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月略叹了叹,也不想同她计较,于是举目向更远处看去。除去几位后妃与侍妾,前来赴宴的主要为戎国使团众人和以相国为首的肃国机要朝臣。

然而在一众或恭谨或端肃的来使和朝臣中,却有一人引起了沈茹月的注意。那人一身异域装扮昭示了他戎国来使的身份。而他从方才开始就接连饮尽杯中酒液,行动间皆是傲然不羁之态,几十杯下来竟也不曾醉倒,想必颇有些酒量。

将此人细细端详来,只见他面庞生得轮廓分明,一双剑眉入鬓,眼眸深邃,宛若杯中美酒。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沾了酒渍的唇瓣令人看了便不觉于心间快了两分节奏。眉宇间竟有些许同轩辕滟相似,只是狂放之中多了几分洒脱。

他携着十分慵懒,将带着繁复饰品的手抵于下颚,颇具异域风情的玄色兽皮大氅,似随意的披在暗红丝锦的身子上,却又隐隐透出些不容亵渎的贵气。宽大的衣领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几乎敞至腰间,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和紧实的肌肉。以同样暗色锦带松散束着的乌发亦倾撒至身前,贴着蜜色的肌肤,垂落至腰间。从此人身形来看,想必戎国人善征战的名号不是虚得的。

沈茹月正想得入神,那名男子却好似觉察到她的目光,竟毫不回避的与她对视,如此赤/luoluo的直视令沈茹月如坐针毡。倘若她真是思想封建的古代女子,只怕此时便要哭哭啼啼的向她家大王告他亵渎王妃的状去。

然而她只是回避了男子灼人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夹菜。可是那名戎国男子却愈发得寸进尺,甚至于嘴角牵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同时举起酒杯朝沈茹月示意,而后仰头饮尽。未能尽数纳入口里的酒液便顺着他的唇角滑过蜜色的肌肤,抚摸着曲线,延伸进衣襟里。

沈茹月慌忙低了头,不去看那带着某种强烈暗示的画面,可是戎国男子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移开过,自始自终都绞在她的身上,令她浑身都生出暗刺。直到流觞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她才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

身为肃国大王,流觞优雅而又肃穆的举起面前的金盏,与生俱来的霸气令堂下众人不禁生出臣服之意。只听他用一贯高傲的声音缓缓道:“本王以此盏中之酒,聊表对诸位贵宾的欢迎,也请诸位贵宾代本王向戎王转达敬意。”

流觞话音刚落,却听得一个慵懒不羁的声音自席间传来:“大王的敬意,小王自会传达给王兄。不过王兄最关心的,还是小妹在肃国受到的待遇。”

沈茹月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抬眼看去,却见说话之人再次将手中杯盏一仰而尽,正是方才向她投来目光之人,只是说话的口气也未免过于狂放了些。连向来狂傲的轩辕滟都有些看不过去,只侧了身子,嗔怒道:“二哥…”

原来那男子是戎王的亲弟弟轩辕麟,中原四大公子之一,有着“草原飞鹰”之称的轩辕公子。这位战功赫赫的轩辕公子在未及冠之时便被封了亲王,而戎王作为其长兄,对这个弟弟也是极疼爱的,封赏加爵唯恐不尽。如此被捧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侯爷,也难怪会生得这般骄纵的脾性。

然而流觞竟没有敛起面上难得的笑意,而是随着他饮尽盏中酒液,而后继续答道:“滟儿娇俏可人,本王对她亦甚是喜爱。”

沈茹月无意识的握紧了酒觞,过于浓烈的酒气灌进喉咙里,热辣辣的呛得她直咳嗽。回过神来,却又拼命的以袖掩嘴,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明知道他不过是在敷衍戎国侯爷,却为何自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语,心里便似被嵌满了刀刃的车轮碾过。

她大口的呼吸,也不知是为了缓解大殿里过于憋闷的空气,还是为了安慰心尖上令人窒息的疼痛。

即便如此,戎国那位年轻的侯爷似乎并不满意流觞的回答,仍用桀骜不驯的挑衅目光凝视着王座上的流觞,举起新倒满的酒觞,却迟迟不饮。

双方似乎陷入了僵持,原本热闹祥和的盛宴,刹那间间弥漫着丝丝凝滞的阴霾。直到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大王登基已有数年,也是到了该考虑立后的时候了。”四十八、戎国来使(二)

说话之人位于肃国众臣之首,正是那一日被流觞称为相父的老者。只见他自席间起身,行至王座下的正前方,继而恭敬的拱手行礼。虽然已是鬓发花白的老者,举手投足间却尽是不怒自威的气度。

关于这位老臣,沈茹月也略有耳闻,只知他名唤裴谨央,在肃国两朝为相,世人称其裴相。曾协助流觞的父亲,为肃国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更是先王的托孤重臣。

此人不仅于早年擅长征战,在谋略之上更有非凡之才,故而也是肃国第一谋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一颗赤胆忠心,裴相本就生得刚直不阿的性子,行事上素来不存私心,只一心为着肃国江山考虑。正因为这些,难怪连流觞也对他格外敬重,而他所说的话自然也是极有分量的。

沈茹月握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滞,有些许酒液泼洒在矮机上,然而心上漏跳的那一拍却也终究不能阻止裴相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大殿里:“先王后原也是戎国的长公主,其性恭良,是为先王众妃之表率。相信轩辕公主身为戎国王族亦得以传承,必能协助大王统领后宫,正是我肃国王后的不二人选。”

听完裴相慢条斯理的说出这些话,沈茹月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身躯慵懒不羁眼神却咄咄逼人的戎国侯爷,扫过似乎为了配合裴相的赞赏而显得格外恭顺温良的轩辕滟,最后落在王座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身上。

恍惚间,他似不经意的瞥过她所在的矮机,却在与她的目光相触过后沉吟的敛目。在无数次的对视中,这是他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眸。

沈茹月微微一笑,仰头饮尽了杯盏中的酒液。比起醉人的桂花酿,这酒实在苦涩,叫她喜欢不起来,于是索性放下杯盏,撑着矮机站起身来。沈茹月朝王座上欠身行礼,而后提前退席,径直往殿外走去。

行走间,她再不敢抬头看那张俊美而又高贵的脸庞,唯恐多看一眼,她就会舍不得转身离开。同时,那个总是高傲的声音却怀着难得的满是柔情的语调,自身后传来:“关于立后一事,本王已有主张。既有侯爷和相父的期望,本王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滟儿…”

好不容易熬到德庆殿的门口,沈茹月放下端了许久的肃穆与恭谨,提起裙角便往夜幕中跑去。携着凉意的晚风自她耳畔呼啸而过,吹散了德庆殿里带出的憋闷和酒气,浑浊的思绪终于清晰些许。

停下脚步时,她已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潭水前。潭水沉寂无波,勾勒出天际的碧月和她略显消瘦的身影。

沈茹月凝视着湖面上映射出的那个影,原本一丝不乱的鬓发也因方才的奔跑而显得几分凌乱,搭配着无意识间始终深蹙的双眉和一身白裳,竟好似一个怨气浓重的幽魂。

她不禁自嘲的笑了笑,俯下身来,将手探向夜色里深不见底的幽潭。当指尖触上水面的寒凉,纷乱的心却忽然如明镜一般通透。

她不过只是一个顶着王妃名号的异世来客,甚至本该与他存在于完全不同的时空,而轩辕滟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肃国未来的王后。如此浅显的道理,她怎的就一时想不通了呢。

随着一颗纷乱的心沉寂下来,沈茹月的眸中却不由的起了一层薄雾。她痴痴的看着水面,看碧月在水波里摇曳,看比日阳还要炫目的月影,像极了那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眸。

“好一副临水照花图!”慵懒不羁的声音唤回了正出神的沈茹月,她慌乱的在波光流转的眼眶上抹了一把,而后提了裙子站起身来。正yu踏步离开,却在不留神间撞上一个铁壁般的胸膛。

沈茹月心下一惊,惶恐的直往后退,竟忘了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幽潭。足下一滑,眼看便要落入潭水中,却觉腕上一紧,接着整个身子向前扑去,最后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沈茹月尚且惊魂未定,却又急着逃离那个怀抱,手忙脚乱的便又踩了几遭裙脚,最后还是一双结实的臂膀环至她的腰间,才阻止了她将要跌倒的势头。

架不住沈茹月的顽抗与挣扎,那人终于松开了对她的禁锢,掌心却还擒着她的皓腕。沈茹月自知拼力量是拗不过他的,只好也作出让步。而后抬起头来,目光却沉入一双比潭水还要深沉的瞳眸中。

眼前的男子正是方才席间胆敢对流觞出言不逊的戎国侯爷轩辕麟,酒宴上远远瞧见,只道他五官深邃,颇具异域之风。现下在极近的地方与他对视,才发现他的双眸竟是琥珀色的。隐约记得轩辕滟也有琥珀色的眼瞳,大抵是戎国王族的特征吧。只是轩辕麟的眸色却更深沉许多,像极了来自异域的葡萄美酒,轻易便叫人沉醉其中。

若论五官,眼前的男子是极俊朗的,和流觞融合了霸气与邪美的魅惑不同,轩辕麟便如同驰骋于北方草原的猎豹,亦或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放荡不羁间有不可驯服的野性与桀骜。只因尚且年少,他的身形还显得不够魁梧,然而纤长的躯体却是异常矫健,只怕力能举鼎的壮汉在他面前也不过只是窟中之兔。

然而沈茹月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只因他过于放浪形骸的行径,纵使在她这样不为封建思想所束缚的现代女性眼里,他的行为亦是狂妄无礼的。

有浓烈的酒气自他身上传来,沈茹月同时察觉到他眼眸布满的那一层浅雾,本还道他是个海量的,却不想早已酒醉。思及此,沈茹月也懒得同个醉汉计较,便一面尝试着从他掌中挣脱出来,一面尽量有礼的说道:“侯爷醉了,还是回殿里去罢。”

奈何稍微松动的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沈茹月已在他大力的拉扯下失了平衡,不得已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只见琥珀色的瞳仁在眼前逐渐放大,直到携着酒气的呼吸喷撒到她的面上,他呼吸间的高热几乎令她窒息。才听到他略带醉意的声音道:“王妹一再向我哭诉,说有个狐媚女子夺了肃王的宠爱,而今看来,这女子不过只是个小姑娘…”

眼见轩辕麟的另一只手yu抚上她的面庞,将掌心的高热渡至她的面上,沈茹月终于不能忍受,猛地撇过头,令他的掌落了空。继而愤然的挣扎,努力同他拉开距离,然而她的力气又怎可同他这样久经沙场的男子相较,于是轻易的便又被他擒回。

沈茹月心下暗叫不好,却又无奈德庆殿那边正举行盛宴,多数的仆从和侍卫都被调至殿外伺候,这深宫花园中只怕无人经过。于是情急之下张口咬上轩辕麟桎梏她的手掌,轩辕麟果然吃痛的松了掌,沈茹月于是慌忙躲开,手忙脚乱的理着被他弄乱而狼狈非常的衣裙,见他又yu靠近,惶恐道:“还请侯爷自重,若再靠近,我就要喊人了!”

沈茹月的声音也失了镇定,却终究不能阻止轩辕麟的行径。仿佛猎豹对待垂死挣扎的猎物那般,他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一手覆上方才被沈茹月咬过的地方,眸中露出轻佻的神色:“原是朵带刺的娇花,有些意思。”

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逐渐被他高大的身形笼入阴影之中,沈茹月只得不断的后退,直到背脊触上冰冷的假山石壁。沈茹月绝望的看着他已近至咫尺的身躯将她挤压在石壁与他的胸膛之间,顷刻间,双手已被他禁锢在掌心,而后扣在岩石上。坑洼不平的山石将她的背脊咯得生疼,却也远不及轩辕麟带来的羞辱令她痛苦。

泪水如骤雨般洗刷过她的双颊,沈茹月用极尽绝望的声音呼喊:“救…”然而连第一个字音都还未喊出,她的唇便已被一个近乎残酷的吻夺去了自由。

更多的泪夺眶而出,却阻止不了那个狂风骤雨一样的吻,轩辕麟以几乎凶残的方式在她唇齿之间掠夺,侵略性的吻完全不给她丝毫挣扎和抵抗的余地。沈茹月觉得自己就像一尾被拖到岸上令人肆意宰割的鱼。

她拼尽全力挣扎,想要向流觞求救,却连呼唤他的名字也不能够,她的唇舌此刻都被另一个男人所占有,这令她觉到从未有过的耻辱和肮脏。在这极凶险的一刻,她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她以后怕再也没有脸面去见流觞。

仿佛过去了天长地久的时间,那个男人却还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将唇齿间的折磨延续下去,恍如被打入地狱那般没有尽头。被抽去的空气已太多,沈茹月终于要守不住最后的清明,然而就在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之时,她却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夜幕中响起:“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犯王妃殿下!”

四十九、戎国来使(三)

扑进珠儿怀里的时候,沈茹月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记得将眼眶里无尽的泪水都泼洒出来。她哭了许久,连耳畔轩辕麟同孟家两位公子的打斗声都被她忽视,只yu将仿佛没有穷尽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这一切都如同一场过于真实的梦魇,沈茹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丹霞宫的,只紧紧拽着珠儿的手,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

珠儿亦是愤恨不尽,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怒极之间将那黄花梨木矮机一拍,起身yu往门外行去:“我去告诉大王,必要那戎国侯爷有来无回!”话才出口,只觉身后衣裙一紧,却是被沈茹月扯在手里。回过身来,迎上一双微肿泛红、溢满泪水的眼,满心的愤怒霎时间都软了下来。

“别去,肃戎结盟本就不易,若因这件事功亏一篑,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沈茹月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显得沙哑,看向珠儿的眼眸却坚定。

珠儿只得作罢,叹自己一时气昏了头,重又回到沈茹月身边站定,极力寻找安慰的话语:“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还想着肃戎结盟之事,娘娘对大王的心,大王都是知道的,日后必定…”

“他知不知道与我何干?”沈茹月止住了哭泣,一双眼眸锁着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地上的影,口中喃喃的说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见她忽然安静下来,珠儿反而不放心,又碍于王妃的旨意,犹豫了许久,终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屋子。

没有了珠儿的说话声,夜色显得愈发的寂静。沈茹月呆呆的看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唯一与外界想通的那一扇窗,不知不觉,脸上的泪痕已干,她紧了紧环抱双膝的手臂,企图压制仍自胸口不断涌出的酸涩。月已转过朱阁,不知赴宴的人们是否尽兴。

有了新王后的人选,本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即使一整夜把酒言欢也不过是举国同庆的一时放纵。沈茹月如是想来,自嘲的失笑,下一刻却又索性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仿佛是为躲避过于刺目的月色。

就在沈茹月专心致志沉浸于或委屈或失落的复杂情绪中时,有窸窣的声响自窗口处传来。“是谁!”沈茹月警觉的抬头,一双眼睛已在方才重又泛起薄薄水雾。

窗外衣摆滑过花丛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有人在窗前停下脚步,继而一个总是清冷而又高傲的男声传来:“是我。”

只是单单两个字,已将她的心搅成一团乱麻,眸中雾气渐浓,眼看就要化成泪珠涟涟而下。“你来做什么?”沈茹月语调中隐约有嗔怨,却又极力压制几yu从胸口汹涌而出的情绪,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失态。

流觞的声音顿了顿,继而道:“来看看你,睡得可好。”

“既是来看自家的王妃,大王何不从正门进来?”沈茹月答得迅速,而后在他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今日难得安眠,何苦偏要来扰我,大王请回吧。”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心已跳得纷乱,窗外却没有回音。沈茹月本是气恼加失望,可过了许久仍未见流觞答话,又忍不住起身行至窗前。方抬了手yu推开窗张望,却闻得一声浅叹,那手便顿在了半空中,复听得熟悉的声音道:“明日戎国使团归国,为表我肃国诚意且查验兵器,本王需亲自送他们一程。这一去有些时日,月儿定要保重…”

他似有话未能言尽,沈茹月却着实不想再听下去,于是再次将他打断:“茹月自会照顾好自己,大王请回吧。”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面上的泪痕却又多了两条。听到窗外的脚步声远去,身子已不支倒地。这一日已太长,沈茹月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天际开始泛白沈茹月才得以入眠,还未睡上多久,却又被一阵兵兵乓乓的声音给吵醒。她本就情绪低落,加之睡梦被扰,眼下很是闹心,但也懒得计较,只拉起被子将脑袋蒙上,努力屏蔽吵闹的声响。

奈何纵使如此,她这个囫囵觉却也未能保住,觉到身子上一凉,锦被已被人掀开,耳边是珠儿凑近的声音:“娘娘快些起来。”

沈茹月被她这么一闹腾,睡意渐渐淡去,只得坐起身来抱着被子揉眼睛,嘴里抱怨道:“你这一大早的是做什么啊?”

“哎呀我的娘娘,您怎么还坐着呢?快起身更衣,不然就要迟了!”珠儿语调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抱怨,手上则继续翻箱倒柜,将那衣柜里五颜六色的衣裙翻了个便,最后终于挑出一件朱色的裙衫递到沈茹月面前。

“什么迟了?”沈茹月全然摸不着头脑,直yu倒头补一补方才被打断的那一觉,又被珠儿毫不留情的捞了起来。

“大王要送戎国使团一程,这一走怎么也有十天半月。眼下就要出发了,娘娘赶紧换身衣裳去送送吧。”珠儿说得满心焦急,而沈茹月一听她提到那人,连最后一点睡意都烟消云散,偏还是面朝墙壁躺下,抱着被子嘟囔:“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又不是不回来了。”

珠儿好说歹说,能劝的都劝了,直到过了使团启程的吉时,也终于还是未能说动她家主子,最后只得唉声叹气的出了屋子。

如此挨到午后,沈茹月蜷在塌机旁喝茶。昨夜折腾了一宿,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懒得出门,一直在屋子里发呆。

掀帘子进来的珠儿见她此般情形,心下担忧,便靠近来,将一盘点心摆到她面前,同时小心翼翼的寻着话题:“娘娘真是,这种场合不陪在大王身边,倒给了那恶毒女人谄媚的机会,您是没看到他腻在大王身上的样子…”

话一出口却成了数落,珠儿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忙噤了声,往沈茹月那边偷瞄,见她只是盯着茶盏发呆,才安下心来。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只望安慰几句:“不过娘娘不必担心,那些要立她为后的传言都是假的,大王的心里是断断容不下别人的…”

“到底是贱奴出生,堂堂的主子却和丫头在一个屋子里聊得高兴,也不怕失了我肃国王族的体统。”说了一半的话被明显带着示威意图的语调打断,珠儿自是不服,但也只是于沈茹月身旁立定,口中小声嘟囔:“瞧我这乌鸦嘴,当真不该念她。”

此时,轩辕滟已掀了帘子进来,一身红裳,满头朱钗,绝艳的容貌就如同她的性情一样张扬。见沈茹月只顾着喝茶也不抬头应对她的挑衅,轩辕滟不禁怒意横生,一双细眉也凌厉的倒竖起来,满脸不善的向沈茹月逼近。

珠儿不安的向屋外瞥去,奈何孟家两兄弟一早便出门张罗大王出行之事,眼下还未归来。又想起往日主子在她手中受的那些苦,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挺身迎了上去。她行至轩辕滟面前,端端正正行了欠身礼,而后说道:“公主不请自来,又不曾经过我家主子同意擅自闯入内室,恐怕才是失了体统。”

话才说完,清脆的响声便落在珠儿的脸上,轩辕滟已然盛怒,发间的金步摇随她扬手的动作剧烈的晃动:“不要脸的贱奴,我同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分!”说完yu再往她另一边脸上扬手,却在半空中被人制止。

沈茹月紧攥在她的腕间,毫不避讳的与她直视:“如今我贵为王妃,而你只是个侍妾。不要忘了,你还不是王后,若真有本事,便去求大王即刻立你为后,否则就等做了王后再来撒野。”

看似没有太多情绪的语调,却句句针锋相对。见向来不予反抗的沈茹月竟当面与她撕破脸皮,原本气焰嚣张的轩辕滟眼下却有些不知所措。她抬袖指着沈茹月,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茹月则已放开她的手腕,行至珠儿旁边,俯身查看她的伤势。见她半边脸都已肿起,心下着实不是滋味,于是一面将她从地上扶起,一面缓缓道:“我自会将你的大王还给你,又何苦急在这一时,你如今这般沉不住气,日后又怎么担得起一国王后的担子。”

轩辕滟见她说得这样慢条斯理,双眼却是不曾正眼瞧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狠狠丢了句:“我们走着瞧!”便甩了帘子出去。

沈茹月也不理会,又俯下身来替珠儿撩开盖在伤处的发丝,问她疼不疼。一双手却被珠儿握进掌中,只听她满是不安的道:“娘娘好生气了她一回,是替珠儿出了这口恶气,只是何苦要说那样的丧气话,大王若知道定要伤心了。”

“你疼你家大王倒是比疼我多些,我才要伤心了。”沈茹月唇畔微弯,难得展开笑颜,眸子里的神情却看得珠儿一颗心愈加不安起来,但终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由着她一面起身往屋外行去,一面道:“我去寻孟冬来给你瞧瞧。”

五十、孤心赴月(一)

自珠儿受了伤,孟家俩兄弟都围着她忙活去了,沈茹月则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这一日,沈茹月仍捧了茶盏蜷在塌机旁发呆,外间珠儿又在絮叨着数落孟夏,许是上药的时候失了轻重。

清明将至,雨总是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看雨珠顺着屋檐坠落,周而复始,不知不觉就出了神,连手里的茶盏翻落在地也不曾察觉。还是珠儿听到声响,一脸担忧的掀了帘子进来查看。

沈茹月仍旧发呆,由着她用手绢拭干衣角上沾染的茶渍,又抱了大氅来替她披上。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珠儿眉间也拧成了麻花:“娘娘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而今时气本就不好,再伤神,怕是要伤身的,大王才走了三日娘娘便是这副模样,回来若看到,必然也要伤心。”

沈茹月仍不做声,只兀自出神,倒是那帘子一阵响动有人进了屋子。珠儿回头瞥了瞥正要开口数落,眸子里却忽然溢出喜悦:“孟冬公子可算来了,孟夏公子粗手粗脚的,这样下去日后怕是要留疤了,明日还是你来给珠儿换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迎上去,伸了手yu攥上孟冬的袖角,却被他侧身躲过,面上即刻间乌云密布,只怕下一刻便要梨花带雨。

孟冬有些尴尬的咳了咳,复又行至沈茹月面前躬身行了礼道:“禀王妃,裴相求见,事关紧急,此刻已在殿外等候。”

始终望着窗外的沈茹月终于有所反应,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眸子里满是担忧:“他怎会来找我,可是大王出了什么事?”

“这个孟冬也不知,怕是要问过裴相。”孟冬将身子躬得更深,等沈茹月的吩咐。

“快请他进来。”见素来不喜参与政事的王妃同意得这样干脆,孟冬有些讶异,但旋即迅速的应了,退出屋外。

裴谨央不愧是朝中老臣,举手投足间皆进退有度,恭谨之余不乏威严。他稳步踱进大殿内,向座上之人行了周全之礼。沈茹月则被他拜得再也坐不住了,慌忙起身前去相扶。

两人略略寒暄了一番,裴相却再次跪伏在地,沈茹月yu扶他起来,又听他诚恳道:“有一事关乎肃国举国命运,若王妃殿下不应,裴某是再也不能起来的。”

“有事起来再说也罢,大人这又是何苦。”沈茹月实在不忍见须发皆白的两朝重臣对自己行如此大礼,坚持要扶他起来,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只得也陪着跪在地上听他道来:“王妃殿下与月国先女王容貌相似,月国少主思念亲姐,积郁成疾,向吾王请求将娘娘接到月国陪伴少主数日,并以此为同我国结盟的条件。如今月国使者已至我国境内,只等娘娘点头。”

“我愿意去月国。”想不到沈茹月答应得这样干脆,裴相面露惊讶之色,竟一时不知作何回答,沉默了许久方才道:“殿下可想清楚了,月国的王权实际掌握在镇国将军的手中,而传言中那位季将军与先女王甚是不睦。”

“我想清楚了,何时启程?”沈茹月唇瓣牵起浅浅笑意,却尽是苦涩的味道,她再次躬身将裴相扶起,而后缓缓说道:“大人请放心,我若离开肃国,大人忧心之事便不会成真,大王是英明君主,也定会为肃国江山考虑,寻一位合适的王后。”

“如此,便是肃国之幸了。裴某代肃国万千黎明向娘娘一拜。”裴相说完意yu再跪,沈茹月忙将他拦住,侧脸间见殿外的雨雾朦胧,竟好似梦中,不由的看得痴了,口中低喃:“我这样做也不全为了肃国,大人又何须谢我。”

“这就是个阴谋,他们分明是要支开娘娘,而后逼大王立轩辕氏为后,娘娘怎可这般轻易就答应了。”裴相才刚踏出殿门,得了消息的珠儿便嚷嚷着行进屋子里。

“这几日我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沈茹月答非所问的自顾自说着,手里攥着支小巧的银簪,反反复复的摩挲:“以前我总是对他又怕又怨,恨不能远远的躲开他,可如今他一日不在我身边,我的心都好似被他掏走了一样。”

听她这样说,珠儿一双眼珠子转了转反而乐起来:“这说明娘娘的心里是有大王的,大王的心里也有娘娘,岂不两全其美。”珠儿两手比划着,脸上简直笑开了花,然而眼前的女子眉间却紧锁。

“不,你不明白。”沈茹月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我觉得我快要找不到原本的自己,这样越陷越深,最后只会万劫不复。我真的很害怕,怕有一天和历史上那些深宫女子一样,在感情上一样的卑微,一样的只剩等待。

“不会的。大王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这样好,只有娘娘一个…”珠儿努力说着安慰的话,只望自己的主子能够回心转意:“等大王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等不了了,月国等不了,我也等不了。本来就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即使月国不来接我,我也会离开,与其如此,不如还他这份情,我们也算两清了。”任凭珠儿如何劝说,沈茹月却是铁了心的要赴月国之约。

珠儿说她不过,只得站直了身子一脸坚定道:“既然娘娘坚持,珠儿就同娘娘一起前往月国。”

“不可。月国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孩子,家里还有双亲年迈等你侍奉,这次只需孟冬随行,你还是留下吧,况且…”后面的话沈茹月没有说下去,只是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珠儿yu再说其他却被她推了回去:“珠儿到底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孟冬?”这句话说得珠儿双颊红得通透。见她这幅女儿家娇羞的模样,沈茹月不禁微弯嘴角。

此事过去不出两日,月国使者便已抵达太邺城。沈茹月早有吩咐,一切形式从简,亦不许向出使在外的肃王禀报,择了吉时便随前来迎接的月国使者启程。

临行前珠儿准备了满满两大包芳枝玉露糕装在食盒里,嘱咐了十来遍才交到随行的侍女手中。又絮絮叨叨说得沈茹月直笑她像个小老太婆才终于住了口,而后拉着孟冬的袖子哭得伤心。孟冬尴尬的安慰了几句,终于还是将袖子扯回,转身上马。珠儿掩面而泣,扯过孟夏递来的袖子,将鼻涕眼泪蹭得他满身都是。

随着马车的开动,立在宫门前的二人面容渐渐模糊。平时他们便是如此,嬉笑打闹全然没个正形,只是如今看在眼里却温暖的好似要融化掉一整颗心。

抬头看太邺城的天空,于阴雨霏霏的初春,是难得的夕阳漫天,像极了他带着她第一次踏进这座城的样子。那时的自己只将这里当做黄金铸就的牢笼,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而今名正言顺的离开,才发现心里有那么一块地方,早已被关于这座王宫的记忆装得满满的。

夕阳似血,过于浓烈的色彩刺痛了双眼,看着太邺城消失在浓墨重彩的天际,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邪美的笑意。有什么东西充盈眼眶,快要汹涌而出。沈茹月将车帘放下,逃避愈来愈浓烈的夕阳,泪水终于止不住垂落。

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的珠儿也是同样的涕泪涟涟,她啜泣着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支小巧的银簪。簪子上没有繁复的雕琢,唯一双并蒂莲绽放的质朴而又纯粹。当她的主子将这支无比珍视的银簪递入她掌心时,她读不懂她眼底的落寞,然而当沈茹月在耳畔嘱托她将这支簪子转交于大王时,她却分明看清那嘴角的笑意都是苦涩的。

沈茹月一行向南行去,浮风渐暖,又加之春雨缠婉,难免倦怠慵懒之意。沈茹月混混沌沌睡了一路,只盼能暂时打消心中诸多纷繁杂乱的念想,然而在梦境里往日种种仍旧不断纠缠,终于不得解脱。

抵达月国都城之时正是一朝晨曦普照,细碎的阳光扫尽连日阴霾,仿佛一个新的开始。这座城名无殇,取远离死亡与悲伤之义,在纷争不断的乱世,是最美好却又最无法实现的愿景。城门前的长街像极了白虎门外的西市,街边摊铺鳞次栉比,往来间人头攒动,总是一副热闹繁华之景。沈茹月忙将车帘放下,逼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勾起怀念的景象。

马车在喧闹间又行了一片刻,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处停稳。前来相迎的是一个鬓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见她自马车上下来,呆愣了许久,口中无意识的重复着同一句话:“当真是像,太像了…”

沈茹月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正yu开口询问,又见他慌忙躬身行礼:“在下月国太傅董暄见过王妃殿下,王妃殿下与先女王眉眼如出一辙,少主见后心怀开解,身上疾患定能痊愈,实在是我月国大幸。只是因此事不宜为将军知晓,当真是委屈王妃殿下了。”

既已决心前往月国,沈茹月便不再将自己视作流觞的妃子,于是绽出一脸和善笑意:“大人客气。不知贵国少主得的是什么病症?”

“本也不是什么大的病症。只是少主对女王思念过甚,心下郁结,又不肯服药,这病便一日重过一日。”董暄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茹月往宫内行去:“此次请娘娘前来,只求您能够扮作女王,哄得少主治病。事成之后,少主必会守诺,将来一切皆与肃国共同谋算。”

“既然是让我扮作女王,你们口中的那位将军又怎会同意。”总觉得事情听起来过于简单,沈茹月心下反而不安。

董暄见她心存疑虑,便忙答道:“镇国将军而今于西夜征战,尚需时日才能归来,那时娘娘必能哄得少主服药,臣下再派人护送娘娘回肃国即可。”

如果月国少主只要见到和女王容貌相似的自己便肯接受医治,那么事情很快就能办完,再寻得机会溜走,留在月国慢慢寻找回去现代的线索,想必能有所收获。沈茹月在心下盘算了一遭,而后对月国太傅道:“大人放心,我定会竭力规劝少主。”

董暄得了她这句承诺自是千恩万谢,而后叮咛侍从将沈茹月领进宫中安顿。五十一、孤心赴月(二)

未免夜长梦多,沈茹月回到住处只歇息了片刻便唤来侍从领她去月国少主所在的殿室探望。侍从受了董太傅嘱托,来时带了宫女衣裙请她换上,同时将月国女王平日里的喜好和习惯略略讲了一通,又与她对好说辞,遇到不好解释的问题就自称在那场大火中受伤失了记忆。

从侍从的讲述中,沈茹月了解到少许关于月国女王的过去。女王本名月姬,是先王的长女,为人严肃,甚少展露笑颜,但极宠爱自己唯一的弟弟,即而今的少主月虹。先王驾崩之时,少主尚且年幼,故传位于月姬,待少主成年再传王位于他。此后,姐弟俩相依为命,如履薄冰的守着王座。然而女王勤政,又加之朝中多能人异士,竟引领着月国抵达辉煌的顶点。可是好景不长,眼见着月国将有吞并其他六国之势,王宫中却闹了一场大火,起火之时女王恰好在那间宫室之中,于是葬身火海,也令月国的繁荣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