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诵羲跟在后头进来,说:“你爹娘都急得要死。但是不便让他们进来。小宁哭得厉害,就让他进来看你。”

无双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微弱地说:“别哭…”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立即睡死过去。

旁人似乎读懂了她的想法,给她喂了两口烂烂的热粥,然后就带小宁下去了。

有人给她密密实实地盖了一层纱被,然后退得一干二净。

她陷入了昏睡中,周身绵绵软软,飘飘渺渺,睡得迷蒙间,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

光透过纸糊窗格透进来,有些不真实。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她有了一点力气,正想坐起来,忽然听到外头两个丫头在轻声说话。

“真不知道少爷怎么对她那么好,把自己吃的都端来给她。”

“你叽歪什么。居士帮你写过家信。腊八的时候又让吴管事分你一个单独的灶头煮粥。你老子娘死的时候,还念经超度。你别忘恩负义。”

“哎,我对居士可没有意见。就是觉得少爷有点不对劲。”

“去去去,你不喂。我来!”

无双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故意弄出一些声响。

外头立即走进来一个丫头,是石诵羲的大丫头姚黄。她说:“居士醒了,刚热了粥,来吃一点吧。”

她头还发晕,只得坐在那里,人家喂一口,她吃一口。这粥是牛乳雪蛤粥,里面还掺了切得碎碎的银耳,炖得糯糯的,腥味全去掉了,满口是甜甜的奶味。

她前世也老吃雪蛤、燕窝之类的,来到这里之后,就没这个条件吃了,但身体反倒没那么弱质。

等她想起要拒绝,一碗已经吃完了。姚黄又给她端来熬得烂烂的瘦肉粥。

吃完之后总算有了点力气和精神,无双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少爷院子里的厢房。少爷出去办事了,他让小的们好好照顾居士。居士就安心养伤吧。”

她很快又累了,姚黄伺候她重新睡下。

这一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万籁俱寂。她慢慢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有个人影投在床头,用力看了一下,发现竟然是石诵羲。

石诵羲坐在床头旁边的圆凳子上,望着她,没什么表情,静静地说:“你醒了?”

无双挣扎着要坐起来。

石诵羲弯腰,扶起她,顺便抄了一只枕头垫在后背。靠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和淡淡的酒味。

深夜,烛火,房间,一男一女。她衣衫不整,头发也没盘起来,只觉得窘。眼神往那里放都不自在。

良久,听得石诵羲叹了一声,低声道:“前儿下边人送了十支百年的长白山老山参过来,以后你需要,尽管来找我。比外头买的要好得多。”

无双勉强笑了笑,“无功不受禄啊。”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如果你要了,就欠我一个人情。我以后求你办什么事,你可得答应。”

无双深深地垂下头,披散的头发半遮了脸庞,只有偶尔抖动的睫毛,透过烛光投下阴影。石诵羲凝望着她苍白的脸庞,一时沉浸在宁谧的气氛中,几乎觉得入了飘渺的仙境。

风声细碎,烛影摇曳。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无双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紧抓被子,艰难地开口:“我其实…不值得你付出…”

说完,她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回应,不由得惴惴起来。鼓起勇气望向他,发现那人脸上挂着忍俊不禁的谑笑。

他俯身下来,刮了刮她鼻子,哈哈笑道:“居士,你刚才忐忑的样子,跟你平时那鼻孔朝天的样子很不同诶!哈哈哈…好啦,我也没做什么,不就一支人参,用得着郑重其事么!”

气氛一下子被破坏。无双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却被他搅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有些着恼地白了一眼,却又暗地里松了口气。

石诵羲忽然收起笑,正色道:“你不必多虑。其实这事,我娘有她私心在里面。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家族里面的生意才是她想要的…唉,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安心养病吧。”

她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羲少爷,明天送我回后山吧。我在你这里终是不方便。”

石诵羲点点头,“好。你现在先睡吧。”他站起身,没有半丝犹豫,利落地走了出去。

这样的干脆,倒让她意外起来,细细一想,觉得石诵羲果然是比过去沉稳多了。然而身子还是发虚,她懒得再想,或者说不愿深想,一头栽下去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的章节题目…忽略吧,实在不知如何取名了。

51

51、南了大师 ...

第二天,她被送回家里时,吴家母刚去王孟英家探望回来。她告诉无双,王孟英病得还是很重,人都脱了形,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她昏昏沉沉听着,不久,就陷入了半梦半醒中。

开始做梦。连绵不断的梦。

恍惚回到了现代,身处白色的病房中。护士要给她打点滴,她莫名其妙地来了脾气,死活不肯伸出手插针头。前世的妈妈就抚摸她的额头…

场景一换,她仿佛看到王孟英年轻的时候,没有皱纹,面容白皙。他坐在槐树下,眼睛黑亮得好像宝石,两只有点招风的耳朵脆生生。他笑着在那里跟自己说话。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急得要凑过去,忽然景色又换了。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气。王母哭哭啼啼告诉她,孟英染上霍乱,不治身亡。

她呆呆看着尸体,明明记得他活到了六十多岁的,怎么突然就死了?不可能。

她猛地向前扑过去,胸口痛得不能呼吸,撕心裂肺:“孟英!孟英!你怎么死了…不要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呀…孟英…你还没跟我说过,你心里有没有我…不要死…”

有人抱住她。淡淡的熏香。是石诵羲。她哭道:“石诵羲,你救救他,救救他!”

稀里糊涂地,他们转到一张床上。

石诵羲将她用力地吻住。她渴望这种久违的亲昵感和略微的呼吸不畅的痛苦。男人强健的身体和炽热的体温,让刚才的心痛有所缓解。她紧紧抓着她,就好像溺水人的浮木。然而就在即将成事的时候,她一阵恐慌,推开他再次大哭起来,“我对不起你…我不要…”

场景再次换了。她一边哭一边穿针引线,明明看得很准,线头就是穿不过针孔,或者是穿过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地一眨眼又脱落开来。强烈的挫败感使人烦躁不堪,特别是这动作一再重复,她终于忍无可忍,把针线篮子狠狠往窗外抛去。

对王孟英的担忧,对石诵羲的歉疚,对未来的恐惧,就像一张网,密密麻麻困住她,越收越紧,呼吸不了。

就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她醒了过来。

然后就是枯坐到天明。

堪堪养了一天,她就说:“我想进城瞧瞧王大哥。”

吴家母哪里肯,“你现在的身子,走路还打颤呢,怎么去得了?”

她异常执拗:“我好多了,一点事都没有。”

吴家母劝了一回,没办法,只得雇轿子让她坐着去。

一顶两人的小轿子抬着她摇摇晃晃下山。吴家母跟在旁边步行。

她叮嘱母亲,“娘,你别把我罚跪的事情告诉他们家。他们若知道了,肯定于心不安,不知道又得折腾什么给咱们还钱。倒辜负了我们的本意。”

吴家母自是答应。

到了王氏医馆,王母正在照顾儿子。见她们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哭诉起来:“士雄昨儿本来已经退烧了。谁知昨晚上,有人三更半夜来敲门求诊。他不顾自己病重,跟着来人去了。一直忙活到天亮才回来。结果躺下就又高烧起来,意识有点迷糊。惠娘正去抓药呢。

吴家母很是叹息,“孟英就是太好心了。”

两位老姊妹说着体己话,又到厨房一起忙活。

无双独自坐在厅中,看着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等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卧房门口。

挑起帘子,就看到里屋光线昏暗,床上隆起一个大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她颤颤巍巍走过去,在床头坐下。

王孟英躺在那里,昏睡着。人果然脱了形,脸凹了下去,嘴唇爆皮,瘦得可怜。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有人走进来,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仅仅胸膛在微微起伏,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她怔怔望着这个男人,低低说:“你怎么这么傻…”嗓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变了调。眼泪一滴滴淌下来。

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摸摸心上人憔悴的消瘦的脸,然而在半空中停顿了半晌,她还是收回来,改为轻轻捉住他放在被子外头的手,给他掖好。

一时间百般的心酸涌上心头,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爱的男人,一直一直爱着的男人,才华横溢,心地善良,治病从来都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谈笑间病痛灰飞烟灭。

她想起阳光下谈笑风生的他,想起不耐其烦给她讲解名医故事的他,想起午后灿烂阳光下给她拂去头发上碎花的他,想起为了救治康康侯熬夜翻书的他,想起日夜勤奋苦读的他…

可是谁能想到他并不是那么强大。他也是人,在拯救千万个霍乱患者的时候,自己也感染了数次。

现在他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躺在这里。

他是真的老了。虽然还是俊朗的面容,但已经有某些东西在流逝,皱纹多出许多,年轻时那些什麽都承受得住的坚韧气势,已经不见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老成这样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噎愈发厉害,胸口好像被什么堵得死死的,半丝气也不透。只有泪水在汹涌。

忽然,王孟英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他迷糊中听到女人的哀戚之音,以为是妻子,于是费力地伸手,覆盖上她的,半睁着眼睛虚弱说:“别哭…”

说完,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了。

无双僵了半晌,低头看看交叠在一起的手,一动不敢动,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收起泪,不想惊动了他。

室内一片安静,她坐了好久。

虽然在高烧中,他的手却是一片冰凉,手指尖有粗糙的茧子。

她温柔地摸摸那血管突起的手背,然后深深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抽回来,起身走了出去。

霍乱在杭州流行了一阵子以后,暂时地平静了,但是零星的发病一直存在。其实王孟英终其一生,都没有停止过与霍乱的战斗。

医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那个时候保护措施也不完善,王孟英整天和烈性传染病打交道,自己体格又不怎么样,不可避免地几次被传染了好几次。有的时候甚至病得几乎死去,最后又活过来了。

后来,王孟英病好了。他依然坚持看病救人,融入到抗争霍乱的大洪流中去。…

这一年冬天,十月初五,是达摩祖师诞日。往年这个时候,老太太拨给无双几百两银子,让她去寺庙捐香火钱,买赎罪券,做法事,还到外头做善事,熬粥买布施舍,也就差不多了。

然而今年,听说福建华林寺的南了大师云游到此地,在灵隐寺弘扬佛法,设坛讲经,很多善男信女都去参拜。

老太太很感兴趣。于是全家出动,带着长房、二房等一干媳妇孙女,还有无双,一同去礼佛。

他们提前一天到达。寺庙自然知道这是当地名门望族,不敢怠慢,拨了上房招待。第二日讲经时,又给安排了离讲坛很近、但又隐蔽的隔间。

其余平民只能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挤在一起。大清早的,已经聚集了上千人,摩肩接踵,个个翘首企盼,等着听南了大师的讲经。

气氛庄严肃穆,香火缭绕。场面煞是雄伟壮观。

无双等了一会儿就累了,于是悄悄离了众人,走到外面透气。

她不常来,对寺里的构造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人迹渐渐少起来。

她也不急,慢慢流连欣赏每一座殿堂。灵隐寺不愧是江南一方名寺古刹。虽然建的很宽敞,但是依然不失灵秀,处处体现着江南风情。

她走进一处观音殿,抬头凝望菩萨。塑像似乎在慈祥地微笑,但又似乎没有微笑。

她在蒲团上跪下来,默默地念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度一切苦厄啊…

她真心希望灾难快些过去。国家富强起来。人们可以获得幸福的生活。

菩萨依旧空灵飘渺地笑着。不知哪里传来沙弥们低沉无波的诵经,如同玉净瓶里的水,涤荡心灵,一时间仿佛空灵寂静,世间万物都变得虚无起来,天旋地转。

她脑中一片澄明,忽然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苦难受尽,该是时候醒悟了。但天大地大,何处是归途?

看破红尘,是不是就是眼下这种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响动。她觉察到有个人走到身后。

她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回头,一看之下,呆了。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和尚。

然而,那不是普通的老和尚。他身材修长,容貌清雅,手持长到膝盖的佛珠,一身平常干净的袈裟,却穿得鹤立鸡群,远远高于芸芸众生之上。用风华绝代来形容都还嫌词不达意。

他的眼睛如一泓淡泊的清泉,有着平和透澈的光芒。有些人,天生就卓然于大众。石诵羲算是当世顶好看顶英俊的男子了。但是他的气质,远远没有这个人的出尘脱俗。那是超越色相的玉颜。

就在她的愣怔中,那和尚双掌合十,静静道:“女施主为何流泪?”

无双缓缓回神,欠身还礼,“弟子见如今社稷动荡,战乱四起,瘟疫横行,民生艰难。无能为力,是故流泪。”

“善哉善哉,施主有如此之心,是我佛慈悲。”他的声音非常平和,听在耳中,仿佛大音希声,熨平心灵。

无双渐渐止住泪,深深一拜,“大师,弟子在家持戒修行已有八年。在尘世久了…不知大师可否度我入空门?”

和尚微微一笑,“施主为何入空门?”

“我想…青灯古佛,清修苦行,更重要的是,可以心无挂念,行善积德,在这片乱世中做一点事。”

“此言差矣。你六根未净,尘缘未了,入了空门,只怕也难以断念。”

无双并不意外,缓缓笑了,“大师火眼金睛啊。”

和尚走过来,念经一般地说:“只要心中有佛,时时行善,在空门内外,亦复如是。何必执着于形式?”

无双如醍醐灌顶。恍惚中,和尚把一串长长的佛珠挂到她脖子上,温润的平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我有缘,此物赠与你。盼来日相见,尔纯粹如故。”

她懵懵懂懂问:“大师可否告知法号?”

和尚眼神深远,嘴边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贫僧法号南了。”

无双被钉在原地。老和尚已经飘然离去。

那,竟然就是南了大师。

她竟然有缘遇见他。她握住圆圆的珠子,心中一股温暖的感觉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南了大师是我开马甲写了一篇穿越林则徐文里头的角色,不过那文坑了,然后我锁起来了…呃。

长吁一口气,话说,写到那么多字了,男女主才…轻轻地…握了一下手。还是男主无意识状态下的。

P.s.下章,下章,就是重大转折了。

那些唧唧歪歪的够了!!

无论你们再说什么,我都敢拍胸脯,女主角也敢拍胸脯——她所作所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更加对得起徐氏夫人!对得起王孟英!顶天立地,心怀坦荡!!!三观正!不怕鬼神找!不怕任何人的“祝福”!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我问心无愧!

52

52、上元小趣 ...

从灵隐寺回来,没两个月就到了新年。山庄里的人照例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年。王孟英那边,吴氏夫妇带小宁走动了一次。说是王孟英带老婆孩子到娘舅家探亲,要到十五以后才回来。

元宵那天,无双离开众人,独自下山。

一个人逛灯市,也别有趣味。她沿着西湖,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动,挤了一身汗,心里却开心。又在外面的茶馆里喝了茶,临窗赏夜景,流光溢彩的花灯,和波光粼粼的湖水。月亮倒影在湖中央,又大又圆。

喝完茶,她逛到那年的河岸小山坡,那次自己伤了腿,王孟英陪她坐在河边。她还梦想着做他的妻子,而且还问他,如果第一个妻子死了,他会不会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