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笑道:“阿姆儿子这么出息,真是羡慕煞人。”

万氏听了舒坦,忙自谦了几句。

夜渐深,那姓汪的男人安顿好妻子儿女,因屋里还有梅锦等人,自己出去和仆人到马车里过夜。当夜婴儿啼哭不止,刘氏为人热心,见白仙童恹恹的哄不好婴儿,梅锦似乎对这个也不熟,非但不嫌吵,反而主动起来帮着抱哄。倒是万氏放宽了心,因为白天太过疲累,呼呼地睡在稻草上,一夜鼾声时高时低响个不停。

刘氏哄住了婴儿,放回去教白仙童喂他奶,屋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梅锦向刘氏道谢后,低声道:“大姐,到静州后,你们可以捎我一起回龙城吗?”

刘氏一愣,看了眼对面睡着的万氏。梅锦知她所想,淡淡道:“她们留静州等便是,我自己回云南。”

刘氏又看了眼白仙童,仿佛有所顿悟,道:“我晓得了。”随即低声叹了一句,“这男人啊,一出头露脸,十个里有九个这样,你也别想不开。还是我家的好,做个小本生意只够糊口,他想花花肠子也没门!”

梅锦微微一笑,朝刘氏道了谢,又问好汇合地点,这才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几个人抱着婴儿带了白仙童,随汪家一家人挤上马车。一路风尘仆仆,两天后终于抵达了静州。好在静州城门还没关。汪家在埠头附近落脚下来找船。梅锦也去给万氏等人找落脚地,找了一家家的客栈,最后好容易终于问到了一间前头客人刚腾出来的小屋子,花了比平时贵三四倍的价钱给抢了下来,将万氏和白仙童母子安置了进去,之后又到城门口,找了城门小校,给了钱,描述裴长青,让他若看到这个人来询问消息,就告诉他客栈的地址。

时下每天都有许多寻亲的人到城门这里打听亲属消息。小校收了钱,答应了下来。

当晚,万氏和白仙童哄睡了啼哭的婴儿,筋疲力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一灯如豆,梅锦迟迟无眠,坐在桌前,用从客栈那里借来的纸和笔墨写了封信,写完,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婴儿又早早啼哭起来,万氏被惊醒,见婴儿尿湿了,找不着干的尿布,便骂阿九干活偷懒没洗昨天的尿布,阿九睁开眼揉了两下,慌慌张张从地铺上爬起来,急忙出去洗衣做饭。

梅锦这两夜都是和阿九一起打地铺的。起来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拿了自己的一个简单行囊,叫万氏跟自己出来一下,便朝外走去,万氏忙追了出来,问道:“锦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梅锦停在门外,拿出自己昨晚写的那封信,道:“娘,我已经在城门口留了口讯,长青到了后,会找到你们这里。房钱也交了半个月的。你和白仙童住这里,等着长青来接你们。我要回云南了。这封信,等长青来了,你交给他。”

这一路过来,万氏几乎事事都靠梅锦张罗,此时见她突然要走,吓了一大跳,摇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又要走了?前两天你不是没事了吗?不行啊,长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如今这么乱,你就这么丢下我们几个,叫娘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你不能走哇!”

梅锦扯了扯嘴角,“你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和白仙童商量就行。她是个能干的人,只是你从前小瞧了她而已。往后对小丫头也好点,别动不动就骂,谁也不容易。你自己保重身体,叫长青往后也自己保重。我这就走了。”

梅锦将信递过去。

万氏这才明白她真是要走了,急得直跳脚,死死拉着梅锦不放。此时白仙童忽然从屋里出来,噗通跪到了地上,磕头道:“大娘子!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生长青的气,这才要走的。求你不要怪长青。是我一开始就跟着他到了岭南,也是我先没脸没皮爬上了他床的,全是我的错!长青他心里只看重你,我是知道的,求你不要走……”

梅锦笑了笑。

“我本来就打算回云南的,和你没关系。只不过,你帮忙推了一把倒是真的,帮我做了最后决定。这样也挺好,你从小就认识长青,对他也是真心好,希望你们以后能过的好,比什么都强。”

梅锦说完,挣脱开万氏的手,转身朝外去,万氏目瞪口呆,拿手指头戳着梅锦的背,一副几欲晕厥的样子,等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缓过来,见边上住客纷纷探头出来张望,脸顿时涨红,觉得十分丢脸,忙拉起白仙童回了屋,自己再追出去到了客栈门口,却见路上行人匆匆,哪里还有梅锦的身影?

☆、第四十七回

梅锦离了客栈,便照先前汪家人说的位于埠头附近的那个地点找了过去。&他一家人果然还在。刘氏见梅锦来了,叹气道:“这会儿船紧张的很,大家全跟疯了似的,我丈夫昨日找了一天都没空的,今天要是再找不到,这边也不敢久留,辛苦也没办法,宁可再走陆路。委屈你要和我们一块熬了。”

梅锦表示无妨,一切全随他们夫妇安排。他们能搭自己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再三向刘氏道谢。

当晚刘氏男人回来,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船,便商议明天继续走陆路,到前头戎州后,那里江河汇聚,码头不少,想必找船容易些。当下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喂饱了马,套好车,梅锦帮着刘氏在屋里收拾东西时,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仿佛有人在打听什么人,梅锦听着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扭头看出去,果然,见裴长青正在那里。

她回头时,裴长青也看到了门里的梅锦,眼睛一亮,立刻冲了过来,一脚跨进门槛,拿出那封梅锦给他的信,大声嚷道:“锦娘,你这是什么意思?留给我这么一张东西,你自己就走?要不是我知道你们应该就在埠头附近找了过来,你就这么自己走掉了?”

他嚷完,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满头的大汗,显然方才一直在跑路,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了这里。

梅锦淡淡道:“长青,如今你事业初成,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入你裴家两年,自问没有尽到妇道,不好再鸠占鹊巢,故自请下堂。我已在上头摁了指印,你也摁一个,往后我们便别过,两不相干了。”

裴长青脸涨得通红,瞪着梅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突然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重重掷到了地上,怒道:“休想!我是不会同意的!”

同在屋里的刘氏惊呆了,看看裴长青,又看看梅锦,出去也不是,留着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梅锦走过去,低声道:“大姐,烦请你和大哥说声,等一等我,我和他再说几句就出来。”

刘氏不放心地看了眼裴长青。梅锦道:“放心吧,他不会怎么样的。”

刘氏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你要是有事,大喊一声就行。”说完走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裴长青。梅锦见他还僵在那里不动,走过去将那个纸团捡起来,重新摊开放到桌上,平声静气地道:“长青,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你和白仙童一起后,我就不可能会和你做夫妻了,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白仙童和你有多年情分,对你不离不弃,如今又不计名分地替你生了个儿子。我自问对你做不到这样的程度。你且好好待她,你们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锦娘!阿九把路上的经过都跟我说了!你带我娘逃路的时候还带走了她,路上帮她接生,马车被偷了,你还到处去拦!锦娘,你要是真决意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娘还有她?我知道你心里只是在生我的气!全是我的错!你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梅锦叹了口气。

“长青,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强大。路上我也一度几乎要崩溃了,甚至想过就这么扔下她们自己一走了之。只是最后我咬牙挺了过来而已。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你是个好人。我到现在依然还这么认为,只是我们不适合做夫妻而已。做不成夫妻,并不表示就成了仇人。你不在,所以我只能帮你把她们送到安全地方等你去接她们。就这么简单。”

裴长青的神色慢慢垮塌下来,仿佛一只漏了气的球,呆呆望着梅锦,眼睛渐渐泛出了些红痕,嘶哑着声道:“锦娘,我知道我错了!去年我被发配到岭南时,她就一路跟了过来,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逃走,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就把她也带走一起去了四川,然后……”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的不想你走!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给你下跪也行,只要你肯留下来……”

他身形微微晃动,看着仿佛就要跪下来了。梅锦摇了摇头。

“别这样,长青,我之所以要走,并不仅仅因为白仙童,也因为我们其实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朋友如此,夫妻也是一样。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去外面借一盒红泥,你在上头摁个指印吧!你真不摁也没关系,我回去后,林县令那里也可以裁我们和离。”

“锦娘——”裴长青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带了点哭腔。

就在这时,那扇门忽然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只见万氏站在那里,手指头戳着梅锦,痛心疾首地道:“锦娘,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嫁过来后,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儿子怎么对你的?他听说了全州流贼的消息,丢下那边一切,赶死赶活昨晚终于找我们到了这里,一听你走了,连我孙子都没看一眼就到处去找你。他这会儿都这样求你了,你还摆出一副冷硬心肠,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不说别的,就说这两年,你嫁到我家来,我待你不薄吧?别人家儿媳妇都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我要你洗衣做饭侍奉了吗?你倒好,非但不感恩,反爬到我头上,越到后来,越不像话,连一句话也不让我说!”

梅锦惊诧地看着万氏,一句话也不说。裴长青脸涨得通红,顿了下脚,急忙走过去,推万氏离开。

万氏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呸了他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不说还好,越说我越来气!反正她都跟你撕破了脸,我也忍了许久,不怕丢人现眼!大妹子——”

万氏抓起边上一直在劝的刘氏的手,激动地嚷道:“你不知道,娶了她这样一个儿媳妇,人家面上看着风光,我心里是有苦说不出!本来当初她家就不该她嫁过来的,是她替她那个姐姐过门的!到了我家后,饭不会做,衣服不会裁,仗着自己稍微会摆弄点医术,硬是不听我的劝,抛头露面要开什么医馆,处处显自己高人一等!这还不算,她不和我儿子圆房,叫我儿子睡了整整一年的地铺!我跟你说,到如今,她自己没和我儿子圆房就算了,竟还容不下我的孙儿,见我儿子有后了,竟就这么闹了起来,你说说看,世上有这样的妇人吗?我裴家也不知道祖上那根香火给烧歪了!竟娶了这么一个妇人进门!早知道当初就该退婚!梅家还能嫁什么好女儿过来不成!”

刘氏尴尬万分,劝个不停。

“娘!求你别说了!锦娘她不是那样的的人!”裴长青的脸涨得仿佛要滴出血,大声吼道。

万氏不理睬儿子,看着梅锦道:“我可告诉你,你要回就回,我们也不拦你,只是马平那里的房子田地可全是我裴家的,你的嫁妆自己拿回去,我们也不稀罕,别的,休想歪走一分,往后我们回去,少一分都能算的清清楚楚!”

梅锦看着万氏突然间发飙,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吃惊过后,忽然想起之前那一次,白仙童找到医馆里恰好被她撞到她也发了飙的一幕,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那会儿她撕的是白仙童,现在轮到撕自己而已。非但没觉得愤怒,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安静等她说完后,微微点头,道:“您放心,您家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带走。但我也提醒下您,马平县外的庄子和附带田地是在我的名下的,这您不会说不吧?”

自从林县令赏下那些后,万氏其实一直都当成自己财产。刚才见梅锦去意已决,忍了多时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一条一条历数梅锦罪状,发泄掉积压许久的心头不满后,立刻便想到那些财产,所以才说那一番话。见梅锦竟然这么回应,气得脸通红,冷笑道:“养只母鸡会生蛋,养条黄狗能叫门,我裴家白白养了你两年,倒养出了一头白眼狼!谁稀罕你那点子东西了?我儿子如今是堂堂的都尉大人,以后前途更是无量,要什么没有?我儿,你等等——”

万氏看见桌上那张揉皱后又被摊平的纸,转身飞快跑了,眨眼便借了盒子红泥过来,拽着裴长青的拇指往里头蘸了一下,又将纸拿到他面前催促道:“长青,大丈夫何患无妻!听娘的,你这就休了她!不是她不要你,而是咱们休了她!看她一个被休了的妇道人家,往后怎么还有脸做人!娘光是想想,就觉得要钻地洞了!”

万氏在他边上说个不停,裴长青脸色始终木然,定定的望着梅锦。

万氏捉住他拇指,往纸上重重按了个指印,看了一眼,把纸丢到梅锦脚下,哼了声,拽着裴长青便要走。他却像在地上生了跟,依然一动不动。

梅锦从地上捡起纸,折了,收了起来,提起自己包裹,从裴长青母子身边走了过去。

她跨出门槛时,裴长青忽然转过头,问道:“锦娘,你看我不上,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和我做长久夫妻,是也不是?”

一声“是也不是”,包含了无尽的失望、酸楚、愤懑、痛苦。

梅锦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回过头。

“长青,我希望你以后过的好。”

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在身后万氏的鄙视吐痰声中快步而去。

☆、第四十八回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往西南方向摇摇晃晃地前行,慢慢地将静州城抛在了身后。

为免梅锦同车尴尬,白日刘氏丈夫都坐前头辕轼处,与同行的伙计轮流赶车。后头车厢里,刘氏见梅锦一直沉默,恐她心里难过,出城后,见一双儿女在边上嬉闹个不停,便拿眼色制止,两人没领会刘氏之意,依旧吵闹,刘氏便拍了大些的儿子一巴掌,呵斥他俩安静,大儿委屈,翘起了嘴巴。

梅锦知道刘氏怕两个孩子吵闹叫自己心烦才这样,便摸了摸男孩,安慰几句,对刘氏微笑道:“大姐,路上单调,听两孩子嬉笑也去有趣,骂他们做什么?”

刘氏见她说话时神色如常,并无悲戚之色,才放心下来,想起方才她竟毅然自请下堂的一幕,心里不禁也有些佩服。想起自己从前从婆婆那里吃的苦水,趁着这会儿丈夫不在跟前,忍不住低声道:“你既已经和那裴家脱了关系,又叫我大姐,我便也托大叫你一声妹子。

梅锦见车外流贼面露不耐烦,唯恐惹他们发毛再动手伤人,且已经落到了这地步,躲也躲不过去了,低声提醒刘氏,终于带着她,紧紧护着两个孩子,慢慢爬下了马车。

“不好了,昆州的府兵来了!快跑!”

就在这时,流贼里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惧。

方才那个一直盯着梅锦看的流民见她下来,朝她走去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回头,见道上驰来了几十匹黑压压的快马,马上的人身穿黑衣,腰携弓刀,认出了昆麻土司府的府兵,面露惧色,丢下梅锦和刘氏,掉头就跑。

府兵迅速而至,挥刀砍向四散逃窜的流贼。刚才还穷凶恶极的流民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纷纷跪在地上苦苦求饶,说是外地来的,因活不下去才聚在一起想发财,以后再不敢犯事,请求饶命等等。

一个领队扫了眼倒在血泊里呻-吟的镖师以及其余伤者,冷冷道:“昆麻土司李大人已数次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广布严令,沿途若有人胆敢趁乱行劫财害命者,格杀勿论,割首级示众以儆效尤。你们明知故犯,不杀法令何在?”说完命令手下放箭,一片惨呼声中,流贼纷纷中箭倒地,剩下没被射死的,府兵再上前补上一刀,最后将头颅割下,场面血腥无比。

梅锦微微战栗,转过身,将刘氏瑟瑟发抖的女儿和儿子抱住,蒙住眼睛不叫他们看。

处置完流贼,那个领队便叫手下去给没死的镖师等人简单包扎,处理善后之事。

刘氏家的伙计和她男人受了伤,所幸都还没死,简单包扎后,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众人都已知道这支犹如从天而降的府兵来自昆麻土司府,感激涕零,纷纷下跪道谢,请求同路一起回昆州。那个领队道:“李大人月初起就知照云南各土司府协同一道肃盗,派我们每日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巡行,为的就是防止有人趁乱作恶。你们不走官道,要走这种荒僻之路,还好方才我带了兄弟们路过,否则你们怕是都要遭难。我们兄弟还要继续在路上巡行,不能送你们去昆州,不过可以送你们到前头的落脚点,受伤之人可留下养伤,其余人继续上路。到了昆州,路上就安全了。”

镖头侥幸捡回来一条命,这会儿被人抬着躺上了车,闻言面露羞惭。几个女人又哭起来。一阵纷乱后,一行人终于跟着这支府兵重新上路,当天晚上抵达那个领队所说的落脚点,将受伤的人抬了下去。

因蜀王府叛乱生变,最近每天都有许多人涌向昆州避难。土司府便在这里临时设立了一个落脚点,派人驻点维持秩序。当晚落脚后,刘氏因不放心丈夫,留下来要照料他,托梅锦先将两个孩子带回龙城。梅锦答应了,次日跟随昨晚汇聚起来的大队,上了一辆马车,在一队府兵的随护之下继续往昆州行去。几日后的中午时分,终于抵达了昆州。

通往昆州的这条要道最近也新近设了卡口,卡口有士兵检查可疑车马或人员,并逐一登记籍贯,速度便慢了下来,沿着卡口,渐渐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梅锦这辆马车在落脚点出发时,捎带了另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从四川那边来的,各自要去昆州投亲。等待放行的空隙里,说起蜀王府,无不咬牙切齿,说起李氏土司府,又无不交口称赞,知道这卡口是土司府所设,也没人抱怨慢,耐心地等候通过。终于轮到梅锦这辆,卡口府兵略微看了一眼车里的人,登录下与梅锦同车妇人的来地,听梅锦说是本地马平县人,看了一眼,便挥手叫通过。

马车驶过卡口朝前去,车帘子被风卷起,梅锦忽然看到对面几匹马疾驰而来,前头骑马的那个蓝衫男人,仿佛就是李东庭,不禁一怔,再看一眼,果然是他。只是他行色匆匆,似乎并没看到马车里的她,很快就从边上掠过,朝卡口继续而去。

梅锦下意识探头出车窗,看了一眼他背影,又缩了回来。

☆、第四十九回

快到卡口前,李东庭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辆马车。

最近这一个月,随着蜀地局面恶化,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从西南各地涌入昆州寻求庇护,且人数日益增多。除了加紧兵备应对朝廷随时可能会来的要求协同平叛的调兵令外,作为一地土司,维持本地安定并妥善管理安置各地涌入的外来人口也是另一重务。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忙于在各地奔走,亲自督检落实情况,今日又到了这个卡口。方才骑马过来时,对面那辆马车的帘子恰好被风卷起,他扫一眼时,恍惚似乎瞥到车里有个妇人与那个梅氏有点相像。只是第一反应觉得不可能,疑心自己看错了,或者恰好只是一个与她相像的妇人坐车里而已。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月前,他已得知她被丈夫裴长青接去了四川的消息。当时是他府里的那个医士,因遇到了疑难病症,想去找她商议,去了后却发现她已经走了,回来遇到李东庭,在他面前提了一句。

数日之后,李东庭有事行经马平县外,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当时他竟撇下随从,自己独自进了县城,打听到她医馆所在,找了过去看了一眼。果然,医馆大门紧闭,门角蛛丝结尘。向附近人打听,那些人说她丈夫如今翻身出头,在四川当了大官,派人接走了她和婆婆,又道最近每天都有慕名来看病的人扑了个空,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回,言下颇多惋惜之意。

李东庭心知她在此时毅然去了四川,恐怕便再也难回来了。当时心情,除了一种难言的淡淡惆怅,也未尝没有担忧。只是明白,自古夫唱妇随,她既选择与丈夫并肩,自己这样的外人,更没资格置喙。回来后因忙于各种事务,当时心情便也渐渐冲淡,只是没想到方才惊鸿一瞥,又令他突然想到了她。

卡口的府兵见土司突然来了,急忙过来拜见。李东庭问了几句情况,得知每日入昆州的外来人数都在递增,接下来恐怕还会更多。沉吟片刻,方才那匆匆一瞥的印象终究还是萦绕心头,再次扭头,望了眼那辆已经渐行渐远的马车,忍不住指着问了一句:“那辆车里坐的都是什么人,身份可有登录?”

府兵听他突然询问那辆马车,只当他是在核查自己的登记情况。不敢怠慢,忙拿来登名册。因刚过去不久,还有印象,很快便找到了,道:“车里有渝州王氏二人,雅州金氏三人,均要去昆州投亲。”

李东庭略微失望,知自己方才确实是看错了,点了点头,勉励一番,正要过卡口,那个府兵想了起来,又补了一句道:“除了登记在册的,另同车还有一个妇人,说是马平县人,故未登记造册。”

李东庭心头咚的一跳,脚步顿住,蓦地回头,见那辆马车已经缩的成了一个小黑点,快要被后头的人流和车流所掩盖,就要看不到了。

便在此刻,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他立刻翻身上马,掉头便朝那辆马车追了上去。余下随从见他转眼驰出了十数丈外,一骑绝尘而去,不明所以,愣在了原地。

……

“大妹子,看你一路都不怎么说话,这俩娃娃是你的?”

同车的雅州金氏因携了孩子,故在前头时,被安排上了梅锦这辆马车代步到昆州,她男人还在后头走路。这会儿无事,便寻梅锦搭腔。

梅锦微笑摇头,道:“妞妞和她哥是我一个大姐的孩子,她夫妇有事还在后头,我先带这俩孩子回龙城。”

另个王氏笑道:“我就说,妹子你瞧着没超过十八-九,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孩子。看你妇人打扮,你娘家哪里的?男人这会儿在哪?”

梅锦踌躇时,忽然听到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跟着仿佛有人到前头拦下了马车。车夫靠边停下。

王氏和金氏一路逃难过来,原本就像惊弓之鸟了,到了这里才渐渐定下神儿,突然又见马车被拦,不知出了什么事,面露惊慌,急忙搂着孩子缩在车厢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妞妞和他哥哥更是害怕,紧紧贴着梅锦坐,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车夫掀开帘子探头进来,小心地问:“你们里头,可有个马平县的梅氏?”

李东庭与车夫说话时,梅锦便听到了他的声音。闻言从车窗里探头出去,果然,看到他停马于路边,视线正落向自己这里,两人四目相对时,梅锦见他眸光暗沉,神色也有点奇怪,但说不好是什么,总之,他仿佛定了片刻,这才朝她点了点头,唇边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王氏和金氏也看到了李东庭,只是不认识他。见他仿佛与梅锦认识,才松了一大口气。

梅锦见他似乎是特意追上来拦停马车的,这会儿还停在那里不走,看着似乎有什么事,安慰妞妞两兄妹后,便下了马车。

李东庭见她朝自己走来,急忙也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梅锦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叫了声李大人。

李东庭心知自己这举动冒失了,只是真的看到她后,心里竟然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欢喜,这欢喜之情远远压过了别的其余一切。

“你……回来了?”他问道。

李东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她。

譬如,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为什么一个人,路上是否一切平安,以及,她到底是否清楚她丈夫现在正在做的事将会导致的严重后果,这后果不但要那个年轻男人付出代价,更会累及到她。

但是这一刻,当他看到她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时,别的一切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回来了,这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情愉快了。无论她往后遇到什么,哪怕被卷入了风波,他想他也会尽他所能地去保她平安,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戒也戒不掉了。

……

“是,刚今天走到这里,没想到就遇到了李大人,真是好巧呢!”

梅锦望着他,笑道。

……

李东庭对女人的容貌一向不大上心,从前他也没刻意去留意过她的容貌。

认识她这么久,她给他的印象,就是朦朦胧胧一段人淡如菊的身影,以及……那只叫他没法控制的时不时出现在他梦里的脚丫子,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只能自己知道的带了点羞耻和刺激的小秘密。

但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她非常美。阳光照在她那张正微微仰着看他的脸庞上,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是美的叫他赏心悦目,她的眼神明媚柔软,就像一团春水波光,毫无缘由地,突然就落到了他的心口上。

李东庭忽然感到连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变得不自然了。

他尽量无视她含笑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就像他平时的样子,问道:“梅氏,你丈夫可与你一道回了?”

梅锦听他口气突然一转,怔了怔,笑意慢慢收起,摇了摇头。

李东庭眼中掠过一丝虑色,“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府上那个姓文的医士找你,想与你探讨一个疑难病症,你不在,我才知道你已经被你丈夫接走了。如今蜀王那边起事,你丈夫又有牵连,往后如何也未料知。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但趁着如今还能回头,你若能修书劝回你丈夫,我可以安排人代你送信。等他回来后,我也可以再为他尽力转圜,令你们夫妇早日平安团聚。”

梅锦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不需要了。他一意孤行,恐怕是劝不回了。况且,我也与他……”

“大人!你在这里!施副将在前头正找你,仿似有急事……”

这时,他的一个随从急匆匆骑马追了上来,见他停在路边和一个女子在说话,愣了一下,急忙打住。

梅锦打住了。

李东庭看了眼停在边上的随从,道:“也好,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你回来了就好。外头正乱,接下来还会更乱。既然回了,没事的话不要再出去了。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到龙城来找我!”

梅锦向他道谢。

李东庭点了点头,温言道:“那就尽快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站在路边送自己的梅锦,与那个随从一并匆匆离去。

梅锦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道上黄尘里,回到马车上。马车继续前行,同车妇人十分好奇,打听着李东庭来历,说看他气度必定大有来头,又追问他和梅锦的关系。梅锦不愿多提,只说是认识的一个故人。两个妇人见打听不出什么,又改问梅锦夫家。

梅锦微笑道:“我刚合离,没有夫家了。”

这时所谓“合离”,通常就是女方被夫家给休了的委婉说辞。

两个妇人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梅锦,见她面不改色,对视一眼,慢慢往远离梅锦的位子上挪了挪身。

此后一路同行,那两个妇人再没和梅锦说过一句话。到了第三天,抵达昆州驿站,下车分道,那两个妇人目送梅锦带着妞妞兄妹上了辆去往龙城的驿车,低声议论了起来。

“我看她是不守妇道,才会被夫家给休了的吧?”

“要是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她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脸皮怎么这么厚?”

“说不定相好的就是那天那个追上来的那个男的……你没见他两个说话的样子?我当时瞧着就不大对劲……”

“就是就是……”

驿车将非议声撇在了后头,带着梅锦往龙城而去。次日到了刘氏家,梅锦按照刘氏当日嘱托,把两个孩子交给他们的一户亲戚后,动身回到马平。

她抵达的时候,正是傍晚。

马平县城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看起来半点也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街道两旁的陈旧房屋整齐排列,中间承载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上,一个土人背着山货从对面匆匆走过,几个赤着脚的孩子嬉闹着从一条巷子跑到另一条里,铁匠铺里,叮叮当当传来打铁的声音。

梅锦心里,淡淡地涌出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宁静感。

她没有回裴家,而是来到阿凤的家,叩门。

阿凤打开门,看到梅锦站在门口的夕阳里,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非常明亮。

“阿凤,我回来了,把医馆钥匙给我,晚上我要住那里。”她微笑着道。

阿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突然跳了起来,欢呼着朝里奔进去,大声喊道:“哥,你快出来!裴娘子回来啦!”

☆、第五十回

医馆除了前堂,后院原本还另带两间屋子。% し一间平日被梅锦用作诊看妇人暗疾的诊室,另间设成简陋卧房,供平日偶然小歇所用。当晚阿郎阿凤两兄妹随梅锦一起打开关闭了两个月的医馆大门,里外清扫除尘,又有不少边上的邻人闻声过来相帮,见她回来了,众人都十分高兴,只是难免总会问及裴长青母子。梅锦当时只说他母子二人还滞留四川,一时无法回来。

当晚屋子收拾完毕,阿郎等人都走了,阿凤自告留下来陪梅锦。闭上门,两人躺下后,梅锦才道:“阿凤,往后别叫我裴娘子了,我姓梅,叫我梅娘子或者锦娘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