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月忙打起精神前去帮忙,又唤来珠儿和孟夏二人一起围坐在桌前同食,随着火苗升腾而起,温度渐渐在殿室内弥漫开来,倒真有些暖意融融。

珠儿唠叨完孟夏,便又开始说起方才一路的见闻:“我方才路过朱雀门,瞧见贺老将军家的马车停在那里,碰巧赶车的小六子与我相熟,就聊了几句。他说这次大王急着招贺将军进宫是为了商讨战事。”

“贺将军是谁?”沈茹月一听珠儿提到战事,神经便禁不住绷紧了几分。

“是皖西军首领,不止他,听闻其他几路重兵的将领也已接到传召入宫…”珠儿对这些表述不甚理解,但仍努力回忆小六子的话。

“孟冬今早何时出的丹霞宫?”沈茹月似想起什么,忽然打断珠儿的话。

“昨晚就离开了。”孟夏放下银箸,接过话去:“战事已近,大王不肯告诉娘娘,想必是怕娘娘担忧。”

后来的菜食吃到嘴里却都有些味同嚼蜡,沈茹月心里憋闷,便叫珠儿把窗留了缝儿。尽管透了新鲜空气进来,可她却总觉大脑有缺氧的症状。

模模糊糊间,窗外竟已是大雪飘飞,屋子里却因开了暖气而察觉不到一丝寒冷。

原本朦胧的细节忽的清晰起来,那被人刻了字的桌椅,前排男生没有理顺的衣领,还有笔记本上被点开又关上的文献。

“可恶,怎么偏偏到这里就没有记载了,难道真逼我去查野史。”她一边愤懑的嘀咕着,一边点开网页输入关键字“七国乱世肃王”。

弹出的故事有七八种版本,但无疑只有一种结局。她打着哈欠看得有些困倦,直到最后那一行字落入眼底:“肃国之王,善征战,攻谋略,为乱世之枭雄,称瀛江霸王。然其薨逝之因未明…”

沈茹月蓦然惊醒,睁开眼时一颗心还跳得剧烈,眼前的八仙桌已收拾干净,换上了青灰色的茶具,新沏的龙井正氤氲袅娜水汽。低头瞅了一眼身上的宽袍广袖,这才舒了一口气,原来她竟在饭桌上睡着了。只是梦境太过真实,不,那不是梦境,而是记忆,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记忆。

意识到这一点,沈茹月顿时心乱如麻:“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她下意识的咬着拇指不断自言自语,却也终究不能令自己平静下来,直到身子被包裹进温暖之中。

“在发什么呆,怎么连窗户也不关?”责备的话语携着潮湿的呼吸贴着耳际传来,沈茹月倒抽一口凉气,yu回头却被先一步禁锢至双臂间。沈茹月这才发现,原来身子在先前已经沾上了凉意。

两额相抵的亲昵让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本就加速的心愈加乱了节奏:“我…”说出口的字句不知怎么的就碎裂开来。

欣赏够了她窘迫的模样,流觞唇畔牵起微不可查的弧度,终于放开对她的桎梏,抱着双臂一脸狡黠的笑着看她。

被灿若晨星的双眸追逐得无处可藏,沈茹月下意识的低头躲闪,目光落在衬托于玄色锦袍下近乎苍白的手背,又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心下不禁生出落寞之情。失魂落魄间,也忘了方才的戏弄,抬起手便覆了上去。

十指交缠间,所感受到的都是他的温暖,那温暖太让人留恋,以至于她不敢想象,若有一天这温暖离自己而去,生命要如何延续下去。

她仍低垂眉眼,然而眼眶里却有什么控制不住的快要溢出:“今日怎么又过来的这样早?”简单的询问,却平添几分凄凉。与她交握的掌紧了紧,掩饰的话语还未出口却被她抢先回答:“是来和我告别的对吗?”说完这句,沈茹月终于仰起头来,双眸晶莹之下已有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温暖的指腹反复摸索着脸颊,替她拭去努力克制却最终徒劳的泪花。流觞仍保持笑容,却没有了狡黠的意味:“别担心,我此去自有必胜的把握。”说完,见沈茹月的眼中闪烁的都是惊惶与忧虑便又补上一句:“除夕夜前,肃国大军必凯旋而归。”

炫目的流光流转于纤长睫羽,将睨视天下的自信渲染得如洒遍天地的阳光般耀眼,却也令她陷入更深的不安。沈茹月忽然攀上他的衣袖拼命攥紧,似下定决心道:“我要同你一起去!”

“荒唐!”流觞敲了她一记爆栗,哭笑不得道:“哪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若传出去,岂不要被天下人耻笑我大肃无人”

“才不荒唐!”沈茹月见他如此不屑,于是愤然的据理力争:“且不说古有木兰从军的典故,虽然这事儿还没有发生,就说在我的家乡,也是有专门的女子部队的,也不逊色于男子。退一万步讲,虽说我不会打仗,但在后方帮忙总是可以的…”

沈茹月越说越激动,却还是被流觞拦了回去,只见他探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满脸宠溺道:“你若能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就是对本王最大的帮忙。”

“我…”沈茹月还yu争辩,却被匆匆赶来的孟冬打断了后面的话。“大王,宁将军有要事求见,现正在宏肃宫等候。”

“你且叫他稍候,本王这就前去。”流觞一面应着一面替沈茹月顺了顺耳畔的碎发:“别在胡思乱想了,等着本王乘胜而归的好消息吧。”说完便转身向殿外行去。

依着朱门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沈茹月只得无奈的叹着气,身后珠儿却已拿着大氅跟到了门口,见她失神便试探道:“娘娘快回屋里吧,别又着了风寒。”

沈茹月由着珠儿将大氅披到她肩上,继而回身道:“陪我出去走走吧,实在是憋闷得难受。”

见窝在丹霞宫里许久,凭他们怎么劝都不肯踏出殿门的主子现下竟主动要求出门走走,珠儿自然欢欢喜喜的应了,简单收拾些东西便陪着往宫道上行去。

“主子快看,那芙蓉菊开得多漂亮啊!”

“主子瞧那池子里的锦鲤,红彤彤的多可爱!”

一路上,纵使珠儿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她却始终显得心不在焉,似在思索什么棘手的问题。奈何珠儿也猜不透,只得由着她去。

两人如此漫无目的行了许久,待阳光呈现萎靡之势,方打算往回走,沿途经过玄武门却见宫人络绎不绝向宫外运送东西。沈茹月游离的思绪被这一幕牵回,便打发了珠儿去问,才知原是在为战事准备药材。

“三日后大王亲自出战,薛太医说有些药材还是宫里的放心,就让宫人们提前准备。”珠儿绘声绘色的把从宫人那里问来的话说与沈茹月听。

“果然…只有三日了…”听了珠儿的话,沈茹月原本清明的眸子便黯了下来。珠儿知道她定是在为大王出征之事神伤,正yu寻些安慰的话,又见她忽然抬头,似捕捉到珠儿方才话里的讯息,yu再次确认。“等等,你刚刚说薛太医?”

见主子对药材的事未加探究,反而询问起薛太医,于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应道:“刚才那小太监说,自从上次治好了大王的伤势,薛太医便极受大王的赏识,这一次更是顶替了曹太医以首席军医的身份随大王出征。”

珠儿继续说着,沈茹月却又咬着拇指陷入沉思,过了许久,竟忽然对珠儿道:“待大军出征那日你替我去找薛太医,让他来给我诊病,此事切记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包括孟冬和孟夏。”七十三、战事又起(二)

接下来的几日,流觞一直忙着准备战事,竟难以抽身,两人虽偶尔得以小聚,也都不过是片刻时间。

原本因大王出征而愁思万千的沈茹月这几日却一改往昔,收起满脸愁容,也不知在忙碌什么。珠儿见主子终于振作起来,倒也乐得安心,便不曾深究,帮着她一道准备药材和衣衫,只当她是不放心,要亲自为大王准备这些。

如此直到大军出征那日,两人自是一番依依惜别。沈茹月抬手抚上玄色铠甲,寒凉的触感才染上指尖,手便被他圈进了掌心。

沈茹月仰起头,迎上流光炫目的睫羽,于唇瓣展露笑意:“早些回来,我不想一个人过除夕。”带着撒娇意味的话引得流觞嘴角微弯,展臂将她揽进怀中,于耳际低语:“放心,本王怎会舍得爱妃独自过除夕。”

如此温存不过片刻,便有侍者在门外道出征吉时已至。沈茹月目送他转身离开,又随之推门而出,城门前的大军已整装待发,玄衣黑马的肃国军队仿若黑色巨龙盘踞至遥远的天尽头。她立于城头,俯视即将腾云而出的巨龙,这一日阳光格外馥郁,投射在盔甲与铁器上直叫人睁不开眼,可只不过一瞬她便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城头上的风太烈,轻易就叫人迷了眼,沈茹月侧过头唤来珠儿:“薛太医那边可有消息?”

“回娘娘的话,薛太医已往丹霞宫去。”珠儿福身答道,纵然不明自家主子何以偏在大军出征前唤来军医瞧病,但也不曾多问。

丹霞宫内,跟在薛太医身旁的小童已急得跺起脚来:“就算是大王的宠妃,也不该这样不讲理!要是耽误了大军出征,岂不是要连累了我们!”

“不得无礼。”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端坐于花厅中客位,语调平淡的开口,纵使主人并不在场,举手投足间却也恭谨有礼,鬓角青丝缓垂,却又有出世之态。他不过责备了一句,那小童便忙敛了声,耷拉着脑袋,行至他身后垂手而立。

这时,有侍女行至花厅,于男子面前欠了欠身道:“王妃娘娘有请薛太医。”

薛皖闻言起身:“劳烦姑娘带路。”一旁抱着药箱的小童似长舒了一口气,小脸上却还是挂着不敢声张的愤懑。

两人绕过园中花圃,行至丹霞宫主殿,踏进殿门敛目垂手谨慎而行,最后在内殿前立定。薛皖撩起衣摆朝内殿拜了拜,继而道:“臣薛皖,参见王妃殿下!”

“薛太医无需客气,快请起。”女子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却是轻快有力 ,不似病入膏肓之象。

薛皖顿了顿,垂首间微皱眉宇,可也只是一瞬,便再无迹象可循。待抬起头时,已有人将那珠帘掀起,正是丹霞宫管事宫女珠儿。

但见她微笑将他们迎入内殿:“娘娘今日忽觉不适,还请大人诊治。”薛皖恭谨的点了点头,吩咐小童候于门口,便随珠儿步至悬满幔帐的床榻前。层层叠叠的幔帐仿佛盘踞的云雾,叫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薛皖闻见丝锦摩擦的窸窣声隔着幔帐传来,卧于床榻的女子似挪动了身子,他忙敛目垂首,双目聚焦于地面,愈加谨慎道:“请容下臣为娘娘诊脉。”

话音刚落,便见一白皙皓腕自帐内伸出,一旁的珠儿忙取了丝帕覆在那腕上,才示意他把脉。薛皖会意,探出两指轻搭于女子脉上。帐内女子却轻咳了两声,又唤珠儿去外间沏壶润喉茶来,珠儿应后便出了内殿。

整个屋子陷入针落有声的安静之中,规律的跳动沿着血脉传至指尖,这脉象虽不似常人那般有力,也不过因为主人气虚体质所致,本是娘胎里带出的,倒也无妨。

意识到帐内女子的脉象根本无异,薛皖终是忍不住再次微皱起双眉,却依旧敛眉垂首,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娘娘只是身子略虚,进些补药即可。”

语毕正yu起身,却觉腕上一紧,那纤柔皓腕此刻正将他攥住,似有打死也不放的坚决,薛皖的心便也随之一紧,惊慌失措的抬头。但见沈茹月已掀开幔帐探出身来,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已令向来恭谨的薛皖彻底乱了阵脚,正不知所措间又闻她轻声却不容拒绝的语调道:“茹月有一事相求,请大人务必应允。”

触到她眼中与柔弱身形截然相反的坚持与决然,薛皖有一瞬的失神,只听她接着说道:“请大人助我混入大军。”

这句话彻底唤回了他的心神,他继而惊惶的跪倒在地:“微臣不敢!”奈何沈茹月却不肯就此收手,愈加咄咄逼人的将另一手也攥上他的手臂,恳求道:“茹月知道大人为难,可此事只有大人可以帮得了茹月,请大人成全…”

沈茹月的话还未说完,却被一片杯盏碎落的声响打断。

名唤阿离的药童本遵照师命安静立在内殿门前,以便随时传唤,或是受命去药房取些临时所需的药材。正百无聊赖见,恰见珠儿端来茶水,便被使唤着送入内殿。岂料刚掀了珠帘进去便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那位在肃王宫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王妃,此刻正握着他师父的手臂,俨然一副yu将他的师父吞下肚去的模样。早就听说这王妃是妖孽所化,把大王迷得晕头转向,几次都差点为她送了性命。只怕现在这妖妃又要害他师父的性命了。

阿离下意识的便要张口呼救,却见女子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眨眼间已将闪烁寒光的利刃逼至他师父的脖颈,那几yu出口的呼喊不得不被生生的咽了回去。

虽以绝对优势掌握着主动权,沈茹月握着匕首的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没有退路,只得将匕首又握紧了些,以尽量凶残的态度,朝那愣在原地的药童厉声道:“要不想你师父葬身此地,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再说那珠儿,领了王妃的令便去煮了润喉茶端来,可才走到一半,又想起先前托了宫女阿阑出宫买德盛斋桂花糕,正是约的这时在御花园相见。懊恼间瞧见立在内殿前的药童,便托他把茶水送进去,自己则出了门。

想必有薛太医在,王妃也不会出什么事。珠儿这样想着,便抓紧时间去御花园取了桂花糕来,回到丹霞宫时薛太医已诊完病从正殿里出来。

珠儿忙迎上前去询问王妃的身体状况,那薛太医略略颔首道:“王妃身体并无大碍,眼下已服了药睡下,尔等莫要前去打扰。”

听闻自家主子身体无碍,珠儿自是满心欢喜,忙谢过太医便朝内殿行去,行至半路却又忍不住回头,那师徒二人却已走远。她便只得讪讪的回头,嘴上自言自语道:“怎么老觉得哪里怪怪的,定是我想多了。”

懒得多想的珠儿行至王妃寝屋,见屋内并无动静,便放轻了脚步。待隔着层层叠叠的幔帐,瞧见床榻上微微隆起的锦被一动不动,才确认主子确实正安睡,于是放心的退至屋外。

城门前大军正举行出征前的祭天大典,身为肃国君王的流觞自祭司手中接过酒觞,以指尖沾取酒液撒入天际,又将酒觞高举过头顶道:“愿天地神明佑我肃国大军全胜而归!”

清俊而又肃穆的声音回荡于天地间,那般清晰与洪亮,战士与前来送行的百姓,皆应声跪伏于地,山呼万岁,直到流觞将觞中酒液尽数撒向地面。

祭天礼成,流觞自侍从手中接过盘龙枪,继而问道:“一切可已准备妥当。”那侍从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终究还是在流觞的冷冽眸光中结巴的说道:“薛…薛太医还未到…”

“微臣该死,行至半路才想起有一味药忘了带,折回去耽误了时间,请大王赐罪。”众人正为那侍从捏一把汗,却见薛皖一改往日从容,领着药侍匆匆忙忙赶来,跪于流觞面前连声谢罪。

岂料流觞竟未发作怒意,反而将他扶起:“爱卿请起,来了就好。”

说罢他便跨身上马,将盘龙枪高举过头顶,面向众人道:“我肃国大军必将乘胜而归,出发!”流觞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的百姓再次爆发出淹没天地的呼声,簇拥着黑色巨龙向着远方蜿蜒前行。

自那一日随流觞初入太邺城,沈茹月是第一次眼见这般盛大宏伟之景,遥望黑色骏马上睨视天下的男子,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然而天意弄人,偏生叫她与他相遇,纵使注定终有一日要与这风华绝代的男子擦肩而过,她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努力以这绵薄之力护他周全。

再次坚定决心之后,沈茹月紧了紧衣襟,随着远征的队伍而行,步伐亦不再犹豫。直到一旁的马车被人掀起帘幕,探出薛皖一脸谨慎的面容:“路途遥远,想必也不会有人发现,还是上车来吧。”七十四、冒名医侍(一)

因害怕身份被人拆穿,沈茹月这一路格外老实,纵使马车颠簸,也不曾抱怨半句。始终端坐其中,更是多次克制住想要掀起车帘往外瞧的冲动。

如此,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直到马车停止前行,沈茹月跟随薛皖下来。才知又是一个日落时分,而眼前之地十分陌生,身后的太邺城已不可遥望。

依照上头的吩咐,大军将在此就地驻扎,先养精蓄锐,待觅得最佳时机再一举攻破前方城池。沈茹月一面帮着收拾药草,一面感叹这千年前的人真不容易,仗还没开打,先得来个长途旅行,只怕到了两军交锋的时候双方战士都已经倦怠得提不起兵器了。

由于沈茹月是顶替了药童的位置才得以随军的,故而不得不连那药童的活也包揽过来。虽然薛皖满脸谨慎的一再推辞,沈茹月却固执坚持,以弥补内心里对这位天才医师的的歉疚之情,只是这药童的活比想象中着实困难了些。

“麦冬、黄芪…”薛皖以惯有的没有起伏的语调不紧不慢的念着一连串药名,旁边的沈茹月面对铺了满桌的各式草药,额际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一手捧着医书,一手急着在药堆里翻找,偶尔捻起一撮拿到医书前比对。手忙脚乱的模样俨然和身边认真却不失悠然的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此忙活了许久,她才忽然双眸一亮,挑出那支看起来和书上过于抽象的图样略有些相似的物体,满心欢喜的递到男子面前。

“娘娘,这是桔梗,那个才是麦冬。”看到薛皖始终严肃恭谨的面容上隐隐抽动的嘴角,沈茹月讪讪的收回手,将那药材扔回药堆里,低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作为一个连药材都分不清楚的现代人,她却偏偏冒充药童,绝对是极大的失策。

尴尬不已的沈茹月正努力盘算着该如何化解这难堪的局面,以免得罪目前而言对她十分重要的御医大人,却听到药帐前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便见卫兵急冲冲闯了进来,满脸焦急的对薛皖道:“帐外有许多伤兵,大人快来看看!”

闻言沈茹月忙抓起药箱跟着薛皖赶到帐外,那卫兵口中的伤兵约有二十来人,看情形,应是刚经历一场激战,其中不乏重伤者,血肉模糊。因为初来这个时空蒙荒战场在她心里种下的阴影,对于眼前过于血腥的场景,沈茹月有些不忍直视。

“战争不是还没有开始吗?怎么会这样?”惊慌中,沈茹月的声音都开始颤抖,然而一片混乱里,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直到耳边响起薛皖紧迫却仍然冷静的声音:“快打开药箱,取银针和白绢!”

“哦。”似乎被面对伤员时格外认真的薛皖所感染,沈茹月渐渐冷静下来,双手颤抖的打开药箱,依照他的指示协助他对伤员进行紧急包扎。

忙碌中似乎忘记了时间,待处理完所有重伤的士兵,沈茹月才发觉自己已是腰酸背痛,然而转头看向薛皖,却还忙得不亦乐乎。

“原来千年前就有了工作狂。”沈茹月笑着低喃,才打算忙里偷闲去倒口水喝,竟又被几人拦住了去路,原是那一队士兵里轻伤的几人。方才只顾着抢救重伤患者,倒是忽略了他们。

“医侍兄弟,也给俺们瞧瞧吧,俺这屁股都要开花了,可疼着咧!”为首的矮胖士兵满脸委屈,接着其他几人也附和起来,纷纷嚷着要给自己先瞧。

沈茹月无法,又见薛皖还在忙着关照重伤士兵,只得依照他方才救治伤员的手法为几人包扎。待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累得腰酸腿疼。终于得闲的沈茹月捶着后腰转身yu回药帐,竟又觉到有两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于是寻着感觉看去,果见一名年轻士兵正默然与她四目相对。

那士兵生得眉目清秀,在厚重的盔甲下显得有些文弱,隐约记起方才他似乎是同那几个伤兵一起来的,只是被人挤到了最后。眼下竟也未曾开口求她医治,只是yu言又止的看着她,然而左臂上的伤口却已结痂。

见此情形,沈茹月停下转身的脚步,走到他旁边蹲下,自药箱里取出药膏和白绢道:“我来替你包扎吧。”

“谢…谢谢!”少年面上一红,声音怯然,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纤弱少年在战场上如何面对厮杀,或许如果没有战争,他本该在学堂里念诵诗词,战争残酷,遭殃的也总是无辜百姓。思及此,沈茹月不禁叹了口气。

“我们是先遣队,到前线刺探敌情的,哪知走到半路遇上了伏兵…”也许是为了缓解药膏触碰到伤口的刺痛,年轻士兵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两人倒也谈得投机,沈茹月更是借此了解了不少关于大军的安排。待包扎完毕,沈茹月不忘交这个朋友,一面收拾药箱一面道:“我叫阿月,是随军医侍,日后只管来找我聊天。”

“我姓赵,家里排行第二,大人叫我赵二就好。”少年又恢复了方才拘谨的模样,面上却露出微笑,一直目送沈茹月进入医帐。

终于忙完的沈茹月已是精疲力竭,一面收拾着药材,一面竟趴在桌边倒头睡下。至第二日,还是被帐外的喧闹声唤醒的。沈茹月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掀开帐帘,但见丰腴的阳光泛着金色的泽光汹涌而至。突如其来的耀眼光芒令她一时难以适应,下意识的伸手去挡,然而当她看见不远处的那个身影时,却连抬手的动作也忘了。

墨发玄衣的男子即使立于人群中央,也只需一眼便可认出,他的存在就好像阳光一样耀眼,而此刻细碎的金色光斑笼于他周身,流转间似乎正极力证明这一点。他手握盘龙枪,从主帐里行出,正与主将说着什么。举手投足间威严与风华尽显,叫人看着便不觉出了神。

“兄弟是新来的吧。”来人过于彪悍的嗓门震得沈茹月刹那间收回心神,寻声看去,原是昨晚央着她包扎伤口的那几个士兵。那矮胖士兵看来心情甚佳,还不忘同沈茹月调笑:“兄弟这双眼睛就跟长在了俺们大王身上似的,也难怪,谁叫俺们大王本事大还长得好,跟那画上的神仙一样。”

他那大嗓门一开,周围的人便都往这边看来,沈茹月顿感羞赧,忙不假思索的急于否认:“我才没有…”

话来没说完却又被矮胖士兵打断:“这有啥,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家,说个不怕兄弟羡慕的,俺还跟着大王一起上过战场呢,和大王一起杀敌,那叫痛快,更不要说大王在战场上的风采那才是…啧啧…”说到最后矮胖士兵显然已经词穷,满心的自豪都展露在脸上。

听他说着,沈茹月已不自知的唇瓣微弯,心叹那蛮不讲理的暴君想不到竟这样受拥戴,倒是出乎她的意料。正想着矮胖士兵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提高嗓门把她吓了一跳:“对了,昨天可多谢兄弟了,俺这屁股也好歹不疼了!”

那士兵原是个粗人,现下只当沈茹月是个少年,便更不曾顾及那许多,直说得她脸上一阵阵泛红,却也只得窘迫的连声道:“不客气,不客气…”

待矮胖士兵道完谢,沈茹月总算松了一口气,再往主帐那边瞧去,却再无流觞的身影,心下不免失落,正yu回医帐收拾药草,却隐约被人扯住了衣袖。转身又见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仍旧怯生生的模样。

见他yu言又止,沈茹月于是耐下信来,微笑道:“可是有事找我。”

少年却摇摇头:“这个…多谢你…”他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臂,渐渐展开笑容。

“原来是这个。你无需谢我的,身为医侍,是我应该做的。”沈茹月嘴上推辞着,心下却小有成就。

少年的面上浮起红晕,犹豫了片刻又接着道:“还有…谢谢你陪我聊天。”

“谢什么,是我俩聊得投缘,不如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可好?”沈茹月一脸豪气的说道。

少年听到自然欢喜,忙道:“那自然好,不知大人生辰为何,该称兄还是称弟?”

沈茹月已迫不及待yu感受这千年前的结义之交,微笑道:“反正你肯定比我大,不如我唤你赵二哥可好?”

“自然好…”

两人结成兄弟,又是一夜促膝长谈,直到天亮时,沈茹月才回帐眯了一会儿。

睁眼时,又是被帐外的喧闹声强迫唤醒的,只是这一日较前些天的例行操练都吵闹些。只觉那马蹄交叠,铁器铿锵,声声都落在她的心坎里。她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披了外衫眯着双眼yu走上前看个究竟。

岂知她还没走到门口,帐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险些和正一脸严肃疾步行来的薛皖撞个满怀:“还请娘娘速做准备,大王正率主力攻城,此番交战激烈,只怕伤兵不会少。”

薛皖的话让沈茹月顿时将睡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说大王亲率,那敌军的主帅又是谁?”

“沧世子,萧明玉。”短短六个字已足以让沈茹月的心跌至谷底,记忆里似乎又浮现出那个锦衣墨发的身影,宛若生于绝壁的幽兰,优雅而又残酷。

她顾不得薛皖的话,发了疯似的往帐外跑去,然而军队早已绝尘而去,只留下马蹄掀起的尘土将天地渲染成昏黄一片。七十五、冒名医侍(二)

自流觞率兵离开营地的那一刻起,沈茹月的心魂也仿佛被他一道带走,做什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不知道第几次把药材放错了地方,又是第几次立在帐前伸长了脖子遥望之后,营地里终于有了前线的消息。

报信的士兵风尘仆仆,马儿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直奔留守的军官帐内,奈何沈茹月此刻只是一名小小医侍的身份,断然没有资格在讨论军机之时进到帐内。然而从士兵焦急的行动和在帐内待了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出来的情形来看,情况恐怕不容乐观。那一方营帐便好像横亘在她心上的一堵墙,只叫她百般焦急却不得解脱。

如此煎熬的时光在那报信的士兵走后又不知挨过了几日,偏生她费尽一切方法,却也始终打听不到前线的半点消息。如此全面的封锁消息,却又让她愈加坐立不安,就在沈茹月觉得自己快要歇斯底里之时,大军终于归营。

当时的沈茹月正朦胧间被噩梦纠缠,梦境里尽是流觞满身鲜血,骑在战马上向她驰来的一幕,她拼命的在梦里挣扎,却总是不得解脱,眼见着向他伸去的双手也沾满了猩红,她害怕极了,连额际都起了一层薄汗,直到薛皖恭谨的声音将梦魇打破:“禀娘娘,大军已回营,这一次我军伤亡惨重,待医治的伤兵很多,不能再耽搁了…”

“大王呢?大王怎么样?”注意到素来从容的薛皖眼中那一丝掩藏不住的慌乱,沈茹月迫切的询问,却见他犹豫了一瞬,又避开她的双目,才吞吞吐吐道:“大王…受伤了。”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沈茹月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想要再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薛皖却已先一步说道:“微臣现下去大王帐内查看伤势,娘娘莫要忧心,臣定会拼尽全力。”

听他这一席话,沈茹月便再也不敢往下想,更是连帮忙救治患者的心思也没有了,只立在主帐外将那衣角攥了一遍又一遍,一双手心都被汗水浸湿。

仿佛经过一个世纪,薛皖才自帐内出来,额际细密的汗珠打破了他一贯的谨慎和从容。他行至沈茹月面前,立定脚步,只与她急得快要冒火的双眸对视了一瞬,便垂下双目极无奈的摇了摇头:“怕是不中用了…”他一面叹着气,一面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远处行去,留下沈茹月一脸呆滞的立在原地。

心底绷至极致的那一根弦终于还是断裂开来,沈茹月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旁人再说了些什么,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仿佛不受控制那般,她不顾一切的往主帐内冲去,自然被守卫的士兵拦了个结实。于是强撑着对卫兵道:“我乃太医院医侍,奉薛大人之命照看大王。”卫兵虽面露犹豫之色却也还是没有放行的意思。

沈茹月心如油浇,顾不得许多,从怀里掏出那枚鎏金琉璃玉牌:“丹霞宫主位令牌在此,还不放行!”见此令牌,两名卫兵面面相觑,愣了片刻后终于撤开挡在她面前的长枪,躬身抱拳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