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等来。睁开眼时,流觞已行至她身前,袖袍下却还是握着她的皓腕,头也不回的直往前走。

沈茹月看着眼前欣长的背影,心里却别扭起来,又对他方才不听劝谏、猜忌多疑的行为抱有不满,于是使劲从她掌中挣脱出来。流觞似乎也在气头上,竟由着她抽回手臂,也不回头,径自的往人潮里走。

毕竟是习武之人,流觞的脚步迈得极快,沈茹月追得气喘吁吁,终于不耐烦的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逐渐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她撇了撇嘴,恨恨的嘟囔道:“暴君!小气鬼!”心下则越发觉得委屈,若是在现代,两人谈恋爱闹了别扭,都是男孩子担待着女孩子的。才不会像流觞这样一句话招惹到他就竖起刺来,倒像是她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沈茹月越想越气,干脆转过身来同他反向而行。然而走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下来,却又忍不住生出些担忧。于是复又转过身来往那人潮中张望,奈何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中却唯独寻不到那个欣长的身影。

“王公子!王公子…”方才路上便与流觞约好,到了市集上要称呼他王公子,切忌惊动百姓。而且这沧肃交界之地,极有可能埋伏了沧国的细作和杀手,不可留给他们下手的机会。所以在遍寻不到流觞的身影之后,沈茹月一面在摊铺间来回张望,一面呼唤着这约好的称呼。

然而她沿着集市寻了好几遭却也还是一无所获,一颗心早已乱作一团,再无心赏看夜幕花灯的风景。

正焦急间,沈茹月忽然灵机一动,只叹自己关心则乱,竟忘了这一遭,于是举目四望,口里转而唤了袁乾的名字。片刻后,果然见他手脚利落的拨开人群而来。

“大王不见了,你且留在集市里观望,我去远处找找,我们两个分头找也快些。”沈茹月迅速的做出部署并道与他听,而后急匆匆的往集市外走去。

可直到集市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她却发现袁乾还紧紧跟在她身后,于是回过头来焦急的数落:“我不是让你在集市里等吗?要是大王回到集市和我们错过了就麻烦了。”

然而袁乾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反而拱了拱手道:“末将受大王之托保护王妃安全,寸步不可离开。”

见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沈茹月不禁怒上心头,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可现在是大王不见了,你忠于职守,也要懂得变通!”

可袁乾依旧不允,只坚守着“谨遵王命”这一条,沈茹月终于懒得同他争辩,也不再理会他,径自向前走去,心下不禁嘟囔:真是个一根筋,刚才在府里硬要跟他们一起出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谨遵王命”,现在倒是想明白了,也不知道流觞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沈茹月加紧步伐四处搜寻流觞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条背街的河流边。提了裙摆,沿着河堤小跑,入眼处只有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几盏被人遗弃的河灯。与夜色一样幽沉的河水在远处华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静。耳畔听不到人声的嘈杂或是孩童的喧闹,突兀的只有时而拂过的晚风和因焦急而紊乱的呼吸。

举目之间,不经意的瞥见天际高悬的一轮碧月。扫尽了隆冬的阴霾,终于拨开云层的明月,将不绝的光华铺撒在天地间,竟胜过了人世间最明亮的那一盏花灯。是这一年的第一次月圆,似乎格外耀眼的月光,炫目的令人睁不开眼。

闭目的瞬间,温热的液体已在眼眶里积聚,“得赶快找到他才行。”沈茹月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宛若明亮双眸的月光,似在对自己说,亦像对月光说。

他昏迷了这么多天,眼下不过才恢复了几日,也不知方才走了那许久,会不会觉得倦了。还有沧国世子,看他那副直yu置流觞于死地的模样,定然不会甘心他们如此轻易的逃走,说不定正派了杀手埋伏在肃国境内…

沈茹月不敢再往下想,然而笼在身际的平和月光却也阻止不了她的心乱如麻。她沿着长长的河堤一路搜寻,不放过每一个巷口。

在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安静的河堤上却突然喧闹起来,这令原本有些泄气沈茹月瞬间打起了精神,于是忙加紧了步伐,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行去。

到了跟前,只见那河堤上嘈杂的挤了许多人,有三三两两对着河面指指点点的,有下到堤下沿河查看的,更有几个壮年男子脱了外衫扑下河去,往那中央游。

这河水虽不及江流,却也深不见底,水势湍急。又加之眼下尚处在冬日,若下水去即便不淹死,也必会被冻得够呛。所以沈茹月看着那几个在河流上摸索的男子,不禁跟着打了个寒战。

实在不明白这些人聚集在此是在做什么,沈茹月于是拉了旁边观望的一位老妇问道:“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那妇人见她这样问,便絮絮叨叨的说开来:“姑娘你是没看到,刚才有个公子沿着这河堤散步,好端端的就掉进了河里。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自寻短见,这天寒地冻的,就算不被河水冲走,怕也是要冻成冰棍的。说来这人下去半晌了,连个影子都捞不到,只怕…”老妇说着,摇了摇头,露出一脸惋惜。

“哎!姑娘!”沈茹月看着夜幕中泛起寒光的河流,不知不觉竟呆愣了许久,直到那老妇唤了她两声才终于回过神来,只是大脑仍旧一片空白,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那位公子…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沈茹月几乎是颤颤巍巍的问出了这句话,老妇敲着脑袋思忖了片刻便答道:“隐约记得是月白色的,远远看去,扎眼的很,衣料都是上乘的锦缎,想必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

老妇滔滔不绝的声音渐渐褪去于沈茹月脑中轰然而至的嗡鸣声中,流觞玄色的狐裘大氅下穿得正是月白色的锦衣,她不能再思考,亦不敢再思考。

沈茹月发疯似的向延伸至河堤下的阶梯跑去,她顾不得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顾不得随着急速的奔跑而刮过脸颊宛若刀刃的寒风。“流觞!流觞…”她带着哭声一遍又一遍的唤着这个名字,泪水宛若决堤的河流,已然将她没顶。

然而就在她生出了念想,要追随他跳进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流之时,她的脚步却骤然停留在河堤尽头的那颗枯枝古树下。

分不清模糊了双眼的是天际过于明亮的月光,还是那踏月而来的欣长身影。他自古树后缓步向她走来,携着寒凉的风拂开了玄色的狐裘大氅,露出月白色丝锦,随着他的脚步泛起浪花。冰冷的月光自夜幕中流泻,于他周身笼上淡淡光晕,随着缓慢牵起的邪美笑意逐渐变得温暖。

已来不及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沈茹月不顾一切的向那个伫立在月光下的身影跑去,扑进他的怀中,只望更多的沾染暖阳般的气悉。当温暖的体温笼上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却好似还不满足,又伸出双臂紧紧环过他的腰际,深埋在他胸口的脸颊已然梨花带雨的弄皱了上好的华锦。

流觞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微微一滞,却又抬手宠溺的将她拥入怀中,掌心于她脑后乌发间细细摩挲。

感觉到自他身上传递的真实暖意,沈茹月才终于渐渐收住眼泪,于是仰起头,抽泣着责备道:“你去哪里了?可知我有多担心?”

奈何那害她忧虑至此的罪魁祸首却因她这一句责问绽出更深的笑意,微垂的纤长睫羽在月光下似泛起光华,叫她一看便移不开眼。“我去买这个了。”他用满含柔情的声音说道,同时将一支小巧的发簪置于沈茹月的掌心。

感受到手心里的微微凉意,沈茹月抹了抹眼泪摊开手掌,银质的发簪简单而又质朴,簪首上一朵并蒂莲,情态却颇得灵性。这支发簪正是她刚才在摊铺前随手拿起的那一支。

将手里的发簪握紧了些,沈茹月的嘴角不禁牵起一抹笑意,又觉自己脸上还泪痕未干,此刻又哭又笑的必然难看的紧,于是羞赧的垂了头。

那簪子却被流觞夺了去,接着便插上了她的发间。他俯身将她端详了一番,继而说道:“虽质朴了些,可衬在云鬓乌秀之间,却也能与日月争辉。”

沈茹月被他说得羞涩难当,于是捏了粉拳yu往他胸膛捶去,以惩戒他嘴上的胡言乱语,只是拳头还没攥稳就被他握进了掌心里。流觞又伸出令一只手抚了抚她的秀发,而后轻抬她的下颚,迫她对视:“这发簪便是我许你的信物。”

沈茹月已在宛若星辰的双眸里沦陷,只看到形状完美的薄唇在眼前张合:“我要你做我的娘子,不是王后,不是王妃,只是娘子。”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却被温暖的指阻止了唇瓣,流觞的双眸绞着她的翦瞳,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融化其中。“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我会等,等到你应允的那一天。”

他的话宛若魔咒,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脑海中,过于震惊的沈茹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下一刻却已融化在冗长得仿佛没有穷尽的拥吻中,俨然连骨头渣儿都已不剩。四十五、重回太邺(一)

元宵过后才几日,流觞便下令启程回太邺。

一路上和流觞共乘一辆马车,沈茹月没少受他的欺负,但考虑到他是个病人,多数时候也就忍了。有时实在被他的得寸进尺扰得过分了,正yu发作却被他意味深长的一句“你道我是为了谁才中毒的”给噎了回去。

于是这句话就成了沈茹月的软肋,稍有不从便被流觞拿来威胁。奈何欠了人的难免心虚,沈茹月也就只好认了,一路上由着他动手动脚却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如此忍了十来日,才终于抵达都城,得了解脱。

走下马车的时候,正好有耀眼的阳光自天际泼洒,在这阴雨时节,是难得晴天。宫门前已有一名白须老者携着数十名机要官员在此恭候多时,流觞便忙上前亲手扶起那白须老者,面上露出关切之情:“相父身子经不得风寒,何苦在此等候。”

相对流觞的情之切切,老者却要显得恭谨许多,只见他恭恭敬敬的行了君臣之礼,而后肃穆的拱手道:“大王平安归来就好。”然而极力压抑的情绪却仍掩藏不了眼神里流露出的忧心和隐隐泪光。

沈茹月这才想起第一次随流觞来到太邺城的时候,前来相迎的臣子中,为首的也是这名白须老者。那时只猜测他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而今看他们君臣二人的模样,到更像是父子。

这段时日,流觞远赴沧国毓城,朝中想必也积累了不少事务。所以见他在臣子们的簇拥下踏入宫门,沈茹月只是远远欠身行了礼,便径自朝丹霞宫行去,也不再扰他们讨论家国大事。

远远瞧见丹霞宫的琉璃瓦,沈茹月只觉一颗紧张疲惫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下来,仿佛远行的旅人回到久别的故土。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对这座宫殿生出了如此深厚的眷恋之情。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沈茹月不禁为之心惊。

才刚跨过丹霞宫的院门,沈茹月便见珠儿和孟家两位公子候在殿门口,看珠儿伸长脖子张望的模样,像是在此等了许久。沈茹月还没来得及开口,珠儿便一溜烟儿的扑了过来,险些将她撞翻在地上。珠儿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尽数沾上了她的衣襟。沈茹月不知如何安慰,自己反倒也跟着湿了眼眶。

孟冬也偷偷抹了眼泪,却又来拉珠儿,嘴里责备道:“别光顾着哭,快请娘娘入殿内歇息,瞧你,把娘娘的衣袖都弄皱了。”

珠儿得了他这一番数落,总算是松了梏在沈茹月腰上的手臂,可扑簌的泪珠儿却还止不住,便抬了袖子拭着眼角,断断续续的抽泣着。

还是孟夏沉得住气,加紧了步子踱到沈茹月面前,俯身行了礼,恭敬道:“恭迎王妃娘娘回宫,请娘娘入殿歇息。”

踏进熟悉的朱红殿门,殿室里的摆设丝毫不曾改变,甚至连寝屋里床畔的香炉都还续着。是前些日子她夜里睡得不踏实,流觞特意命人送来的古檀香。

珠儿已开了柜子,捧来她平日里常穿的那件水色衣衫,仍红着眼睛道:“娘娘快把那沾了尘土的衣衫换下,也舒服些。”

沈茹月自珠儿手上接过衣衫,掌心是华锦温润的触感,于是下意识的摩挲着衣料,不禁有些出神。方才珠儿打开柜子的瞬间,她清晰的瞥见,柜子里整齐挂着的仍是她平日里惯穿的那些衣衫。

殿室里的一切都让她不禁生出些错觉,仿佛她方才只是去到院子里喝了一杯茶,从来都不曾离开过这座庭院。

珠儿见她看着手上的衣衫发呆许久,于是走上前来替她更衣,嘴上则缓缓道来:“那日娘娘走后,大王并不曾责罚我们,只是命我们在丹霞宫里守着。所以屋子里的摆设都和姑娘离开之前的一样,半分也不曾挪动。”

“如此…”沈茹月沉吟着低下头,乌发便随之垂至胸前,遮住了她一路奔波愈发显得小巧的脸颊,亦挡住了眼眶里隐约流转的水光。

才将衣衫换妥,孟冬和孟夏便一前一后的端了茶水和点心进来。

沈茹月一见那盘子里玲珑剔透的桂花糕,原本郁郁的面容便在霎时间弯了嘴角。

珠儿忙迎了上去,自孟夏的手里接过那盘糕点,转身递至沈茹月的面前,面上也终于破涕为笑:“新出笼的糕点,还请娘娘享用。”

见珠儿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终于又恢复了平日里鬼灵精怪的淘气样,心下不觉也明朗起来,便抬手捻了一块金黄色的剔透糕点,递到唇边,却对着那立在面前的三人责备道:“何苦一口一个娘娘的叫得这样生分。”

金黄的糕点才刚沾上唇齿,馥郁的桂香便晕染开来,然而花香散尽之后,口中却残留一丝更加浓烈的余韵,倒与平日里德盛斋的桂花糕不太一样。沈茹月于是yu再细尝尝,却被孟夏的话打断:“娘娘离开后,大王曾将封妃的旨意昭告肃国上下,主子既已正式封为王妃,这君臣之礼却也是不可荒废的。”

沈茹月端详着孟夏拱手长揖、一脸严肃的模样,知道他向来固执守礼,便也不再强求,只得答道:“也罢,左右只是个代号,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对了,这桂花糕怎的和平日里的味道不一样,莫不是德盛斋出了新口味?”

孟冬终于按耐不住,“扑哧”笑了一声,继而道:“娘娘好眼力,这个不叫桂花糕,叫‘芳枝玉露糕’,是珠儿和我这兄弟一起做的”。孟冬一面说,一面瞥着旁边两人,似乎着意强调了“一起”二字。

“芳枝玉露糕…”沈茹月将手里的糕点抬至眼前,露出会心的笑容,假装细细端详,却用余光偷瞄孟夏的表情:“有点意思,难怪这糕点比普通的桂花糕多些门路。还是珠儿本事大,竟然能使唤得堂堂孟家二公子进厨房做糕点,我倒是托了珠儿的福,才能尝到这样好的宝贝。”话音刚落,原本恭敬的立在一旁,满脸正色的孟夏,双颊之上竟飞上两抹绯红。

“才不是,他哪里是做糕点,分明是来捣乱的。不信娘娘你看,娘娘手上那个好看的是我做的,那几个难看的是他做的。”珠儿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向盘子里几个菱角有些模糊的糕块,又接着有些懊恼的说道:“娘娘走后,大王就下令丹霞宫的人再不许去集市上采买,老是求别的宫里的人也不是个办法,眼下也不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我想起桂花酿还剩了些就拿来做了糕点。”

想不到流觞而今竟如防贼似的防着这丹霞宫里的所有人,亏得先前她还在心里赞他大度,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

沈茹月有些泄气的想着,又见珠儿一脸邀功的模样,于是掩嘴笑了笑,顺着她的话一番表扬:“这芳枝玉露糕果然比德盛斋的桂花糕好,名字也着实取得好。”

“那是自然,孟冬公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取的名字当然是好的。”珠儿忙接过沈茹月的话,满脸骄傲的昂首挺胸,仿佛那博学多才的是她自己。只是此时静立一旁的孟夏脸上,表情却不大好看,本就一贯的不苟言笑,现下眸子里更是多了几分失落。

沈茹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而后再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了,岔开话题道:“这糕点我甚是欢喜,明日你们两人便教教我,我也做几个来,拿去给大王常个新鲜。”

孟冬一听沈茹月要做糕点给大王吃,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忙拱手弯身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材料,明日让珠儿和孟夏教您。”说完便yu转身往屋外走,可才踏出一步便被珠儿擒了袖子。

只见她撅着嘴委屈道:“说好了明日你同我一起做的,怎的现在反悔了。”

听了这话,孟冬慌忙同她拉扯着袖子道:“哎哟,姑奶奶,这事儿我可做不了,还是让我那弟弟帮你吧,他做得比我好多了。”扯回袖子的孟冬回身对沈茹月行了礼,接着一溜烟儿的便没了踪影。

珠儿于是愤愤的跺了跺脚,也跟着出了殿门,只留下孟夏恭敬的向沈茹月行礼跪安。沈茹月看他一脸的失魂落魄,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经过方才一番闹腾,此刻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寂静,不知不觉挨到了夜色深沉,沈茹月立在窗前沐浴月光,却毫无睡意。

她不时将目光瞥向门口挂着的厚重帘幔,深夜的王宫很安静,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明知道政事繁忙,他又刚刚归朝,却还是忍不住在这长夜寂寂中期盼着什么。

春寒料峭的风贴着微启的窗户溜上她的身子,寒凉之意丝丝入骨,她却只是下意识的抱紧了双臂,也不去关窗子。之前的夜里都是在他的怀里入睡的,原本甚是抗拒,可时间长了,竟养成了不该养成的习惯。

低头沉吟的沈茹月复又仰首,天边太过耀眼的峨眉月已在眼眶里变得模糊,却还是刺得她睁不开眼。

四十六、重回太邺(二)

次日艳阳刚至中天,沈茹月提了食篮往禁军校场赶去,里面装的正是她亲手做的芳枝玉露糕。为了这篮糕点,整夜辗转难眠的沈茹月索性天不亮便起了身,拉来珠儿和孟夏一头扎进厨房里,反反复复的做了十几屉笼。如此折腾到午时,才得以拣出几块看得过去的。

抵达校场时,沈茹月却为眼前品种繁多且制造精良的兵器而目不暇接,只立在那里愣愣的看得出神,倒是把糕点的事儿给忘得干净。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肃国王宫里的禁军校场,同样,除去蒙荒战场上的经历,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千年以前的兵器和兵士训练。

作为肃王的后妃,沈茹月本不该踏足这样杀伐之气过于浓重的地方,但身为现代人的她却也不计较这些,又想着送些亲手做的糕点给流觞,才好弥补累他中毒的过失,也算是安了自己的心,于是便推拒了孟冬和孟夏的阻拦,领着珠儿前来。

面前的校场面积并不大,然而所陈设的兵器却是最精良的,被选入皇族卫队的士兵也必是最勇猛的。而将这校场设在王宫中,一方面是便于保护肃国王族的安全,一方面则是方便对王世成员进行武艺的教习。

由于时处乱世,各国王族都十分重视武道的修习,肃国亦是如此。早在做世子的时候,流觞就被送到禁军校场中修习武功,直到登基为王,这个习惯也不曾改变,每日总要到校场中与禁卫统领切磋一番。

沈茹月便是知晓了这一点,才决定将糕点送到校场来。在大量耗费体力之后来上两快爽口的糕点,那惬意之感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将不大的校场扫视过一遍之后,沈茹月却没有寻到流觞的人影,目光反而被校场中央正激烈交战的两个身影吸引了去。

那两人皆身着玄色铠甲,头甲上以鎏金镶嵌着代表王族禁军的盘龙徽章,身后的玄色披风随着紧凑的招式翻转回旋,仿佛幽深而又沉寂的河流,无风却已泛起千层浪滚。

他们被一群同样身着玄色铠甲的禁军卫兵围在中央,卫兵们看得聚精会神,一个个情绪高涨,招式行至精彩处,则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只是眼见着围观的士兵们都有些倦了,场上的战局却还焦灼,交战的两人似乎如何也分不出胜负,往往其中一人已剑指另一人的要害处,可那人身子一偏便又叫他落了空,如此下去,真叫人担心他们会天长地久的打下去,永远都没有穷尽。

然而冗长的战局和眼花缭乱的剑法却令沈茹月看得入迷。每到惊险处,她便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食篮,直为场上之人捏一把汗,却见那人一个回身便化解了直逼胸口的凌厉剑锋,她才舒了一口气,继而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招数!”沈茹月一时尽兴,不禁将那叫好声脱口而出。哪知她话音刚落,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却忽的停了下来,而原本热闹的校场也随之变得鸦雀无声。

正觉无限尴尬,沈茹月却见那二人将手里的刀剑丢到身旁的士兵手上,接着便向她这边大步行来。他们于她面前躬身行礼,而后取下头甲,动作整齐划一的单膝跪地,拱手齐声道:“参见王妃。”

沈茹月俯视着跪在她面前的两名将领,因为方才那一番激烈的打斗,两人的气息皆有些不稳,额上也起了一层薄汗。其中的一位正是曾救她于沧国的袁乾,另一位她只知是禁卫统领,却觉得很是面生,于是询问道:“这位将军可是禁卫统领大人。”

“在下禁卫左统领锋湮参见王妃。”被她问话的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英武,然而敛目低眉间却透着股军人特有的冷冽之气,连说话的声音也似冰冷的剑锋那般漠然而不见情绪。与之相较,她反倒觉得看起来过于多愁善感的袁乾要显得和善得多。

“都起来回话吧。”即便如此,她还是尽力耐着性子同他们寒暄:“原来你是左统领,那皇家卫队岂不是还有位右统领。”

“右统领一职乃是由末将身兼。”袁乾又恭敬的拱手行礼答道,却令沈茹月对他刮目相看,原先只知他是流觞的得力干将,甚有几分武略,却不想还身兼这一重要职位,流觞对他的倚重可见一斑。而能够让流觞那个难缠的暴君如此看重的人相必是有些本事的。

沈茹月咬着食指想得入神,却觉到珠儿在身后戳了她几下,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大王…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这里。”不知不觉间连声音也变得怯懦了许多。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可能在这个地方见到那个人,还要将亲手做的糕点给他,沈茹月心脏跳动的节奏就扰人的纷乱了许多。

袁乾一副仿佛发现新大陆的奇怪表情叫沈茹月愈发的窘迫,索性将脑袋埋进脖子里,数着秒针等他的回答,却听到他仿佛遗憾的说道:“最近大王政务繁忙,已有数日未来校场。”

听了他的话,沈茹月似乎忘了方才的尴尬,忽而讶异的抬起头,却又缓缓低下。握着食篮的指节泛起浅浅白色,心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原来如此…”她低声的呢喃了这一句,便自顾自的转了身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朝着她的背影躬身行了礼,而后向校场走去。

沈茹月失魂落魄的行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去唤住正大步流星的袁乾:“袁将军请留步。”

袁乾得了她的令,忙折了回来,只见方才还一脸落寞的王妃此刻正端详着手里始终握着的那个食篮,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将食篮递到他面前,唇角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道:“我用这些糕点同你换几招防身之术可好?”

沈茹月突发奇想的要求令袁乾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着递到跟前的食篮,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而珠儿已偷偷将她的衣袖扯了几遭,奈何沈茹月却不理会,下定了决心似的,又将食篮往前递了递:“每次遇到危险都只能等别人来营救,我不想做这样没用的人,还请袁将军成全。”

在沈茹月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袁乾的眼中显然已有动容,却还是立在原地不敢有动作。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沈茹月于是趁热打铁道:“将军请放心,此事我自会求得大王的旨意。茹月也不敢占用将军过多时间,只要每日抽些零碎的时间教我几招防身之术便可。”

见沈茹月将大王都搬了出来,袁乾只得接过食篮,单膝跪地道:“末将谨遵王妃之命。”

从校场出来,珠儿便唠叨开了,直怨沈茹月不该将大王的糕点给袁乾,又说是辜负了她和孟冬孟夏的一番心意。

沈茹月戏谑道:“这事与孟冬何干,今日他又未早起做糕点。”怎料珠儿面上一红,怨气更重了,越发絮叨起来:“娘娘莫要扯开话题,这事是娘娘的不是,娘娘亲手做的糕点,自然只有大王才有资格享用,怎么就让那小子得了便宜。”

“你不懂,我只是不想和她们一样,永远只能等待。”沈茹月凝视着身边不断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座座宫室。那些朱阁黛瓦,曾有多少女子困于其中,活着的,死去的,她们在长夜里无尽的等待都已化作痴怨的烟云笼罩在这片最为华贵的殿群之上。

珠儿只当沈茹月如刚才对袁乾所说那般不愿在危急时只等待大王的营救,于是怨怼又重了几分:“危急之时能得大王营救是天下人都求不得的福分,娘娘怎的还不知足。既然娘娘不愿累他人营救,便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就好,娘娘是不知,这次娘娘涉险,大王是何等焦心…”

听着珠儿仿佛没有尽头的唠叨,沈茹月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只得揉着太阳穴努力屏蔽掉耳边的声音。

如此行了许久,终于有喧闹的声音自不远处的院落里传来,总算压过了珠儿喋喋不休的声音。

沈茹月于是寻声望去,才发觉那喧闹的源头正是幽禁着闭门思过的戎国公主轩辕滟的翠朱阁。只是此时的翠朱阁早没了她离开时的萧索凄寂,俨然又恢复到过往门庭若市的繁荣景象,捧着各式奇珍异宝的侍从和宫女们排着长队,络绎不绝的来往穿梭于庭院间。更有不少贵妇模样的女子候在门外等候召见,想来多是朝臣亲眷。

“哼!狐假虎威的狐狸精!”沈茹月还未作出反应,珠儿倒是沉不住气了,只听她满脸愤然的怒道:“娘娘不必担心,而今戎国来使,大王解了她的幽禁又赏赐珍宝都是不得已的,即便大王去了她那里,心却是同娘娘一道的。只是戎国本是依附我肃国存在的,大王何苦要这般讨好他们,倒是苦了自己…”

珠儿说着,衣脚都被一双手绞得起了皱,嘴里虽安慰着沈茹月,面上小巧的柳眉却已倒竖。见她气成这般模样还不忘帮他她家大王说话,沈茹月原本阴郁的心反而被她逗得轻松了许多。

戎国的兵器天下第一,只有拉拢戎国,才有可能与沧国和月国相抗。是啊,流觞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便是肃王,不仅同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的男子不一样,便是和这个时代的普通男子也不一样。他是一国的君王,君王就注定要担负更多的责任,君王就注定是属于天下人而永远不会为某一个人所有。这样浅显的道理,她早就该明白。

四十七、戎国来使(一)

沉浸于防身术的修习中,沈茹月很快便将校场那一日的尴尬与失落抛到了脑后。

又加之她在传了请旨随袁乾修习防身术的信笺给流觞之后,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应。绢布上笔锋遒劲的写着:近日政务繁琐,委屈了爱妃,日后必定亲自教导。反复摩挲着绢布上的笔迹,嘴上虽嗔道:“谁要他教导了。”心里却连最后一丝阴霾也云消雾散。

倒是珠儿,数着日子,望眼yu穿的瞧着殿门,仿佛这夜夜盼望君恩降临的深宫怨妇是她一般。沈茹月无奈,只得寻来孟冬,央他多安慰两句。孟冬却总称自己有事要忙,塌机还没坐热便没了踪影。又唤了孟夏来,可怜的孟家二公子活脱脱成了珠儿的出气筒,好在他是个没脾气的,偏还格外担待着她。珠儿见百般刁难都激不起他的反抗,便又回到了一开始的丧气模样。

日子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过下去,直到七日后德庆殿的掌事公公前来传达王命:大王是夜将于德庆殿设宴款待戎国来使,特请娘娘准备出席。

传说中的戎国使团终于声势浩大的抵达了太邺,原本安静的坐在沈茹月身边做女红的珠儿,几乎是猛地从坐塌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将柜子里的衣裳尽数搬到了床榻上,不一会儿便摊了满床。千挑万选的把姹紫嫣红的裙衫往沈茹月身上比,又拖着她yu细细描画精致的妆容。

奈何沈茹月却换下了桃红色的粉裳,信手拣起一件月白色的裙衫,又推拒了过于浓艳的胭脂粉黛,只命珠儿淡扫峨眉,便算完事。

拗不过她的珠儿一开始极为不乐意,可勾完眉宇,待沈茹月起身之后,只见眼前女子裙裾飘渺,宽大的月白色袖袍袅然若仙,衬托着薄施粉黛的面容愈发清婉,不禁怀疑眼前眸光流转之人乃是九天玄女降世。

珠儿痴痴的看了许久,继而一脸崇拜的说道:“还是娘娘眼光不俗,这样素净的装扮映衬在酒宴的喧闹下反而神仙似的脱俗,一会儿在使臣面前必撑得起我肃国的脸面。还有这月白色,也是大王极钟爱的颜色,正表明了娘娘与大王鸳鸯同心,当真妙矣…”

“胡说!”沈茹月的脸上早泛起两抹绯红,却不忘争辩道:“正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样的场合我若穿得过于娇艳,恐怕会落得妖媚惑主的口实,还是谨慎些好。”

夜幕降临之时往往也是盛宴正酣之际。待沈茹月收拾停当前往德庆殿,戎国使团众人已然在席间落座。

眼下她虽只是名义上的肃国王妃,却也是流觞唯一的侧室,代表着肃国王族的尊贵与荣耀,言语行动上自是出不得半点差错。沈茹月于是步步谨慎,百般小心的朝殿内走去,她努力的忽略自席间投来,一道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尽量端庄的行至流觞面前,而后躬身行礼。

一整套的程序下来,总算是没有出什么差错。所以当流觞起身扶上她的双臂时,她便也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抬首间迎上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眸,许多天来总显得不安的心,瞬间宁静下来。仿佛沦陷进耀眼得炫目的睫羽间,心中不禁生出些微不可查的留恋。沈茹月一时忘了周围的喧嚣,只顾着痴痴凝望眼前的容颜。

不过几日未见,却不想竟已怀念到这般田地,当真是习惯了有他时时在身边了吗? 都说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原本只是与他共处一室也难受的恨不得马上逃离,如今数日未见心里便忍不住牵挂。这便是习惯,纵使心上刀割难受,日子久了也都会适应,照此推断,若有一日离开肃国,只要能忍得了一时的难熬,想必时间久了也是可以习惯的吧。

流觞似有所觉察沈茹月眸色里的复杂情绪,薄唇牵起一丝弧度,本就俊朗的脸瞬间呈现出极致的邪美。在他毫无遮掩的目光中,沈茹月终于回过神来。尴尬的避开了双目,才发现他的掌还握在她臂上,掌心的温度是惊心的灼热。

沈茹月心下顿时乱了节奏,惶恐的退后几步,提了裙子行到为她预设的桌席前坐下。隐约间觉到有两道目光,刀刃一样刺到她的身上,于是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朝其他桌席上看去。

流觞的座位自然是设在正对殿门的高台上的,由于他尚未立后,身旁的坐塌便是空着的。而沈茹月作为他的第一位侧室妃子,便被安排在左手边最靠近高台的桌席前。她的身旁和对面则依次安排了流觞的三位侍妾。

方才那两道甚为不善的目光,正是来自她对面的轩辕滟。从位次的安排来看,显然轩辕滟在侍妾之中居于首位,却唯独低了沈茹月一等。也难怪向来要强的戎国公主将她视为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