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公子自跟着刘青来到茶园之后,又恢复了原来冷峻不语的状态,对刘青所做的事只是看在眼里,并不多问;兀自紧锁眉头,神游天外,想自己的事。

刘青又喝了一口茶,她皱皱眉,看了看手中的茶,对伺立在一旁的唤儿温言道:“你下去歇息去吧。有事我们再叫你。”

她慢慢将手中的茶喝完,这才亲手重新烧水、洗杯、投茶、冲水…

跟前世今生的每一次泡茶一样,她的心情,就像这茶叶一般,随着热腾清泉的荡涤与浸泡,慢慢舒展开来。仿佛所有的尘世喧嚣,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心中弥漫的,是澄澈与安宁。

孔子曾说过一段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是刘青非常喜欢的一段话。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是——能明了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明了自己的价值观,明了生命中什么对自己是重要的,明了自己的追求,如此即便做同样的事,你心中亦是非常清澈的而安定的。但刘青却喜欢按自己的意思来理解这句话。

上一辈子,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奔忙——小时候天天忙着学习,忙着上这个补习班、那个补习班;好不容易上班了,便开始为买房而拼命赚钱;待把房款付清了,又开始为买车而奋斗…欲望就像填不满的沟壑,人一辈子就这样疲于奔命。直到她生命走到尽头,回过头来才发现,房啊、车啊…神马都是浮云。

虽然领悟较晚,但她终是明白了孔老夫子那句话的意思。是啊,在浮躁的社会环境里,我们需要静静地坐下来,慢慢沏一壶清茶,让灵魂在雾气氤氲中沉淀、澄清,想想清楚这一辈子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这,便是“止”。

第一百零二章 拈花一笑

刘青泡着茶,动作轻柔而舒缓。在她的周围,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山丘,眼前是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碧绿的茶树、偶尔飞过的小鸟。刘青心静如水。这便是茶道啊!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看你泡茶,心里有一种很宁静的感觉。”丹公子坐在对面,静静地看刘青泡茶。他平日里紧锁的眉头,此刻全然舒展开来;平时那深藏忧虑的漆黑眼眸,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安详。

刘青泡好茶,给丹公子斟上一杯,递给他,笑道:“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丹公子伸手接过,一向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两人品着茶,再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绿树青山间,在偶尔对视的眼神里,两人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心境。

静默间,刘青忽然领悟了“拈花一笑”的意境——佛祖拈起一朵花,一句话也不说。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便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了迦叶。

佛祖所传的。其实是一种至为详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无拘无束、坦然自得、不着形迹、超脱一切、不可动摇、与世长存,是一种“无相”、“涅磐”的最高的境界,只能感悟和领会,不能用言语表达。而迦叶的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他领悟到了这种境界,所以佛祖把衣钵传给了他。

有些东西,不是能够用语言述说的,只能心意相通,心领神会。正所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刘青在偶尔对视的一眼之中,忽然就这么明了了他此刻的心情,该是暂时放下了尘世羁绊,做到了云淡风轻;而他,也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她心境的平和安宁吧?

“公子,茶变色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师傅兴奋地跑来叫道。

刘青对丹公子一笑,站起身来,向屋里走去,对李师傅道:“走,看看去。”

果然,茶已变色。刘青告诫:“如果有红有绿,茶便没发酵好。一定要全都变色方可。”

她随即吩咐烧燃烘炉,上烘笼,把茶放到烘笼上进行高温烘焙,让其迅速蒸发水分。刘青看茶慢慢变成乌黑油润的色泽。体积也变小,便吩咐停火,再一次进行摊晾;摊晾完毕,再烘焙一次。毛茶已成。

做完这些出来,今已晚了,正是吃饭时间。丹公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前几日便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这里条件简陋,但林掌柜仍把吃食安排得很丰盛,住的地方也挑了两间最好的房间,家俱摆设也安排得尽量让他们舒适。刘青和丹公子一起吃过饭,仍在茶园歇下。

第二天,把干毛茶进行毛筛、抖筛、分筛、紧门、撩筛、切断、风选、捡剔、补火、清风、拼和、装箱,外形整齐美观、内质纯净统一的祁门精红茶才算成品。

忙完这些,已是晚饭时分。刘青从制茶间出来,却看见昨日喝茶的地方,坐着丹公子高大的身影,旁边是红泥小火炉,各色茶具,而炉火已熄,杯中茶已凉,想来已坐了很久。

“虽说你身体已恢复得不错。但还要要多躺着才好。”刘青看了,忍不住鸡婆地关心了一句。

丹公子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刘青,微笑道:“累了吧?”

刘青伸个懒腰,笑道:“还行。”看到丹公子对面有张椅子,椅前有杯茶,便坐到椅子上,问:“给我的?”

丹公子摆手道:“凉了,我叫唤儿再给你泡一杯。”

“不用。”刘青一口饮下杯中茶,一股清凉从喉咙直下心肺,她舒了口气,道:“真爽。”

丹公子笑道:“极品西山茶,就是这么被牛饮了!”

刘青转过头去看他:“今儿心情很好?”竟然不问就开口说话,还有说有笑甚至开玩笑,比较不寻常。

丹公笑了笑:“昨天在这儿喝茶,心情好了很多。”

“嗯,就应这样嘛。无论什么难事,想做就放手去做,失败了再来,要不就丢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丹公子微笑着看着她,没作声。

刘青又伸了个懒腰,道:“回镇吧,第一批采的茶制好了,饭后我请你喝好茶。虽然此时的茶还不够好喝,但能成为这世间第一个喝红茶的人,是你的幸运!。”

丹公子微笑道:“万分荣幸!”也跟着刘青站起来。看刘青想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自己慢慢走了几步。

“咦,你能走了?”刘青大为惊喜。还是过去扶住了他,“太好了。”

“公子。”林掌柜从制茶间出来,看刘青扶着丹公子,似乎要离开,忙叫住她,“公子,这新茶制成,您和两位师傅也忙了两天,不如一起去历口镇太白楼,庆贺庆贺?”

制茶间除了刘青和两位制茶师傅,其他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所以一听说茶制好了,林掌柜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制茶间,去看从未见过的新茶。此时听唤儿通传说刘公子要走,这才忙忙地从制茶间里跑出来。

“两位师傅辛苦,明天之后的茶是否能制得好,就看他们的啦!你请他们去太白楼喝两盅。我有些累,先回历口镇休息了,你们在太白楼要上三五个菜,叫人送到家里就好。”刘青前世就很不喜欢应酬,男人们喝着酒满嘴胡咧的情形她一向不太看得惯。今生她更是要为自己在这时代的声誉着想,这酒能不喝尽量不喝。

既然刘青这样说了,林掌柜倒也不好勉强。他叫上两位师傅,又跟来时一样分乘两辆车。一起回了历口的住处。

刘青看唤儿搀着丹公子回了房,这才自己去烧了些热水,准备好好泡上一把澡,倒把唤儿唬了一跳,连声道:“公子公子,您放着,小的来。这样的粗活,哪能让您干?”

刘青放下柴,看唤儿生火烧水,有些感慨地笑了笑。从西山村出来几个月,她还真很久没做这些事了。竟然有些怀念。

待她从房里洗澡出来,太白楼已把酒菜送来了。刘青看林掌柜也在,便问道:“林掌柜怎么在这儿?两位师傅呢?”

林掌柜笑道:“两位师傅在太白楼喝着,我在这儿伺候二位公子。”

刘青摆摆手道:“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我这儿有丹公子陪着,唤儿伺候着,就行了。红茶的制作我已交给两位师傅了,这茶以后的质量好坏可就得看他们的,把他们招呼好,是你做掌柜的职责,你还是去太白楼吧。”

林掌柜揖手道:“是。”连忙退了出去。

刘青在丹公子对面坐下,拿起筷子,看着桌上丰盛的菜,笑道:“这下自在了。”

丹公子摇摇头:“你啊!”笑容里竟有一丝宠溺。

刘青耸耸肩,自顾挟了一筷青菜:“我可饿了。”她这青菜还在半路,碗里却多了只鸡腿。

刘青看着鸡腿皱皱眉,睨了丹公子一眼:“我不喜欢吃鸡腿。”

“你太瘦,要多吃点肉。”丹公子一付以家长自居的样子。

瘦吗?那是苗条好不好?刘青不理他,对唤儿道:“唤儿,来,坐下吃饭。”

唤儿吓了一跳,忙道:“刘公子,小的在这儿站着就挺好。等公子们吃过了小的再吃。”

刘青看丹公子也是一付不赞同的样子,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她从山里出来几个月,接触到了陆宝成、李植以及归园茶居的一干人等,知道他们的等级观念极强,并不赞同跟下人同桌吃饭的做法。她斜了一眼丹公子:估计这人就更加了。

不过,要是她坚持要跟他们同桌吃饭,便是下人自己,也是一身不自在。如果今晚她坚持,最后的结果,就是唤儿挨饿。

刘青只好摆摆手:“唤儿,这儿不用你伺候了,你下去吃饭吧。吃完饭,把我房里桌面上的茶具拿到竹林旁边,把烧水的东西准备好。”

唤儿本要张嘴坚持留下。但看到丹公子扫过来的眼光,只好应声而退。

他们吃完饭出来,唤儿已将茶具摆好。这日天气晴朗,正好有些微月,月光把竹林的影子照得斑斑驳驳;溪水反射着月光,白白亮亮的,潺潺流动的声音,让这地方更显幽静。

刘青把茶具一一摆好。这是她一直放在芥子里的功夫泡茶具:陶质炭炉、提梁烧水壶,精雕细琢的双层抽屉式竹制茶船和茶道组,茶壶、公道杯、品茗杯、闻香杯、滤网、茶托甚至盖置,应有尽有。因为她的行程还未到宜兴,紫砂壶尚未出世,所以她现在手里拿的主泡器,是一个景德镇出产的青花小瓷壶。

烫杯、投茶、洗茶,刘青的动作如流云拂月。茶汤出来时,先用公道杯斟入闻香杯中,再用鲤鱼跳龙门的手法把茶杯翻转过来,把茶奉给了丹公子,示意他照着自己的做法,把茶旋入品茗杯。然后她提起闻香杯,放到鼻前闻香。

第一百零三章 原来是他

丹公子一直看着刘青泡茶。眼里满是欣赏。此时看刘青闻香,也照样子把闻香杯放到鼻子前,一闻之下,不禁动容:“这茶…既像是蜜糖味,又像是兰花味?嗯,应是甜润中蕴藏着一股兰花之香,果然是其他茶所未有。”

刘青微笑着不置一词,示意他提起品茗杯:“看看这汤色。”

借着唤儿端过来的烛光,丹公子看那汤色,竟红艳透明,极是明亮。啜一口,满嘴生香,甘鲜醇厚,回味绵长。

丹公子点头赞道:“这天下之好茶,我尽喝过,都是先苦后甘;却从未喝过这种茶,入口甚是醇和,别有一番滋味。”

“现在这新茶味道还不够好。放上半个月后,滋味更佳。不过这红茶与绿茶不同,它不仅不会伤胃,反而能够养胃。经常饮用加糖或牛奶的红茶。对胃溃疡有一定的治疗效果。”

“红茶?嗯,名如其茶。”丹公子点头,然后看着刘青,微微一笑,“不过我想,女人们会更喜欢它。”

这就是说他不是很喜欢啰?刘青嘟嘟嘴,不过也承认他说的是实话,前世里,还真是女人们更喜欢这茶一些。尤其是一些洋派的女子们,加上奶和糖,端着大口高身的无盖西洋茶杯,优雅地坐在高耸的玻璃窗内看高楼林立的蓝天白云,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累了一天,去休息吧。”又喝了几杯茶,丹公子对刘青柔声道。

这妖孽,看来真不该给他泡茶喝,让他一直冷冰冰面无表情是多么地让人清心寡欲。这两天眼看那双电死人不赔命的眼眸里,越来越深浓的关切甚至宠溺,刘青终于知道,什么叫“挡不住的温柔”。

“嗯,你也休息吧。”刘青不敢看他,赶紧放下茶杯站起来,一边飞快地朝房间奔去,一边在心里作检讨:“茗和、茗寂,我错了,我不该那样骂你们!我现在终于知道要守住自己的一颗芳心,是多么滴困难了——那需要多少坚定的**意志呀!”

回到房里。她正有些发呆,忽然见很久未露面的小懒从芥子里蹦了出来。小懒懒洋洋地伸了一下腰身,然后对着刘青,指手画脚地“吱吱”叫起来。相处久了,刘青岂有不知道这小家伙的德性?她敲了小懒的小脑袋瓜子一下,笑道:“你啊,又懒又馋,干脆叫你懒馋算了。”

小懒小小的身子被刘青这么一敲,差点打了个趔趄。它极为愤怒地冲刘青“吱吱”叫了一阵,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刘青也不理它,拉开门便准备出去,吓得小懒“嗖”地一响,又回到了芥子里。刘青摇摇头:“不仅又懒又馋,还胆小如鼠!”

小懒立刻又蹦了出来,指着它自己就叫了一阵。刘青迷糊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人家小懒本来就是“鼠”嘛,胆小是应该滴!唉,别拿松鼠不当“鼠”啊!

看唤儿在丹公子房伺候着没出来,刘青便自己跑到厨房,烧了一把火,把水烧开。然后端着壶子回了自己的房,给小懒冲了一杯红茶。看着小懒无限幸福的棒着茶杯喝茶的样子,刘青严重怀疑,这家伙上辈子是个老茶痴,这辈子投胎投错了,投了个“鼠”身。

后面几天的红茶制作,都是以黄师傅和李师傅为主,刘青只是看看,指点一下不足,比较轻松。所以本来可以在外面跟丹公子喝喝茶聊聊天,时不时进来看一下就好的。但她却坚持呆在制茶间里,不肯出去休息一下。这行径看在林掌柜眼里,把个林掌柜感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跟着这样有本事又敬业的东家,他想不发财都难哪!

而两位师傅做事却越来越手忙脚乱,战战兢兢——东家这样紧紧盯着,咱们做事东家是不是特别不放心哪?不会制完这批茶就让咱们卷铺盖走人吧?他们哪里知道,这东家貌似认真,实则早已神游天外,一直在心里描绘外面那**妾成群、娇儿满地的景象,给一颗慌乱的心不停的念清心咒呢!

晃眼间,便是清明了。这几日,丹公子身体恢复很快,基本上与正常人一样了。他每日跟着刘青一道去茶园,坐在树下静静喝茶,等刘青从制茶间出来,再一起回历口镇。

刘青的心情也调整得甚是有效,免不了跟丹公子在一起时,只要一有心动,便马上想他妻妾成群的画面。这效果与《红楼梦》里。那跛脚道士给贾瑞治思春病那镜子的骷髅头很是相似,刘青坚定地守住了自己的一颗芳心,不让它再沉沦下去。至于原先沉沦的那一部分嘛,嗯,等这妖孽走后,她自会把它从泥塘里拔出来,洗洗干净。刘青于此又进一步理解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洗”和“革”的深刻含义——原来,是这么个洗法,要把心和脸洗得脱一层皮,就可以重新做人了!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寒食节。从这天开始三天内不生火,只能吃冷食。林掌柜准备了很多点心,刘青平时便吃得少,而且女孩子以点心作正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担心丹公子身体受不了,吩咐唤儿给他单独开小灶,但丹公子坚辞不受,刘青只好作罢。

本来清明这天,是要去扫墓的,因刘青、林掌柜和两位制茶师傅都是外地人,大家没墓可上,加之要忙着制茶。也就不提这个事。刘青自到这明朝时,二丫父母早亡,她从未见过面,自然没有什么感触,每年跟着刘大春上坟,也是应个景。如今身距千里,自然没有感觉。

可从头天晚上开始,刘青便发现丹公子心神不宁,他既不想说,她自然也不问。第二天清晨,刘青起床。便看见丹公子带着唤儿到了竹林边,面朝北边,焚香、叩首,遥拜祖先。他起身时,眼尖的刘青看见,他眼眶里似啜着泪。

丹公子面朝北边默默站了良久,忽开口道:“唤儿,你先下去。”唤儿诺诺而退。

刘青正想也离开,丹公子唤住她:“刘青,你留下。”

刘青知道丹公子有武功在身,而且也不弱。虽一直背对着她,知道她在,也不奇怪。只是他一直默默站着,唤她留下,却不说话。

她正想询问,他开口了:“我,朱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封宁王。”说到这里,他沉默良久,才又哑声道:“父皇薨逝五年,我不能到他墓前烧一柱香,实愧为人子。”顿了顿,他又道,“我四皇兄,今永乐皇帝,胁迫我与他夺侄之位,曰事后分治天下。他即位后,不但分治天下成为虚言,曾许我的‘自择封国’也成为笑谈。夺我兵权,押送我到南昌。我愤而抗之,却被追杀。如没有你,早已丧命。”

微风吹拂着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朱权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默然良久,长叹一口气。转过头来道:“刘青,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很没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竟差点连性命都保不住。”到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眼,转过身去。

刘青恍然,难怪看着那双漆黑眸子似曾相识,却原来在南昌城外有过一面之缘。这段时间看他很是烦恼,好似活得很累,可他不说,她也不好问。却没想到,他烦的竟是夺天下之大事!对于一个男人的这种失败,刘青还真不知如何劝解。这种事情,是要自己想开的,别人轻飘飘的几句话,起不到半点作用。

但看他痛苦,刘青觉得自己的心也似乎跟着痛了起来。她上前与他并立,开口劝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霸王乌江自刎,可谁也不否认他是个英雄。你兄弟二十几人,再加上侄子无数,但皇位却只有一个。永乐即位,时也!命也!运也!你既已努力过,便已无憾!命里有时终须有,命是无时莫强求!想开些吧,人生之乐,并不只有权势一种。”

朱权没说话,半晌,方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刘青刚想叫唤儿,朱权道:“不用叫他了。”

朱权缓步向前,刘青怔怔地默默跟在后面。

看着前面高大魁梧的男人,一步一步走着,那挺得笔直的身影让刘青一瞬间晃了神。他虽大病初愈,行动间背脊仍挺得很直,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某种力量。这人身上这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睥睨天下的气度,她原来怎么没有发现?

朱权!

呵,他是朱权!他原来是朱权!

刘青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曾经的动摇彷徨,现在想来竟是如此好笑的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亲王,哪可能没有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幸好幸好,她还守得一丝清明,终是悬崖勒马,没让自己再沉溺下去。然而心里还是堵得难受——如今他说出身份,是要走了吧?

朱权仿佛信步而行,却又似目标明确,一直往镇外走去。过了历水桥,忽听钟声悠扬,“晨钟暮鼓”,原来远处绿树青山间,隐着一座寺庙。

第一百零四章 分离

寺庙愈行愈近。这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庙宇,天王宝殿上恢宏大气的庑殿顶,出檐深远,斗拱宏大,便是站在山门外也能看见。庑殿顶上的铃铎随风摇晃,与殿檐上“叽叽喳喳”惊飞而起的小鸟,为庄严的佛寺平添了一份俏皮。

刘青站在寺庙前,听着“铛铛铛…”十八下紧敲的钟声,愈发地觉得震耳发聩。这钟声好像敲在她的心坎上,把她从迷妄中唤醒。听着洪亮的钟声,“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耳闻心诵;看着摇摆的铃铎,她想起“既非幡动,亦非风动。乃尔心动也”的故事,忽觉心境空明。原来,我们因心生妄念,才会有种种世间景象;如果离开这种心的妄念,便没有任何可以执著的事物,没有什么烦恼了吧!

朝夕相处十几日,朱权其实很少说话。可不知为何,她此时却产生了一种离情。想到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人,她便有一种深深的不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很明白,她与朱权,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是做朋友,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这种不舍,真的很不应该。

看着蓝天上朵朵白云,刘青终于深吸一口气,赶上一步,与朱权前肩而行。朱权转着深深看她一眼,稳步向前。

跨进山门,天王殿里的弥勒笑眯眯地迎着他们,朱权却视而未见,绕行而入,直往大雄宝殿走去。他到了佛祖前,点了三柱香,虔诚地拜了,又拿起签筒摇了摇。“啪”的一声,一根签掉到地上。朱权捡起来,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随后缓缓闭上眼睛,站在那里半天没动静,背在身后拿着签的手,微微颤抖。

朱权拜佛摇签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刘青眼尖,签掉到地上的时候,她看到“下下签”三个字。此时看朱权强压在心头的痛苦,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他仍是放不下。

一百零八下钟声终于停息,庙中一片寂静。

有和尚过来,问道:“这位爷,要解签吗?”

朱权如梦初醒一般,把手中的签往后一扔,大步向寺外走去。

刘青急步跟上,唤道:“喂,朱…王爷…”

朱权脚步稍缓,终在天王殿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刘青。

刘青避开他的眼睛,看着塑着金身的弥勒。轻声道:“王爷,你知道民间传说中,这布袋和尚是怎么修成正果的吗?”

朱权看着笑呵呵的弥勒,默默地摇了摇头。

“滴水成冰的一天,布袋和尚走在旷野中,前面来了一人,衣不蔽体。那人看见布袋,问道:‘大师,我腹中饥饿,能否给些钱予我?’布袋想都没想,便把手中的钱袋全给了他。那人又道:‘我赤脚踩在雪地上,脚都冻僵了,能否把你的鞋给我穿?’布袋二话不说,把鞋脱给他,自己赤脚踏在雪地里。那人看了看布袋仅剩的单衣单裤又问:‘你的衣服是否也能给我御寒?’布代毫不犹豫地把衣服脱下来,正脱到一半,对面那人金光一闪,化作佛祖,点化了布袋和尚。”

刘青转过头来,看着朱权:“弥勒为别人温饱,宁愿自己一无所有,这种‘舍我’让他终成正果。天下百姓苦寒,活着本已不易,战争一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永乐即位,已成定局。他大权在握,王爷兵力相争,此于百姓,是人祸一场;于王爷自己。不啻以卵击石。王爷,人不能太贪心,不是世上所有的东西,我们都能得到。执妄不舍,终一无所得。不作无谓之争,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如何取舍,尽在王爷的一念之间。”

朱权听了,久久凝视着赤足袒胸的弥勒,没有说话。末了,他缓缓转身,出了天王殿。

刘青心中暗叹。她知道失去了权势,朱权的一辈子,过得非常的憋闷和屈辱。可结局既是如此,如果始终耿耿于怀,只有徒增痛苦。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知道他人生结局的人,她真的很希望他能看开来,不要再作无妄之争。她看得出来,朱权已经心生去意,所以话在心中。她现在不得不说。

看到朱权已跨出殿外,刘青正欲移步跟上,忽然心中一懔,感觉院外似有不少人。她担心朱权安危,急忙飞快地跃出殿外。

待看到朱权正静静地立在殿门外,刘青才舒了一口气。她抬眼看到绿树红墙的三门之处,站着六七人,这几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汉子,身着劲装,手里拿着武器,看上去都身俱武功。而且武功极为不俗。

他们看到朱权,全都神情激动,眼中含泪。其中一个年长的,哽了半天,才叫出声来:“王爷,您…您真的还活着?见到那枚玉板指,属下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嗵嗵”几声,几条汉子全都跪下,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朱权喉咙动了动,强压下心里的激动,哑声道:“都起来吧。”

待那几人情绪稍稍平息,朱权又对他们道:“你们且退出门外。”

“王爷…”那年长的似是当头的人,他犹豫着正想说话,被朱权淡淡地看了一眼,忙让大家都退了出去。退出之前,他深深打量了刘青一眼。

朱权转过身来,走到刘青面前,看着她柔声道:“跟我走吧。”

刘青愕然,她万没想到朱权会说这话。不过她随即摇摇头。他和她,本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人。她只希望她这一辈子,风轻云淡。朱权太过浓墨重彩,她交往不起。

“也好。”看到刘青摇头,朱权倒也没有半分不悦,他点点头,“此番前去,必有危险。那便待我平息了麻烦,再派人来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刘青看着朱权那英俊的面孔,只觉自己心乱如麻。但她的头脑里仍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这一生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行了,就这么说定了。”朱权忽然一把将刘青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深深地看着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丫头,等我。”

刘青一下被拥进一个温暖而充满阳刚之气的怀里,她顿时呆住了!

他,他这是干什么?他叫她什么——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