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毓城守军的军营时,全军士兵已在将领的带领下排好列队相迎。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从战场上下来,看着这些身披铠甲,表情坚毅的士兵,沈茹月倒不觉得拘谨,反而比在沧王宫里自在。

守军的主将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将军,虽算不上青涩,却也不甚老成,前来向萧明玉和沈茹月行礼时动作略显僵硬,逗得沈茹月直想笑,但也不得不拼命忍住。

萧明玉却亲身上前将他扶起道:“丰将军乃少年英雄,自及冠之年为将便屡战屡胜,此前更是以少敌多却肃国大军解月国之围,明玉不才,怎敢受将军之拜。”

原来那支沧国大军的将领竟是此人,当时沈茹月已和月虹一起退回无殇城,只听说沧国派来的援兵甚是勇猛,与月国留守前线的部队联手抗敌,竟让肃国措手不及,这才解了月国险些覆灭的危机。

沈茹月还在猜测这位沧国的将领必是久经沙场之老将,想不到眼下见到却是这样一位不善言辞的年轻将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正于心下暗自感叹,萧明玉已引着沈茹月往营中的点将台上行去。在那处俯视满营的士兵,沈茹月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曾几何时,她也曾与那个人并肩而立,在太邺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三军。

当萧明玉对那些士兵说出第一句话时,时空便好似发生重叠,原本是优雅冷清的声音,听到沈茹月的耳朵里却不知为何变得充满威严且铿锵有力。

恍惚中那说话的人一身玄色铠甲,仿若真是玄色巨龙托生于世,每字每句都点燃听者心底的期冀与信仰,他说话的方式也总是那么蛊惑人心,好似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期盼的日子就一定会来临。

沈茹月拼命的收回心神,告诉自己莫要胡思乱想,然而身边男子的身影只在她闭上眼再重新睁开的那一瞬回归于萧明玉的轮廓,很快却又与记忆里的另一个身影重合,就像魔障了那般,怎样的无法逃离。

情急之下的沈茹月只好索性不去看他,抬眼望向台下的茫茫众人,奈何自天际铺撒的阳光太过炫目,直叫她更加恍惚。她只觉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且变得不真实,满眼都是刺目的光晕,叫她几乎不能视物,耳畔熟悉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纠缠于心,恨不能捂住那双耳不去听。

当额际不断有薄汗生出,萧明玉说话的声音已然转换成嗡鸣,沈茹月下意识的于袖下攥紧衣摆,以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楚勉强维持的清醒。她皱紧了双眉于心下怨怼而叹,为何萧明玉这般罗嗦,仿佛没有尽头般说下去。

她心下的抱怨才想了头半句,那嗡鸣声便越来越刺耳,全然打断了她的思绪,至于后来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眼前一黑便终于都结束。

醒来时眼前之景已换作暖帐锦香,沈茹月眨了眨眼,而后挣扎着坐起身来。

“醒了?”听到声音她才知萧明玉也在屋子里,不禁又拘束起来,低声应了个单音,便低头不再开口。

萧明玉本坐在旁边的软榻上,手里握着书简,倚在案几旁审看,见沈茹月醒后他便将书简放下,又执起机案上的小半碗褐色汤汁步至床榻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汤汁递到她的面前,苦涩的味道便随着汤汁里弥漫的热气嗅到鼻中,沈茹月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心。她于是下意识的蹙了眉,一脸嫌恶的看着面前的汤汁,知晓这必是汤药一类的东西。

萧明玉见她半晌不肯将汤药接过去,于是说道:“是安胎药,喝了吧。”他的语调甚是平静,俨然在交待一件平常的事情。

然而这话听到沈茹月耳朵里却似炸了一枚惊雷,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萧明玉的双眸,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萧明玉见她满脸都是惊骇表情,才意识过来她或许还并不知晓,于是简单解释了两句:“御医来看过,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可尽管萧明玉这样说了,沈茹月却还是难以置信,她垂下头来,下意识的以手覆上小腹,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那个生命的存在。脑中忽然晃过月军营中那一夜惊魂,她却忍不住自嘲,天意果真弄人,明明已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却被以这样的方式联系起来,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沈茹月无法描述此刻的心绪,只是呆愣的看着那尚未隆起的小腹,两行泪滴便禁不住自眼角滑落。

萧明玉又将安胎药往她跟前递近了些,同时也扯回她的心魂,可这时的沈茹月却不敢轻易将那碗汤药饮下,只是护着小腹警惕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青玉碗。

萧明玉已然看透了她的心绪,先是将安胎药引至自己唇畔浅抿了一口,接着说道:“你而今已有滑胎的征兆,既然喝与不喝这碗药,孩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何不放手搏一搏。”

想起萧明玉过往诸多狠辣行径以及他多年与流觞的仇怨,沈茹月原本对他满是戒备,可转念想来又觉得他这句话不无道理,便索性拼了这一朝接过萧明玉手里的药仰头饮尽。

过了许久腹中亦无不适之感,沈茹月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慌忙扯住萧明玉的袖角求道:“求你…替我保守秘密…”

似乎没有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萧明玉的目光在她握着的袖角上停留了片刻,转而抬起头看向她的双眸:“现在还不是说出这件事的时机,御医那边我已打点妥帖,你且放心。”

萧明玉与她对视的瞳眸还是一如既往沉如深潭,喜怒难辨,可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这一句话沈茹月却觉得十分可信,正yu开口谢他不杀之恩,却听得屋外有人通报:“禀世子殿下,世子妃娘娘,王后娘娘有请世子妃娘娘前往翊宁宫饮茶。”

萧明玉和沈茹月具是一惊,沈茹月更是忧虑得攥紧了被缘,却听萧明玉压低了声音于她耳边道:“不如先称病不见,王后那边我再想办法。”

自早上见过王后之后沈茹月便已知晓,这位王后绝不是位容易糊弄的主,且在沧王宫中必是极有地位的,否则也不会连身为世子的萧明玉都对她有所忌惮,倘若被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处,只怕迟早性命难保,于是忙拉住yu转身去请辞的萧明玉道:“我已经觉得好多了,眼下称病怕是会让她怀疑。”

说完,沈茹月又提高了音量对屋外相候之人道:“母后相邀,臣妾不胜欣喜,且容臣妾更衣过后便前往翊宁宫。”

翊宁宫的布置在沧王宫中当属第二,除了宴请外臣与使团的昭明殿之外,整个沧王宫中再寻不出比王后所居的翊宁宫更为华美的地方。

早就听闻沧王后出身高贵,自小锦衣玉食,所用之物都必是最好的,也难怪这翊宁宫杯盘皆宝、步步具贵,即便是肃王宫和月王宫中也无哪一间后妃居住的宫室可与之媲美。

所以当沈茹月在沧王后对面坐下时,只觉浑身都万般不自在,倒也不是因为宫室的奢华布置,而是自整个宫室里透露出的肃杀气悉,她总觉得沧王后连看自己的目光都是剑拔弩张的。

“世子妃不远千里而来,又下嫁于我沧国世子,实在是辛苦了世子妃,也着实是我沧国之幸。”女王端着雍容的笑,对沈茹月说着寒暄的话,与朝堂上讽刺萧明玉时判若两人的样子,竟好似真与她是熟络的一家。

沈茹月小心翼翼的应着,端着茶盏的手心都已被汗浸透,却又听她继续转向别的话题:“本宫早有耳闻,世子妃不仅能够亲身为帅上阵杀敌,更熟谙月国礼乐之精髓,可谓文武双全之才。各国贵族间更是传言世子妃自年幼时便精通月国曲乐,犹善琴曲,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也让本宫有幸一睹这礼乐之邦的风采。”

沧王后说完这一席话,便立刻命人抬了一把七弦琴来,显然是早有准备,然而当她露出端然笑意看向沈茹月时,却见沈茹月却之不恭的放下茶盏,朝她躬身一福,继而步至琴便抬手落音。

一曲奏完,沧王后已鼓掌称绝,只道:“世子妃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曲《朝凰》奏得可谓天衣无缝、至情至性,本宫而今才算开了眼界,以后还望多多赐教。”

沈茹月便也摆出一副恭顺模样,甚是端庄的朝她再行一礼,婉声道:“母后过奖,只要母后不嫌弃,臣妾可随时听候母后的安排,为母后奏乐。”

对于她的恭敬与和顺,沧王后似乎十分受用,又将她夸赞了一番,才道时辰不早,令她现行回宫歇息。

出了翊宁宫,沈茹月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想来方才沧王后是在怀疑她的真实身份才会让她弹奏月国乐曲,好在当年萧明玉逼着自己学过这琴曲,而今竟然托了他的福。

沈茹月正专注于心事,紧张过后的突然松弛却令她一阵眩晕,险些就要跌落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腰身一紧已被人扶入怀中。

抬眼正撞进萧明玉漆黑的瞳眸,才发现他竟也跟了来,于是强撑着攥住他的手臂,总算站稳身子没有晕过去。待稍事缓解后,沈茹月便忙向萧明玉扯开一抹笑意,宽慰道:“世子殿下可放心,母后那边一切安好。”一三七、政治联姻(四)

关于沈茹月并不是月姬这件事,萧明玉亦是知晓真实情形的人之一,所以沈茹月一直认为,自她嫁入沧国以来,这位世子殿下如履薄冰、小心维持的心理一点儿也不比自己的少,再加之他对自己的也不似过往那般阴毒,沈茹月对萧明玉的态度渐渐有所改观,说话间也尽量不再故意与他对着干,毕竟现在他们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自知晓自己怀有身孕以来,沈茹月的心境也在同时发生着变化,纵使流觞几乎将她的一颗心撕碎,可孕育于她腹中的这个小生命却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一日一日将她的生命点亮,将那些漫长的不知为何存在的日子变得有了意义。

当沈茹月将手抚上小腹时,脸上便又忍不住展露温柔笑意,她觉得自己与这个孩子一定是心有灵犀的,她在等待着它一天天长大,感受着它在她身体中孕育着的变化。

在这陌生的沧王宫中,她本不喜走动,只怕迈错了哪一个步子便会带来危机,可是在屋子里呆得久了却又担心闷坏里肚子里的小家伙,便强打起精神,每日总要趁着午后的暖阳出来活动活动。

此时虽已入冬,廊下的繁花也都落尽,但池子里的锦鲤却还鲜活可爱,沈茹月笼着汤婆子望着那副生机勃勃的画面,心情也好了许多,正唤着婢女拿来鱼食,抬了手准备投喂,却觉身子忽然被人自后方拥住,接着又有一只手握上了她的,继而执了她的手一道抓了些鱼食撒进池子里。

随着池中锦鲤翻腾,沈茹月的心下也是蓦地一惊,侧头却见萧明玉的面容近在眼前,他的五官本就生得阴柔,映衬在苍白的肤色下竟有种病态的秀美,只是他微敛的双眸依然无波,看在沈茹月眼里格外令人畏惧。

沈茹月下意识的yu自他怀里挣脱,捏着鱼食的手却被他制住,接着听他不动声色的于她耳畔说了一句:“别动。”

抬头间,沈茹月才注意到沧王后正携了一众宫女往这边行来,便立刻领会到萧明玉的意思,忙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的观鱼。待到她行近了,才配合萧明玉演出一脸被人打搅的慌乱模样,而后理了理衣饰,恭敬的与他一道向王后行礼。

王后见她二人亲昵模样,直将载满狐疑的目光分别在两人面上停留了许久,才露出一脸笑意道:“世子殿下好兴致,这大冬天的也不忘陪着世子妃赏鱼,如此新婚燕尔,实在令人艳羡。”

萧明玉拱了拱手,正准备应对沧王后这番话,沈茹月却忽的挽住他的手臂,一脸爱慕的看向他的侧脸,而后似由衷的说道:“托母后的福,世子殿下对臣妾确是关爱有加,怕臣妾待在屋子里憋闷,便什么也不顾的陪臣妾出来走动。”

说完这一句他竟觉萧明玉身子有些僵硬,连万年不变的脸上也展露出些许羞怯之情,于是暗叹他配合甚佳,便继续演戏:“能得如此夫婿相守,实在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看到沈茹月摒弃一国君王的威严,满脸小女儿样的攀附在萧明玉身上,沧王后端庄的笑容微不可查的裂开了一丝缝隙,却也没有再多说,便辞了她二人离开。

望着沧王后逐渐远去的背影,沈茹月一颗心才终于落地,下意识的抬手拂着胸口顺气,转头发觉另一只手还挽在萧明玉的臂上,于是忙收了回来,低头垂首的退至一旁。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萧明玉说了这一句便与沈茹月并肩往储君的宫殿行去。

行至半路,沉默了许久的萧明玉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刚才,多谢…”

沈茹月显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道谢惊住,忙回过头,见跟在身后的宫女与他们两人尚隔了些距离,于是也小声应道:“殿下言重了,先前殿下也救过我,而今不过是还了殿下的这份恩德。”

她说完抬头偷觑了一眼萧明玉,却见他表情并无改变,顿了片刻才又对她道:“王后而今怀疑我与月国勾结有所图谋,对你的身份也不甚相信,日后怕也有劳了。”

想不到素来奸猾的明玉公子竟会对自己说出这般请求之话,沈茹月着实有些意外,但想起能与他这样的人结成同盟,对于将来保护腹中的孩子也是有利无害的,于是打定了走一步算一步的主意,忙露出一脸谄笑,恭维着:“好说好说。”

日子便这般如履薄冰却又充满希望的过着,沧王后仍未死心,寻着时机便来试探一二,但也都被沈茹月糊弄过去,一来二去间她竟也不再畏惧,还能与她见招拆招的斗上一斗,每每赢了则忍不住向萧明玉邀一番功,尽管萧明玉那张脸始终没有表情,沈茹月却还是苦中作乐的享受其中。

这一日雪后新晴,沧王后又邀了沈茹月去翊宁宫说话,沈茹月自是不敢怠慢,梳洗妥帖之后便忙赶了过去。

她这几日害喜害得越来越厉害,所以去翊宁宫前总是格外小心,油腻的饮食皆不敢碰,只怕进了翊宁宫后发作起来招致王后的怀疑,甚至到了翊宁宫前还不忘抚着小腹低声的同肚子里的小家伙商量一番求它合作些才往敢踏进宫门。

可今日也不知怎的,自打进了翊宁宫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胃里老是一阵阵作呕,每次都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强压下去,可过不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一遭。

沈茹月难受极了,心不在焉之间甚至有两次王后的问话都没有能够接上来,这实在是令人心焦。

“世子妃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可是身子不舒服?”见沈茹月又在兀自出神,王后便连唤了她几遭,显然已是有所察觉。

沈茹月不禁于心下暗叫不好,一面怨怼着这孩子今日闹的什么脾气,一面陪着笑脸佯装无恙道:“臣妾无事,只是昨夜睡得晚了,有些倦。”

听她这样说来,王后忽的掩嘴一笑,似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说道:“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些,可也要小心身子,明玉也真是,怎的如此不体恤人。”

没想到沧王后不仅想歪了还把话说得如此露骨,沈茹月险些被刚饮下的一口茶呛到,却也不得不顺着她的话故作娇羞的点头称是。

可才应着,那不适之感便又有发作之相,她下意识的皱了眉,然而转头间看见墙上被风吹起丝帘时却发现了问题所在。

她注意到这翊宁宫的空气里似乎漂浮着一种香气,与昭明殿里萧明玉惯用的龙涎香不同,这种香气颇有些刺鼻,特别是有风自殿外吹来时,正好也将殿门口香炉里的气味带了进来,一闻到鼻子里便惹得她作呕。

以前她也听人说过,有些熏香对孕妇不利,甚至可能致使小产,心下便立刻紧张起来,却又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假装不经意的向王后询问:“不知母后宫中点的是什么香?”

王后却是想也不想便答来:“是西域进献的香料,味道浓郁些,太子妃若是不喜欢这味道,本宫可叫人撤了。”

沈茹月生怕她察觉出什么,忙强撑着违心道:“无妨,臣妾闻着也觉得好,只是没见过这味道,好奇而已。”

“倒也是,不过就是味道烈些,却也不是什么毒物,本宫已问过御医,即便是身怀六甲之人闻这香料也无妨。”王后说着这些话似都是无心之言,可听在沈茹月心底却总觉意有所指,便愈发如坐针毡起来。

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沈茹月实在有些坚持不住,正准备寻个理由告退,却觉胃中突然一阵翻涌,竟比前几次都来得猛烈,终于没有忍住干呕起来。

这一反应自然逃不过沧王后的眼睛,她立马唤来了御医为沈茹月诊脉。沈茹月心叹不好,反复推辞了几遍,可沧王后却将这件事抓住不放,硬逼着她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上,亲身督着御医为她诊脉。

当御医隔着丝帕将两指搭在她的脉上之时,沈茹月绝望的闭上了双目,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事情败露之后的结果时却听那御医满含喜意的声音道:“恭喜娘娘,已怀有整整一个月的身孕。”

沈茹月不可置信的睁开眼睛,却见王后展开满脸笑意自凤塌上行了下来,扶着她道:“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你们俩动作到快,刚好一个月,本宫就等着抱孙子了!”

看着王后那一脸真假难辨的笑容,沈茹月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但想到总算是顺利躲过了这一劫,却也稍事安慰,可转念又担心王后知晓她与萧明玉隐瞒怀孕之事便忙解释道:“我不知…”

“傻孩子,你是第一遭,月份又还小,自然是不知道的。”沧王后仍旧一脸欢喜,也不知是否放下疑虑,直命了宫婢将沈茹月护送回世子宫中歇息,好似真的万般关怀。

沈茹月一回到世子宫中便急匆匆去寻萧明玉,遣散了随侍的婢女之后满脸焦急道:“糟了,王后知道我有身孕了!”

萧明玉正在书房里翻看书简,听了沈茹月的话却也无半分失色,只是掩嘴略咳了两声,又不紧不慢的端起机上的杯盏抿了一小口,整个过程中视线却都不曾离开手上握着的书简,直到沈茹月快要抓狂了才慢悠悠说了一句:“我早已知晓,此事无需忧虑。”

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沈茹月突然明白过来,只怕方才那名太医硬将她怀孕两个月的时间说成一个月也不是巧合,顿时对眼前这个男人刮目相看起来,她暗自抚着胸口那颗好不容易归位的心,默默感叹其实有的时候狡诈也是一种优良品德。一三八、危机重重(一)

自从沧王后知晓沈茹月有身孕之事后,非但没有做出什么谋害之事,反而对她百般关照,三天两头的便赏赐些珍玩和饮食,这判若两人的态度令沈茹月十分讶异。倒是萧明玉始终保持警惕,对于从王后那里过来的东西总要格外检查一番,确认没有异样才许到她手里。

这日沈茹月正在屋子里弹琴,翊宁宫的宫女便又来传王后的赏赐,那宫女跪伏于地一样一样的将那些赏赐之物的来历说与沈茹月听,除此之外又说了许多王后的嘱托之话,前前后后竟呆了一炷香的时间。

纵使来人只是一个小小宫女,整个过程中,沈茹月都不得不伪装成一脸虔诚的模样,再三的谢过王后的恩典方才作罢。

待那名宫女离开后,沈茹月才放松下来,长吁了一口气,命人即刻将这些物件拿走,一刻也不敢多放在寝宫里停留。

或许是因为怀有身孕,方才不过警惕了那么些时候,沈茹月已是疲惫异常,正倚在矮机旁揉着额际,却见贴身服侍她的那名小宫女端了一碗羹汤过来:“娘娘倦了,不如喝些羹汤醒醒神。”

这名小宫女对她倒是颇为有心,素来总是她还没有说话,这名小宫女就先把她所想之事付诸于行动,而且说话做事的机灵劲儿也和珠儿有些相似,故而沈茹月看着她总觉得十分亲近,眼下便也朝她露出一脸笑意,应道:“劳你费心,先搁这儿吧。”

“这羹汤还需趁热,凉了饮下对胎儿不好。”小宫女那婆婆妈妈的叮嘱也与珠儿有七分相似,沈茹月便忍不住摇了摇头,愈发加深了脸上的笑意:“知道了,我稍歇会儿就把它给喝了。”

得了她的许诺,那小宫女才一脸不放心的退下,沈茹月便又拨了两声琴弦,正想起身挪到床榻上去歇息,却见萧明玉踏进屋子里。

“世子回来了。”她刚与萧明玉打了个招呼,却又想起方才的羹汤还未饮下,便重新坐回去,端起羹汤用勺子搅了搅。

“那是什么?”抬头间,萧明玉的目光正落在她手里的碗上,沈茹月只当他也想喝,便停住了yu往嘴里送的汤匙应道:“厨房里刚做的羹汤,世子殿下可要尝尝。”

依照萧明玉的性子,这种情况下,他通常都应该不屑的别过头去,所以当他毫不客气将那只碗接过去的时候,沈茹月着实吓了一跳。

她正在心底嘀咕着我不过是说的客气话,这人也忒没有风度竟然和孕妇抢食物,却见萧明玉只是将羹汤凑到跟前闻了闻,而后舀起一勺仔细查看,继而转头对沈茹月道:“这碗羹汤是谁送来的,怎么没有先拿去我那里验毒。”

萧明玉语调里满满的都是责备,听到沈茹月耳朵里则甚是委屈,她竟不知自己接触的所有饮食都是先送到萧明玉那里验过毒的,虽然这样是严谨可也未免有些强迫症的嫌疑,她于是有些不满的争辩道:“这碗汤羹是世子殿下亲自指派到我身边的宫女端来的,难道连世子殿下我也该怀疑吗?”

听了沈茹月的话,萧明玉却并没有反驳,他只是默然于袖中取出宫中常用于验毒的银簪至于羹汤中,然而片刻后的变化却让沈茹月哑口无言。

看着萧明玉手中那半截变黑的银簪,沈茹月再也无从辩解,而她自己也惊讶难当:“这…这怎么可能?”

“今日有谁来过?”萧明玉却忽然转移话题向沈茹月问道。

“不久前王后送了些赏赐之物来,我已经命人拿出去了。”沈茹月想了想,又将早上的情况细说与萧明玉听。

萧明玉于是若有所思道:“想来,东西应当是趁着那时候混进来的。”他说完这句自言自语般的话后又唤来侍从,命其将沈茹月身边的那名贴身宫女抓起来严刑审问才作罢。

这件事总算是有惊无险,沈茹月却还十分心有余悸,纵使她对沧王后的人百般防范,却也不想竟自她身边出了问题,便又忍不住责怪自己怎的轻易将这三年间所经历的那些朝堂斗争都给忘了,只因那宫女外貌与珠儿相似便受了蛊惑,实不应当。

可转念一想,今日却又是萧明玉救了自己的一遭,沈茹月于是忍不住对他道:“其实若刚才世子殿下不拆穿,则既可以除去我肚子里的孩子,又可以借此机会扳倒王后,世子为何…”

说话间,萧明玉已拾起机案上的书简看了起来,面对沈茹月的问题他却头也不曾抬,一双眼睛仍停留在书简上,似不经意道:“你也知王后有多害怕这个孩子降临于世,她害怕的于我自然有用,况且她既然敢派人下毒自然也是早有安排。”

萧明玉说完却又将手里的书简放下,行至沈茹月身边看着她道:“只要你用心做这世子妃,日后孩子出生我可赐她与母同姓,除了不可继承王位、不可入王族宗庙,一切都与其他的子嗣无异。”

实在没有想到萧明玉会如此宽宏大量,沈茹月原还想着待孩子出世之后想办法逃离这是非之地,眼下面对他貌似推心置腹的这一番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无论如何,有了萧明玉的这一承诺,沈茹月心下的忐忑缓解了不少,便也一心一意的配合萧明玉与沧王后斗争,毕竟在眼下的情形下,确实只有这萧明玉能够保住她和孩子的平安。

生活总是如此,才刚刚过得平顺些,就又会有浪花兴起。某日沈茹月才刚午睡醒来,便接到萧明玉急匆匆的传令,说是沧王传召,要她立刻与他一道去往沧王寝宫觐见。

说来自打大婚那日见过沧王一面,沈茹月几乎再没有同他打过照面,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沧王身患重疾,不便处理朝政和接见朝臣,所以朝政由萧明玉代为监国,而沧王本身则由王后照料,沧王后不允许任何人前往探视,故而在沈茹月看来沧王倒更像是被囚禁了。

这一日倒也奇了,往日里百般求见不得的沧王,眼下竟宣萧明玉前去觐见。沈茹月满心好奇的出了世子宫殿与萧明玉汇合,见到他是才知原是沧王趁着王后出宫入庙宇祈福的时机偷偷遣了人叫萧明玉前去见上一面。

知晓了前因后果的沈茹月顿时为这位沧王殿下心酸不已,明明贵为一国之君王,却连见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得如做贼一般,实在可悲。

刚踏进沧王寝殿,一股浓烈的药味顿时扑面而来,沈茹月下意识的抬手掩住口鼻,抬头见萧明玉一脸询问的表情,便默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与他一道往殿内行去。

看来沧王病重的消息不假,眼下他正躺在龙榻上,整个人已形同枯槁,气悉也十分微弱,待得他们两人靠近时,才自昏睡中醒来,却已无法起身,只能已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是明玉吗?”

“儿臣拜见父王。”萧明玉的冷静令沈茹月再次心生敬佩,眼见着沧王这般模样,她虽与他非亲非故,心下却也堵得难受。她恭敬的随着萧明玉一道伏身拜谒,纵使心下有万般思虑也不敢轻易开口。

“世子妃也来了?”沧王听到了沈茹月的声音,随即也问候了一句,同时将一只枯木般的手颤抖着伸到了床榻边。

沈茹月抬头看了一眼,继而想也不想的迎上去将那只手握住,而后展露笑颜至床榻边看向沧王:“儿臣在此。”

“世子妃有孕,是天佑沧国,只可惜本王命不久矣…怕是看不到王孙出世了…”沧王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语调中满是落寞与无奈。

沈茹月见他隐有弃世之心,心下一动,一时竟忘了孩子原不是萧明玉骨肉的事实,慌忙打断了他的话道:“父王何以这样说,孩子长得很快,很快就会出生,何况父王是要长命百岁的,一定能看着孩子出生、再看着它长大!”

她这一番安慰之语自然是不能扭转沧王多年来沉积的绝望情绪,他只是艰难的于唇畔扯出一丝笑容,而后却又唤起萧明玉的名字。

待萧明玉来到床榻前跪下,却不知沧王从何处摸出了一卷锦书,颤颤巍巍的递到萧明玉手里:“本王知道…王后对立你为世子之事始终介怀…可她…”沧王说着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沈茹月yu起身去寻太医,却见沧王吃力的抬手,俨然是阻止的意思,沈茹月无法看了看萧明玉,见他不曾言语,便又重新跪坐回来。

沧王似又缓了过来,继续将方才的话说完:“这一生也是本王亏欠了她…才令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本王去后…无论发生何事…还望你…留她一条性命…”

沧王所说的这些话,沈茹月听得似懂非懂,若说亏欠沧王后,无非是因为年轻时沧王为了坐稳王位才娶了出身名门的王后,可偏偏终其一生都不曾爱过她,心中所系则只有萧明玉的母亲俪妃,这些沧王宫里都有传言。

但对于沧王要萧明玉放过王后一条性命这件事,沈茹月则完全不明其义,就目前来看,显然是沧王后恨不能置萧明玉于死地,以至于连她也不肯放过。

萧明玉却好似并不计较谁是谁非,只是捧着那卷锦书恭恭敬敬朝沧王磕了三次头,而后说道:“儿臣谨遵父王旨意。”便拉着沈茹月辞过沧王离开。

出得殿外,沈茹月心下还有些愤愤不平,只叹这沧王费劲心思传了萧明玉与她去竟是为了那个对她投毒的沧王后求情,但见萧明玉握着那卷锦书一脸凝重的模样,便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陛下的锦书上写的是什么啊?”

萧明玉只抬眼对她对视了片刻,继而竟将那卷锦书递到她的面前,沈茹月自然迫不及待的展开,然而看清上面的内容却忍不住发出惊叹:“这是遗诏!”一三九、危机重重(二)

自召见萧明玉后,沧王的情况似乎急转直下,纵使王后更加严密的封锁了关于沧王病情的一切消息,但时常在沧王寝宫附近出现的御医们急匆匆的身影已然可以说明一切。

沧王后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她先是利用娘家在朝野中的庞大势力,集结朝臣与萧明玉相抗。故而萧明玉每每提出的政论,总会被一干老臣联名反对,以至于沧国上下都传闻世子殿下年轻气盛且居功自傲故而在朝臣中不得人心。待舆论成熟后,又以沧王病中思念手足之由将沧王的弟弟文宣候自封地召回毓城,且特别嘱咐携其子同行,并下凤诏收其子为义子。

明眼人都知道沧王后安的是什么心,沧王这一生子息薄弱,长至成年的也只有萧明玉一人,所以萧明玉被立世子和继承王位本都是无可争议的事情。

纵使如此,沧王后却还是不肯死心,暗地里勾结文宣候,打算趁着沧王驾崩这最后一个机会扭转乾坤,拥立文宣候之子为帝,她自己则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从而操控这一傀儡,将政权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得知沧王后的这些行径之后,沈茹月总算明白沧王为何要如此急切的将传位遗召交到萧明玉手里,种种迹象皆已表明一场暴风骤雨正在沧国的王族之间默然酝酿。

这几日萧明玉表明上虽然依旧平静,但沈茹月却还是自一些细节中,隐约觉察到他未曾言明的忧思与苦恼,比如说他这接连几日每天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彻夜不眠,比如他的咳疾因为国事操劳而越发严重。

又是一日深夜难眠,沈茹月觉得自己也沾染上了肃王宫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开始出现失眠的状况。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几遭,脑子里却越来越清醒,正烦恼间忽然听得几声咳嗽自隔壁传来,便索性坐起身来,唤了婢女送来杯盘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