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奕祺久久不语。

谢嘉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越奕祺,只能伸手环了他的肩膀,拍了拍:“自幼你和锦程就最为要好,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亡者已矣,生者当坚强。看到你这般消沉,锦程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罢。”

越奕祺只摇摇头,对谢嘉靖道:“你…留我和锦程单独处一会儿。”

谢嘉靖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只能再次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节哀”,退回去寻穆安若。

穆安若瞧着谢嘉靖回来,急急忙忙上前道:“我看越家哥哥今天很不好,你一旁多看着。我已经着人去越家传话了。”

谢嘉靖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说:“我都知道的。现在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多陪陪太夫人和侯夫人。奕祺这儿,就交给我了。”

————

送走了穆安若,稍稍片刻,越家来人了。

拦住越家那一串急着往上扑的忠仆,谢嘉靖先过去问了越奕祺:“你这也赶了许多天的路了罢?回去洗洗休息罢?”

越奕祺已经改为与穆世子的墓碑并排相依而坐。

靠在墓碑上,越奕祺摇摇头,道:“我与锦程许久不见了,我…想多陪他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深知越奕祺脾性的谢嘉靖知道,这时候违他不得,只能无奈地让越家家仆遣一人回去报信,说他谢嘉靖会一直陪着越奕祺,最后再好好将他送回去。

吩咐完了,谢嘉靖回头,看到越奕祺歪着头,与墓碑紧紧地贴在一起,一派孤零萧索,心下怅然。

看着越奕祺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没动,天反是渐渐地黑了,谢嘉靖无奈,只能让家仆回去取过冬穿的貂衣。

越奕祺这架势是要过夜了。可现在已经是深秋,更深露重的,夜里着了凉不好。

不一会儿送来了貂衣,谢嘉靖一看还是先皇御赐,爷爷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的那两身,心生感动,赶紧拿了一件过去,给越奕祺罩上。

仔仔细细地给越奕祺系上带子,压好衣服,谢嘉靖问:“你饿不饿?”

果不其然,越奕祺摇了头。

“不饿也得吃点粥。”

谢嘉靖说着,让人拿了滚烫的粥过来。

看到越奕祺扭头回避,谢嘉靖赶紧说了句:“权当是为了锦程。他可不忍心看你饿着。”

这话有如神助,越奕祺终于是动了。

可越奕祺太久没吃东西,肠胃反应大。他是吐一口苦水吃两口粥,勉勉强强地将一整碗粥灌了下去。

谢嘉靖十分体贴给他擦了嘴,喂了水,再理理他的衣服,道:“任性今晚上就够了。明儿一早,你得给我好好地活下去,连着锦程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越奕祺应了一声,眼中似有水光,可待谢嘉靖再看,又是干干净净的,只剩悲痛。

谢嘉靖心中唏嘘不已,收拾了碗筷,继续一旁守着越奕祺去了。

————

入夜,谢嘉靖在火堆边上睡到一半,被冷风吹醒。

抖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的谢嘉靖忙不迭抬头看向越奕祺。

不看不得了,一看简直气倒!

越奕祺竟然将他身上的貂衣脱了下来,罩在穆世子的墓碑上!

火烧火燎地从地上爬起来,谢嘉靖冲过去,毛毛躁躁地扯下貂衣,兜头罩脑地盖了越奕祺一身。

越奕祺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看清是谢嘉靖,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谢嘉靖给越奕祺罩衣服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冷得和冰块似的,登时更气了:“你作死啊!好好的衣服不穿脱下来干嘛!”

越奕祺魔怔了似的,呆呆道:“锦程怕冷。”

谢嘉靖一愣,真是心酸与无奈齐飞,给越奕祺穿好了衣裳,顺便抬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卧槽!”一向自诩斯文的谢家大公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怎么这么烫!吴汉王猛!快过来扶人!”

之后,一番兵荒马乱,谢嘉靖将烧成了炭人的越奕祺送回了威武将军府。

越奕祺这一烧,足足烧了三天,方才好转。

越夫人真是被自己这个儿子气得半死——

“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那个穆锦程!活着的时候就只知道欺负你,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看着儿子变了脸色,越将军低声呵斥了妻子一声:“你少说两句!”

说完,越将军在儿子的床边坐下,安慰他道:“为父的懂你的心情。当初,我亲手给我的军士的尸体捧上一抔黄土时,也是像你这般难过…”

不,我的心情,不一样。

越奕祺在心里默默地说到,可是一开口,却是:“父亲,贵州还是太安逸了。你让我去边疆罢。”

第64章

听到儿子这话,越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不行!贵州怎么说也还是我大周的地盘。边疆太乱!蛮子们心狠手辣杀人都不见血的,我不让你去!”

“妇人之见!”越将军又说了自家夫人一句,回头对儿子说到,“为父也是觉得贵州太过平安,不利于磨砺人。只不过我大周朝地域辽阔,与多国接壤,你想去哪儿?”

?越奕祺想了想,道:“孩儿想去漠北。”

越奕祺的答案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越将军大大吃了一惊:“为何想去漠北?那儿可是吴家军的地,你去了也没个熟识的人照应…”

越夫人在一旁跟着着急:“可不是!虽说吴家和我们越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吴家一直眼热我们越家右将军的身份…你去了,怕他们是要为难你。”

大周朝朝官尊左;燕饮、凶事、兵事尊右。

吴家护国将军虽与越家威武将军同品,却输在了这左将军的名分上。

“我正是想没人照应…”越奕祺顿了顿,“再者,眼下即将入冬,匈奴人定要闯关掠夺我大周百姓财物,此番去,正是施展拳脚的时候。”

知子莫若父。

听到越奕祺说得如此平静,越将军知道他定是私下考量过许久的。

偏生越奕祺还是个拿定了主意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越将军心里明白劝他也没用,最后终是点了头。

————

练武的人身子骨好,越奕祺这烧一退,次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没闲着,越奕祺当日给毅勇侯府递了拜帖,请见穆家太夫人。

又日,越奕祺上穆府拜访。

太夫人似早有准备,越奕祺才进门,还没见礼,屋里头伺候的下人就走了个干净,仅仅留了太夫人身旁的陈妈妈守着。

穆候夫人大病,穆小少爷穆锦鳞就留在曾祖母身边,这时候也没出去,乖巧地坐在越奕祺边上的小椅子上,抱着一个小坛子,吃里面的果脯。

丫鬟才在身后将门合上,越奕祺一撩袍子,双膝及地,对着太夫人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大礼行过,越奕祺直身,并未起来,开口道:“锦程之于我,有如亲人。虽说他现在不在了,但往后穆家的事,就是我越奕祺的事,而您,就是我越奕祺的曾祖母,以后,有我替他孝顺您,给您养老。”

听到穆锦程三个字,一旁坐着的穆锦鳞小脸一垮,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哥哥…”

越奕祺眼睛也跟着一麻,忙将手伸出,一把将穆锦鳞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他:“锦鳞别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若是有人欺负你,有我给你出头。”

穆锦鳞眨巴眨巴眼睛,瞧着越奕祺,委屈的小模样惹人心疼。

看着穆锦鳞这与穆锦程有七分相似的脸,越奕祺心头酸楚,却不想扭开脸不去看。

他已经不在了,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宝贵珍重。

见越奕祺如此,太夫人于心不忍,起身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越哥儿不必如此…你有这份心,若锦程地下有知,也当欣慰了。”

纵然已经用四天的时间去接受了穆锦程的离世,可太夫人这话一说出口,越奕祺还是觉得心口上被人狠狠地锤了一拳,闷痛难当。

顺着太夫人的意思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越奕祺开口问道:“穆候夫人…最近可好?”

太夫人神情疲倦,答:“大夫看了,说着是心病,急不来,只能等着她看开了,慢慢地养好起来。”

越奕祺寂寥地应了一声。

此时,太夫人注意到越奕祺腰上的玉佩,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穆锦程小时候用过许久的旧物。

心中疑云散开又聚起,太夫人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越哥儿过了年也就十六了罢?家中可开始替你张罗婚事了?”

一般人家的少年少女,提到婚姻大事,都要娇羞作态一番。

然越奕祺一脸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越家男儿,理当先立业,后成家。我还未到年纪。”

太夫人欣慰道:“有后辈如此,越老将军九泉之下当瞑目也。只是不知,你将于何处立业?”

“十日后,我将动身,前往漠北禽胡山。”

听越奕祺这样一说,太夫人深感讶异:“不过了年再去?”

越奕祺摇摇头:“不过年了。”

“秋冬交接,正是匈奴入侵我大周之时…蛮子凶残,刀剑无眼,越哥儿千万小心…”太夫人语重心长地交代了一番,然后从身旁的绣篮里拿出一枚素净的红色荷包来,“这里面缝的是锦程出门前,为你在大佛寺求的平安符…正好前儿在庙里受足了七七四十九日香火,才送回侯府…你好好带在身上,愿保平安。”

听到是穆锦程给他求的平安符,越奕祺嘴里发苦,小心翼翼地从太夫人的手上接过来。

这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荷包,半掌大小,用淡黄色的线镶了边,轻轻一捏,可感觉到其中放着纸条。

在越奕祺低头看着平安符的时候,太夫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穆家养了一株梅树,十五年了,一直未开花。让有经验的人瞧了,说是明年冬天将会开头一遭的梅花…越哥儿,此花难得,请你明年冬天务必回京,莫要错过了花期。”

越奕祺一愣,一时间没听明白太夫人的意思,却还是慎重地点了头。

————

送走了越小将军,不一会儿,穆候归来。

寻了孙儿过来,太夫人开口说:“我看越将军家的小公子不错。”

穆候微微一怔,想起他方才在门口正巧与越奕祺打了个照面,他小子恭敬有加的模样,心里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人是不错。”

就是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啊…

太夫人甚是满意地点头:“模样好,性子谦逊,人又上进…就连年纪也和锦程相当。我看,是个良配。”

听祖母这么一说,穆候琢磨琢磨,觉得这越奕祺配自己那个混世魔王转世的大女儿,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就是…

“我们觉得不错,可也得他们越家愿意才成啊。”

穆候无奈道。

太夫人转念一想,唏嘘不已:“你说的也是…到底是我耽搁了她。若当初不走这一步,我们穆家的嫡长女,何必愁着找不到好人家…”

“祖母也不必太过担忧。看相的都说锦程此生顺畅,大富大贵,锦绣荣华不可限量,婚事上,不会委屈的。”

听穆候如此说,太夫人方感安慰许多:“但愿如此罢。”

————

越奕祺整装,即将出发前往漠北禽胡山。

临行前夜,越奕祺约一干旧友,太白楼把酒辞别。

众人皆前来,唯太子刘谨未到。

越奕祺不以为意,与旧友喝了个畅快,不醉不归!

夜深人静时,喝得七倒八歪的小伙伴们终于散了场。

仅仅微醺的越奕祺将家仆支开,只身前往…

更了衣,穆候即将歇下时,身边随从王城火烧火燎地敲着窗,低声叫着主子。

穆候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睡下的妻子,不耐烦地出门去,问他有何要事。

王城真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说:“巡夜的人在后花园的秋千上看到个人坐着,正想寻人将他拿住,可这仔细一瞧,哎哟不得了!”

穆候眉头一皱,疾声问:“那人是谁?!”

王城苦着一张脸:“侯爷!那人是威武将军府上的小公子啊!”

穆候懵住,心里头那股奇怪劲儿怎么也压不住。

“可…可确认了是越公子?可确认了没看错?!”

穆候还是不肯相信。

王城重重点头:“奴才也去瞧了!亲眼求证了确实是越公子,这才跑来给您说啊!”

说完了,王城又补充一句:“再者,要不是越公子,寻常人哪能这般悄无声息地避开咱侯府的禁卫,进了后花园呢!”

只有身手好的人,才能办成这样的事情,不是?

穆候大大地头痛起来。

越奕祺在假世子的坟前守到发高烧的事情他知道,他也深受感动…

可是这大晚上的不睡觉,跑人家家里荡秋千是怎么个回事?!

穆锦程你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

穆候想得郁卒,最后决计不管了!

“一旁派人盯着,要是越公子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就由着他坐去!明儿一早,把昨晚上守夜的人全辞了!晚上,加强守卫!”

堂堂穆候府,让个十六岁的少年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有如入无人之境…

穆候痛并丢脸着,不忍面对现实,默默地捂着脸滚回去睡觉了。

越奕祺在穆府后花园坐了一夜的秋千,鸡鸣第三遍时,骤然离去。

盯着他的人…痛哭流涕——

越小公子你要不要这样炫技!咻一下不见了黑死我了!

第65章

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穆小世子的离世犹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湖中,仅荡起几圈涟漪,湖泊便回复平静。

不过三月,世人都已经将他忘却。

可穆候府依旧怀念故人。

穆家二房小姐穆紫若因一连七日悲痛啼哭,最后竟哭出了血泪。看过的大夫均说她这一双眼睛是哭毁了,日后得多加小心,不能见风,不能劳累,需好好将养。

穆候夫人更是在世子入土当日一病不起,常日卧病在床。

当家主母病倒,侯府庶务无人打理,此时,侯府小姐穆安若接过母亲身上重担,整治家业,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又是九个月过去,在穆世子辞世将满一年之时,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悄然驶进了京城。

穆候夫人今日难得好精神,一早便来到太夫人屋里头请安。

太夫人知她心中想念,也不扯着她说话,由着她一旁坐着,自个持着一串佛珠,默默念善。

穆候夫人在太夫人屋里不动如山地坐了将近两个时辰,太夫人身旁跟着的老人陈妈妈快步进了屋,略一欠身,急切道:“老祖宗,人来了。”

陈妈妈话音一落,穆候夫人手上茶碗匆匆往茶几上一搁,激动地站了起来。

太夫人手中佛珠停住,一直闭着的双眼也张开了。

少顷,门边守着的丫鬟唤了一声“侯爷”,紧接着帘子一掀,穆候大步迈进屋来。

身后领着一位小姐,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鹤氅,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到太夫人面前,娇声叫了一声“老祖宗”,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太夫人只像是看不够似的,打她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

而一旁的穆候夫人已经在抹眼睛了。

磕了头,接了一旁陈妈妈递来的茶碗,双手呈上,这位小姐俏生生道:“老祖宗,我回来了。”

接过茶,太夫人一时感怀,也忍不住湿了眼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跪过了太夫人,小姐又接了新的茶碗,掉头呈给穆候夫人:“夫人请用茶。”

穆候夫人再也忍不住,接了茶往桌子上一放,一把将人抱到怀里,落了泪:“我的好孩子,可回家了。”

陪着母亲抱头哭了一场,穆锦程一边擦眼泪,一边打量屋里头的人。

环视一圈,穆锦程不解问:“安若紫若,还有锦鳞都没来?”

穆候夫人扶着女儿站起来,扯着她的手入了座:“晚些再让他们知道。先让母亲瞧瞧,这一年里头可瘦了?”

上下打量着自家大女儿,穆候夫人连声说着好,又忍不住要哭。

穆候在一旁看着妻子感怀起来要没完没了,赶紧开了口:“女儿车马劳顿了一天,也累了。有什么话,等她歇息好了再说。”

穆候这话太夫人也深为认同:“你先领着孩子下去洗漱更衣。这些日子就别让她出二门了,等再过些时候,咱们选个好日子,再给她上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