应过于炫目的微阳,天竟已大亮。眼前的少年满面写着担忧,不断用袖角拭着她的眼角,这才知梦里已落了满塌的泪。

“王姐怎么哭了,可是做噩梦了?”月虹关切的问着。回想起梦里诸般景象,沈茹月俯首默然,许久才扯出牵强的笑容:“或许是噩梦吧。”

话音刚落,只觉周身一暖,已被他拥进怀中。呼吸间充盈的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有着凝神作用的气味渐渐缓解了梦境带来的疼痛。

“小的时候每次做了噩梦,虹儿只要这样被王姐抱着就不怕了。”少年的声音因久病而显得虚浮,却很温暖。

本是来照顾病人的,反得了病人的安慰,沈茹月很是懊恼,于是尽心尽力的哄着月虹服了药,正yu开口询问他身子是否有起色,却被他夺了话头:“王姐,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凝视他满是期待的双眸,应允的话已到了嘴边,可想到门外层层固若金汤的守卫,沈茹月又犹豫起来。

毕竟她不是月国女王,毕竟月国的政权而今在镇国将军的手中,毕竟她只是偷偷来陪伴少主的,毕竟少主若出了事她是担不起责任的。

见她许久不曾回答,月虹的表情越来越委屈,最后化作失望:“八百七十一天,我已经有八百七十一天没有离开这间屋子。起初他以养病为由把我囚禁在这里,后来我便遂了他的心意,反正我这具身子不过只是个傀儡。”他没有吵闹,只用平淡的语调讲述着一件仿佛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明明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他却有这样的本事,牵动你的情绪,好似你若不管,他便如薄雾散去。沈茹月有些动摇,又听他继续说道:“他们都怕他,难道连王姐也怕他。”

虽不是他口中的王姐,却也不该做破坏逝者高大形象这般有损阴德的事情,沈茹月终于还是妥协,替他取来外衫,嘱咐道:“说好了只在附近园子里走走,要是起了风就赶紧回来。”

月虹自然是欢欢喜喜的应了,然而事情却不像沈茹月想的那般简单。她才领着月国少主行至这间屋子的门口,两把玄铁长枪便生生拦住两人去路。

“少主想出去透透气,还请两位将军放行。”由于答应过月虹,沈茹月心里怕得不行,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强撑场面,于是拿出少主的名号,还望能压住这些士兵。

然而横在眼前的长枪却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只有和玄铁一样冰冷的声音自其中一个士兵口中传来:“没有将军的命令,少主不可离开这间屋子,还请少主回屋静养。”

月虹已退至沈茹月的身后。原本只当他是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却不想一听到将军两个字,就变成了见了猫的老鼠。也不知这镇国将军是何方神圣,竟叫一国少主惧怕到这般田地,若不是碍于这张和月国女王相似可能会招来他厌恶的脸,她到真想去会会这一代枭雄。

好在此刻他们的将军远在天边、鞭长莫及,对付这群士兵,沈茹月还是有些勇气的。也不曾多想便本着豁出去的心态,拿出撒泼的姿态,嚷嚷着yu将面前长枪推开:“你们到底是少主的臣民还是将军的臣民,少主的旨意你们也敢违抗…哎哟…”

沈茹月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那士兵扳着手臂压在墙上,锋利的枪头已逼至颈间,身后杀气腾腾的声音传来:“少主面前岂容区区宫女撒野,末将这就替少主清理门户。”说罢玄铁的触感已有嵌入肌肤的势头。

沈茹月这才醒悟过来,此刻她只不过是月国的一个小小宫婢,不再是肃国大王的宠妃,再也不能借流觞的名头狐假虎威、肆意妄为。想到此处,心下不禁黯然,她停止了挣扎,缓缓闭上双目等待疼痛自颈项间传来,只是想不到最后的瞬间脑海中浮现出的却还是那张牵起邪美笑意的脸。

“住手!”月虹的呵斥令原本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要结束在此地的沈茹月很是讶异,压在她颈项间的长枪缓缓撤开,于是寻着空隙挣脱出来,转过身来却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月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匕首,反握在手中以刀锋指向喉头,薄如蝉翼的兵刃闪烁寒光,触目惊心。他眉宇间的情绪却少了怯懦,多了坚定,又将刀尖往要害处逼近了半寸,见这情形,沈茹月也担忧的yu上前阻止,却听他沉声道:“都给我让开,否则你们能交给将军的只有一具尸身。没有我这个傀儡,只怕他也是坐不住月国江山的。”

或许是从未见过少主这般决绝的模样,拦住他们去路的士兵显然被唬住了,虽仍是草木皆兵的动作和神情,却不得不让出一条道。沈茹月看着月虹向自己伸来的手,犹豫了半刻,终还是抬了手握住,由他护着自己往园子里走去。

两人在阳光下奔跑,直到耗尽了力气。弯着腰大口喘息,却又在相视过后“咯咯”的笑出声来。月虹张开双臂,微闭双眼仰起头来,仿佛在拥抱馥郁的阳光。而后转过头,露出狡黠的笑:“怎么样?虹儿还是有些本事的吧?”

铺天盖地的阳光将他笼在一片金银当中,模糊了面容。澄澈的双眸却比阳光还要耀眼,如此宛若山间清泉的少年本不该被困在这早已被权谋与鲜血污浊了的地方,然而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起,他一生的路便已注定。思及此,沈茹月心中对少年的怜惜又重了几分。五十三、月浓情深(二)

沈茹月缓缓向阳光聚集的地方靠近,凝视逐渐清晰的面容,想象年少时候的他是不是也有着澄澈的瞳眸,是不是也笑得这样无邪。直到指尖触上一双淡眉,幻像才泯灭,唇畔微牵起笑意,替月虹将鬓前细碎的发丝绾到耳后:“虹儿是一国之君,自然是有本事的。”

见他两瓣薄唇弯成得意的弧度,又想起方才惊险一幕,沈茹月心下难免担忧,复道:“只是今后不可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比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需答应我。”

月虹很是认真的应了,又道方才跑得急,此刻有些困顿。沈茹月于是寻了小树林下的阴凉处坐下,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假寐。又怕不曾痊愈的身子扑了风,便伸臂环于他身际,以宽大的袖袍掩在胸前。

月虹挪了挪身子,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却也不睡,只眯着眼同沈茹月说话。“王姐不会再离开虹儿的,对吗?”一开口又是那句问了无数遍的话。

终是不忍对面前满怀期望的少年说出欺骗的言语,沈茹月只得沉默。月虹亦不再发问,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寂静,唯有摇晃树梢的微风,发出窸窣的声响。少年抿着薄唇,倔强得等待她的回答。

看他这般喜怒皆写在脸上,而月国如今外有诸国虎视眈眈,内有强将挟主专政,乱世飘摇之中,当真不知这位月国末世之君的命运会如何书写。思及此,沈茹月忍不住开口:“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乱,也没有肆意的屠杀,虹儿可愿和我一起去?”

“若是去了那个地方,就要离开月国吗?”月虹扑闪睫羽,露出澄澈的双眸。沈茹月顿了顿,而后肯定的点头。

“‘即使用尽生命,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保住月国江山,我们不仅是王族,更是千万百姓的依靠,所以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放弃’这是王姐你对我说过无数次的话,如今却让我丢下月国不顾!”月虹有些激动,眼眸中满是诧异。

这一席话说得沈茹月不知如何应答。

“王姐,你变了。”渐渐敛住过于激动的情绪,月虹沉默了片刻,黯然道:“是因为他吗?”

“不是!”她自然明了这个他指得是谁,只是本就莫须有的事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急切的撇清关系。心下为方才过于的反应感到懊悔,沈茹月只得回避月虹的目光,敛目道:“要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陪月虹用过午膳,又哄得他喝过药后躺下午歇,沈茹月才得以抽身离开,回到住处时已是午后。

孟冬似乎在院子里候了许久,见她回来,忙迎上去,顺手将石机上的茶盏递进她掌心。

沈茹月一早上跑前跑后的伺候月国少主,水也顾不上喝,眼下这盏清茶倒是及时。正yu将孟冬夸奖两句,却叫熟悉的清香乱了思绪。

三月的雨前龙井,恰是流觞最喜欢的一盏,日日捧在手里,也叫她闻惯了茶香,而今忆起才发觉这香气已许久未见。凝视自茶盏中升腾的袅袅薄雾,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直到孟冬唤了她两遭,才终于回过神来。

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神,沈茹月低头轻抿了一口,却又勾起更多熟悉的片段。于是心不在焉的捧着茶盏听孟冬说话。

“方才收到太邺传书,大王此行一切顺利,兵器也已到手,再过几日便可启程回朝。然而裴相极力封锁娘娘出使月国之事,只因孟夏告知大王此事的书信被他截获,便令丹霞宫众人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这封信亦是他费尽心机,方才到我手中,所以此刻大王对娘娘身在月国之事并不知晓…”

“多此一举!”孟冬的话被沈茹月厉声打断。隐约觉出这盏龙井的用意,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窘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茹月努力调整了呼吸,让声音听起来平缓些,继续说道:“我早已嘱咐过此事不要让大王知道,看来你们两个都不曾把我的话听进心里。”

见一向和善的沈茹月竟发怒至此,孟冬忙躬认错:“孟冬知错,只是大王若知娘娘不辞而别,只怕对娘娘不利。倘在这两日启程,或许还赶得及在大王归朝之前回到太邺。”

想起流觞发怒时惨无人道的暴虐,沈茹月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才想起自己早已笃定不再回肃国,于是心虚道:“我如今好不容易才取得月国少主的信任,若现在离开,岂不功亏一篑,待过几日少主身子有了起色,我再寻着时机把结盟之事说定,才算没有白来。”

“也罢,一切但凭娘娘吩咐,但还请娘娘务必保重,莫要过于劳累,叫大王挂心。”孟冬终于被她说服。

沈茹月心下忽然莫名焦躁,也懒得答话,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而后将自己摔在榻上,混混沌沌的窝在那处发呆。

意识朦胧中,天色逐渐暗沉,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有水珠零落打在窗台上,将雨声淅淅沥沥的传进耳朵里。

潮湿的风拂过面颊,沈茹月隐约想起窗户好似未关,然而半睡半醒间身子却沉倦的厉害,于是只在心里嘀咕一句“白日里还阳光灿烂,怎的就下起雨来。”便继续睡去。

杂乱无章的梦境让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仿佛在没有尽头的幻象里挣扎,已然到身心俱疲的境地,却因陷得太深而无法醒来。如同溺水的人,愈是奋力抵抗,愈是找不到解脱的出口。最终这一切总算结束在门板移动的吱呀声中。

掀动沉重的眼皮,自屋外投射的微光刹那间迷了双眼。是廊下摇曳的两盏灯烛,风雨中即将熄灭,却把月白色的袍子衬托得炫目,宛若月光镀上银辉。

心似漏跳了一拍,意识在一瞬间清醒,眼眸里笼罩的迷雾却让一切变得不真实,亦或许,本来就是在梦中。连呼吸也开始小心翼翼,沈茹月怔怔的看着逐渐靠近的身影。“流觞…”怨怼也好,不舍也罢,心里的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化作一声低喃。扬起头迎向那个身影,努力控制眼眶里积聚的液体,不让它们落下。

“王姐。”一声带着撒娇意味的低唤将沈茹月快要蹦出胸膛的心顷刻冻结,只是一件月白色的衣袍,也未必只有他才会穿,而自己竟不曾注意眼前的少年远比他纤弱许多。

“外面雨声吵闹,虹儿睡不着。”长发未束的少年一脸委委屈屈的表情,拉回她游离的魂魄。沈茹月只当他是个孩子,也未多想,往内侧挪了挪,将被角掀起。

得了这应许,月虹忙脱了靴子钻进锦被。身子上还残留雨夜里沾带的寒意,这时寻着热源,便迫不及待的靠过去。沈茹月也由着他双臂环在自己腰间,钻进她怀里。心魂却还停在方才那一幕错觉之中。

有风不绝自半开的两扇门间灌进屋子里,拂起垂在床畔的幔帐上下翻飞,门外的灯烛终于抵挡不住风雨的侵袭,湮灭了最后一丝火星。沈茹月凝望仿佛没有尽头的夜幕,许久不语,直到月虹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他好吗?”

没来由的话问得沈茹月摸不着头脑,却隐约在脑海中描绘一幅挂着邪美笑意的俊颜:“什么?”她心不在焉的轻问,却已沉浸在似梦非梦的幻象里。

“肃王,他是个怎样的人?”月虹将埋在她发间的脑袋抬起,颇为认真的问:“待王姐好吗?”

他这般一问又勾起她许多回忆,脑海中重演曾经的片段,沈茹月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啊,不过是个蛮横不讲理、残暴不仁,又不懂得保护自己的笨蛋。

“可他们说肃王战场上英勇善战,受万民爱戴,是个贤明的君王。”月虹对于沈茹月的回答似乎不可置信。而沈茹月也意识到自己一时贪图口快,说得有些过分,但涉及那个人事却总不肯认错,便继续说道:“即便是贤君,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虹儿以后定会比他贤明百倍”只是声音有些发虚。

“王姐说谎。”月虹笃定的语气令她心下一惊,只见他猛然坐起身来,满脸怨怼的俯视自己:“王姐提到他的时候脸上明明都是笑意。”

“胡说,天这样黑,是你看错了。”沈茹月捂着双颊,避开月虹的目光:“我…才没有笑。”

然而月虹却是极倔强的,坐直了身子继续追问:“那王姐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眼见着有露陷的可能,沈茹月忙拿出先前与孟冬商量好的说辞搪塞:“我不是受了伤失忆了吗?很多事情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沈茹月边说边偷瞄月虹的表情,见他一脸怨毒之意渐渐缓和,才长舒了一口气。

月虹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如此说来,肃王还算是个君子,若非他告知,只怕虹儿今生再也见不着王姐…”他一边嘀咕,一边yu重新躺回床榻上,却被忽然坐起来的沈茹月紧紧攥住了双臂,只见她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你的意思是,告诉你我在肃国的人是肃王不是沧世子?”

月虹被她捏得发疼,缩了缩手臂,怯怯的点头:“他曾修书与我,只要我答应同肃国结盟,便让王姐回到肃国…”话还未说完,月虹觉到原本覆在他臂上的两只手无力的滑落,一双眼眸也随之变得空洞,只听她梦呓般失魂落魄的低喃:“竟然…是这样…”

五十四、围场狩猎(一)

雨,一直下到清晨,空气里仍盈满潮湿的气悉,月虹一早便不情愿的往自己的院子里行去,原来他昨夜是费了心思溜出来的,也不知何时有了这样的胆魄。

送走月虹,沈茹月也不曾梳妆,只蜷缩在坐塌上。窗外不时有沉积的水珠自屋檐坠落,她便在半开的窗前发呆。

过了这一晚风雨凌乱,而今心上却也如延伸微曦的天际,渐渐变得澄明。有些事情不敢想的时候觉得锥心刺骨,若是想明白了却也并未撕心裂肺,只是胸口的地方觉得空空的。

潮湿的风拂过面前,扬起耳畔的发丝,而她却没有流泪。过去可以怨他不专一,可以怪他为了王权变了心,如今知晓一开始她就只是这盘局上的一颗棋子,种种情思纠结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再流泪又有何意义。

怔忡间门上叩击声响了许久,沈茹月却不曾察觉,直到孟冬推门进来,行到跟前,才微抬了抬头无精打采的道:“你来了。”

孟冬只当她还在为昨日的事情怄气,忙陪了笑脸,斟了盏热乎的清茶递到她手里。沈茹月下意识的捻起茶盏盖顺手拂了拂盏中的碎叶,可馥郁的茶香方一溢出,她便顿住,讪讪将茶盏置于一旁机上。

孟冬则开始向她回禀打探到的各种消息:“禀告娘娘,关于月镇国将军之事臣下已打探清楚。此人名唤季长风,出身贫寒之户,自小双亲亡故,入宫为侍。因为在武学上天赋异禀,被派到当时还是月国公主的先女王身边做贴身侍卫。先女王很赏识他,而他也甚是忠心,曾多次救女王于暗杀之祸。两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女王登基后,他更以心腹之臣的身份平步青云,也在战场上为月国立下赫赫战功。可是…”

孟冬说着停顿了片刻,行至窗前探出脑袋左右瞧了两遭,而后缩回身子将窗户关牢,压低声音:“可是季长风在做了镇国将军后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开始暗结党羽,一时月国朝堂上只有对他俯首帖耳之人才可得一席之地。季长风的功高盖主和蛮横跋扈已然威胁到月女王的政权。女王终于不能容忍,不仅在明处多有压制,暗里也曾多次派人刺杀,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只得眼见着他越来越嚣张,直到那场大火。”

沈茹月对于月国女王葬身火海之事早有耳闻,却也有诸多疑问,见孟冬讲到这关键处,于是追问:“难道说,那场大火也和镇国将军有关。”

孟冬微微点头,继续道来:“但这也只是传闻,月国将女王薨逝的经过封锁得严密,眼下也无从考据传闻的真实性。传言季长风放火点燃在月国为质,我肃国嬛公主的院落时,是知道女王当时正在公主的寝殿里下棋的,所以我肃国大军压境,他以公主之血祭旗不过只是为了掩藏谋害女王之心。到最后那场火又索性被说成是宫人不小心打翻烛火而走了水。”

嬛公主,嬛儿,总觉得这名字似在何处听过,可明明流觞在自己面前对这个妹妹只字未提。其实关于这件事还有不少疑虑,这些时日在月国,沈茹月了解到只因月国百姓将他们的月氏王族视为神明之后,故而对先女王是极尊崇的,甚至到了信奉的地步,原本就在权利顶峰的季长风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被百姓视作神明的女王。是真的贪心不足,还是另有隐情。然而昨夜起,沈茹月便没有心虚去思考这些问题,而今也就懒得再想,只淡淡的应了句:“我知道了。”

孟冬见她丝毫没有忧虑之心,忙对她晓之以理:“无论传言是否为真,将军和女王不和之事却是世人皆知的,女王薨逝之后,他便将一众倚仗女王的老臣斩首,其中也包括专司天象和祭司的神官。神官从容自尽,临死前留下一句预言‘女王在月晦之夜离开,必将在月晦之时归来,向逆臣贼子追魂索命。’季长风想必也听信了这句话,才会将女王所有的遗物尽数焚烧。而今若是被他知道娘娘有着和女王相似的容貌,难保不会做出对娘娘不利的事情来。”孟冬说道此处,竟单膝跪地恳求道:“请王妃殿下速速离开月国!”

沈茹月知他言下之意是劝自己尽快赶回肃国,便忍不住对他愤懑则难:“你口口声声说要我回肃国是为了不叫大王担心,可让我来月国却是你们大王的主意,如此岂不自相矛盾。”

“大王确实答应过月国少主,让娘娘与他相见,可后来月国曾派使者来迎接,却是被大王亲口拒绝的。”孟冬忙解释着,可这样的说辞沈茹月也必然不信:“一国之君怎会言而无信?即便是为你家主子说话,又何必用这样拙劣的理由来搪塞?罢了,虹儿终日生活在镇国将军的阴影之下,还不得不听从仇人的摆布,着实可怜。而今他信任我,我又如何能弃他于不顾。在他身子痊愈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月国的,要回肃国,你便自己回去吧。”

沈茹月丢下这话便不再理会孟冬,任他怎样劝解都无济于事,孟冬无法,只得将归国之事暂且搁置,又着人严密关注季长风的动向,唯期盼着月国少主的身子早日痊愈。

或许是有了王姐的陪伴而使得心绪豁然开朗,月虹的身子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奈何他病虽在痊愈,却仍旧被困在一方宫室之间,着实可怜。沈茹月对此很是同情,于是每日扮作宫女混进那座宫殿,和他说些外面的奇闻趣事。

这一日沈茹月又装扮齐整,往那座宫殿里行去,可才踏进院门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往日里月虹所在的别院虽然各处都有重兵把守,可也总有宫女和侍从进出,或是打扫院落,或是送些点心。而今日,院子里除了那些木头似的卫兵,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就连侍卫们脸上的表情也比平日里更肃杀数倍。

沈茹月有些犹豫的在门口停了片刻,又想起孟冬说过已安插眼线在镇国将军身边,有什么情况必然会即刻知晓,便只当是自己因为疲倦而神经过敏,不曾细推敲就往大殿里迈了进去。经过通往内殿的冗长走道,肃杀的气氛似乎越来越重,沈茹月于是加紧脚步,奈何平日里不觉,此刻才发现那条走道竟像没有尽头一般。

站在内殿门口时,沈茹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只见那个名唤萍儿的宫女正端着药碗在珠帘前踌躇,场景宛如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想必是月虹又闹脾气了,沈茹月无奈的笑了笑,正准备走上前去替这小宫女解围,却有人自身后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旁边的一间暗室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茹月下意识的想要张嘴尖叫,又被人用掌心堵回嘴里,惊慌间与那人对视,却发现拉住自己的正是孟冬。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沈茹月yu开口责问,但见他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安静下来,和他一起覆在壁上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本将听闻,近日少主的宫里新入了一个宫女,容貌和女王一模一样,可有此事?”是陌生男子的声音,低沉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来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然而他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隔壁隐约传来珠帘掀动的声音,而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碎了一地。接着是一阵女子的求饶和挣扎,陌生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她?不过是眉眼间三分相似,看来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将军若喜欢她,本王便将她赏赐给将军,只求你不要伤她性命。”听到月虹顺从却满是不甘的声音,沈茹月心下一动,yu冲出去,却被孟冬拦住,于是只得按捺心绪,静观其变。

男子听了月虹这一句,心情似乎不错,甚是开怀了笑了几声,又道:“不过是个小姑娘,少主还是自己留着吧。前几日少主似乎曾吵闹着要去院子里散心,今日一见,果然身子是大好了。”男子说得甚是轻松,可越是如此越是叫听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既然如此,总是窝在屋子里倒也对身子不利,明日本将便着人安排,本将便和少主一同去猎场逛逛。”

说完这番话,终是听到那男子掀了珠帘出去,沈茹月长舒了一口气,却还后怕的抚着前襟。只听孟冬于她耳畔低声道:“镇国将军突然归国,想必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我派去的人已经几日没有消息,恐怕也已暴露。而今情况危急,娘娘还需早作谋算。”

“我自有主张,你还是赶紧回肃国吧。”沈茹月嘴上虽这样说着,心下却也没有底,依照月国太傅的说法,镇国将军该有月余才回,不曾想竟归来这样突然,而自他方才与月虹的对话,只怕此人远比她想象中可怕。

五十五、围场狩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