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桃花也看着柳氏,见柳姐姐比在自家时明显脸色红润了很多,想来在夫子家中过得也不错。王桃花心里又是欣慰又是说不出的苦涩来,她便只是一个劲儿的看着柳氏。

虽然柳氏对王桃花确实比王家其他的人来得亲近,可出了那档子事儿后,柳氏只想远离王家人,如今面对着王桃花,柳氏也觉得两人中间似乎是隔了些什么,再是回不去当初那般亲近的关系来。是以柳氏说完话,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

王桃花看着柳氏手里的菜篮子,道:“柳姐姐买这么多菜,可是家中有甚事情?”

柳氏道:“家中来了客人,这才出门买些肉招待好。桃花,我确是该回去做饭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王桃花道:“我知道的,柳姐姐,你过得好不好?”

柳氏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道:“我很好。”

王桃花只觉得眼泪花儿在眼睛里头打转,她抬手擦了擦眼睛,道:“柳姐姐过得好就好。那姐姐你快些回去吧。”

柳氏辞别王桃花家去,王桃花呆立在原地,看着柳氏离开的背影,她看着柳氏的背影带着哭腔道:“姐姐,我本想告诉你,我大哥他…”话未曾说完,王桃花眼泪一下子就流淌下来,王桃花抽了抽,边哭边往家里跑。

王桃花回到家中,眼睛有些红肿,她老娘宴氏也在家,见王桃花回来,嘴里头少不得骂她几句。王桃花瘪嘴,道:“如今家中我最让你们讨厌,行了吧!”

说完也气冲冲跑回屋子去,宴氏在院子里头喝骂不止,又说她个目无尊长的女娃儿以后到婆家还不定别人如何苛待她。因着那几两银子,宴氏心里虽然最恨柳氏,如今第二恨得人便是自己闺女,七八两银子,竟然补贴了花家人,柳氏是越想越气大。因银两不够,王家人当时也没办法只好贱卖了一亩水田去,这才凑够了债务。为这这事儿,王长贵差点把她赶回家去,若不是她宴氏以前好歹也是伺候了两个老人家归天的,不见得王长贵就要休她出门子。当时王长贵不让她留在家里,只好去娘家请了兄弟来,又给王长贵赔了礼,求情,这男人才勉强留她在家里。

可王桃花这死闺女,竟然闷在房中半点不初腔替她说话,当是不知道这事儿般,可把宴氏气得够呛。直说自己瞎了眼,疼错人,又说养了个赔钱货,当是该生下来就溺毙算了!母女二人在家就像是仇人,互相看不过眼!

且说柳氏回了家,便进了厨房,泡了茶水端出去,见小乙哥儿自在耍,便问他怎不招待客人。小乙哥儿摸着脑袋道:“我怎招待,我肚里又没甚墨水,话不到一处去。”

柳氏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就是小孩儿心性,贪玩儿!客人去哪里了?”

小乙哥儿便说在夫子书房里。柳氏忙端着茶水去书房,蒋夫子的书房平日里柳氏也不大进去,听小乙哥儿说夫子不喜欢人进去,是以柳氏也紧遵这条禁令。

说来这还是柳氏第一回踏入夫子的书房,夫子的书房与卧房相连,柳氏推门进去,果真见那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只这造型未免太让人跌破眼镜,只见这年轻人一手拿着本书,往椅子上一躺,双脚搁置在书案上,书桌面儿上还零碎摆放着些书。

柳氏嘴角一抽,道:“阁下喝茶。”

黄珏歪头看着她,瘪嘴道:“回头跟你家夫子说说,当是该寻些好耍的书来,这什么四书五经的横竖他如今又不去科举,留着干甚?”

柳氏满头黑线,哪个客人像他这般没得规矩的,没经主家的准许便随便动。柳氏道:“我家夫子既是教书育人者,当是熟读圣贤书,明事理,否则还谈如何教书育人?”

黄珏道:“艾呀,好个牙尖嘴利的妇人。你知我与你家夫子是何关系,你又是何人还训教起我来。”

柳氏把茶杯重重往桌子山一搁置,道:“便是路人也好教你知道尊重!”

柳氏遂不再理会他,这年轻人便如夫子所说没个正行!柳氏将桌子上的书本一本本垒好,因不知这是从哪里拿的,也只得规整地放在案头。

黄珏顿觉无趣,问道:“你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来,还敢大言不惭说要教我知道尊重!”

柳氏便要张口说,这话在嘴边硬是出不来,又把手将最上头那本书翻了翻,柳氏看了看里头刊印的字迹,个晴天霹雳下来,这些完全在她眼里就是符号般的文字,哪里识得一二!

柳氏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未曾识过字儿,逞论几本书!”

真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前世虽算不上高知识分子,可好歹也是所二流大学毕业。哪知到了这地方,完全当了文盲来。

黄珏嗤笑不已,道:“你个妇人,没得还教训起我来。待你家夫子回来,且让他好好管教你一二。”

柳氏瞧了他一眼,道:“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日你待看我识不识得字儿!”

黄珏笑得直不起腰,道:“你一个农妇,又不是大家闺阁的千金,识什么字儿去!莫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柳氏气鼓鼓地出了房门,小乙哥儿见她脸色不好看,估摸着她在那人眼前吃了甚排头去,兀自捂着嘴大笑不止。

中午柳氏做了两荤三素,又炸了一小碟花生米儿来,摆上饭桌,另自罐里舀了一瓷碗米酒出来,放好酒盏,就等着夫子家来吃饭。

小乙哥儿自去叫了黄珏出来吃饭,又跑去学堂找夫子。没过多久,便见小乙哥儿笑着和夫子走过来。

柳氏自来蒋夫子家中,平日里都是一桌吃饭,蒋夫子本也就没那般多的讲究,是以柳氏这回也没多想,待给他们盛了饭,也自己坐在椅子上,惹得黄珏瞧了她好几眼。又见这家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黄珏吧唧下嘴吧,往嘴里塞了块肉,暗道师傅也太宠这妇人了!

吃过饭,黄珏便同蒋夫子说起话来,柳氏自去厨房收拾碗筷,过了一阵,便见黄珏和夫子出去院子,夫子站在门口送他离开。

柳氏洗了手走出来,对夫子道:“夫子,他怎这么快就走了?”

蒋夫子道:“他事情也多,只留他吃个饭便可。”

柳氏笑了笑,看着夫子,正色道:“夫子,有一事儿不知当说不当说。说了,又怕夫子怪罪我。”

蒋夫子笑道:“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柳氏道:“夫子,我想跟着你读书。也不论甚四书五经,那些对我也没多少用处,只要识得几个字儿,多知些理儿便好。”

蒋夫子哑然地看着她,道:“倒没想你竟有这般想法,倒是比小乙哥儿强些。那成,我每日下了学便教你认些字儿,不过你既要学,就得踏踏实实,别学了几日怕苦又不学了。”

柳氏见蒋夫子答应了,很是兴奋,道:“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当不丢了夫子的脸面。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望夫子能多指正…”

蒋夫子笑而不语,见她难得的高兴成那样,自踱步回屋,却想着这丫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却只当她是说笑,那时蒋夫子确实没想到过她真的会坚持下去…

☆、v章

进入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赶着抢收田里的稻谷,这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地里这点儿收成来!村里头全家老少齐动员,便是三四岁的小萝卜头也跟着大人在身后捡落下的稻穗。

只今年因着前些日子的干旱,即便是每天挑了河水灌溉,解了解燃眉之急,可这地里的稻子还是比不上往年,米儿也不甚饱满,一番合计下来比往年可是要减收了两三成,有些庄户完全就是对半减。对这些扒拉着土地干上一辈子的庄户人家来讲,这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来。

粮食减产,家中人口又多,交上赋税,有些人家哪里够挨过这个冬去。村子里好些人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今年又要拴紧裤腰带过活了。

柳氏虽然在王家也干了不少的苦力活儿,然到底是外来户,对这些生计问题感受并不是这么深刻。

蒋夫子家中不曾有水田,只屋子后头那小片菜园子地还是当年花里长做主分给他的。蒋夫子平时在学堂教学,每个月里学生们会交一斗廪米来,花里长会从族里每月支付半吊钱作为夫子的工钱。说来在这周边地区一比对,蒋夫子这份工钱拿得实在是少,花里长待蒋夫子为何这般客气,与此也是有很大干系的。

蒋夫子当年落脚在百花村,倒也没想过靠这个来维持生计。他本有些积蓄,便拨了部分出来,在外头让黄珏给置办了些产业,又雇人打理,一家子只有他跟小乙哥儿,一大一小俩男人,花销也不甚大。便是如今添了口子,对蒋家来说也不是甚负担。

蒋夫子也知道村里今年的情况,便主动对这些孩子们说今年剩下的廪米都不用再交了,小孩子们家去告知父母,个个都是对蒋夫子感恩戴德,直说夫子高义。

柳氏知道这茬,一日吃过晚饭,蒋夫子教柳氏认字儿的当口,不由问起缘由。蒋夫子道家中粮食充裕,便是拿那些来也不过放仓里,今年村里粮食减产,大家日子也不好过,那一斗的口粮还不知别人是如何省下来的,这遇上天灾,能帮扶一把是一把。

柳氏点头道是,心里也微微蹙着眉头,待过些日子每家每户交了赋税,尤其是那些佃户,还不知如何过活。蒋夫子自有功名在身,当是不用缴纳赋税,便是柳氏和小乙哥儿两人,折了银子也用不了几个钱。柳氏当然是不知道王家今年收成欠收得厉害,宴氏兀自欢喜柳氏去了蒋家,王家不用出柳氏那笔。

蒋夫子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柳氏对这里的字虽然也用心在学,但让一个只会简体写字的人一下子要学会类似于篆书的文字,确实很有难度。刚一开始学习,柳氏只想快些学会,未免太过激进,还不甚会读便想会写,当然学得不太好,让柳氏很是沮丧,蒋夫子知晓后便劝她慢些来,先学会认字儿再来学写字。

柳氏调整了心态后,慢慢学得入了迷,夫子念书的声音会比平时说话低沉一些,语调与平时也很不一样,很有磁性的音色,柳氏偶尔会觉得这样的声音便是听一辈子也不会腻吧。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柳氏才知道,当年夫子教她的是雅言,便是‘官话’,是京城里时兴的话儿,但凡那些想要出仕做官的人,一定要会说一口流利的雅言,不然这仕途可能一辈子停滞不前。会说官话儿的人,在别人眼里头也是高人一等地。

到底是成年人,心性比小孩子坚定,加之柳氏也很努力,不过一个月,那些简单的书本也能瞧个七七八八去。蒋夫子顿时觉得欣慰,少不得拿柳氏和小乙哥儿比较一番,蒋夫子常常说若她是个男孩儿,说不准过个几年还真就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柳氏笑而不语,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俗话说君子六艺 ,又岂是朝夕便能习得。

日子过得很平顺,柳氏认的字儿多了后,便禀了蒋夫子说平时能否去他的书房看书。蒋夫子准了,让她自己去拿,只一条儿,不得翻折书页,也不能弄脏书本。柳氏自是应喏。

得了蒋夫子的准许,柳氏第二天待夫子出门去学堂授课后,便急冲冲跑进夫子的书房,焦急的上下来回扫视了一便,才在最下边的一层看见了一本名为‘举国通纪’的书本,柳氏巴巴取出来,放在案上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历史书,记载了将近八百年的历史,文字拗口,理解起来很是吃力,加之好些字儿柳氏并不识得,还得再去请教夫子一二,如此柳氏花了将近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摸清楚了这个世界的一些事情。这本书记载了从八百年前的十王之乱,一直到本朝建国的开国国君,如今王朝国号名燕,听说王朝的开国国君是八百年前燕王之后嗣,因此在一百多年夺了江山后便仍旧沿用先祖的名号。

这是个柳氏不曾在听过的世界,没有夏商周,也不知春秋战国,更别说其它。柳氏猜想自己可能是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柳氏又是欣慰又是有些茫然。蒋夫子见她竟然喜欢看历史书,顿觉得惊讶,这本书本就艰涩难懂,是以被蒋夫子放在书架的下首,蒋夫子疑惑柳氏是否真的看懂了,便说要考究她一番,让她把这本历史书给大致讲解出来。

还别说,除了少许地方,柳氏讲得不甚明白,大体还是没有出入。蒋夫子摇了摇头,再次叹息她为何不是男儿身,说不得以后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来!

经此之后,柳氏发现蒋夫子已经不再单个儿教她认字,每次除了读,更多的是讲解,会给柳氏讲燕国的风土民俗,讲一些民间故事等等。

柳氏觉得自己和蒋夫子的关系,比起最初,多了几分融洽。比如夫子刚开始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大多数时候干脆不叫她,有时实在是推脱不过去,便叫她一声小丫头。可现在夫子不这样了,因柳氏在家里是排行老大,是以蒋夫子会叫她‘柳大娘”,意思是柳家的长女。

柳氏被惊得一脸血,虽然知道这是时下的惯常叫法,可心头实在是一时间接受不了,没办法把大娘和长女联系在一起。而且一些长辈,也唤作大娘,这两者虽是一样的叫法,意思却浑然不同。柳氏抗议了一次,蒋夫子便笑说城里都时兴这般叫,如何叫你大娘你还不乐意?

柳氏只说叫大娘把她叫老了,而且大娘这个感觉就像是叫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蒋夫子哑然失笑,见她懊恼的样子 ,便问那该如何叫法?柳氏冲口而出,道我名儿唤芸字!蒋夫子摇头表示不妥当,柳氏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不得体,又说在娘家时取了小名儿叫大妞。蒋夫子这回是忍不住闷笑出声,不由取笑她道难不成大妞这名儿还比柳大娘好听?

柳氏见说不过,一瞥嘴,在一旁生起闷气来。蒋夫子不由笑她这脾气还真是恁大!

因叫法的事情这般闹过,蒋夫子还是唤她大娘,只是前面的姓氏给去掉了,柳氏只能心里叹气。

这日,柳氏坐在院子里头缝制衣裳,便见小乙哥儿一头汗的跑进来,对柳氏道:“大娘,大娘…”

气得柳氏一下子站起身,将衣裳丢在凳子上,怒看着小乙哥儿道:“叫你别叫我大娘!”

小乙哥儿嘻嘻一笑,也并不怕她,道:“我如何叫不得,夫子也这般叫你,你不也应了!”

柳氏气得恨不得把这小子给抽一顿,是以绷紧了面皮儿,道:“给我闭嘴,好歹我还年长你两岁,你叫我一声姐姐当得起吧!快,叫声柳姐姐来听听。”

小乙哥儿嘴一瘪,摸着脑袋道:“怪道旁的人说这妇人脑子摸不透,果真如此。夫子都叫你大娘,偏你要让我喊你姐姐!我当是不叫的!”

柳氏朝小乙哥儿脑门上敲了一下,道:“你敢不叫?你若是不叫我,你这身上穿的,脚上穿的,自己弄去。这每日的吃食,你也自去煮来!”

小乙哥儿脑袋一歪,叹了口气,道:“我叫你一声姐姐便是,如何拿这些来威胁我!看我说给夫子听,好叫夫子教训你一顿,亏你还跟着夫子读书,竟是这么个泼辣性格,倒是怀念你以前那些温柔小意来。”

柳氏看着他,道:“快叫声姐姐来听听。小乙哥儿,难道你不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小乙哥儿只得叫了声柳姐姐来,这姐姐一开口,倒是像说顺了,或是心里也觉得这俩字儿也没什么不好开口说的,小乙哥儿想起正事来,便道:“柳姐姐,你这些日子都闷在家里,别闷出甚毛病来。走走,我带你出去看戏耍。”

柳氏柳眉一挑,道:“小乙哥儿,外头有啥好玩儿的?”

小乙哥儿道:“你自己去看不就成了,亏我还跑来叫你。”

小乙哥儿虽然十三岁,到底也还是个贪玩儿的少年,见着些稀奇事儿也喜爱耍玩儿一阵。柳氏忙道:“好好,是我的错,你等我一下,我把衣裳放好在同你去。”

话毕柳氏便把衣裳放回房中,关好门,和小乙哥儿一起出去。一直走到村口,便瞧着村口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人,估摸着约有二三十个,还能听见好些哭声。

柳氏问小乙哥儿出了什么事儿。小乙哥儿道是村里卖孩子。柳氏顿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问为何卖孩子。小乙哥儿瘪嘴,道还不是收成不好闹的,家中吃食不够,便卖孩子给人贩子去。

柳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小乙哥儿人灵活,三两下便爬到一棵树上,坐着看起别人家的悲欢离合来。

柳氏立在树下,看着这些人,不时有村民拉了自家孩儿出来,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小女孩儿,七八岁的年纪,身子还未长成,在家里出不得力气,遇上这等天灾,也只能被家中推出来卖上点银子度日。

耳边能听见有人问那人贩子是要把孩子们送去哪儿,只听那人贩子用不耐烦的口气回道到底卖不卖,老子送去哪儿,你当是送去当千金小姐去?进得那些贵人府上做个侍女就不错了!又听见那妇人哭哭啼啼边嘱咐自家孩子要好好听话云云,便拿了银钱一溜儿跑出人群。柳氏看着那妇人哭着跑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来,想要流泪,却是欲哭无泪…

柳氏看着树上头的小乙哥儿,小乙哥儿是夫子捡的孤儿,如今这么大,也难得遇上了夫子。柳氏黯然,又想起自己这段时间过的好日子,不也是因为蒋夫子的缘故!若是还留在王家,这回庄稼欠收,自己估计也会被卖给人贩子吧!

柳氏甩了甩头,对小乙哥儿道想回家去,小乙哥儿也没回她,柳氏只好耷拉着脑袋往家里去…

☆、第 36 章

柳氏有些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在村里走着,晃眼儿间竟然走到学堂来。学堂里静悄悄的,哪里还能听见平日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柳氏不由微微抿了抿嘴,轻轻走了进去。

柳氏仍旧矗立在窗头往里面看,只见屋子里只有夫子一人坐在上首,手里拿着那本平日里教习学生的书本。下首的课桌上摆放得很是规整,却没一个孩子…

柳氏也不知怎地,觉得眼睛酸涩得厉害。她站在窗前,朝着端正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喊道:“夫子…”

蒋夫子抬起头来,见她站在外头,笑道:“怎么今天想着过来了?”

柳氏道:“没甚,就在家里待得有些烦,便想出来走走,不成想一下子就走到学堂来。”

蒋夫子见她神情有些沮丧,不由问道缘由。柳氏摆摆脑袋,只说是风迷了眼睛,没甚事儿。

蒋夫子便起身把自己的书本器具装好,慢慢走出来,推开门又合上,从怀里拿出钥匙锁上大门,柳氏站在他旁边,看他如此,颇有些意外。蒋夫子锁好大门,转头看着她,不由笑了笑,抬手从她脑袋上把一片树叶取下来,道:“我们也回去吧,这里怕是好长一段时间都得关门了。”

柳氏问道:“夫子,这种情况发生多久了?为何你还天天来?”

蒋夫子道:“也有好些天了吧,刚开始学生每日减少几个,慢慢地便都不来了。今天已经是第五天,我每日里准时来,便是想着若是有个孩子来,找不到我该是如何。如今这么多天过去了,想必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了吧。”

柳氏心头空空落落,她道:“等过了这时节,孩子们还会回来得。”

蒋夫子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道:“走吧…”

柳氏自是跟上,一前一后,隔着一尺来长的距离,走了一阵,柳氏道:“夫子,今日我去村里,看见村民们在卖孩子…”

蒋夫子顿了顿,抬头看向天,叹了口气儿,道:“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我等凡胎肉体,总是要受些磨难。大娘,旁的人如何,是他们。你在我家里,蒋某当不会卖了你去。”

柳氏被他逗笑了,道:“我知道夫子是最好最好的人,我和小乙哥儿能遇上夫子都是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蒋夫子笑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闷道:“好人吗…”

蒋夫子和柳氏一起回家,路上也碰见些村民,都纷纷跟蒋夫子打着招呼。又见夫子后头跟着那女人,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只一个个如今为了后头的生计发愁,这吃了上顿便顾虑着下顿,倒也没以往那般长舌,就匆匆而过。

又过了几日,村里的情况越发严重起来,这卖儿卖女的人家也已经看得习以为常。花里长也来找过蒋夫子商量对策,看能不能去县丞哪里讨点儿粮食回来,蒋夫子却摇了摇头,表示这事儿花里长想得太简单。如今这天灾粮食欠收只是局部,对大局不影响,惊动不了上头的人,这县丞如何敢私自开仓赈粮食。花里长这段时间也是愁得白发丛生,都是一村儿的人,总不能看着乡亲们饿死吧。如今卖儿卖女的人家多了,连他都觉得愧疚得慌。

蒋夫子便示意他还是去县里报了情况,若是县丞大人向上头请折子,便是没有甚赈粮,若是能把赋税减上一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若是县丞大人不肯,蒋夫子让花里长且莫要多说,赶紧家来。花里长当是应喏,忙巴巴的跑回家去收拾了一下,就要去县里一趟。

如今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蒋夫子家中虽然不缺粮食,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来,柳氏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顿顿都煮上白米饭,反正天气还热着,煮上点稀饭,惨些绿豆进去,便是可口的绿豆稀饭来,摆上咸菜小菜也别有滋味儿,偶尔也有村民经过,见蒋家吃稀饭也不说什么。

蒋夫子倒是煮什么吃什么,也不挑剔,倒是小乙哥儿闹了两回,又被柳氏往头上敲了两个暴砾,小乙哥儿只好闭嘴。

又过了几日,花里长巴巴回来,道县丞大人说要给上头递折子去,今年县里头大部分地方都欠收,也不只是这上下庄,这县丞大人也头疼,若按照往年的赋税缴纳,这县里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家,若是在他管治范围内发生大片的死人事件,被有心人参上一本,这考核哪里还过得去,怕是过不了几天这头上乌纱帽便要搬家不可。若是把情况先报上去,便是发生些什么,这以后也不会判个知情不报之罪,便是政绩考核得不上个优良也没甚错处儿去。是以县丞让他们这些里长先回去稳住,待过个十天半个月上头的指令下来再说。

花里长跑蒋夫子家里,把情况说了。又道如今镇上连粮食也比以前贵了三五倍倍不止,嘴里头少不得咒骂这些投机倒把的商人来!花里长隐约是知道蒋夫子有些隐性的门路,像他这样的人家,若真只是个夫子,指望着每月那点儿钱和廪米,也和该是活得紧巴巴的,更逞惶说还被王家坑了那么大笔银子!

可花里长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在那儿谈天谈地,心里头苦不堪言。蒋夫子也没吱声,笑着与他说笑。花里长到后头来实在是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和盘托出,原来是里长连夜召集了村里人,说了为了帮助解决大家的生计问题,如果家中有银钱儿的,便筹个数儿来,去外头买些便宜米来,再凑上些粗粮,怎么也得把这场灾祸给熬过去。

花里长在百花村里还是颇有名望的,平时对村里人也蛮和气,他这一说,倒也有大半儿的人家拿了些钱儿来,零零总总也凑了几十两银子,缴纳了银钱儿的人家一一登记在册,只等粮食采买回来后再按照份额分配。如今镇里头不起眼的成年米也快要卖到往常的精米价了,这几十两银子若是按着这个物价来,也买不了多少,花里长思来想去,只好再来拜托蒋夫子一遭。

蒋夫子听他说完,倒是没想到他也是个有主意的,花里长见蒋夫子没有立即答应,当场便要下跪般,蒋夫子忙扶起他来,道:“此事儿也不是不可为,只是里长,有一点我得跟你说清楚。这个忙我可以帮,但是,对外你花里长不得拿了我的名头说事,还是按着你的名儿。我虽坦荡荡,却也不想以后旁的人说些不中听的来。乡亲们的血汗钱,我当是会仔细着花。”

花里长忙点头,道:“成,成,这事儿若是成了,蒋夫子您可就是咱百花村的大恩人了!夫子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自是保密,不让他们吵了夫子的清静!以后但凡有什么差遣的,夫子您只管吩咐,老朽自当是为你跑前跑后!”

蒋夫子笑了笑,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客套话也太见外了。这样,我明儿一早便去趟镇上,最多十天半个月,我当是尽力把此事儿办妥当!”

花里长道了谢,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从蒋家告辞家去,待天色黑下来,花里长趁着暗夜将乡亲们凑得的银两给送来。

第二日一早,蒋夫子便跟小乙哥儿和柳氏作别,让他们好生看顾好家里,便自己赶了牛车去镇上。

蒋夫子到了镇上,便直去找黄珏。先去了黄家看望黄珏老母,依着辈分,蒋夫子还得唤一声大表姐。黄珏老母与蒋夫子生母是嫡亲的姑侄关系,只因蒋夫子生母是家中的老来子,快五十岁上头才生的幺闺女来,论起年纪,黄珏老母反倒要还年长几岁。

大表姐虽然眼睛看不见,对这个小表弟却也很是喜欢。留了他吃饭,又问起他现在身边那个年轻女人的事情,蒋夫子便道是典来的。只见大表姐一边擦眼泪一边道管他是娶是典,趁这几年好叫那女人给留个后才是正经。

蒋夫子脑门直抽抽,胡乱嗯了声。又说找黄珏有要事儿要商量,如此草草的吃过中饭,便跑去黄珏的赌场。

黄珏还确实是在那儿呆着,他平日日里吊儿郎当惯了,还是在这赌场里呆着才觉得舒坦。蒋夫子走进场子里,那庄头一见是个书生模样的人进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哪知那男人直接就往楼上去,这庄头只当是来找茬儿的,再说了东家的可还正在楼上歇着。

庄头觉得护主的时刻到了,忙跟着过去打算喝住这个男人。蒋夫子扭头,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道:“去叫你们黄爷来,便说蒋某人来找他!”

庄头喝道:“你是哪个?竟敢说叫咱们黄爷来见你?”

蒋夫子道:“我是谁不要紧,你只管去叫来。若是待会儿你们黄爷怪罪你,你也莫怪我没提醒你。”

庄头上下打量他,摸不准这个人的底细来。听他这般一说,倒也像是和黄爷相识,可庄头也没听黄爷提起与哪个书生模样的人熟悉!庄头半信半疑地上得楼来,蒋夫子立在楼梯靠着外边扶手的地方,庄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便抬脚往蒋夫子脚下扫去,想给他来个下马威。

哪知蒋夫子似是脚上长了眼睛般,在他踢过去之前,直接被一脚踢到对方小腿骨上,庄头叫唤一声,一个没稳住倒是从楼梯上滚下去。

庄头疼得大叫,赌坊里头其他人也不由看过来。庄头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楼梯上的男人,嘴里道:“这人是来找茬的,大家快把他抓住。”

蒋夫子笑道:“我说来找你们黄爷,你不信便罢了,还做些下作勾当,我不过是以己之道还己之身,如何说我是来找茬儿的?”

说完遂不再理会那人,直往上走,一边叫道:“黄珏,你还快些出来?”

黄珏正在屋子里趴着睡觉,睡得也不甚熟,这日子无聊,便只好假寐来打发下时间。外头声响一动,黄珏便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待听见后头几句,黄珏一下子听出是谁在说话了,忙起身打开门跑出来,一边道:“哎呀,师傅,你今儿怎有空来我这儿了?”

黄珏三两下跑到楼梯口,也顾不上整理着装,只见他头发也有些毛躁,这脸上还印着一道红印子,黄珏道:“师傅,我这刚巧在睡觉,刚醒刚醒!“

黄珏说完又朝底下的罗罗们喝道:“都是些不长眼的,我师傅来,你们不不来知会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