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茹月半天不答话,少年面上的笑意渐渐化为失落的表情:“也是,王妃殿下是贵人,怎会记得下奴这草芥一样的人。”他说着,垂下头来,目光却流连在她左腕上。

沈茹月下意识的低头,才注意到左腕上挂着一个略显粗糙的银镯子,顿时关于大肃王宫的诸般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于是激动的握住少年的双手:“你是司奴库里的那个孩子!”

欣喜之情刹那间模糊了双目,眼前的少年比那时高了,脸上的轮廓也分明许多,已不再是司奴库里那个满身脏污、被疫病纠缠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了。不知为什么,当目光触碰到他的面容,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少年,而是一段记忆。她曾无比确定,那段记忆是她人生中最为屈辱,最不愿回想的部分,可是到了如今,当真勾起了这回忆,心下却升腾起丝丝不舍与留恋。

“王妃还记得下奴!我就知道,王妃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少年也激动起来,抬头与沈茹月对视,眸子里满是晶莹。

“你这孩子,快别闹了,大夫都说了王妃殿下需要静养。你看你…”见沈茹月好不容易收回去的泪水又快自眼眶里落出来,老妇又絮絮叨叨数落起少年来。

将少年赶出屋子干活之后,老妇又转过头来对沈茹月满脸笑意道:“王妃殿下而今身子虚弱,且好生歇着,待阿喏劈好了柴,老身就去做饭,睡醒了就可以吃了。”

“阿喏。”才一会儿工夫便又有倦意袭来,沈茹月懒洋洋的呢喃着这个名字,原来那少年叫阿喏。在肃王宫的时候,她不是被禁足就是被诸事纠缠,倒始终没有再见过这个少年,更不知道他的名字,想不到而今却是这样的情形下为他相救,或许真是冥冥中的因果轮回。

想到这里,沈茹月心下隐隐现出些疑惑,可yu深究,却又想不起来,只觉眼皮子越来越重,自屋子外吹进来的暖风也甚是催眠,便就着这阵阵暖风睡了去。

在这般混混沌沌的困倦中又过了许多日,仿佛是要把先前那些不得安眠的夜晚都补回来,沈茹月只觉怎么也睡不够。也只有在睡梦中,她才不用想那么多,才可以随着自己的心去行事,没有许多的顾虑。

待完全清醒过来,已不知是哪一日的黄昏,她才刚刚得以下床走动,却被门外漫天的腥红吸引了注意,于是着了魔似的朝着无边的夕阳中行去。仲夏旁晚特有的微风仿佛被染上了同样厚重的色彩,携着某种熟悉的气悉将她的衣袂拂起。

她倚着门,痴痴望着夕阳的尽头,记忆中的场景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恍惚中,她似又看到那骏马上长身玉立的身影,向着她伸出手来。这样的选择原就不能再做第二次的,胸口的疼痛终于还是战胜了理智,她仿佛化作了扑火的飞蛾,缓缓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那泪眼朦胧里的夕阳。

下一刻,幻境却在老妇沙哑的声音里湮灭,沈茹月慌乱的收回手,抬起袖角胡乱抹着眼泪。“王妃殿下莫要伤心,老妇已经嘱咐了阿喏,叫他明日就向那肃国将军禀报殿下的下落,大王想必很快就会将王妃接回王宫里去,只是殿下现在身子还未好,经不得路上颠簸,再委屈几日便好。”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的老妇显然是误会了沈茹月刚才的举动,进屋拿了件外衫出来仔仔细细的与她披上,又反复嘱托着莫在屋外着了凉。

“您千万不可让阿喏去闯肃国军营。”沈茹月慌忙打断了老妇的话,顿了片刻,脸上扯出一个极勉强的笑:“以后也莫要叫我王妃了,叫我茹月便好!”

阿喏出现在宫外多半是逃出来,依照肃国律例,对于逃跑的奴隶,主人可将其变卖,甚至杀死。而今若是为了她让阿喏重新回到好不容易逃出的地狱,这罪孽绝对是她赎不起的。况且她如今也不想回到肃国,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连自己的心也无法掌控的境地。

然而老妇却一脸惶恐的往地上跪去,口中一再念到:“王妃殿下这是要折了老身的寿,殿下的名讳,草民哪里唤得!”

沈茹月忙弯身相扶,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而今已不是什么王妃了。”她说着,却始终低头不再看遍布天地的腥红,仿佛是因为那过于厚重的色彩太刺眼。

她的脸庞隐入了漫天霞光之中,终于重新抬起头来时,泪痕未干的脸上挂起了满满的笑意,她歪了歪脑袋,那绽放的笑容却带着莫名的伤感:“何况,我是打算认阿喏做弟弟的。阿喏,你说答不答应,若是答应便叫声“姐”来听听。”

“姐!”阿喏正抱着一捆柴火推门进来,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便绽开一脸笑意,甜甜的唤了这一声。

“好弟弟!”沈茹月脸上笑意更浓,仿佛那眼角的泪花本就是笑出来的。倒是老妇却被吓坏了,更加惶恐的责备起阿喏:“你这孽畜,这话也是你叫得的?”

“奶奶何须这样小心,我早就说过王妃殿下和他们不一样,不会怪阿喏的,对不对?”少年说着望向沈茹月,清澈瞳眸里写满了信任。却又叫她想起那个阳光一样温暖的少年,也有着同样的瞳眸,也曾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她,只是不知,他而今是否安好。沈茹月不禁心下一动,语调里尽是宠溺的应道:“当然不会。”

“罢了罢了,我而今是已经老了,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随你们闹去吧,灶上的菜怕是要糊了,我看看去…”老妇显然与无力与这姐弟俩争论伦理纲常之理,便口里絮叨着往厨房里走去,留下沈茹月和阿喏靠着门框相视笑得开怀。六十三、谷底重生(二)

沈茹月就着门坎坐下,同阿喏聊了起来。

“那一日倒是热闹凑得好,不然只怕阿喏今天是没有福气和王妃坐在这里说话了。”阿喏在霞光中笑得灿烂,绘声绘色着描述着遇上她的情形:“那天我正从山里挑了柴出来,就听说江边躺了个姑娘,像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我本赶着回家,可不知怎么的,就想去瞧瞧。到了滩子上一看,竟然是王妃殿下。起初我不敢相信,可那时在司奴库里,我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王妃殿下的眉眼却记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上天有眼,叫阿喏来还王妃当年的救命之恩的。”

“何来还与不还之说,若不是你,我而今只怕已经葬身江底,成了鱼腹之食,倒不如说是缘。”沈茹月依着门框,不由自主的遥望远方的夕阳。

“这样…倒是阿喏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少年的影在身后拉得细长,衬托得本就不怎么精壮的身子愈发纤瘦。他低着头看地上的蚂蚁搬着食物爬得悠闲,双颊亦沾染上晚霞的色泽。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看向正出神的沈茹月:“说来王妃殿下怎么会落入瀛江里,可是遇上了坏人?”

原来那座悬崖下流淌的竟是瀛江之水,顺着瀛江向下便会到达肃国边境。据史书记载,肃国大王流觞拥有一支强大的水上军队,并曾亲自率领这支军队攻入对岸的戎国,一统瀛江两岸,因此被称为“瀛江霸王”。

或许历史的洪流终究不可阻挡,而他亦注定将登上权力的顶峰,而后隐入时光的波涛里,化作那半沓史书上的一行文字。而她即使扰乱了时空的轨迹,来到这里,也改变不了始终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想到这里,心底的往事又浮躁起来,沈茹月努力克制那些上蹿下跳的思绪,将目光收回,看着面前的少年:“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不如来说说你。”仿佛被少年温暖的表情所感染,沈茹月亦努力牵起嘴角,让自己的笑容融化进漫天的夕阳:“说说你是怎么逃出肃国王宫的。”

“逃?”阿喏的脸上刹那间布满不可思议的表情:“王妃殿下可别冤枉了阿喏,阿喏哪里敢逃,又哪里有本事可以逃得出来,莫说王宫,连逃出司奴库,阿喏也没那本事的!”

“那你是如何出了司奴库,又如何出了肃王宫的?”沈茹月一肚子的问号恨不能立马全倒给阿喏。

却见阿喏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王妃殿下真是明知故问。那时大王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奴隶,为病中的王妃殿下祈福。那时我们还以为王妃当真得了重病,日日念经祈祷,后来想想,定是王妃殿下心善,说服了大王,用这个做托词的。阿喏得了王妃的庇佑,侥幸捡回一条命,那时虽还在重病里,却也能够得回自由。”

毕竟还是个孩子,阿喏句句说得直率,话里也不顾许多忌讳,想来是不会说谎的。沈茹月依着他的话推断回去,那所谓“病重”正应上她受鞭伤,昏迷不醒的时日。思及此,诸多回忆又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便湿了眼角,她却仍强撑着,口中喃喃:“他会那样做,自然有他的谋算,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句说得凄然,连阿喏也看不过去,正yu开口辩解,却听到身后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也被奶奶的吆喝生生断了回去。

“饭菜都要凉了!赶紧进屋里来吧!”

应声进到屋子里,桌上的碗筷早已布好,比起大肃王宫里的山珍海味,几道家常小菜虽朴素了些,却带着股浓烈的家的味道,那嗅觉便将暖意直送进心里。这几日沈茹月因身上的伤势未愈,只以清粥度日,眼下见了香喷喷的菜肴,自然食指大动,忍不住直咽口水。于是端着筷子,一脸虔诚的看向阿喏的奶奶。

老妇会意得笑得慈祥:“我们乡野人家,比不得宫里头,还请王妃殿下莫要嫌弃。”说着,执起筷子往她碗里夹了只鸡腿。不经意间的动作,却让沈茹月想起在家里的时候,她从小吃饭就不让人省心,妈妈总是一个劲往她碗里夹菜,好叫她多吃些。

而今那样的情景却已恍若隔世,想到这里,心底不禁一阵酸涩,眼见着泪花儿就要落出眼角,却被阿喏吵闹着打断:“吃个饭哪里有这样罗嗦的,我奶奶爱唠叨,王妃殿下别往心里去,只管吃就是,说罢又将筷子上夹的鸡肉递到了沈茹月碗里,接着又夹起另外一块递进奶奶碗中,自己却就着青菜飞快的扒着饭。

老妇便又唠叨了几句,将自己碗里的鸡肉退回到阿喏的碗里:“奶奶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些,你们年轻人正长身体,该多吃些。”

沈茹月这才注意到,桌上虽有三盘菜,却只有那盘鸡肉是带荤腥的,其余不过皆是山间采的野菜,而那只鸡似乎正是院子里养的唯一一只,顿时觉得碗里的两块鸡肉颇沉重了些,于是讪讪的放了碗。

这一举动引来了祖孙俩不安的目光,只见沈茹月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笑容灿烂的抬起头来,举起筷子将一盘鸡肉划成三个区域:“这样好了,每个人负责自己那一块盘子上的鸡肉,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一顿晚饭便在沈茹月公平的任务分配下用得圆满,其间三人聊了许多,聊到瀛江的壮丽,村子的宁静,还有阿喏。

原来阿喏的身世也甚是可怜,小小年纪便因家里欠了债被人强行带走卖身为奴,辗转被送进肃国王宫,却在辛者库中过着非人的生活。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回到家中才知父母在他离家后先后病故,而今除了年迈的奶奶,再无其他亲人。

“其实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奶奶和我。”明明说着悲切的故事,阿喏的笑容却仍是温暖的。如此的乐观让沈茹月感动却又自惭形秽。

这一夜沈茹月睁着眼躺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许多,想到珠儿、孟冬、孟夏、月虹、还有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她用这些纷乱的思绪填满整个脑袋,整颗心,让自己在分不出半点多余的念想去回忆别的东西。这方法倒是颇有效用,她便如此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耗尽心力才终于合了眼。

醒来时日头已高高的悬上了天中央,阿喏一早便出门去了镇子上,院子里阿喏奶奶正收拾杂物,见沈茹月睡眼惺忪的踏出屋子,忙满脸笑意的进到厨房里端出清粥。

沈茹月见此般情景甚是惭愧,以往在肃王宫里流觞不管,她便赖床赖惯了,而今意识到旁人早已忙活了大半晌自己却还在睡梦里,竟然还让老人家伺候自己的早餐,着实过意不去。

所以当她见阿诺奶奶提着一木桶衣衫准备到江边洗的时候,便忙将手里的碗一扬,豪气的把清粥尽数倒进肚子里,而后抹了抹嘴巴自告奋勇的跟着去帮忙。软磨硬泡之下,阿喏奶奶拗不过她,终于妥协,俩人便一前一后推了门出去。

阳光微曦的村庄甚是静谧,就连天际漂浮的云朵亦摇晃得闲适。乡间的小路蜿蜒,延展至天地交接的地方,令人错觉那远方远得没有尽头。到了跟前才知眼前的豁然开朗,只见碧空万里清澈好似无垢的琉璃,天地间再无旁物,唯见一带江水悠悠而来。寻不到源头的洪流满载沧桑的气悉,似从时空的尽头而来。

这就是瀛江,历史上最神秘的帝国的发祥地。凝视着面前奔流不息的江水,沈茹月觉得呼吸都有些微滞。似被某种力量牵引,她忍不住蹲下身来,伸手触碰微凉的水面。当指尖隐入不断流逝的江水中,某种熟悉的感觉阵阵袭来,好像多年以前,她亦曾这般驻足在瀛江水畔,久久向对岸遥望。仿佛烟波浩渺的水面亦不能阻断那心之所向,只是她在遥望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如此静默中凝望,眸子里也沾染上水汽,渐渐模糊了眼前之景,隐约有什么自心底被唤起,仔细寻觅却又不见了踪迹,直到一切思绪被阿诺奶奶的声音打断:“王妃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佯装无事的掩饰眼底的朦胧,沈茹月忙靠过去yu帮着浣洗堆在木桶里的衣裳:“看着景色壮丽,忍不住有些感触罢了。”

“都说瀛江的江景好看,只是看多了也就这样。”老妇应着,却将沈茹月手里的衣衫往怀里拽,连声道:“王妃殿下身子娇贵,哪里做得这样的粗活,还是让草民来吧…”

这回沈茹月却不肯让步,两人正拉扯间,但见一早往镇子上去了的阿喏一阵风似地疾步往这边赶来,还未到跟前便喘着气嚷嚷开了:“不得了了…王妃殿下…”六十四、谷底重生(三)

阿喏一路跑得急,骤然停下脚步反倒有些不适应,只顾弯着腰大口喘着气。沈茹月隐约觉得有事发生,却又不忍相问,只得一脸急切的看着阿喏。

还是阿喏奶奶忙放下手上的活,走上前来边唠叨边伸手抚着孙儿的背顺气:“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这么急匆匆的,交代你买的鸡可买回来了?”见阿喏两手空空的回来,奶奶明知故问的话里满是责备。

“王妃殿下…”阿喏却只顾着冲到沈茹月面前,一脸兴奋的攥住她的袖口,那一口气还未喘匀,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镇子上…都传开了…王妃殿下落入敌国手中,宁死…不肯背叛肃王…是大肃的女英雄!”

“什么?”沈茹月被他一股脑儿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了眉疑惑的追问:“什么背叛肃王?什么女英雄?”

阿喏咽了咽口水,终于平静下来,将镇上的见闻说与沈茹月听:“这些日子我们在村子里不知道,外面都已经传遍了,王妃殿下被敌国抓获,因不愿成为肃王的累赘而跳崖自尽,至今下落不明,当真是我肃国最为贞烈的王妃!”

“就算曾是王妃,我也早已被废弃。再说我那不过是一时慌不择路,才不是为了他…”想起那尴尬的身份,沈茹月心下不禁怨念丛生,颇为愤然的撇嘴嘟囔着。

“王妃殿下怎可这样说?这些日子大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王妃,还定下条件,若月国交出王妃殿下,则率领大军退驻月国都城,否则就叫他们亡国。只可惜他们都想不到,堂堂大肃的王妃竟然在我阿喏的家里。”阿喏说着,语气由义愤填膺逐渐转为自豪,挺起胸膛,露出一脸得意。

“等等,你说肃王让月国将我交出来?”沈茹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脸正色的握着阿喏的双臂问道。

正在兴头上的阿喏见她忽然现出这般肃然的表情,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收了声,怯然的点了点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老妇亦在一旁朝阿喏递去责备的眼神,却不敢做声。两人都以为沈茹月是因为阿喏的话而生气,却不知她心里忧虑的根本是另外一回事。

那时她坠落山崖,在场的只有她和萧明玉,所以把这件事传出去且弄得人尽皆知的除了萧明玉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而且故事的版本传到流觞那里却变成了她被敌国抓获,而如今肃国最大的敌国无疑就是月国。他这一招目的非常明显,就是要催发肃国与月国之间的战争。只是以而今肃、月两国的实力来看,这一仗若开打肃国必然要将主力调至肃月边境,这之后萧明玉恐怕也不一会只做旁观。

其实无论萧明玉是否用计,而今肃王率领主力军离开肃国国境时间之久,已给肃国的局势带来无限的危机。连她一个不懂兵法的人都能想到的问题,流觞必然已谙熟于心,只是她看不明白流觞逗留月国的用意到底何在。

而今只有她活着出现在世人面前,事情或许才有转机,纵使肃、月二国之间的裂痕再无法修复,亦是中了萧明玉的计,但至少不会给他下一步动作的机会。可是这一切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何苦再陷入那一滩浑水当中。

沈茹月咬着食指想得揪心,两条细眉几乎拧成了麻花。

长久的安静过后,阿喏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开口:“王妃殿下可否赐予阿喏一个随身的信物?”

被拉回思绪的沈茹月再次被他问得迷惑:“信物?”

“没错,一个大王也能认得出的信物。”阿喏笃定的点了点头,确认沈茹月没有听错:“方才在镇上我就想同那巡城的将军说王妃在阿喏家里,但又怕他们不信,所以赶紧跑了回来。打算带着王妃殿下的信物再回镇上呈给大王,想必他们就会相信的。”

“不,别这么做。”阿喏正为自己严谨的思虑一脸自豪,却被沈茹月打断了嘴里的话:“我要再想想…给我些时间再想想…”沈茹月重复的低喃着这句话,步至瀛江边驻足,似在遥望远方,双眸却逐渐没有了焦距。

自那日从瀛江边归来,沈茹月便一直魂不守舍,整日整日的倚在门框边凝视天际的云浮交替。如此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本就未曾痊愈的身子愈发的消瘦起来。

奈何阿喏和阿喏奶奶见她这幅模样,却也不敢问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得干着急。看着原本极易亲近的王妃殿下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唯有每日日落之前,阿喏自镇子上回来,说着一天的见闻,她的脸上才有了些或喜或悲的表情。

这一日黄昏,天际又铺满了夕阳,过于浓重的色彩总是容易勾起人们心底某些不愿言说的过往,沈茹月照旧倚在门边望着阿喏归来的那条路,骤起的晚风浮起她显得过于宽大的袖袍,令人想起春末那日村子口漫天零落的荼蘼花瓣。

满脸皱纹的老妇携着炊烟从屋子里行了出来,将手里的衣衫披上女子瘦削的双肩,眉宇间也不知不觉沾染上和女子一样的愁绪:“快把这衣裳穿上,小心受了凉,而今虽然还在伏天里,我们这江水边晚上总也凉些。”

“可是要准备饭菜了,茹月这就来帮忙。”被打断思绪的沈茹月忙扯出一个笑容,那笑意却有些勉强。

老妇却摇了摇头,同她一起望向那条小路:“不急,今日镇上是摆集的日子,阿喏怕还有些时候才回。”

沈茹月微微点了点头,又听老妇低声叹了口气道:“其实,每日听阿喏说肃国大军的情形,王妃不如亲自去看看。”似乎没有想到阿喏奶奶会将一切点破,沈茹月有些讶异的抬起头。

“大王与王妃都是尊贵得不能再尊贵的贵人,老身不该乱说,可老身是过来人。”老妇垂下头,似陷入回忆,布满沧桑的脸上竟呈现出少女般的神态:“年轻的时候就是倔,总是不肯先低头,哪怕认个错,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到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说这个错字的时候,怎么后悔都来不及了。”

老妇质朴的几句话却令沈茹月陷入沉思。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谁对谁错,又有什么重要。她只是害怕,过去每一次她可以选择的时候,是不是都错了,而这一次,她会不会又错了。

患得患失之间,只见阿喏自小路的尽头走来,步子却比平时着急了许多。沈茹月的双眉便在不知不觉间随之绞在一起,不等阿喏走进,便迎了上去:“可有肃国大军的消息。”她问得犹豫,直令人怀疑是她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阿喏忙点了点头,一气说来:“就为这事儿,我才赶着回来。听人说因为肃国大王领着主力大军在月国都城逗留过久,肃国境内守军又太弱,且什么国中无主,周围几国都蠢蠢yu动。肃王决定令几员大将继续守着月国,自己则即日启程沿着瀛江回肃国…”

看来萧明玉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步行动了,但好在流觞也有动作,想必已有应对之法,倒是自己低估了流觞,想得过多了。沈茹月听他说着,又咬着食指陷入沉思,然而一颗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只是本该高兴的时候却怎么觉得胸口沉闷的快要喘不上起来。

阿喏见她听着又走了神,于是急切的提高音量,企图让她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王妃殿下…大王就要离开了,若再不告诉大王,只怕…”

“阿喏,我原本只是不得已来到这里对不对?”沈茹月忽然打断阿喏的话,眸子里的情绪不知是悲戚还是欢喜。阿喏虽不懂她在问什么,但见她这般失魂落魄却也不忍再惹她生气,只得犹豫的点了点头。

“所以只要我拿回那枚戒指,然后回到属于我的年代,历史就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对不对?”阿喏被她问得愈发疑惑,却也看懂她眸中逐渐浓重的哀愁,于是打算开口阻止她说下去,才发现她的瞳眸已空洞好似漆黑的深潭:“所以,他成为天下之主,而最后在历史中消失无影无踪,也只是历史的必然,与我无关的,对不对?”

有泪水自深潭里滑落,沈茹月的语调更像是自言自语,却被阿喏激动的话语打断:“阿喏不懂王妃说的那些,阿喏只知道全天下的肃国人都希望王妃活过来!希望王妃回到大王的身边!”

“怎的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珠儿是,你也是,他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能让我们这些傻瓜都这样死心塌地。”沈茹月的唇瓣忽然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无奈,又似自嘲。阿喏仍不服的想要继续争辩,却终于被奶奶拦了下来。

这一夜,沈茹月依旧无眠,只是这一次她却不想再逃避,而是努力的想通了许多的事情。所以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早早起身,帮着阿诺奶奶一起准备早餐,和阿喏一起出门,目送他走向通往镇子上的小路。而后回到家和阿诺奶奶一起去瀛江边洗衣裳,如此忙完一天的活计,直到傍晚暮色又铺满天际,阿喏奶奶照旧进了厨房忙着晚上的饭菜,而她则寻了理由回到屋子里。拿起藏在床榻里装着唯一一件衣衫的包袱。而今她既已不再是所谓的王妃,自然也不需要那些繁复的衣装。

沈茹月行至竹门前,又忍不住回头将屋子里的一切一一扫视了一遍,毕竟在这里,自己度过了最宁静的一段时光,只是却不能为这祖孙二人做些什么,也实在愧疚。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离开,不要给他们招来任何的麻烦。

如今,上天已替她做了选择,而流觞亦给了她最终的答案,无论是一颗重要的棋子或是一个无用的棋子,他终究放弃了她。

竹制的门阀触手寒凉,又将这凉意沿着血脉传进心底。然而推开那两扇门的时候,她却再也无法迈出步子,甚至做出任何别的动作。

骑着黑色骏马的男子停驻在门前,居高临下的将她俯视,面容隐入阴影中看不清轮廓与表情,夕阳自他身后铺天盖地的倾泻进来,仿佛流淌的鲜血将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六十五、怨似江流(一)

沈茹月在心底问自己,这是不是一场梦,和无数个淹没在漫天夕阳的梦境一样,然而面前身披玄色铠甲的男子却是真实的在她眼前,和她站在同一片夕阳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她曾在无数个日夜里不能自制的幻想着这一幕的情景,她甚至挑选出最合适的话语,打算以最洒脱的姿态同他道别,只是当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当她的目光毫无阻碍的落入他的视线里,她所能做到的却只有退缩与逃离。

沈茹月愣然看着流觞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铠甲下玄色的衣摆在身后划出纷繁的弧度。欣长的身躯一步步靠近,将她笼入阴影里,与暖色的夕阳隔离开来,却被携着阳光般暖意的气悉所包围。熟悉的气悉随着呼吸灌进心里,逼着她一步步后退。

就这样退进屋子里,眼睁睁看着他顺手将门关上,仿佛山雨yu来之时,整个屋子安静得令人害怕。她仍下意识的与他拉开距离,直到脊背触上墙壁,再无可退。

过近的距离使得空气里都是他的呼吸,而这呼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她喘息的唯一途径。

他的吻一如既往的霸道和蛮不讲理,就像对待她的态度一样,从来就没有给她机会表达自己的意愿,也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

实在不能承受这自心底生出,过于沉重的感情,沈茹月费尽心力试图抵抗,只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从身体中不断抽离的力气令她的身体呈现坠落之势,却被禁锢在腰间的掌强迫支撑。一切的抵抗都是徒劳,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逐渐沾染上他的气悉。

当熟悉的气悉包裹住一整颗心,最后的防线终于崩塌。沈茹月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山洪没顶的人,没有挣扎的机会,只能不停的下坠,沉沦。

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只记得当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蜿蜒而落时,他才终于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身体在刹那间失去支撑,沈茹月沿着墙壁滑落。她贴着墙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恨不能从那炙烈的目光中消失。

然而灼热的气悉却再次将她笼入厚重的阴影中,略显急促的呼吸喷撒在她的耳畔,提醒着刚才的拥吻是多么的激烈。

他伸手挥出一拳,却落在墙壁上,锐利的拳风令她不禁瑟瑟,愈发蜷缩了身体,却仍逃不过他魔咒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是惩罚你从悬崖上跳下去的愚蠢!”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如同暴风雨前的安宁。那语调里到底是怨恨多一点还是愤怒多点,沈茹月当真不敢再思考,只是听着他的责怪,心下却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酸楚:“你已经如愿以偿了…”

纵使声音轻如蚊呐,沈茹月还是坚持将话说完:“你已经得到月国的盟约,我早已没有利用价值,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空气因他的沉默而凝固至冰点,沈茹月将头埋入双膝,满心都是委屈,尽数化成眼泪流了满面,却固执的不肯让他看到。

两人间的对峙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沈茹月只觉一双眼睛好似成了两汪泉眼,泪水怎么流也流不尽,原本想好的洒脱全然不见了踪影。直到腕间传来一阵剧痛,终是被他胁迫着触上那对邪美却令人畏惧的瞳眸。

眼前的瞳眸布满血丝,显然已被盛怒盘踞了头脑。沈茹月害怕的往后缩了缩,yu将手抽回,却被他愈发收紧的掌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以为这一次必是要在肉体上受些苦头,于是咬着牙闭上眼睛,只等着承受他的怒意。然而等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沈茹月试探着睁开双目,只见一支银质发簪被他握在掌心,直逼至她眼前。雕琢成并蒂莲的簪尾,透着寒光,刺痛了双眼:“纵使本王利用了你,你对本王又何曾有过真心!”

因愤怒而失去理智的男人将她逼至墙角的狭小空间里,质问的话语满是恨意:“你倒是说来!本王给你的发簪怎么到了宫女的头上!”

那时离开肃国,将发簪交给裴相,原本就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确不曾指望他将发簪转交给流觞。至于后来怎会辗转到宫女之中,又恰巧被流觞瞧见,便不得而知了。沈茹月也没有心思多加揣测,只觉心下有些发虚,小小的自尊心却不容她低头,于是仍强撑着回道:“不过是一个簪子,大王何须为这等小事动怒!”

“小事?”流觞握着发簪的手逐渐收紧,充满怒意的语调里透着嘲讽:“这簪子在你眼里原来只是小事!”

意识到自己再次点燃了这个暴君的可怕怒气,沈茹月心下已觉后悔,却也不能挽回,只得继续沉默,直到注意到自己裙摆上绽开的血迹。

自始至终,纵使流觞对她粗暴又蛮横,然而除了腕上被他捏过的地方仍然酸疼,身上却没有可能产生血迹的外伤,那这血迹就只可能是…

当沈茹月惊慌的抬起头时,盛怒之间的流觞已用双手将银簪折成两段,他显然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不曾觉到沿着左臂流下的血迹已成蔓延之势。

如此涓然而下的血流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皮肉之伤,沈茹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战场上流觞骑在马上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情景。正是那一时的疏漏才使得敌军有了可乘之机,将利刃深深嵌入他的右肩。

“不要!”对血的恐惧致使沈茹月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本就讨厌血腥,况且这血流自他的血肉之躯:“求求你…不要…”伸出手颤抖的握住他的袖口,原本清晰的声音最终淹没至失去理智的啜泣。

盛怒的男子却误解了她的用意,终于还是停住yu将银簪砸向地面的动作,未发泄的怒火尽数化入叹息。

下一秒,沈茹月发出凄厉的惊呼,已天旋地转的被扛上了肩头,顾不得被当做麻袋的窘迫,顾不得流觞用脚踹开竹门时众人目光的惊诧,似乎满眼都是自他肩头不断流出的鲜血。那些带着热度的血甚至顺着他纤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滴落在地面,于他身后落下斑斑腥红。

被扔上马背时,沈茹月还惊魂未定,为这突如其来的境遇,亦为他自那日月国交战仍不曾痊愈的伤势。然而流觞却没有给她任何分辨或是反抗的机会,紧接着便跨身上马,单手将她狠狠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则执起马绳只淡漠的下令:“启程!”便yu绝尘而去。

“王妃殿下!”身后少年的呼喊令沈茹月如梦初醒,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令她来不及思考。

“阿喏…”她只得有气无力的唤着少年的名讳,似道别又似求助,声音却因方才的哭泣沙哑得几不可闻。

王命始终不可违,纵使沈茹月投去哀婉的目光,阿喏也只得跪伏在地,抬起头与她对视。

流觞终还是短暂勒了马,头也不回的吩咐:“赏!”而后扬起马鞭愈发加快了速度。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想起那时在蒙荒战场,他亦是这般将她禁锢在怀中,穿过满是血腥的战场。遍地尸骸的荒漠中,那个灼热的胸膛曾是她唯一可以安然依靠的所在。而今在同一个怀抱里,没有了敌军追击的威胁,没有了失却性命的恐惧,她却仍害怕得颤抖。

不知在颠簸的马背上忍耐了多久,待再次被扛上肩头行了数步,而后天旋地转的被扔上柔软的床榻时,沈茹月只顾扶着门柱干呕。整个胃都要翻江倒海的被吐出来,才终于平静下来。

流觞正抱着臂在一旁冷眼相看,瞳眸里的怒意显然未消。这般狼狈的样子都被他看进眼里,沈茹月忽然觉得心里难受的紧。她此刻只想避开他,于是毫不犹豫的往门外行去,却被横在眼前的长臂挡住去路,接着腰间一紧,已被他再次擒住。

这次流觞再没有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轻而易举便将她横抱起仍向了屋子中央的床榻,接着倾身覆了上来。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沈茹月被他禁锢在双臂间狭窄的空间里,几乎不得喘息。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强硬的掌毫不怜惜的攫住她的下颚,迫她与他对视,纤长睫羽下的瞳眸深邃,宛若盛满了细碎月光那般炫目与耀眼。泪水遮蔽了她的视线,亦将如此完美的瞳眸变得模糊。他凝视着她的泪眼朦胧,决然而又悲怨:“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