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一年多没见,你比原来更好看了!”他忽地低声道了一句,随即转身来到衣柜旁,打开门,从里头拿来一个匣子,放到梅锦面前,道:“你打开。”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梅锦打开。见匣子里有两对绞丝金手镯,两对金丁香,还有几支金钗。

“都是送给你的!你戴戴看!喜不喜欢?”裴长青转身要帮她去拿镜子照。

“不必了。”梅锦对他笑了笑,“长青,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

裴长青见她似乎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慢慢坐了下来。

“宋领队来马平的时候,说你剿山贼受了重伤,你是在骗我,是不是?”

裴长青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桌上烛火,低声道:“也不是全不对……当时我是受了点伤……”

梅锦神色微微转冷,声音也凉了下来。

“长青,你有事情瞒我。你知道你要是说实话,我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裴长青道:“算是吧……”他踌躇了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抬眼望着梅锦道,“我还是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怕你不来,所以才让他把我伤情说的重些。我想你能过来,往后我们一家聚在一起。要是再晚,道路恐怕不通。蜀王……蜀王可能很快就要起事了……”

梅锦眼皮子跳了一跳,呼吸也滞住,沉默了片刻,望着对面正看着自己的裴长青,缓缓道:“其实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传了,人心惶惶。长青,听我一句,不要当这个都尉了,趁现在还能回头,和我一起回去。我去求一下李大人……”

裴长青脸庞倏然涨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再去求李大人,让他赦了我的潜逃之罪,然后再把我送回去继续服刑?锦娘——”他蓦然嘎声,神情也激动了起来。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又要犯事逃走?那里的差吏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我的一个同伴明明生病快晕倒了,他们还逼他干活,骂他偷懒,拿鞭子抽他,我看不过眼说了一句,他们就拿鞭子抽我,我……”他打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梅锦望着他,神色渐渐缓下来,道:“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一千年后,再光明的制度之下,也会有阴暗角落的存在,没有绝对的公平。长青,我们不说过去了,只说现在。蜀王府要起事,我知道你是想跟着赌一把。但是长青,这赌注太大了,赢面却很小,万一输了,就是死路一条。听我的劝,悬崖勒马,跟我回去吧!”

“我既然已经逃出来,就不会回去的!”裴长青摇了摇头,“我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拿命和血汗换过来,叫我走就走?”

“锦娘,在我砍断铁索跳下江逃走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裴长青不会一辈子都这样落魄,每次出事,都要你替我去求人!锦娘,我是个男人,你知道你每次去求人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恨自己没用!我恨这世道不公平!李东林那些人,他们哪里比我强了?只不过命比我好,投胎时投了个好人家,就可以一世富贵!我却没有!我只能靠我自己!现在老天爷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面前,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投奔的那个典军很器重我,看好我日后必能成大器!他就要升司马,等他升司马,他就会提拔我做典军!我的手下对我也很服气,没有不听从我号令的!锦娘,我求你了,不要阻拦我,留下来陪我一起,等我有一天真正出人头地,我会让你跟着我享福,再也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了!”

裴长青越说越激动,带着边上那盏烛火跟着他的说话动作晃了起来,连同他背光一半侧脸里的那片阴影,也一起在晃。

梅锦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微微晃动着的脸庞轮廓,就在某一个瞬点,忽然有所顿悟。

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觉得他仿佛有点陌生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她知道了。

她面前的裴长青,脸庞上再也找不到她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的那种尚未脱尽的少年稚气。

那时候,或许就是他面上带着的那点少年纯净稚气,让她对他生出了一丝本能般的好感,产生一种想要保护他的错觉,还可以用宽容之心看待他做出的新婚夜抛下自己去救白仙童童的举动,以及之后他一次次所犯的无心之过。

而现在的他,完全是个成年人了,眼睛里闪动着对前程的强烈渴望和决心。

烛火摇曳光里,梅锦神色渐渐转为冷淡,道:“长青,我对做人上人没兴趣。你以为跟着蜀王就会有好结果吗?”

裴长青从桌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知道蜀王府声望不佳。但典军大人说,世子听他的劝,已经在整顿了,去年开始就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以后会更加好的!且我自己做我自己,行的正坐的端,不做鱼肉百姓的坏事,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梅锦沉默片刻,道:“长青,人各有志,你既然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多说也无用。我这次过来,原本以为你真的受了重伤。既然你没事,现在过得也不错,我也没必要留下了。明天我便回去。”

裴长青呆了一呆,随后咬牙:“我若不让你走呢?“梅锦淡淡道:“长青,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真不让我走,我也不可能寻死觅活。但你觉着,这样有意思吗?”

裴长青盯着她,呼吸声越来越粗浊,忽然吼道:“是,我知道我没用!但我以前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你说不和我同床,我就一直忍着!你摇头的事,我也不去做!你一直就是这样,自己认定什么,就觉得一定是对的。但我是你丈夫!现在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要和我断绝夫妻关系吗?好,好,那我就先和你做了真正夫妻,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他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梅锦的两边胳膊。

他手劲很大,五指几乎紧紧嵌进了她肉里,十分疼。

梅锦盯着他,冷冷道:“长青,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觉得我是那种被睡了就会死心塌地的女人吗?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真要,用不着这样,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但我告诉你,今晚你睡了我,非但不能留下我,只会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变的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裴长青僵住了,死死盯着她依然平静的那张脸,呼吸越来越重,手背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忽然猛地甩开她胳膊,挥手将桌上那个金饰盒子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掉头打开房门快步去了。

梅锦被他推的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身后桌子,才没摔倒在地,抬起头,见万氏进来了。

万氏方才其实并没走远,猫在房门附近听房里的动静,只觉越来越不对,两人最后仿佛还吵了起来,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房内哗啦一声,又见门被打开,自己儿子怒气冲冲地跨了出来大步离去,叫也叫不住,急忙进到屋里,见梅锦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那里,地上掉了个首饰匣,滚了满地的金手镯金钗,顿脚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还把首饰撒了一地?这些都是长青送你的?”

梅锦慢慢坐了回去,手肘搁桌上撑住额头,闭了闭眼:“你收好放起来吧,归你的。”

☆、第四十四回

裴长青半夜回来了,找万氏说了许久的话,中间时,屋里传来几声万氏仿佛用力拍打儿子的声音,跟着就静悄了下去。

次日早梅锦起身,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他站在门口。

可能昨夜也没睡好的缘故,裴长青眼睛通红,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

梅锦看了他一眼。

“锦娘……”

裴长青叫了她一声,喉咙嘶哑,垂着眼睛道,“……昨晚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向你发脾气。只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那样回去。昨晚上头突然来了调令,要我今日就去成都,估摸要十来天才能回。我走后,你和娘就安心住下来,我已经和刺史大人说过,他向我保证,会保你们的周全。你一个人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裴长青一说完,转头便走。

梅锦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无法彻底硬下心肠,叫了他一声。

裴长青听到她叫自己,停了脚步,迅速回过头,眼睛里的光仿佛微微被点亮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梅锦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长青,我还是昨晚那句话,跟我一起回去吧,现在回头,真的为时不晚。”

裴长青眼睛里刚刚被点着的一丝希望之光黯了下去,看了她一眼,扭头继续匆匆朝大门方向走去。万氏早从屋里出来等在一边了,忙追上去送他到门口,又是一番叮嘱不提。

梅锦望着他匆匆离去背影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独自倚在门边站立了片刻,心里慢慢弥出了一种筵终人散般的苍凉之感。

梅锦默立片刻,回屋慢慢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思忖一番,想出去到驿站找辆能搭着回昆州的车,到门口却被那个姓胡的管事给拦了,说裴都尉吩咐过,他不在的这些天,不好叫娘子一个人出去,怕人生地不熟。真要出去,也要他陪着。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这胡管事和她说话时恭恭敬敬,梅锦却明白了,她这是被裴长青给软禁了。

“锦娘啊!都到这了,你还要去哪里!”

身后万氏的声音传了过来。“昨晚长青说,这里不比昆州,附近有流民,我看你还是别出去走动了,就和娘一块待家里等他回好了!”

梅锦回过头,见万氏走出来,脸上扯出点笑地跟自己在说话。再看一眼那个虎视眈眈望着自己的胡管事,转身默默回了屋。

半个月后,梅锦依然还滞在梅州。裴长青也没回来。但这日,梅州却传来了两个消息,立刻全城大乱。

第一个消息,说蜀王府杀了朝廷去年新派驻到成都的抚军,历数朝廷之罪状,在成都起事了,如今公开募兵,附近汉州、雅州、嘉州、遂州四地响应蜀王府,整个四川人心惶惶,与四川其余各地和与四川交界的云南贵州等严阵以待,正等着朝廷诏命,战事一触即发。

这个消息虽然震动人心,但对于梅州百姓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蜀王府终于起事了,而是半个月前,一股流民趁蜀王府乱,在全州集合成军,如今正往这边窜过来。消息越传越烈,不少人开始收拾家当,有车的坐车,没车的走路,拖家带口地离了本地,纷纷涌向几百里外的静州。

梅锦大惊,叫那个胡管事带自己立刻去见姓丁的刺史,刺史府大门却紧闭,拍门许久,才出来一个家人,说刺史大人忙于军务,不得空相见。

梅锦无可奈何,只得先回去,路上许多百姓已经上路出城,街上乱纷纷的。到了家,万氏也已经知道了消息,又听说没见到刺史,六神无主时,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刺史派他来传口信,叫梅锦和万氏赶紧收拾东西自己走。

来人传完口信,扭头要走。万氏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梅锦压住内心惊惧,叫住了人,问丁刺史此刻在哪里。

对方看了眼万氏和梅锦,踌躇了下,靠近压低嗓道:“裴娘子,裴都尉为人仗义,兄弟我服他,我就实话跟你说吧,那帮流贼趁着蜀王府起事生乱,人数跟滚雪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多,据说已经达一两万了,我估摸着,半个月就就能打到梅州。梅州守兵不多,恐怕经不住攻。这些流民军一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攻下许县时,听说死了不少百姓,半个县城的房子都被烧的精光。丁刺史早上命长史带着兄弟死守城,自己领家眷悄悄已经逃去静州了,趁这会儿消息还没传开,你们也赶紧收拾收拾,快点去静州。那边官军多,流民一时不敢打过去。再晚,我怕静州城门就关了,你们想跑也没地方去!”

来人说完,便转身匆匆往外而去。

万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手脚冰凉,一张脸褪尽了血色,瞪着眼睛看梅锦,不住地问怎么办。

梅锦乍听到这消息,也是惊呆了。

都尉府有马厩,还有一辆车,但是里头并没有马,也没有骡,靠两条腿逃路……

梅锦立刻追了上去,把那人叫住了,请求他想办法帮自己尽快弄一匹马过来。见对方露出为难之色,恳求道:“大哥,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多谢你特意过来告知这消息。只是家里没有可以套车的脚力,我娘年纪大了,上路必须要有车子。我给你些钱,烦请你帮我去买一匹。”说完叫他稍等,飞奔回来,叫万氏把之前收起来的那些金饰拿出来。万氏不明所以,支支吾吾,露出不大情愿的样子。

梅锦厉声喝道:“静州距离这里几百里,你就靠两条腿走过去?拿出来我给他,叫他给我们弄一匹马!”

万氏这才转身回屋,梅锦跟了进去,见她在枕头里摸索半晌,终于摸出一块布包,打开后露出那些黄澄澄的东西,还犹犹豫豫的,拿起金镯子又换金钗,一把夺了过去,取了两个手镯加一对金钗,转身快步出去,递了上去道:“大哥,我知道这会儿牲口有价无市,烦请你一定帮忙,看在裴都尉的面上,帮我们弄一匹马过来!”

梅州这会儿虽然市面上早没了骡马交易,全被人抢光,但在守军那里偷弄一匹军马,还是有可能的。这人本就服裴长青,又见梅锦拿出了这么多金饰来,想了下,便点头应下了,收了后叫她等着,匆匆出门离去。

梅锦把宅中那四五个烧火做饭扫的仆人和丫头叫来,叫他们各自走路,剩那个胡管事,命他送自己和万氏去静州。胡管事也知道事态严重,满口答应了下来。

万氏慌慌张张收拾起东西,细软必定是要带走的,除此之外,还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一并收了,最后好容易,才精简成三个半人高的大包袱,等着的功夫,又开始担心起那人拿了金饰自己跑路,又说给一半就够多的了,嘀咕个不停。

梅锦没理睬她,一直在等。凭直觉,她觉得那人应该不会一去不返。果然,等到中午,先前那个传信之人骑了匹马回来了,到了把骑过来的那匹马交给梅锦,匆匆便走了。

梅锦松了口气,将马匹交给胡管事让他套好车,从后门出去停在巷子里,自己帮万氏把包袱提上车,准备要走的时候,见万氏顿在那里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催,万氏慢慢走了过来,眼睛瞅着梅锦,仿佛憋着气儿地道:“媳妇儿,还有一件事,娘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

“非要说的话,等上路了再说!”

梅锦将包袱递给胡管事,自己转身要先爬上车时,被万氏从后头一把拽住,扭头,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脸上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娘,你到底还要说什么?还不赶紧走!”梅锦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那个……你还不知道吧……白仙童……”

万氏觑着梅锦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一听到白仙童这个名字,梅锦微微一顿,看向万氏,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也在这里?”

“媳妇儿,你千万别生气,也不要怪长青哪!都怪白仙童,死缠着我们家长青不放,长青是个念旧的,不忍心,这才……”

“娘,您现在是什么意思?叫我顺带捎上她是吧?”

梅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指着车厢,“您自己看看,车就这么点大,装了您的大包袱,也就剩我们两个人坐的地儿了,装不下一个大活人了。我劝您还是赶紧和我一起上车,我们早点到静州,想办法看能不能回云南,再耽搁下去,连静州都进不去了!”

“……不能丢下她哇!”

万氏着急了,死死拽住梅锦胳膊,“她……她有身孕了!我听长青说,再两个月就能生了吧!他出门头一晚,跟我说了这个,叫我关照下她……”

梅锦一怔,顿时想起前天,她在胡管事随同下出门,想再找找脱身法子,无果而归时,没见到万氏在家,很晚才回来。当时还疑惑她去了哪里,后来她回家,见她躲躲闪闪似乎怕自己盘问的样子,也就没问。

现在想来,万氏应该是去照顾白仙童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裴长青直到现在才派人过去把自己和万氏给骗了过来。想必之前白仙童在这里,又有了身孕,他唯恐被自己知道了,这才迟迟不敢报消息。

十分奇怪。

梅锦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感到愤怒的,被彻底欺骗了的愤怒,但她却丝毫没有愤怒感。只是迟疑了下。

“媳妇儿,婆婆求你了,把她一块儿捎带上,看在她肚子里有我裴家的种的份上,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哪!我把包袱减减,你要丢多少就丢多少,把她给也带上路吧!婆婆求你了!”

万氏红了眼睛,见梅锦沉吟不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又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认她让她进我裴家门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媳妇!等她生了孩子,咱们留下孩子自己养,让她走就是了!娘绝不让她在你跟前绊手绊脚惹你心烦!”

梅锦忍下心底忽然涌出的一丝厌恶,冷冷问道:“她住哪儿?”

万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下来,终于露出欢喜神色,哎了一声,忙爬上了马车指挥道路。

☆、第四十五回

白仙童就住在距离都尉府不过几条街的一处租来的民宅里,边上邻居已经走的七七八八,白仙童也早知道了外头的动静,这些天未免心惶惶然,这会儿挺着个肚子和裴长青买来伺候她的小丫头阿九说话,要打发她去都尉府问话,阿九有些呆,胆子也小,缩着头低声道:“白奶奶,裴都尉吩咐过,叫我们不能在大娘子跟前露面的,前日裴家那个老奶奶过来,也凶我们不许过去,我怕我去了,她要骂我。”

白仙童平日待阿九也不算苛刻,这会儿气的忍不住拧了她一指甲,“我怎么边上有你这么个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的!你睁眼瞧瞧,没见边上人能走的都要走光了?我挺着个肚子,再不去问问,她们自己走了,丢下我们在这里自个儿躲流贼兵?你去告诉老太婆,就说她要再不管,我就和我肚子里的她亲孙子一块儿死在这里,看她怎么说!”

阿九被拧疼了,眼睛里窝着一包泪,转身慌慌张张要走,又被白仙童叫住,道:“你见个那个大娘子,在她跟前可别叫我白奶奶,放机灵点!”

阿九哎了一声,掉头跑出去。

白仙童慢慢坐了下去,眉头蹙起,正怔忪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仿佛那丫头又跑回来了。

见她这么快就折回,白仙童没好气地扶着肚子,正要出去骂她,见阿九已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瞪着眼睛嚷道:“白奶奶!裴家老奶奶和那个大娘子的车来接我们了!这会儿就在门口停着,叫我们赶紧出去!”

白仙童又惊又喜,猛地站了起来,急忙命小丫头去拿包袱。

她那些衣物行装,好几天前就已经收拾好了。小丫头跑到房里去拿时,白仙童自己匆忙收拾了细软,拿一个包裹了,两人大包小包地出去。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了一辆马车。万氏见到白仙童臂里还提了个大包袱,自己便上去接过,粗声粗气地叫阿九机灵些,别闪了她腰。

白仙童被阿九扶着来到了马车旁,见梅锦站在边上看自己,神色如常,既没笑,也瞧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猜不透她心里到底作何想,未免感到有些窘迫,推开阿九,自己扶着肚子要给她问安,嘴巴刚张开,梅锦便道:“上去吧,坐里头那个有垫子的座位!”

白仙童一愣,反应了过来后,低声道谢,便在阿九和万氏搀扶下,慢慢爬上车,坐到了那个垫着软垫的位子上。

全部包袱搬上去了,几个人也相继爬上马车,剩阿九还站外头,没了位子。阿九唯恐自己会被丢下,眼巴巴地望着白仙童,又偷偷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梅锦,想求又不敢开口。梅锦瞥她一眼,叫万氏和白仙童卸下没必要带走的包袱。万氏舍不得,闷着声道:“我除了些不能丢的,剩下都是带出来路上要吃的干粮,更不好不要。”

白仙童忙道:“听大娘子的。把我的那些东西留下吧!路上带着也重,人能走就万幸了!”说罢让阿九把自己的包袱都卸下来,只剩那个带了随身细软和几件换洗衣物的。阿九闻言松了口气,急忙挂着包袱飞快放回屋里,将院门锁了,终于也爬了上来,关了门,胡管事便赶着马车走了。出了西南门后,上了去静州的官道。

路上全是同向要逃往静州的人。这些人有和他们一样从梅州出来的,也有来自附近县城和乡下地方的。马车看到不多,大多是简易骡车,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把儿女和家当都装上去,然后靠自己推拉的平板车。道路两边也满是拖家带口步行的人,队伍前后延绵,一眼看去,根本望不到尽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惶和迷茫,女人大声吼着汉子,娃娃因为饥渴而啼哭,乱成了一锅粥。

平日走这条官道,到静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现在这样走走停停,三天之后,还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晚上歇脚更是个大难题,沿途之上原本的客栈和民居里早人去屋空,天一黑,就挤满了临时落脚的逃难之人。头两个晚上,因为找不到地方,几人便在马车里胡乱过了夜,天没亮就继续上路。只是到了第四天,白仙童却仿佛有些不对劲起来,一早开始,脸色就变得不大好,到了下午,忍不住捂着肚子细声呻-吟,说感觉有点不舒服。

这几天赶路,为了照顾白仙童,梅锦已经让胡管事放慢了速度,遇到坏路,更以平稳第一。但这几天休息不好,加上精神紧张,且路上再谨慎,多少还是免不了会有些颠簸,看起来,白仙童还是受到了影响。

梅锦替她检查了下,意识到她可能要早产了。万氏慌了起来,埋怨白仙童没用,连个胎儿都保不住。白仙童白着张脸,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她数落,眼泪掉个不停。

“媳妇儿,你说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她真在路上要生……”万氏最后问梅锦,神色紧张。

梅锦道:“只能先停下了。早点找个空屋把她先安顿下来。”

万氏无奈,只得点头。当晚趁着天还早,停下来占了距离大路不远的一间早被搜刮一空的空屋里,扶着白仙童进去,找了些干稻草,给她铺了个铺,上面垫了块布,让她躺下来休息。

到了半夜,白仙童果然开始生产了。梅锦在边上帮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生下了一个男婴。

因为是早产,月数未足,男婴体重很轻,哭声也弱似羊羔,但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擦干净后,自己也能叼着白仙童乳吃起来。吃了几口,便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把万氏喜的什么似的,在边上横看竖看看了半晌,迟迟舍不得离开,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乖孙儿长的真俊”,“和我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等等的话,对着白仙童说话口气也温和了些,没再像之前那么横眉竖目咋咋忽忽的。

昨夜忙了一宿,梅锦感觉十分疲累了,见暂时无事,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马上带着刚生产的白仙童和婴儿上路,打算先去眯一眼养回点精神,便到后面一个水井边打了点水,洗脸洗手时,万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道:“媳妇儿,昨晚辛苦你了。娘知道你能干,有你在边上,娘便像有了主心骨,啥也不用怕。”

梅锦笑了笑,洗完了脸,继续洗手。

“媳妇儿,娘跟你商量个事——”

万氏急忙帮她淋水,“你看,我那个乖孙是早产,看着就叫人心疼,一时也找不好乳母,娘的意思是,不如先让白仙童留下来乳他,等过几个月,等我乖孙长壮实了,你再觉她硌眼,咱们便叫她走,你看成不成?”说完,看着她的脸色。

梅锦直起身,甩了甩

甩手上的水滴,道:“娘,只要你看她不硌眼,不想赶她走就行了,不必问我。”

万氏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梅锦,吃吃地道:“媳妇儿,你……你如今改了主意,肯让她留下啦?”

梅锦道:“她是孩子母亲,赶她走了,谁带孩子?”

万氏又惊又喜,忍不住吁叹道:“锦娘,你可真真是个贤惠人。我家长青实在有福。等他来了,要是知道你同意了白仙童的事,不知道该多高兴。你不晓得,那晚上他找我说这事,叫我看顾的时候,不止我狠狠骂他,便是他自己也是在骂自己,就说对不起你……”

“大娘子!不好了!”

万氏正说的起劲,小丫头阿九风一样地跑了过来,把万氏吓了一跳,转头呵斥她咋咋忽忽万一吓到了自己孙子,阿九拼命摇头,嚷道:“老奶奶,大娘子,不好了!胡管事昨夜赶着我们车子跑了!全都不见了!”

万氏大惊,梅锦也吓了一跳,急忙到了前头,果然,看到昨夜停车的地方空荡荡的,人和车一齐都不见了。想必那个胡管事趁昨半夜梅锦在里头帮白仙童接生,起了歪念,竟把马车连同里面没拿下来的行李全都一股脑儿地给卷跑了。

万氏气得差点仰倒,和梅锦还有阿九急忙到附近去找,找了一大圈,连半个影子也不见,心知是找不回了,回来后不住顿脚,破口大骂胡管事黑了良心,要扑死街沟不得好死。骂完胡管事,又噼噼啪啪地骂阿九,骂她昨夜只顾偷懒睡觉,没有看好马车。

她骂着时,梅锦焦虑不已。

马车被偷走了,这里距离静州还有一半的路。如果是自己,咬咬牙走上个几天,也就走到了。但如今带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和婴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路过去,必须要有车。

所幸昨天落脚时,万氏和白仙童的细软都拿了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在路边拦车了,看能不能用重金打动路过的车主,收容自己这几个人,一并给捎到静州。

☆、第四十六回

梅锦叫万氏停下咒骂,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万氏无可奈何,这会儿也只有听的份儿,当下吩咐小丫头照料着白仙童母子,由梅锦和万氏两人一齐到路边开始了等待。

天渐渐大亮,昨夜在她们附近留宿过夜的人纷纷携家带口重新上路,大路上的人和车也多了起来。从早上一直拦到了晚上,那些有车的,根本停也不停,唯恐一停下就会被人强行蜂拥而上。

万氏只和梅锦一起拦了半个白天,便嚷着头痛乏力,被梅锦打发回去休息了。只剩她独自站在路边。好不容易偶尔遇到一两辆终于肯停下来的,一听说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刚生产完的,还带了个婴儿,摇头就走,叫都叫不住。梅锦又换了个路口,依然无果。整整一天,徒劳无功,整个人又饿又累,眼看天黑下来,又下起了雨,只好拖着疲倦的腿先回了住的地方。偏偏祸不单行,阿九又说昨晚下车时只拿了一天的干粮,这会儿吃的只剩下了一块饼了,问梅锦该怎么办。

婴儿在啼哭,白仙童病恹恹,万氏在抱怨,小丫头眼巴巴看着自己,梅锦压抑住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的情绪,叫她把那块饼拿到灶房,加水烧成糊糊后,找了个破瓷碗,装了一碗先给白仙童吃,剩下一点分给万氏。

“那大娘子你和我呢?”阿九肚子也饿了,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从万氏装了细软的包袱里拿出银子,准备去边上落脚下来的人那里去问问,看不能有人好心可以匀一点干粮出来。冒雨走出去时,看到对面跑来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家仆的男子,问她这边上是否还有空的屋子可以过夜。

梅锦瞥了他身后一眼,见路边远远停了一辆马车,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一个激动,立刻道:“你们来的太晚,天又下雨,空屋早就全被占满了。但你们不嫌弃的话,我那间屋大,可以分一半给你们挤挤过夜。”

仆人跑回去传话,过了一会儿,那辆马车过来了,车上下来一家三四口人,家主是个中年男子,边上是他妇人和一儿一女。夫妇二人向梅锦道谢,梅锦将几人让到了屋里。

万氏早也饿得前腹贴后背了,只是怕饿了白仙童没奶水,自己那碗也舍不得吃,全让给了白仙童。白仙童吃不完,她才端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见碗底还有点糊着,正伸舌头舔,忽然看见梅锦带进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身上被雨水淋湿,唯恐惊吓到了自己孙子,放下碗,正要过去问,见梅锦盯着自己,嘴巴张了张。

梅锦走到她边上,低声道:“他们有马车。”

万氏顿时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忙上去帮忙安顿,还大方地分了些自己铺位里的稻草给对方铺,十分殷勤。

……

这户人家安顿好后,坐下来吃东西。听阿九说没了干粮,便分了些过来。又见她们几个全是女人,还有个刚生产了的孕妇,便问究竟。万氏啪啪啪地把遭遇说了一遍,对方夫妇听了,跟着摇头叹气不已。又互问籍贯,才知道这中年男人姓汪,妻子刘氏,竟然这么巧,夫妻二人在龙城开了家布店,定居了有五六年了。老家是四川的。两个月前,老家的亲大伯死了,一家几口人回去奔丧,因为些别的事,当时没有立刻回云南,不想前些时候,四川竟然起了这样的乱子,他们唯恐再晚了便回不去,匆匆上路回云南。恰好今日行到这里,天黑下雨,便打算找地方暂时落脚一个晚上,等明日继续走大路,到静州后,再从静州转道回云南。

万氏连呼凑巧,说自己便是马平县人,又说自己儿媳妇在马平开了医馆,当地无人不知。刘氏看着梅锦,惊喜地道:“竟然这么巧!裴娘子,我在龙城时,听我一个姐妹就说起过你的医馆,说马平县有个女郎中治好了她多年暗病,感激的不行。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你!大家既是同乡,你们又落难了,明日干脆跟我们挤挤,一起先到静州,等我们找到了船,也可以一块搭伙回云南的。”

梅锦大喜。

她接他们进来,本来就是希望能找机会开口,挤他们的马车一起去静州。现在这个刘氏自己主动开口了,哪里还会客气,赶忙道谢。

万氏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既放下了,又遇到老乡,老毛病就又上来了,难免想显摆下,便咳了声,道:“那就多谢你们好心载我们一程。只是我们到了静州后不一定立马回云南。我儿子如今是都尉,手下带了不少兵,前些时候他有要事在身走了,还没回来,突然就闹出了乱子,我们几个娘儿们这才自己先到静州避避的。等他知道我们在静州,他就会找过来接我们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