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庭不再辩解,陷入了沉默。

“哥,你往后别再顾忌我了!”

李东林从石头上站起来跳了下去,走到李东庭面前,扯了扯嘴角,“我已经想通了,她说的对,她不适合我,我更不适合她。刚才我一直在想,我以前为什么迷恋她。我觉得大约只是因为我不大见的到像她这样的女子而已。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她是不可能喜欢我的。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成全了自家兄长。我话就放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竟然拍了拍李东庭肩膀,转身牵过马,上去拍拍屁股便走了。

李东庭目送弟弟纵马离去的背影,眉宇渐渐变得舒缓,转身骑马回来的路上,心情忽然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事实上,他现在肩上压力前所未有的重。虽然刚刚迫使芈夫人表了态,清除了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次蜀王之乱,绝不同于十几年前发生的骠国之乱。这一次的平叛,毫无疑问可以预见会比上次更加漫长,也更加艰难。这一次,比起上次的唯一优势,就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十七八岁少年,而现在,他已经将近而立。这十数年里,他凭了自己一副肩膀扛过来的无数风风雨雨所带给他的宠辱不惊和遇强更强就是他的护身符。

这样的非常时刻,整个西南,还有朝廷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种时候,他原本更该心无杂念,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应对蜀乱上去。但是这一刻,来自他同胞兄弟的那一番话,却突然令他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本一直被深深克制着的那种感情,此刻就像身下这匹马一样,撒开了蹄子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肆意游走。他热血沸腾,恨不得能立刻见到她,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热烈情感——

如果能得到她的回应,甚至答应嫁给他,成为他的妻,那将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就是在这样的念头驱使下,李东庭一路疾驰,很快追回到了寨口。

初夏傍晚那轮初升的浅白满月下,他远远看到她正行走在路边,背影纤娜,晚风掠起她的裙摆,她的脚步轻快。她忽然又停了下来,俯身摘了路边的一朵野花,拈着送到鼻端闻了闻,唇边仿似露出一丝浅浅微笑,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李东庭看得心怦怦直跳,凭着方才一路积聚起来的那种热血沸腾感,终于追到她身后,叫了声她。

梅锦已经听到马蹄声了,回头见是他,双手背后,藏起方才摘下来还拈在手里的那朵野花,脸上露出笑容,站在路边,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仰着脸问道:“大人,找到李二爷了吗?”

“找到了。”

李东庭停马在她面前,见她这样望着自己,脸上的微笑很自然,但和平时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带了点尊敬和客气的感觉。刚才的那种热血沸腾感,仿佛迅速开始降温了。

这里到望部寨口还有一点路。李东庭想下马陪她一起走完,但却忽然紧张起来,手心也开始不停冒汗。

梅锦站了一会儿,见他停马在距离自己五六步外的路上,表情看起来略游离,仿佛有话想和自己说,又仿佛在想别的事情,一时琢磨不透,迟疑了下,试探着又道:“大人,你还想说什么吗?”

李东庭回过神来,终于下定决心,翻身下了马,道:“这里还是望族寨外,虽说应该安全,但你一人,天又快黑了,还是我陪你进去吧。”

梅锦见他说话时目光望着前方,神情有点严肃,自己瞥了眼前头只剩下大约一百米路的大门口,呃了声,道:“多谢大人。”

李东庭嗯了声,一手牵着马,和梅锦中间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两人开始并肩慢慢朝大门口走去。很快便走完了,李东庭突然停下脚步,转向梅锦道:“梅氏,等芈夫人晚宴过后,你……”

他鼓足勇气,原本是想约她晚宴后和自己去赏个月的,不想就是这么巧,话还没说出口,只见阿凤从对面匆匆跑了过来,东张西望的,突然看到梅锦,脸上露出喜色,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嚷道:“梅娘子,李大人和你在一起啊!吓死我了,方才到处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又去了哪呢!”

李东庭一顿,嘴巴便闭上了。

梅锦看向阿凤,笑道:“你这么一惊一乍,吓的我以后去哪儿是不是都要先在你这里报个备呀!方才我送了几步李二爷而已。”

阿凤拍了拍胸脯,这才看向李东庭,向他行礼问安。

李东庭点了点头。

“李大人,方才你说晚宴过后怎么了?”梅锦问道。

李东庭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我想起来了,还有点事要寻芈夫人,我先走一步了。”

梅锦含笑点头,“李大人走好。”

李东庭点点头,转身快步而去

蠢哒哒联萌记事薄。

阿凤看了李东庭背影一眼,挽着梅锦胳膊两人往里慢慢走,嘀咕道:“梅娘子,你怎和李大人同行?方才我见他的脸仿佛有点红,酒都还没开始喝呢!你有没觉得他有点奇怪?看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

梅锦道:“什么奇怪的?他有话要和他弟弟说,说完了回来,我们前头路上遇到了。大约是两人谈得不大好吧?”

阿凤咂了咂嘴,不再言语。

……

当晚芈夫人筵席上,散了时已是戌时末。芈夫人喝得大醉,最后被人扶着退席。梅锦大病初愈,并没喝酒,只是李东庭看着也喝的差不多了,最后起身离开时,梅锦见他脚步略微晃了下,被边上的随从扶了扶,这才站稳。

宴散后,梅锦回到自己落脚的屋,阿凤已经在隔壁屋里呼呼大睡,不知何故,她却迟迟睡不着觉。见窗外一轮明月悬于半空,皎洁明美,想到住的地方过去不远就有一片湖,索性披衣起来,信步走了出去。刚走出去没多远,隐约看到前头路边仿佛有个黑影,起头吓了一跳,再一看,认出竟是李东庭,这才松了口气。见他转过头,应是自己脚步声已经惊动他了,避也来不及了,便站了原地,朝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李大人,这么晚了,您怎还在这里?”

李东庭平日酒量很好,今晚许是望寨酒烈,醉的很快。回去后竟又吐了,人有些昏沉,却一直睡不着觉,闭上眼睛,眼前便反复出现她的样子,有些心烦意躁,见月色如水,索性出来想透透气,突然见她竟也半夜不睡走了出来,一时定住。听见她和自己说话,这才醒悟过来,压住剧烈跳动的心脏,朝她慢慢走了过来,停下后,揉了揉脸,低声道:“我……晚上喝醉了,回去吐了一场,不大舒服,所以出来透透气。不早了,你怎也在这里?”

月光皎洁,梅锦见他眉宇间仿佛略显疲色,忽然想起上次在苗寨的百岁寿筵上,也是众多-人-轮流向他劝酒,他豪气干云,来者不拒。今晚又是如此。当时见他酒席上一碗碗烈酒如水下肚,她便已经隐隐有些为他担忧,只是不好上前阻拦,此刻听他回去后竟吐了,忍不住低声道:“李大人,我知你为保一境平安,殚精竭虑,只是身体是自己的,酒水穿肠,小饮怡情,过量则伤身体。别怪我多嘴,往后这样的场合,饮酒还是不宜过多。你还很难受吗?别在这里吹风了,回去吧,我去给你烧碗解酒汤。”

李东庭怔怔看着她,听她这样用略带责备般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心里如同有阵暖流涌流而过,说不出的熨帖舒适,甚至觉得万分的满足。

其实按着李东庭平日的隐忍性格,身体再不适,也不会在旁人面前随口表露。方才也不知道为何,听到她问自己,竟然就说了出来。或许内心深处,他想的便是听到从她口中而出的关切和安慰。

西南治下人口构成复杂,各族为地盘利益争斗不断,又各自为政,动辄爆发冲突,极难管教,他自十七岁开始主政云南,为收服边境上的部族,可谓是尽心尽力,像今晚这样的酒席过场,更是司空见惯。却从没有人像她这样责备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

他此刻压下突然加快的心跳,顿了一顿,对她微笑道:“我没事了,感觉好多了。我记住你的话了。以后少喝酒。”

梅锦方才说那话,也只是出于一时所想,说完便有些惴惴不安,唯恐他觉得自己多事。见他这样反应,才放下心,朝他笑了一笑。

月光将她笑脸映的皎洁柔和,李东庭一颗心再次怦怦直跳,见她说完,便朝自己点了点头,似乎转身就要回去了,心里一急,想开口再留她片刻,又觉这样深更半夜,自己也是单身一人,留下她似乎有些不妥。踌躇着时,路边草丛里忽然窜出一团黑影,擦着梅锦脚下疾驰掠过。梅锦丝毫没有防备,只觉一团毛茸茸之物挨着自己腿蹿了过去,吓的全身毛骨悚然,尖叫了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李东庭也下意识地张臂接住了她,一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五十七回

那团黑影嗖的蹿进草丛,一下就不见了。

“莫怕,一只野狐而已。”

李东庭低头安慰她道。

梅锦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方觉察到自己竟跳到了他臂里,双手紧紧攀着他两边胳膊,最离谱的是两脚还离着地,整个人都叫他抱了起来,顿时耳都热了,忙松开他胳膊,略微动了动身子,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上次她中了红丸,李东庭其实也抱过她上下马车。只是那时心急如焚担心着,根本不会有什么绮念,这下却不同了,突然间抱了个满怀,手掌触感温软异常,鼻端仿佛还闻到了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实在叫他很难不起任何反应,心神还微微荡漾着,忽听她开口叫自己放下她,这才惊觉过来,忙松开手,将她轻轻放到了地上。

“梅氏,我……”

他望着她,话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仿佛一丝丝尴尬了起来。

“那边谁在说话?”

不远之外的路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梅锦循声望去,见是望寨的一个守夜手执火杖走了过来。

守夜到了近前,认出李东庭来,躬身道:“原来是李大人。有所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李东庭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

梅锦见那守夜目光瞟到自己身上,似乎带了点好奇,定了定神,忙对李东庭道:“方才是我一时不备,失态了,想是吓到你了。我先回去了,不早了,李大人您也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

次日,李东庭先行离开,梅锦打算再多留一天观察芈夫人儿子的病情,若稳定了,自己明日再走。随芈夫人一道送了李东庭几步,自己先回了,去看过那少年,又给几个来寻医问药的望族人看了病,回来时,已经将近中午。见阿凤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眼睛一亮,招了招手急匆匆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一上午不见,见了我就这么高兴?”梅锦笑问。

阿凤摇了摇头,指指院落方向,凑到梅锦耳边道:“梅娘子,李大人又回来了!还在里头等你呢!”

梅锦一愣,看了眼她所指方向,停下了脚步,“有说什么事吗?”

“没说。就是找你!等了好一会儿了,我说去找你回来,他又不让。梅娘子您赶紧去看看。”阿凤夺过她的医箱,推着梅锦往里去。

梅锦迈进去,见李东庭负手背对地站在一株老梨花树下。

梨花早已落尽,如今树上枝叶繁茂,撑盖亭亭如伞。他身影凝重,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听到梅锦叫了声“李大人”,这才回过了神,转过头,见梅锦回了,脸上露出微笑,朝她走了过来。

“李大人,方才阿凤说你又折回来找我。我不晓得,晓得的话就早些回来了。叫您空等半晌,实在过意不去。”梅锦道。

李东庭目光落到她脸上,道:“我等多久都无妨。”

他此刻无论是看她的目光,还是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有些微妙,和平日不大相同。

梅锦脑海里浮过昨晚半夜发生的尴尬一幕,心里忽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面上却没任何表露,只是微笑道:“不知李大人找我什么事?”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梅氏,你觉得我如何?”

梅锦听他问得有些突兀,愣了一愣,“李大人什么如何?”

“便是我这个人如何?”李东庭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呃了声,道:“……我刚来这里没多久,就听百姓说李大人您爱民勤事,人人都称赞你是个好土司……”

“不是问这个。”李东庭道,“我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个人的看法,你自己的看法。”

梅锦悄悄打量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神色略带严肃,心里实在吃不准他问这个的意图。想了下,含含糊糊地道:“李大人您人很好……挺好的……”

李东庭神色微微一松,点了点头道:“梅氏,我今早又回来,实在是心里有些话忍不住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是喜欢你……”

仿佛唯恐她不相信,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很是喜欢!”

梅锦唇微微张开,吃惊地望着他。

“我家中情况,你应也大概有所知晓了。”李东庭望着她,继续道,“我与阿鹿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表妹,是个很好的女子,我们小时候就由长辈做主订了亲,我懂事后,就知道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她也是我此生第一个想要好好爱护一生的女子。十年前她不幸去世,我以为我余生不再会对别的女子生出这样的念头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梅氏,阿鹿她对你很喜欢,我母亲也一直催着我再成家,她若知道了我的心意,想来不会反对。这些年我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你若觉得我还好,也愿意再嫁的话,你就点个头。我回去了就禀我母亲。你父亲梅通政那里,我也会尽快去向他提亲。你意下如何?”

李东庭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想说的话,

梅锦却呆住了。

说呆住还是轻的,她现在简直惊呆了。

刚认识李东庭的时候,他给她的感觉是严肃、高高在上,适宜远观。后来多接触了几回,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又因自己屡次求他帮忙他都答应了,尤其是半个月前张清智那件事后,想到他,心里已经是带着感激的近亲感,只想着日后有机会怎么回报,好还掉这么重的人情。但也仅此,因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根本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念头。

昨晚那一幕虽尴尬,但完全是个意外。回来后,她也只懊丧了片刻,早上醒来送他离开时,早就放下了。看他当时样子,料也是如此。

怎么也没想到,他明明人都走了,居然又折回来找她,突然就跟她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话。

她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在……向她求婚?

梅锦再次看了眼李东庭。

他的神情略微有点紧绷,目光落在她脸上,眸色暗沉,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她也说不大出来的意味,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眸子里的倒影。但他的语气,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不疾不缓,不像是在表白,而是在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李……大人……”梅

锦舌头都有点不大灵活了,“我……我不知道您何时开始有了这念头,我也很是感激你对我的看重,只是我……”

她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回答,踌躇。

太过突然了!

刚结束前段婚姻还没多久,她根本没准备好再把自己投入到另一段婚姻里。况且,李东庭虽然人不错,他刚才也说喜欢自己,但婚姻里除了喜欢,还有别的许许多多。两人之间隔着太大的距离,这样的婚姻,无疑也是一种冒险。

李东庭见她迟迟不应,眼中慢慢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点了点头,面带微笑着地主动道:“梅氏,我知道突然找到你说这个,是过于唐突了。我也绝无强迫你的意图。这事我不急的,你也别急于此刻便拒了我。回去后你什么时候有空慢慢再想想,等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便是。”

李东庭说完,朝她略一颔首,迈步从她旁经过出了院门。

他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梅锦视线里。

“梅娘子,李大人方才来找你说什么了?”

阿凤方才一直在外面站着,见李东庭终于走了,这才进来,见梅锦还立在梨树下,神情怔忪,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梅锦心里有些乱,听阿凤发问,哦了声,缓缓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

数日后,梅锦回了马平县外的家中,面上一直若无其事。李东庭那里也没再继续催她。只是消息慢慢传来,说朝廷调来平叛的军队和蜀王叛军在巴州、通州一带接连交战了几次,凭借地利,蜀王接连取胜,已经将地盘扩展到了山南西道一带。又有流言来袭,说蜀王一旦拿下山南西道,下一个目标就是云南。一旦往这边打,如今的安稳日子怕是没了。街头巷尾,人人无心别事,整天都在议论战局,人心惶惶。梅锦被裴家休了的事,终于也渐渐淡出了视线。

外地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连马平县里,每天也有不少人涌入。林县令忙着设安置点,从早到晚忙的不可开交。难民一路逃难而来,颠沛流离,中间难免有不少人生病。林县令唯恐带来疫情,亲自上门请梅锦到安置点熬药广布。梅锦整日忙碌不堪,渐渐也把李东庭那事暂时给丢在了脑后。这日,她正在安置点给一个生了病的小儿看病,阿凤急匆匆地找过来,道:“梅娘子,京城来人了,说是你娘家的人,要接你回京城去!”

梅锦愣了愣。

京城里的那个梅家,于她而言不啻就是陌生人。嫁到这里两年,她根本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再回去,更想不到梅家有朝一日竟还会派人来这里找她。

当时梅家嫁她到裴家时,态度很明显。那就是泼出去的一盆水,往后死活都无关了。

梅锦问来的是什么人。

“有个婆子,说从前送你嫁来这里过的。另个说是你兄长!”

原本的梅二娘,家里是有个兄长,名叫梅青联。两年前她出嫁时,按理应该是梅青联送嫁的。当时他没送,如今时隔两年了,怎么突然又亲自不远千里地跑到快要打仗的云南来接自己回去?

“有没说为什么接我回去?”

“没说。”阿凤摇头。

梅锦沉吟了下,道:“你先回去和李管事招待他们。我看完这里的病就回。”

阿凤应了,转头飞快跑了。

☆、第五十八回

梅家那婆子两年前曾送嫁梅锦到过云南,此番来接,梅家又派她来。|一进到庄子里,梅婆子便倚老卖老地东走走,西看看,又问阿宝这庄子记在谁的名下,听说便是梅锦自己的,脸上露出不信之色,还要再问,忽听到说梅娘子回来了,扭头,果然见她正从外面走进来。和两年前相比,模样倒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神态里,带了种说不来的别样气质,叫人完全没法将她与从前的那个梅家庶女联系起来。

梅婆子一看到梅锦,忽然想起当时在路上时,她跟只说她是菩萨前一盏油灯转世的话,心里愈发相信了,见她过来了,脸上堆出勉强笑意,叫了声“二姑娘”便垂下了眼皮,不敢去看她眼睛。

梅锦方才进门,听阿凤说梅青联这会儿正在正堂,便径直过去,入内,果然见他坐那里,手上端了碗茶。见自己进来,也没起身,只拿眼睛瞅着自己,带了探究之色,走过去道:“长兄远道而来,我没前去远迎,还望见谅。不知您这趟过来,所为何事?”

……

梅青联今早到的马平,朝人稍加打听裴家,很快便知道两件事。

第一,数月前,裴家已经休了梅二娘。

第二,她自己有个医馆,是远近有名的女郎中。

梅青联吃惊不小。

第一条倒罢了,被休了便休了,非但不是坏事,反正中下怀,反正他此次过来,让自己这个庶妹和与蜀逆有瓜葛的裴家脱离干系就是目的之一。

最让他吃惊的,便是她成了女郎中。

在梅青联的印象里,这个庶妹在家时,连走路看自己或廖太太便低下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她会看病,何来自己开医馆,还成了附近有名的女郎中?

……

梅青联先是惊诧,这会儿见她回来了,和自己说话时神态冷淡,心里便不快了,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你这里,还要等你半晌才能见得到面,二妹,几年不见,你如今好大的架子。还有,我怎不知你什么时候起学会能给人看病了?”

梅锦懒的和他多说,淡淡道:“您这么远过来,想必也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不知所为何事?”

梅青联压下心里火气,沉着脸道:“爹月前偶然听人传言,说裴家如今竟与蜀逆勾结在了一起,唯恐你遭到牵连,派我过来带你回去。”

梅锦道:“多谢父亲关心,也劳烦长兄您远道辛苦而来。烦请您回去了,转告家人一声,就说我已与裴家和离,往后生死无干。裴家犯了什么事,更不会连累到你们头上了。”

梅青联脸色更是难看,忍住气道:“二妹,我听你如今说话,口口声声怎的仿似在怪我们?爹派我来,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你怎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梅青联是要看她感激涕零,这才能教他得到满足感吧?

梅锦微笑道:“我如何不当一回事了?当初家人安排我代替长姐嫁到了这里,还给置办了嫁妆,我每每想到,便感激不已。此番裴家出事,你们听到消息又特意赶了过来,一番苦心全是为了我,我更是感激不尽!幸好我已与裴家和离,往后再不会牵累到家人了,兄长您也不至于白来一趟。我知道您路上辛苦了,您若不嫌弃我这里,多留几日再走。只是我却没法随伺兄长您了,县里最近涌来许多外地逃难之人,林县令命我过去看病。县尊既开口了,我也不好推脱,并非故意怠慢兄长,还望见谅。”说罢转身呼李大为梅青联安排落脚接风洗尘。

梅青联脸色更是难看,强行忍了下去,摆了摆手,站起来道:“二妹,我此行过来,是要带你回京的。你既已经与裴家和离,再好不过。你收拾收拾,尽快随我上路吧!”

梅锦道:“多谢兄长以及父母好意。只是烦请兄长回去为我带一句话,就说我不回去。”

梅青联惊讶地看着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二妹,你既和离了,自当随我回母家。自己一人如此留在这里,成何体统?”

梅锦不再与他虚与委蛇,道:“梅家养了我,还替我置办了嫁妆送我出门,原本我是当感激的。只是我也没白拿你们那些东西,当时是替你们挡了一回大麻烦的,也算两清。当日我出门后,便没想过再回梅家,如今我自己在这里过的好好,更不可能这样随你回去了。”

梅青联神色错愕,最后还是忍住气,走到梅锦跟前低声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当我们是自己想把你接回去的吗?我且问你,你是如何认识皇太孙的?”

梅锦奇道:“我怎么可能认得皇太孙?”

梅青联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不像是在隐瞒,心里也是万分不解。

……

皇帝年过五十,后宫所出却寥寥,加上中途夭折的,多年来只养大了一位皇子,被立为太子。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数月之前,太子外出竟意外堕马而亡。皇帝悲恸过度,自己也旧疾复发致半身不遂,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更没法处理朝政。

蜀王也就是得知了宫中这个突然变故,这才择机突然起事,想要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幸好宫中王太后手段强悍,与朝中几位肱骨大臣商议后,从皇族近亲里择了封在长沙的湘王之子朱璇,过继到亡太子名下,立朱璇为皇太孙,这才稳住了局面。如今皇帝没法过问朝政,形同虚设,朝政都是由太后辅佐皇太孙在理。太医那里虽然口风把的极紧,但朝廷里众多官员也知道老皇帝恐怕是回天无力,朱璇继位接过大统是迟早的事。

梅青联的父亲梅孟繁做了多年的官,一直只是个通政司的参议,两年前终于靠着亲事攀上了兵部左侍郎江家,原本想着能借此腾达,不想运气不好,元娘嫁过去没多久,江家一直攀附的一个朝廷大员倒了台,江家也被御史台以结党营私的罪名给连带弹劾了。最后虽侥幸逃过大难,官职却连降三级,降得比梅孟繁还低,差点连累梅孟繁也遭到牵连。梅家经此一番惊吓,只能自叹倒霉,从此在京城里更加小心谨慎,唯恐再说错话做错事被人就揪住把柄。

这几个月来,择立皇太孙尘埃落定,应对蜀王叛乱便成了朝廷的重中之重。老皇帝虽然之前已经为应对蜀王之乱未雨绸缪了,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突然不能理政,皇太孙朱璇又只有十五岁,匆匆从长沙被迎到京中上位,虽有王太后和一干内阁大臣辅政,只是大臣们意见相左,对平叛之策各有见解,每日争吵不不休,一时之间难免混乱。

梅孟繁自知人轻言微,上朝也只点个卯而已,轮不到他说半句话。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上个月,他竟然被皇太孙秘密召见,问及他那个早就已经被他忘到了后脑勺外的二女儿,说她夫家裴家涉嫌叛逆,叫他把他女儿接回京中。

皇太孙朱璇当时召他时,只这么简单吩咐了一声,别的也没说什么,更看不出他喜怒。梅孟繁不敢多问,退下后,立刻回家和梅老太太以及廖氏商议,均是大惊,痛骂裴家害人不浅,只是又不清楚皇太孙为何要独独提到自己那个已经嫁作裴家妇的女儿,更不知他下这样一道命令的意图,福祸难料。只是皇太孙话既出口了,梅家人又岂敢不遵,匆忙派了梅青联南下,绕过正在打仗的近道,从江南西道绕路,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云南。

这也是为什么梅青联大老远跑过来,明明遭到了梅锦冷遇,却不敢太过发脾气的缘故。就是怕万一日后她若能在皇太孙那里说的上话,得罪她便是自找麻烦。

……

“二妹,你说实话,你当真不认得皇太孙?朝堂之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你,皇太孙从前是湘王之子,就在长沙!你再仔细想想!”梅青联实在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