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风说完便狂笑着拂袖离去。看着被他带走的血玉戒指,沈茹月再度陷入绝望。这次前来月国,本就是为了寻找回去的线索,而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却不想是在这种情况下,当真是造化弄人。

或许是方才的恐惧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又累又饿的沈茹月意识渐渐陷入迷离。就连眼前的场景,亦不知晓是梦境还是现实。

周围尽是火光,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就快要冲破她可以承受的临界点。镶满金银与宝石的雕梁画栋在大火中倾塌。木机上的那盘棋才下了一半,却已被坠落的瓶器砸得粉碎。连紫檀木的棋盘亦被焚烧得模糊了形状。

原本最为雍容华贵的宫室在顷刻间变得焦黑,于烈火中渐渐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拼了命想要逃离,然而燃火的罗绮纱帐如魔咒一般将自己缠绕,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得以跨过横在面前、熊熊燃烧的屋梁。

从木机旁到大门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却花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然而开口呼救时才发现声音早已被浓烟熏得变了模样。握着喉咙,使劲全力张嘴呼喊,却终究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焦灼的气味充满鼻腔和咽喉,带来窒息的感受。

近在咫尺的门窗却都已落了锁,唯一的出路也被封赌,这一刻能够感知的只有绝望,比炙烈的火光还要可怕的绝望。

然而绝望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人的身影。

仿佛离开前对人世间最后的不舍,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忽而想起费尽心思去猜却总也猜不透的邪美笑意,想起满心迷恋却终究不能碰触的眉眼。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才可以没有顾忌的唤那个名字。

“流觞…”

在仿佛没有穷尽的挣扎与痛苦中,沈茹月终于睁开双眼。原来是一场梦。只是比梦境还要可怕的却是现实。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令人不知所措,黑暗中,她甚至分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只能在无尽的深渊中等待死亡。

几近崩溃的沈茹月甚至开始期待死亡的降临,或许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令她得到解脱,在终于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之后,沈茹月听到了囚室厚重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五十九、灼然之战(一)

沈茹月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由着侩子手将自己领出牢房。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竟觉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混沌中有无数的人影自眼前一晃而过,那些人带着不知是漠然还是麻木的表情,看着囚车自街道中央驶过。沈茹月用最后的力气攀附着木质栏杆。厚重的车轮碾过地面,在耳畔不断回响隆隆的声音。

天际泼洒的夕阳逐渐蔓延开来,与梦境中的景象重合。沈茹月费力的仰起头,将面庞迎向霞光的源头。

当手脚被绑在柴堆顶端的木桩上时,模糊的视线忽而变得开阔,越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她看到浸泡在一片鲜红之中的城墙,和墙头飘扬的旗帜。迎风而舞的锦旗融入漫天血色,金丝缝制的“月”字在夕阳的照耀下灿烂得刺眼。

“逆贼!女王的灵魂绝不会被你这区区罪恶之火毁灭,那预言终将会实现,恶魔终有一天要为我月氏王族所消灭!”

就在沈茹月以为自己再次陷入梦境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将她生生唤回,心下不禁烦闷,于是掀动眼皮去看到底是谁骂个人还要文邹邹的弄得这样矫情。

目光最终落在于自己面前身带枷锁,跪成一排的阶下囚。看来沦为死刑犯的倒霉鬼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心下顿觉安慰。但转念一想,不论有多少人同行,自己一条小命怕是要葬送在这远古异乡了,莫说回到现代,便是肃国也已遥不可及,又不免酸楚。

心绪起伏间,只听得方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这些人都被那逆贼迷惑了吗?还是被他的淫威所迫!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他要烧死的是你们的女王!”

沈茹月这次终于看清,那声音的主人正是跪在地上众多死囚中的一员,此人虽已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然而不屈的精神却为那个苍老的身躯增添了悲壮的神圣感。

老者话音刚落,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开始出现躁动,有人匍匐在地,朝着沈茹月所在的方向跪拜。又不知是何人带头高呼:“求将军放过女王陛下!”而后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应和,直至人声震天。

然而老者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并不满意,反而愈加悲恸的呼喊:“懦弱的人们啊!向魔鬼祈求又怎会有用!”

“当然不会有用。”玄铁般冰冷的声音令沈茹月忍不住一阵寒颤,她怎么也不会忘记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将她害至如此境地,仿佛时刻为地狱深渊的黑暗所笼罩,与恶魔无异的镇国将军。

他跨身下马,提着镶满宝石的长剑,步履从容的行至老者面前。而后用剑柄挑起他的下颚,不削的俯视面前的死囚:“因为我们尊敬的祭司大人早已通敌叛国,帮助肃国奸细潜入月国王宫,迷惑少主。”

如果他口里的肃国奸细指得是她沈茹月,那么她实在不知这个素未谋面的老者何时曾帮助自己潜入月国王宫。然而这故事,镇国将军却说得流畅:“月氏王族祭司祀月勾结敌国、祸乱朝纲,罪当诛。然念尔多年侍奉月之神明,遂以女王亲赐之剑送尔上路。”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利剑便在同时出鞘,以疾风闪电之势划破天际,将鲜血融入同样腥红的夕阳。明明暮色已近,然而如此之霞光却刺目的让人睁不开眼。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滚落的头颅或许不能带来多么强烈的刺激,却可以令她渐渐丧失对生的渴望。

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接连响起,比耳畔狂烈的风还要清晰。空气里弥漫起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切都像极了她刚来到这个时空的经历,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将她护于怀中,再也不会有人替她挡下利刃。

季长风已命人点起火把,方才的一幕使躁动的人群再次陷入沉默,同样的腥红卷着浓烟,淹没进渐深的暮色里。他将长剑举起,横于天际,天幕中隐现的一抹月色微不可查:“本将以女王之名,将这假扮女王之细作赐以烈火之刑,即刻行刑!”剑尖随着他的话语划破天际,指向火光中央的沈茹月。

火舌缠绕上干燥的柴堆,将浓烟渲染得更加狰狞。逆着残阳,沈茹月费力的睁开双目,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最后一刻,她才发现,其实在这个她一直渴望逃离的时空中,原来还有那么多让她放不下的人和事。比如小小年纪便不得不担负起国家重任,却又被迫成为傀儡的温柔少年。她的目光虽已掠过人群中每一张脸孔,却终究没有寻到他的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又被关进那间牢笼一样的宫室里,会不会又因为任性而不肯吃药。比如珠儿,虽然聪慧伶俐,却十分多愁善感,也不知她和孟家两兄弟的结局会是怎样。

比如…流觞,此刻他定是怨恨了自己,如此一再忤逆他的怕也再无第二人,眼下自己落得这般下场,倒不必再劳烦他亲自动手了。

如此想着,竟觉远方被火光扭曲的夜幕幻化做那张熟悉的面庞,睫羽覆盖下的双眸宛若天际晨星般耀眼而又不可企及,唇瓣牵起的笑意邪美令人屏息。

她忽而想起昨夜的那场梦,同样结束在没有边际的火光之中,同样在绝望中出现他的幻象,只是想不到,这样快就得到了应验。

这便是自己真实的心吗?沈茹月嘴角微弯,笑得凄迷,不知这笑容是悲伤还是欢愉。

焦灼的气味已盈满她的口鼻,浓烟将她的身躯包裹其中,逐渐陷入黑暗的夜幕却被映天的火光照得透亮。

火舌就快要触上肌肤,呼吸亦变得一次比一次困难,连大脑也因缺氧而产生错觉,似有嘶鸣自夜幕的深处传来,仿佛千军若排山倒海而来。只是她早已没有力气再去掀动沉重的眼皮,来确定耳畔过于真实的是何种幻象。

几乎失去意识的一刹那,缚在腕间的绳索却忽然松开,失去支撑的身体如纸片般滑落,却被什么托住,以疾风之势逃离了烈焰的中心。带着凉意的空气令沈茹月的知觉逐渐清晰,双眼挣扎的缝隙间,所见的是袁乾那张俊秀的脸。

待到这一觉醒来,定要好好谢他,这已不知是袁将军第几次救自己于千钧一发之机了。

这样想着,沈茹月觉得异常困倦,直yu放松这些时日以来紧绷的神经,沉沉睡上一觉,而后当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与珠儿说说便过去了。然而袁将军的声音却破坏了这完美无缺的计划。

“大王亲自带兵前来营救娘娘,王妃殿下,一定要撑住啊!”袁乾的语调里满是焦急。

“大王…”沈茹月下意识的低喃,却终于再不能睡去,强撑着掀动眼皮,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两军交战,厮杀一片。

骁勇的大肃之师,以破竹之势一路汹涌而来,在月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挡,直杀至月国都城的城门下。季长风早已将主力军尽数调至边境与西夜国对抗,而今的月国都城只不过是一座守备薄弱的普通城池,而他显然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形,只得紧急调集所剩不多的人马,成顽抗之势与敌军相抵。

身着玄色铠甲的男子带领一队精兵,自夜幕深处策马而来,火光映照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庞上,却掩藏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光芒。

沈茹月痴痴的看着他在鲜血一样猩红的火光中骑着战马向她驰来,仿佛自漫天的夕阳中走出,来到她的面前。

当他在她面前勒住马绳,亦如当年在蒙荒的山林里那般向她伸出手掌,她的视线忽然开始模糊。

他为她出兵攻打月国,她成了倾覆城池的红颜祸水,而他理所当然的占领垂涎已久的疆土。从他灿若星辰的双眸里,她永远也分不清真心和谋略。他伸出手为她化解烈火焚身的劫难,是为了花前月下的那一句誓言,还是为了万里河山的那盘棋局,她从来都看不清,也注定永远看不清。

她仍旧痴痴的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个注定将要坐于最高处为世人所仰视的男子,竟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

流觞似同样觉察到什么,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长久与她对视。厮杀还在继续,两军激烈的交战终于还是波及到他们身边,一个异常勇猛的月国士兵竟得以抵抗层层攻击直冲到流觞的身边,趁着他出神的一瞬间向他挥起利剑。然而剑才落下,他却也同时身首异处,数不清的利刃几乎在同一时刻刺穿他的身体。

流觞右臂上的盔甲因方才那人拼尽全力的一击留下极深的裂痕,隐隐透出血肉的腥红,握剑的手背上亦有鲜血顺着手臂流下。可他却好似不曾察觉,仍旧向沈茹月伸出手掌,不曾前进亦不曾后退。

模糊视线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浓烟,沈茹月只觉一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直到剑锋贴着她的脸颊扫过。袁乾却已将她护在身后,似乎听到他冲着流觞喊了句在哪里会合的话,便被他拖着往城门外杀出去。

沈茹月的目光却不曾离开那个驻马而立的男子,直到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直到他纤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而她则早已忘了哭泣。六十、灼然之战(二)

待冲出重围,杀到城门之外时,沈茹月才发现这一场战争所波及的远不止月国都城的范围。这个七国中历史最为悠久,曾一度称霸七国,几乎统一中原的强国,自女王薨逝之后便逐渐腐朽,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而肃国大军只是那个轻轻撬动朽木的匕首,只是一击,已叫他们丧失了反抗的机会。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对于一路将月国送上顶峰,从来不曾败过的月镇国将军来说必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沈茹月再没有心气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木然的由着袁乾将她护送至城外。

袁乾则当她是在月国受到苛待,方才又在烈焰中央炙烤,眼下身子虚弱,失了气力,便也不曾多问。只嘱咐她跟紧自己,待出了这座城,到达事先谋划的会合地点,便可与大王相见。

最后一抹暮色已然散去,这一夜本是月晦,一片漆黑的天幕显得格外凄寂。人间亦是如此,原本热闹的市集只剩一片狼藉,街头巷尾连残灯都不见,只偶尔有一两队身穿铠甲的兵士肃然而过,或有两国军士狭路相逢,免不得又是一场恶战,而后余下尸骸遍地。

这一路,沈茹月在袁乾和几名王族禁军的护送下虽历经数次危机,却也总算安然抵达此地。眼下已接近这座城池的边境,离大王约定的地点也不远,袁乾等人暗自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只待平安度过这最后一段路便可完成任务。如此想来,一行人yu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却见沈茹月心不在焉恍惚而行,便也只得耐着性子慢下步伐来。

为了防止和敌军遭遇,袁乾等人始终沿着蜿蜒的小巷行走,黑暗中摸索着行进,待抵达巷子口时,城门终是出现在视线里。然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为忽而映入眼帘的火光提高警惕,袁乾不得不领着几人隐入黑暗里。

潜伏于暗处细细观来,竟有数十名月国士兵列队而过,论数量远在袁乾几人之上,从着装上来看又是镇国将军的亲兵。眼下这座毗邻月国国都的城池虽已进驻肃国军队,但尚在镇国将军的控制之下,倘若此番与他们正面相遇,少不得又是一场混战。

待这队人马中的最末一名兵士走过巷子口,袁乾总算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却不知是身后何人一时失足,踩上了前面交战中横倒在地的树枝。夜幕里枝叶断裂的声音清晰得无处可藏,也引起了月国士兵的注意。

那队已走远的月国士兵立刻停住了脚步,迅速折回往巷子口逼近。袁乾向身后望去,冗长的巷子仿佛没有尽头的延伸至黑暗之中,显然不是一条可行的退路。眼下已别无选择,于是以手势示意大家准备迎战,并再次嘱咐沈茹月莫要离开自己身边,接着便自剑鞘里抽出长剑,拉出架势准备迎敌。

激烈的交战很快拉开了序幕,沈茹月被袁乾和几名禁军护在中央,虽听得耳畔兵刃嘈杂,却也始终毫发不损。王族禁军不愧为肃国王族的最后一道屏障,纵使以寡敌众,也成顽抗之势死死抵挡,甚至于顷刻间令对方折损数名士兵。

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锯,再坚固的阵势也终于现出瓦解之势。对方亦是月国的精锐之师,寻得一丝空隙便乘虚而入,袁乾只得变换策略,打算令两人掩护,自己好寻机护着王妃离开。可就在这时,月国援兵却至,本就胶着的局势逐渐陷入失控的状态,原本谋算精确的阵形被彻底冲散,袁乾已顾不了许多,只在沈茹月身前掩护迎敌。

看着不惜以血肉之躯阻挡敌方利刃的袁将军,沈茹月下意识的与他拉开距离。身后原本挤满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方士兵却在这时出现缺口,她便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去,只顾朝夜幕的深处狂奔。

她当真不想再继续这个循环,总是陷入危机再等待别人营救,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让本该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英雄为她枉送了性命。又或者更重要的原因是害怕再与他相见,怕若一见就情不自禁的迷了心智,又心甘情愿的做他的棋子。所以她不断的在黑夜里狂奔,不知道方向,亦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这样就可以逃离那早就可以预料的结局。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屏蔽了所有的声音,沈茹月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窝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终是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战争洗礼过的城池显现出它凋敝的模样。凝视街道边被战火焚烧后的废墟,想象它曾经的喧闹与繁华,沈茹月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和这座池同样残破不堪。然而她不得不振作起来。过去的她,每次遭遇危机,总下意识的指望着有人从天而降拯救自己,然而经历了这许多,她才终于明白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

她挣扎着支撑起身体,顺手在墙壁上沾了些泥灰抹在脸颊上,而后扶着墙壁寻着城门的方向走去。间或遇上手提兵刃的士兵,便急忙躲进近旁的巷子里,蜷缩在墙角,俨然一个因战争失去亲人和家园的月国灾民。

如此提着一颗心谨慎而行,虽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沈茹月终于回到昨日离开袁乾的那个巷子口。心下不禁替袁乾等人担忧起来,总觉自己那般丢下他们独自逃走很是不仗义,但转念又想,少了自己他们反倒没了拖累,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此便也安下心来。

待她探着头往城门处望去,却见昨日混乱中还无人看管的城门而今却由身着玄色铠甲的肃国士兵把守得密不透风,又想起今晨一路行来,城中所见之士兵也多着玄色铠甲,只是自己两国的军士都要躲避才不曾留意。刚才的担忧倒是她多虑了,昨日一夜躲在小巷子里,唯觉耳边杀声不断,想来那时肃国主力大军便已抵达,彻底控制了这座城池。

能在一夜之间将月国杀得这般措手不及,而今肃国的实力已远远超出的她的想象,一切也终将寻着历史既定的轨迹行进。

沈茹月自嘲的笑了笑,继续寻找机会出城。因为战争发生得突然,不少来月国经商的外国商人还来不及离开,于是大批的外国商旅和月国灾民离开这座城池,都必须从这里经过。

昨日她不辞而别,只怕袁乾以为与她走失,必然要命人寻找。倘若被他寻到,或是回到肃国,再想离开就不是这般简单了。如此看来,眼下耽误之急还是要尽早混在灾民里离开,至于后面的去向,待出了城,可再做打算。

打定了主意的沈茹月于是将头发散落下来,低着头令杂乱的发丝遮住面庞,而后混进一批批向城门行去的灾民之中。可就在这时,她却远远瞧见,每一个灾民通过城门时都必然为守城战士细细查问,甚至将那人的面容与手里的画像比对。也不知是不是袁乾已命人在此将她截获。

沈茹月犹豫的向城门处张望,但由于距离太远,也看不清那幅画像上的人到底是谁。心下难免生出退意。转念又想这一处城门是唯一的出路,而今混在人群里,且守城的战士不曾见过她,单凭画像未必辨认得出,到时自己咬定不承认,如此尚且有一丝希望。若错过这机会,留在城中,只怕迟早要被袁乾找到,要是被腾出空来的流觞亲自寻到则后果愈加不可设想。

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沈茹月终于还是加紧了步伐,跟上人群往城门口行去。眼见着离城门越来越近,一颗心莫名得跳得其上发下,掌心攥紧了衣摆,面上却还在强壮镇定,沈茹月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忽而自远而今。不祥之感自心底升腾而起,抬头间果然见袁乾于城门前翻身下马,正与守城的战士交代些什么。

沈茹月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想起众人皆朝城门而去,若独她一人反向而行,反而引起袁乾的注意。可若顺着人流而行,则极可能被袁乾认出。如此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踌躇间已被人群挤到了商队通行的道上。

她而今满身褴褛,在衣着光鲜的商队中甚是引人注目,只怕不出片刻便会被认出,心下正暗道不好,却见身旁一辆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赶车的少年容颜清秀,身着麻色的丝锦长衫,正朝她面露微笑,接着抬手拂起了车帘,满脸和善道:“姑娘快上车来。”

六十一、灼然之战(三)

沈茹月左右看了看,确定少年是在对自己说话,而后也不曾多想,便急忙爬上马车。密闭的车厢在锦帘垂下后即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然而沈茹月在踏入车里的一瞬已隐约瞧见一名年轻男子的轮廓,想来是马车的主人。

方才她只顾着脱离困境,竟然连招呼都不曾打过,眼下顿觉自己冒失,忙抬起头yu与那男子道谢。然而,就在这一瞬,车壁上的锦帘也同时被风拂起,有少许微光自锦帘掀起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只是刹那间微不可查的光芒,却足以令她看清面前男子的模样。

男子面庞上柔和的线条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过于阴柔的五官比女子还要娇艳,然而周身孤清的气度却将他化为生于绝壁的幽兰。只要靠近,便会粉身碎骨。

这样一位优雅的贵族公子,却令沈茹月害怕得几乎停止了呼吸。“萧明玉…”不可置信的低喃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确定这不是一场噩梦。而坐在对面的男子只是面无表情的与她对视,深邃的瞳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过神来的沈茹月下意识的yu开口呼救,然而第一个音还未来得及发出,便已经被他封住了周身穴道,竟是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她直悔恨自己大意,在这般情形下,非亲非故之人又何以无缘无故对自己伸出援手,而她竟没有发现这是一个圈套。上一次着了萧明玉的道便险些害流觞送了性命,而今却再次落入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手里,结果定然比回到肃国可怕千万倍。

沈茹月心下愈加焦急,偏偏袁乾揣测她而今流落于难民之间,对商队查得反而不严,她便眼睁睁的听得赶车的少年将牒文递给守城的战士,而后毫无阻碍的出了城门,一颗心便随着不断前行的车轮直滚至谷底。

马车行在郊外颠簸的道路上,车轮不断撞击着地上的碎石,摇晃得车壁上的环佩发出叮当的声响,车内的空气却已接近凝滞的临界点。

萧明玉一言不发的坐在沈茹月对面的坐榻上,黑暗里恍若来自地狱的幽冥,沈茹月则因为被点了穴道而全身僵直。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明玉公子寒潭一样的目光中变成一座冰雕之时,萧明玉终于良心发现替她解开了穴道。而沈茹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掀开车帘往下跳,只是纵然她有那不怕死的勇气,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自被关进死牢里,她就几乎不曾进食,昨日起更是水米未进,再加上方才被封住穴道,周身麻木不堪,才刚站起来便觉一阵眩晕,身子一软便摔到了地上。

有龙涎香的气味自面前的衣摆上传来,刺激着大脑神经,令她寻回些许神智。于是勉强支撑着身子,却没有力气重新站立起来。在尝试了几次之后,沈茹月终于绝望的想要放弃,却见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水袋递到她眼前。

即使不用抬头,也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轻蔑的目光。而今她还挂着肃国王妃的名号,便是她自己丢得起这个脸,凭着流觞霸道的性子也绝不能接受这般羞辱,何况此人奸诈胜过狡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必然有其目的,断不会无缘无故施与她,只怕这水会有问题。

想到这些,沈茹月虽本能的恨不能立刻扑向那水袋,却终于还是狠下心决然的别过头去。下一刻她只觉阵阵剧烈的疼痛自下颚传来,包裹在皮肉之下的骨骼在萧明玉的手中就快要碎裂开来。连空气也被挤压殆尽,她下意识的张嘴大口喘息,却被忽然灌入口中的水呛得险些送了性命。

直到将水袋里的水尽数倒空,萧明玉才松开了对沈茹月的禁锢。终于得以呼吸充盈的空气,沈茹月又禁不住剧烈的咳嗽,残留的水渍令她错觉整个肺都在痉挛,她只得双手颤抖的握着喉间,痛苦的喘息。

过了许久,沈茹月才得以遏制住剧烈的咳嗽,于是愤恨的抬起头朝萧明玉看去。

方才来不及纳入口中而从唇边溢出的水撒了她满身,将单薄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黏在她瘦削的身躯上。她如今披头散发,满面泥污,当真狼狈不堪。而萧明玉却优雅的将水袋置于一旁,袖口上竟连半点水渍也不曾沾染。

仿佛看不到她眼里的愤怒与怨恨,萧明玉只是淡漠的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瞳眸在黑暗中愈发显得深不见底,而后用不带一丝情绪的语调道:“你若死,便再无逃离的机会,而我则失去与肃王交换的筹码,对你我都无好处。”

果然是狐狸,竟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沈茹月于是停止了将手指伸进喉咙里强迫自己呕吐的念头,挣扎着重新回到坐塌卧好。也不顾萧明玉还在她对面,索性豁出去,先养精蓄锐再做打算。

迷糊中隐约记起方才被他强迫着饮水时,有一丝微光自车帘外透了进来,照在他抬手间露出的亵衣袖口上,那一支并蒂莲针脚齐整、形态娟秀。所谓花开并蒂、两心相仪,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瞎了眼,竟会看上这么个阴毒又没有心肝的人,当真可怜。沈茹月在心下叹息几句,很快便陷入睡梦之中。

也许是这些时日以来太过劳累,也许是身子过于虚弱,虽然大敌当前、深陷险境,沈茹月这一觉却睡得极沉。醒来时已不知时辰,身上却恢复了些许气力。

沈茹月假装仍在梦中,却努力的侧耳细听,只觉车外依然持续隆隆的车轮声,除去“商队”的马蹄声和少年赶马的声音竟寻不到半点人声,想必是已行至城外郊荒之地。

随着马车越行越远,沈茹月的心也越来越绝望。她不知这马车将要开往何处,更不知萧明玉那永远看不透的面具下面藏得是怎样的心思。正踌躇不知所适间,却觉一阵强烈的光忙投射在她的身上,竟是赶车的少年掀了车帘探头进来。

沈茹月不敢睁眼,只得屏住呼吸仔细听来。少年停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在萧明玉耳边道:“禀世子,前方飞鸽来书,一切准备妥当,此番必得取肃王性命。”

少年说得极轻,一字一句却都落在沈茹月的耳朵里。“取肃王性命。”短短几个字犹如惊雷在她的脑中炸开,终于再也不能维持冷静。

“既然醒了就起来吃些东西,一会儿见了肃王总要挣扎得惨烈些才好叫他心疼。”萧明玉的声音优雅的好似在同她商量该挑哪件衣裳去参加宴会。

愤怒至极的沈茹月正准备扑过去同他拼命,却在刚起身时的一阵天旋地转中重新跌坐回去。她原以为是自己又犯了头晕的毛病,镇定下来才发现剧烈的摇晃来自车壁,车外也同时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和马匹受惊的嘶鸣。

这一切都证明他们遭到了伏击,而今埋伏之人对她来说虽不知是敌是友,但对于萧明玉来说必定不善。然而本该慌张的人此刻却仿佛事不关己,仍旧在车内稳坐如泰山,比女子还要秀雅的面庞上不起一丝波澜。直到长刀刺穿车壁,贴着他的耳畔直探至她的眼前。

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沈茹月双腿有些发软,抬头只见萧明玉伸出两指于刀刃上轻轻一旋,坚硬的刀刃瞬间碎裂开来,嗖然向车外飞去。接着便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再无声音。

萧明玉方才的一击显然招来了更多的敌人,在接连数刀被他险险躲过之后,马车终于架不住更多的攻击,呈现坍塌之势。千钧一发之机,沈茹月只觉身子一轻,已被萧明玉揽住腰身,飞身而出。

回头看着已化成一小堆废墟的马车,沈茹月背脊阵阵发凉,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又听到一个甚是扎耳的声音吼道:“竟然有这样的美人儿?老子今天可是开眼了,哈哈哈!”

转过头来的沈茹月被一只又粗又肥的爪子吓得直往后缩,惊慌失措间才发现那爪子的目标却是萧明玉,而爪子的主人一双色/迷迷的三角眼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下肚去。这样的眼神着实可怕,看得沈茹月直打寒战。

就在那人喊着美人儿几乎触到萧明玉白皙如玉的面颊时,一声凄厉的惨叫震耳yu隆的在空中回荡开来。方才还嚣张的壮汉此刻正抱着半截断臂在地上打滚,鲜血涓涓的流了一地。那人的同伙见自己人吃了亏,岂肯罢休,于是扑过来与萧明玉缠斗在一起。

沈茹月这才看清目前的情势,他们此刻已行到一片峡谷之中,左右皆是山峦起伏,只得一条小径通行,对兵法稍有了解之人皆知此为易守难攻之地。这样的地方通常也是最容易埋伏山匪的地方。显然此地的山匪是将他们误认作商队,打算行洗劫之事。

可毕竟萧明玉本身武功高强,此行随从想必也都是高手,任凭再厉害的山匪,纵使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这亦是个千载难逢之机,沈茹月急切寻找突破的时机。她朝四周张望,只见峭壁之间道路极窄,唯有一条岔路,不知通向何处。看着那些山匪一个个倒在手无寸铁的萧明玉面前,打斗间已与她拉开些许距离,沈茹月决定最后一搏,于是拼尽全力朝那条小路跑去。

就在沈茹月以为此番劫难终于得以结束之时,一座悬崖却挡住她的去路。看着脚下落入深渊的碎石,沈茹月的心也跌入谷底。眼前的悬崖深不可测,崖底是湍急的河流,此番除非她背后生出双翼,否则绝无逃脱可能。

绝望的转过身来时,萧明玉已至崖边,满身血腥,宛若修罗。看着那一双深不可测的漆黑瞳眸,沈茹月惊慌失措的向后退去,脚下石块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滚入崖底。

“别过来!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不知是绝境里的本能,还是为了威胁他,沈茹月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然而萧明玉显然没有受到丝毫威慑,抬了抬袖,依旧淡漠的语调对身边逐渐靠拢的手下道:“抓回来,要活的。”

对于萧明玉的不削,沈茹月的心里刹那间烧起了一把无名火,他是在否认她的勇气,亦是在否认她的心。

有风自身后猎猎而起,拂乱了衣袖,仿佛情人间亲昵的拥抱,带着蛊惑的魔力。沈茹月忽然安静下来,第一次与那双不见底的瞳眸对视,毫无惧意。她唇畔微弯,绽放温暖的笑意,看着萧明玉永远也读不出情绪的脸在自己眼中逐渐变色,心底竟有一丝丝得意。

“这条命本是他给的,而今便还与他了。”微笑着说出这最后一句,而后落入万丈云端,沈茹月觉得沉重了许久的心忽然变得很轻松,那一开始就欠下的债终究还是还清了。六十二、谷底重生(一)

其实,在向谷底坠落的那一刻,沈茹月的心里便有些后悔了。若说为了百姓家国而牺牲,这遥远得与她无关的时代里,天下由谁来统治其实与她无甚关联;若说为了流觞,一开始他便只将她视作纵横间落下的棋子,而自己却还心甘情愿为他送了性命。

怎么盘算都觉得有些吃亏,况且她这一跳也算是自杀。过去她听人说过,自杀的人死后天堂不收,便只能下地狱,所以当她睁开看到面前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时,实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当是地狱里来擒拿她的修罗,一颗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当紧紧攥在胸口的手感受到剧烈的跳动,沈茹月才终于意识到掌心里触碰到的原是自己的心跳。“我…还活着。”她有些不确信的询问眼前的“修罗”。

“谢天谢地,可算是活过来了。”从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和双掌合十对天念着“阿弥陀佛”的态度来看,面前的老妇并不是什么修罗,而是一个救了她还将她收留的好心人。感激之情顿时溢满心田,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沈茹月挣扎着yu起身,打算向老妇诉说自己满心的感激之情,可才一动,全身骨头便似被打散了再重新组装了一遍般的疼得锥心,这才想起自己是从万丈高崖上坠落下来的。一时间又是后怕又是委屈,几种复杂的情绪刹那间涌上心头,竟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见她突然情绪失控,老妇忙在床沿边坐下,小心翼翼将她扶起靠在床头,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耐心的安慰,又端来清水递到她的面前。沈茹月宣泄了心中的郁结,终于平复下来,接过清水滋润干涸许久的咽喉。

“王妃殿下,您终于醒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沈茹月才刚饮下第一口水,便被“王妃殿下”四个字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老妇人忙抚着背替她顺气,同时回过头去数落刚才推门进来的罪魁祸首:“怎么这样冒失,还不把王妃殿下给吓着。”

沈茹月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抬头看去,只见斑驳的旧竹门旁站着个纤瘦的少年,正放下手里的一大捆柴火向自己走来。

门外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目,她下意识的眯了眼,待少年走进屋子里才看清他的面容。甚是清秀的脸庞,许是受了阳光的炙烤,双颊泛着微红,额上还挂着汗珠。他便抬袖拭了拭,面上绽出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王妃殿下可还记得下奴?”

沈茹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少年倒是有一两分眼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也不知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是不是跌坏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