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干系重大,穆锦程心里头纠结万分,非常想告诉越奕祺,可是却不敢。

若是因为她一念之差,让穆家落人口实,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她可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越奕祺完全没意识到未来将有大变故,只兴高采烈地给穆锦程写信,说他这些日在努力地联系从马上跃下,准确扑倒滚坡之人的技术。

——上一次穆锦程滚坡他没扑准,导致太子抢了先,这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

若是以前,穆锦程定要大大地吐槽一番童话故事里都是骗人的,五阿哥还能准确扑倒小燕子滚了个苏爽呢,怎么落她身上就这样狼狈!

穿越大神不是亲妈!

可现在,看越奕祺这信,穆锦程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

时光看似波澜无惊地度过。

五日后,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也是穆候世子南下金陵,探望外祖的日子。

这一天晚上,太子将一干从小就认识,在一块儿念书的小伙伴集齐在太白路,庆他大婚,也给穆锦程送行。

太子面子大,就连苦读一年多已经变成了野人的谢嘉靖都出席了。

席间,谢嘉靖是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书,饶是如此,大家也没被他坏了兴致,喝得十分起劲畅怀。

这一顿酒席,十几个人足足吃了快两个时辰。

太子喝了个烂醉,抓着穆候世子的手死死不放,任谁来劝,都不放。

穆锦程无奈,只能陪着他上了马车,亲自送他回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

各家各户都关门歇息下了。

马车行驶在安静的街道上,咕噜噜的车轮声儿格外清晰。

太子的头搭在穆锦程的肩上,呼吸平稳,似睡着了一般。

好不容易将人送到了宫门口,穆锦程不能再进去了,便推了推太子,道:“阿谨,到家了…”

太子不声张。

穆锦程叹息一声,去掰太子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就在这时,太子的身子猛然一震,紧接着伸手猛一把将穆锦程揽入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颈处。

“阿谨…”

穆锦程刚要劝他,就感觉到自己肩头一阵湿濡。

“锦程…”太子的声音低沉而疏离,“我…你啊。”

第62章

当中那两个字飘飘忽忽,穆锦程一时听不清楚。

可待她回过味来,心头一片酸楚,苦涩道:“阿谨…你醉了。”

太子并未答话,只静静地伏在她肩头。

片刻后,内侍拉开了马车门,上前扶住醉意熏熏的太子。

穆锦程想要下车,可是太子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抓得那样紧,紧得他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纹路清晰可辨。

穆锦程正好再和声劝他一番,皇帝身旁的近侍郭公公阴阳怪气地在门边说了一句:“殿下,时候不早了,该放手让穆世子离去了。”

穆锦程只觉手腕猛地一痛,紧接着太子松了手。

不敢回头看太子人如何,穆锦程赶紧扶着内侍的手下了车,换到自己家马车上,回家去。

坐稳后,穆锦程尤不放心,开了车窗,探出头回望。

只见太子的马车边上,站着个人,远远地看向她。

宫灯明亮,将他的身形斜照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寂寥的一道阴影。

穆锦程的心猛地一跳,手没撑住,车窗狠狠地砸了下来,无边的静谧中响起闷闷的一声钝响。

继而,郭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殿下,该回宫了。”

良久,太子方答:“孤知道了。”

————

离太子大婚还有两日时,太子召见穆候世子。

回想两日前太子酒醉那事,穆锦程心里闷得慌,很想拒绝不去。

可这次刘谨是以太子身份宣召,她身为人臣,不得不去。

于是穆锦程硬着头皮,去了。

东宫内,君臣见过礼,太子将手一挥,殿内伺候的人尽数退散。

穆锦程吓得囫囵爬起来,要跟着殿中人一块儿化作鸟兽散去。

没想到太子点了她的名:“穆锦程,你站住。”

穆锦程虎躯一震,遵太子命,站住了。

等人都散尽了,太子又道:“你过来。”

穆锦程脸儿一皱,可怜兮兮地看向太子:“我能不过去吗?”

太子眉头一沉,起身向前,一把扯了穆锦程过来。

将桌上放着的一尺七寸见方的檀木箱子往穆锦程面前一推,太子道:“打开它。”

穆锦程只觉不妙,可太子架子摆在那儿,给她一百付狗胆她都不敢违命的。

又是犹豫又是敬畏,穆锦程最后还是掀开了那箱子的盖儿。

箱子做得精巧,盖儿一打开,紧接着“咻咻咻”三声,自前面及左右三面,弹出了三个暗匣。

从上到下四层匣子,每个里面都满满当当地放着东西。

有贵重的有稀奇的,从泥捏的人偶到小巧的镶满了宝石的匕首,每样东西都精巧。

穆锦程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头打着鼓,从下往上看上来,最后,拿起最上头那个匣子里摆着的一副四件的点翠簪子。

刘谨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

细细打量了一番手上的头簪,穆锦程迟疑地开了口:“这…可是当初我给紫若买生日礼物时,掌柜拿给我瞧过的簪子?”

刘谨点了点头:“我看你对它爱不释手,便买了下来。”

刘谨这话一说出口,穆锦程只觉手上的簪子有如千斤,沉得她拿不住。

匆匆放下那头簪,穆锦程一一抚过余下的事物,忐忑着,问:“那…这些呢?”

“这泥人是你十一岁那年元宵我们逛灯市,你要那泥人师傅捏个孙行者,他不肯…”刘谨似回想起当年穆锦程闹脾气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我第二日让人压着他给捏了一个…没想到这倒成了我人生头一遭以权势压人的劣迹…还有这把匕首…”

刘谨打开了回忆,一样一样地给穆锦程说每一个事物背后的故事。

穆锦程听着,但觉心上如负泰山,沉甸甸地压着她抬不起头。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刘谨终于将所有来历道尽,最后将匣子一一推回箱子里头,盖上盖子,对穆锦程道:“之前你碍于身份,不方便把玩这些小玩意儿…待你从金陵回来后,万事无夷,你也可光明正大地使它们了。这些你且收下,权当…权当你未来出阁,我赠与你压箱底的东西吧。”

穆锦程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不敢看刘谨,只低头瞧着脚下的地毯,讷讷地说:“阿谨,有劳你费心…但是这些,我不能收。”

说着,穆锦程从袖袋里拿出一块玉佩,双手托着,递给刘谨:“还有这个,也该还给你了。”

刘谨低头一看,认出这块玉佩正是当初他气不过越奕祺顺手牵羊,硬塞给穆锦程的那一块玉佩。

周身的空气似被人抽走一般,刘谨只觉心口闷得慌,连穆锦程接下来说的话,也远远近近,听得模糊又飘渺——

“两日后你将大婚…请好好待太子妃。我喝不了你的喜酒,在这儿,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这话似一把钝刀,来来回回,锯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往后踉跄一步,刘谨后腰抵在桌上,抬手,以袖遮住了眉眼,道:“你走罢。”

穆锦程不忍停留,将玉佩放在桌上,对着刘谨长长一拜,道:“你保重。”

便转身匆忙离去。

大殿的门方在身后合上,穆锦程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吵杂声响,似桌椅被人推翻,餐盘打落一地。

心中酸楚,穆锦程不敢回头,仓促离去。

————

对于穆锦程要去金陵探望外祖父一事,穆安若心里很不舍得,一直抓着哥哥追问个不停:“怎么才从南边回来,又要出门去呢!眼瞧着就快过年了,哥哥你就不能开了春再去吗?!”

穆锦程只低头在妹妹的针线篮子里头翻东西,答:“我多年未见外祖父了,这回是该去陪他老人家过个年的,也算是替母亲尽孝。”

穆安若脸一垮,又要哭。

穆锦程吓得扔了篮子,先搂了妹子安慰:“别哭别哭。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了!”说完,穆锦程忍不住板了脸教育她,“再者,安若你也十三岁的人了,还这般爱哭,可怎么成?!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就是咱大房这一辈最大的人了,下面还有锦鳞瞧着你呢,你这个姐姐总是哭,什么坏榜样!”

哥哥难得说一回重话,穆安若抽噎着,抹了泪,答:“我以后不哭了。哥哥你出门在外,也别担心家里,家里有我呢。”

安慰好了妹子,穆锦程终于记得说正经事了:“安若,我想缝个可以挂腰上的平安符…你给我剪两块布,打个络子,可好?”

穆安然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这事上:“哥哥你要做平安符?交给我便是,何必自己费神翻我的绣篮呢?”

穆锦程脸不红心不跳,扯了个谎:“我听说这玩意儿要求平安的人亲手做才灵验,所以不向你取经来了么?”

穆安然奇了怪了:“哥哥你这符不是给自己做的?”

穆锦程点了点头。

穆安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是给谁做的?”

穆锦程神神秘秘地一笑,答:“我…不告诉你~”

————

在穆安然的指导之下,穆锦程拿着两块半掌的红布头,缝了个勉强能塞下一张平安符的荷包。

再缝上络子和挂绳,穆锦程拿着半成品平安符鬼鬼祟祟地回了书房。

她是女儿身这件事,穆锦程不打算瞒着越奕祺的。

她本打算等越奕祺过年的时候回京就告诉他,让他等待时机成熟,麻溜地来侯府提亲的。

却没想到穆候和太夫人根本就不敢等到过年的时候,这时候就把她送出去。

写信告诉越奕祺是不安全的,京城到贵阳隔着千山万水,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幺蛾子。

一个不小心,就要祸及全家。

穆锦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想了个在平安符里塞字条的方法。

日后她诈死,越奕祺定会来穆家悼念,让太夫人亲手将这平安符交予他,万事大吉。

之后的事情嘛…嘿嘿…

穆锦程想得是热血沸腾,马上从案上扯了一张纸,裁了一半下来,拿起毛笔龙飞凤舞地往上写了几个大字——

我还活着,等我回来!

写完,穆锦程十分满意地自我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吹干墨迹,装到缝好了的袋子里头。

刚要封口,穆锦程一想不对味,又将纸条扒拉出来,翻了背面,补充上了炫酷狂拽的一句——

你丫要是敢娶别的女人,看爷回来不亲手阉了你!

————

天启二年十月初八,大周朝太子大婚,迎娶武恩候嫡长女。

当日一早,在满京城庆贺的喜炮声中,穆候世子的马车低调地驶出京城南门。

十日后,穆候世子马车坠下山道,跌落河中。

勇毅候世子穆锦程,时年十四岁,卒。

第63章

穆候带着人,沿着河岸寻了半月,才将穆小世子的尸首打捞上岸。

在河里头泡了半个月,那尸首如吹了气似地泡得发涨,好在眉眼之间依稀可看出出他的神态,且穿的也是穆世子的衣裳,穆候这才将大儿子辨认出来。

之后,又是五日,穆候带着世子遗体归京,为其准备后事。

穆世子下葬当日,太夫人大恸,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将自己关在佛堂里念往生咒,并未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而穆候夫人则在起棺时,悲切过度,晕倒在棺前。

曾祖母和母亲皆因悲痛无法主持大局,穆安若强忍心中难过,出来给哥哥打点身后事。

当一切尘埃落定,哥哥归尘入土,穆安若也只是红着两只眼,未见落泪。

而一旁,堂姐穆紫若已经哭得厥了过去。弟弟锦鳞虽然才六岁,可也明白此一别,再也见不着哥哥,抱着奶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前来给好友送别的谢嘉靖见穆安若这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趁了她休息时,悄悄走到她身旁,捏了捏她的指腹,低声道:“你若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罢。”

穆安若吸了一下鼻子,哽咽道:“在哥哥临走前,我答应了他,以后不哭鼻子了的。现在哥哥不在了,家中我为长…母亲又病倒了,我不能懦弱。”

穆安若说得坚强,可看在谢嘉靖眼中,只觉得她比往常更柔弱。

忍住将人抱入怀中的冲动,谢嘉靖只能悄悄地握住她的大拇指,予她安慰。

穆安若不敢去看谢嘉靖,在人群中扫了几遍,开口问:“今日…太子哥哥没来?”

谢嘉靖答:“是。阿谨说,怕见到了伤心。”

穆安若点了点头,正要再问问旁的事。

此时,远处传来雨点也似的马蹄声响,愈来愈近。

穆安若略一晃神,转身翘首,看到尘土飞扬中,有一人策马奔来。白马黑衣,身后的墨色大氅被北风扯得鹰羽一般紧平,将天边的晚霞划破。

在穆世子坟前,那人勒缰止蹄,滚鞍下马,往前踉跄两步,膝盖一弯,跪倒在碑前。

此时,骏马一声长嘶,口吐白沫,砰然倒地,抽搐两下,当即死了!

看清来人,谢嘉靖将穆安若的手猛然松开,不可思议地奔到那人身旁,扑通跪在他身旁,一把扶住他肩头:“奕祺?!”

越奕祺一脸胡渣,两只眼睛里满是血丝,一身风尘邋遢,却难掩身上锐气。

喉头腥气翻滚,越奕祺死死地盯着墓碑上“赐世子锦程墓”六字,连谢嘉靖在耳边说些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四日前得了京中来的消息,说穆候世子金陵探亲,马车坠入山崖,尸首已经寻到,穆世子身亡…

他不信,当即抢了吴参将的马,赶往京城。

三天三夜不休不眠,从贵阳到京城,他憋着一口气,就是想亲眼看到,亲耳听到…

纵然如此,他也不肯认下这件事!

他不信!

明明锦程还在信里写了,到了金陵给他买好多好东西寄到贵阳给他,让他等着他回来,然后两人一块儿在京城守岁,过年,看花灯,猜灯谜…

就和往年一样,不过这一回,就止他们两个,旁的人统统不要。

而且,他将未来想得那么好,五年后,两人携手相伴,策马放歌,直到白头…

可眼下,他心心念念的那两个字,令他魂牵梦萦的那两个字,现在…就刻在墓碑之上!

御笔钦赐,世子锦程。

莫说五年,这只不过一转眼,一切…都成了空。

心头憋的那一口气,散了。

跟着前尘往事,一块儿散了。

散了。

————

看着越奕祺两眼一翻,谢嘉靖心中大叫不好,扑过去扶他。

谁知越奕祺只摇晃一下,却没倒下。

垂了眼,越奕祺苦涩开口,问:“你…可见到他最后一面了?”

谢嘉靖很诚实地应了:“见到了…都快认不出来了。锦程生前那么爱干净整齐的一个人,没想到最后竟这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