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两人一致认为,这个病可就重了。

他们扶了惠娘上床休息。出来后,相简哉皱眉道:“先生,脉象微弱,拖不得了。还是赶紧熬独参汤吧!”

王孟英满心仓皇,勉强镇定下来,问母亲要钱去买人参。相简哉也把身上的银两找出来。

一直在旁边的红莲被这阵仗吓到了,想着也回去凑些钱。

就在这时,门外烈马长嘶。一个陌生人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来,“王先生!无双居士让我送人参来!”

大伙都没空去想这人参怎么如此赶巧了,连忙接过来交给王孟英。

王孟英七手八脚打开盒子,取出人参,掐了一小节放入口中咀嚼,识出这是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

人参有了,可是谁去煎药呢?

红莲看女主人病卧在床,王母老眼昏花,男人粗手笨脚,于是就走上前主动说:“我来吧。”

她接过人参,走进厨房,尽量快地生起火炉熬药。

然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碗人参汤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端到惠娘嘴边了。但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喝不下去了。

她趴在床边掏心掏肺地干呕,惨白着脸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王孟英。她忽然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了。因为她天天看王孟英出去给霍乱患者治病。

王孟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哀声问:“惠娘,你怎么样了?”

惠娘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肚子忽然又剧痛起来。

红莲和王母扶着她到茅厕。她又开始泄泻。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众人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徒劳地等在茅厕外头。在太阳升到最高点时,徐友珊和无双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他们一看大伙的脸色,心凉了半截。无双颤抖着说:“人参送来给嫂子喝了吗?”

王孟英面无人色:“已经…灌不下去了。”

无双打了个寒噤,差点瘫软在地。她已经尽力了,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改变。

徐友珊气急败坏,眼神焦急地在每一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到底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我妹妹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

这时,红莲和王母搀扶着惠娘走出茅厕。她整个人已经脱了形。

到了下午,在又两次大泄后,她奄奄一息了。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边,心惊胆战。无双知道她没多大光景了,浑身发抖着,满脑子是她即将死去的恐惧。

王孟英蹲在床头,握着妻子的手,满眼泪水,说不出话来。

惠娘气若游丝,呼吸困难,自知大势已去。她没有埋怨传染给自己的丈夫,只是微弱地笑了一下,“孟英,把春宜抱来给我,我想最后一次…给她喂奶…”

霍乱病人的体(河蟹)液含有病菌。可是,谁又能忍心拒绝一位母亲临终的要求?

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婴儿被抱过来,塞入母亲的怀抱。惠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给孩子喂奶。喂完奶后,她的乳(河蟹)房就瘪了下去。

王孟英和相简哉一看,就都彻底绝望了。中医认为,乳(河蟹)房乃足阳明胃经所司,哺乳期妇女的乳(河蟹)房突然瘪下去,说明胃气已经衰弱到极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灭。这个人难以救活,纯粹是熬时间了。

果然,到了下午五点,惠娘陷入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她浑身冒虚汗,嘴唇白得可怕。王孟英、红莲和无双一刻不停地料理,给她擦汗,喂水,换衣服。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弥留之际,惠娘忽然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王孟英立即扑上去,哭道:“惠娘…你想说什么?”

惠娘艰难地呼吸,无神的眼睛望向无双。

无双走过去,跪在她身前。

她便吃力地张开口:“还…还…还…”

无双把耳朵凑近她嘴巴,依然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泪眼朦胧看着操劳了半生的苍老的惠娘,哭得几乎闭气。

结果,晚上七点左右,这位徐氏夫人“戌刻遽逝”。

紧绷了一天的人们忽然被判了结局,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已经懂得死亡,扑在床前恸哭,“娘,娘!”

无双在床头蹲得太久,猛然站起来,天旋地转,差点摔倒。红莲一把扶著她。

痛失妹妹的徐友珊愤然指着王孟英,声嘶力竭哭骂道:“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王母也恸哭指责:“你还是个大夫,你自己还是个大夫!她这个病,你怎么就治不了了啊?!她是你媳妇啊!”

无双和红莲抱着孩子们,也抱头痛哭起来。

王氏医馆里一片哀戚之音。

后来,周光远慷慨解囊,操办丧事,厚葬了徐氏夫人。

做完头七,给死者盖棺下葬,无双永远都记得那一瞬间,王孟英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和自责。

她抹了一把泪,仰望天空。

很久之前,就预见了这个结局。从他们成亲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在惶恐的等待中她熬过了漫长的十余年,以为自己早麻木了。

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感到震惊和不能接受。为什么,她还如此痛心?

王徐氏,年幼就嫁给了王孟英,陪着丈夫渡过了白天挨饿,晚上读医书的时光。她跟着王孟英,基本上没有享受过物质方面的幸福,但是却见证了王孟英治疗好一个又一个患者。最后,因为王孟英的这个职业,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王孟英在医案中评价徐氏,说她“斯人也性极贤淑”,此句流传后世。

她的殇亡,激起了王孟英对霍乱的更大的仇恨,并最终成为了一个古代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霍乱专家…

作者有话要说:霍乱夺命之速,可见一斑!

徐氏夫人医案的史料:

(清)王士雄 著 《随息居重订霍乱论》:

室人徐氏素无病,胃亦强,且善作劳。丙午八月朔夜,犹镫下针黹,伴余勘书,夜分忽泻二次,晨起为余疏发未毕,又泻一次。因诊之,脉七至而细促不耐按,略无病苦,此脉病患不病,殆不始于今日,不可救药也。未便明言,即令安歇,密禀先慈。函致乃兄友珊,请医商治,既而泻颇缓。且食山东挂面一小碗,先慈谓余太矜持矣,余方踌躇,面即吐出,灌以参药亦不受,泻较紧,午刻医来,亦云无法,然尚能以乳哺女,而既吸之后,乳即瘪而不起矣,形亦渐削,汗亦渐多,脉亦渐脱,音亦渐嘶,戌刻遽逝,斯人也性极贤淑,且隔屏一听,即知客之贤否,一旦抱此绝证,知者无不悼惜,乃中气卒然溃散,绝无仅有之候也。

写了删,删了写,改来改去,搞了一整天了,干脆就这样吧。

写不出更悲戚的场面了。就让它这么过去吧。

54

54、八珍糕 ...

嚣张的霍乱吞噬了挚爱妻子的生命。王孟英受到这个沉重的打击,并没有就此罢手,对霍乱敬而远之。相反地,他从此刻意钻研这个病,哪儿听说有霍乱,他越往哪里去,并且潜心观察这个病用药的变化情况,清楚详细地记录下来。

就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的时候,王孟英人生里一个很重要的人也感染了霍乱——正是他的义兄周光远!

那天晚上,周光远突然出现了紧急的情况。

他上吐下泻,然后腿抽筋,等到第二天早上,又出现了以下症状——耳聋,眼睛陷了进去,声音哑了,脉搏微弱,出虚汗,四肢冰冷,都是霍乱的典型症状。而且,还是个重症!

他赶紧派人去找王孟英。

王孟英一听义兄病了,也是非常着急,赶快来到周光远家。一进门,看到病人这个样子,王孟英就知道这事不好,因为他整个儿模样都变了。然后一摸脉,王孟英确诊为霍乱。

他给周光远把脉完,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一个可以瞬间夺人性命的传染病。

周光远一看他眉头皱起来,就害怕了。

为什么?因为他以前见王孟英治病,那是非常潇洒,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输诸葛亮面对司马懿十五万大军的从容自若,很轻松地就把病治好了。这个时候皱起眉头来,他就害怕自己没救了,战战兢兢地问:“我这个病…还能治吗?”

王孟叹气道:“你这个人的体质啊,向来就是阳气不足。这一次也不例外。你上吐下泻,使得阳气损失更加严重,然后你自己又雪上加霜,服用了青麟丸。这个苦寒的药下去,阳气就更少了。”

周光远的老母亲在旁边听到了,哭得死去活来。

王孟英赶紧说:“先别急,你们家中有没有好的人参?”

周光远平时就很注重养生,家里还真囤有上好的人参。于是王孟英就让他家人赶快把人参煎成浓汤,给周光远喝下去。

前面两次提到过,而且我们中国人也大多知道,在危急情况要用人参来吊命。这在中医里叫“独参汤”。这个方子就只一味人参,专门治气虚微症的,王孟英用这个方子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喝了这个汤,然后王孟英又开了一个方子。

这个方子组成是这样的,“人参,白术,茯苓,白芍,附子,肉桂,干姜,白扁豆,木瓜,薏苡仁,莲子肉”。

如果不懂中医,看这个方子一定会头晕——这都哪跟哪呀,这一串串都是治什么的?可是如果您懂得中医再看这个方子,那是奇妙无穷啊,下面我们就来细细分析一下。

这个方子里面包含了几个方子的影子。

首先是茯苓,白芍,白术,附子和姜这几味药,叫“真武汤”。这个真武汤是张仲景的《伤寒论》里面的方子,专门治疗人因为阳虚导致的水湿泛滥,取北方真武大帝镇水之名,这名字有点道家的成分在里面。

然后,人参,干姜,白术(如果加上炙甘草)就是理中汤,这个方子也是《伤寒论》里的方子,用来治疗脾阳虚弱导致的上吐下泻,腹痛等症。

然后这个方子里的人参,茯苓,白术,白扁豆,薏苡仁,莲子肉(如果再加上山药和芡实)就是一个名方,叫“八珍糕”!

这个八珍糕,大家别小瞧,来头很大!它是明朝的御医陈实功给皇子们开的,专门治疗因为饮食不节而导致的脾胃虚弱!后来清朝的时候御医们把这方子仔细观察了之后,说这个方子治疗这个症是百发百中,称它为“医中正道”,就给乾隆皇帝献上去了。

乾隆皇帝从乾隆四十一年开始吃,在他生命中有些阶段,他几乎是天天吃。有的时候这个方子没了,他就马上吩咐太监赶快去做,怎么搞的,居然没了!乾隆皇帝活了八十九岁,成为那么多皇帝里边年龄最大的一个,寿命最长的一个,跟这个方子有一定关系。

那么这个方子开完以后,周光远服下去效果怎么样呢?

他很快就觉得四肢和畅了,非常温暖,文献记载是“终剂即各症皆减”,然后等到第二天,王孟英再一来诊断,周光远的脉搏已经起来了,有力气了,感觉身上非常舒服。

这个病一共调理了十多天,他就好了。

这下周光远对王孟英是非常感激。各位想啊,一个人如果救您一次命,您还可以说谢谢,救您两次命您再说谢谢,这个份量就有点不足了。等到第三次救您命的时候,您简直就无以言表了。周光远此时就是这个心态,他想我这下半辈子就要跟王孟英在一起住了,一定紧紧跟着他!

后来,王孟英治疗了很多霍乱患者,并且写了一本书叫《霍乱论》。

这本书收录了周光远的医案。周光远在自己医案后面还写了一段话。

他的原话是——“余此番之病,危同朝露,若非半痴,恐不能救”。什么意思?他说我这次得的这个病很严重,危险得就跟早晨的露珠一样,太阳一晒恐怕就要消失了。如果不是王孟英(他管王孟英叫半痴),那我这次这病恐怕就不能好了。

治疗周光远,王孟英是全力以赴去治的。他刚失去妻子,面对朋友的病,他沉下心来,忍住悲痛,一丝不苟地开方子、观察、治病。

周光远病好后,已经是春末夏初。吴家母下山回来,告诉无双,王大娘正在给王孟英物色续弦夫人。

“一头家,没有女人的确不行。还有在襁褓中的孩子呢。她娘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

无双面无表情地表示知道了。

过了几天,吴家母又说,王孟英拒绝了母亲的提议。他最近天天埋头在书房里,说是要写一部关于治疗霍乱的方书。

“孟英也太不懂事了。不肯续弦,孩子们怎么办?唉…小双,你有空就跟我去他那里,帮帮王大娘收拾收拾什么的。”

“哦。”无双跟以前一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过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吴家母也拿她没办法,只得自己常下山去帮忙。

她还是无法面对王孟英。她总是想起王孟英那个悲痛的眼神。那么痛,揪得她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她想再等等,等到两人都可以平静面对彼此。

夏天很快过去了。入冬的时候,王母病倒了。无双想,不去看望一下,实在说不通。于是下厨准备了一些清淡的斋菜,带下山去。幸好王母不过是偶感风寒,发低烧,并没有很严重的病。

见她来了,王母很高心,让她扶着坐起来,打开窗子,两人说话。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格,映在王母头发上,闪着银光。

“近些年眼睛越发盲了,想给孙子逢件衣服,都看不见。幸好你娘帮了大忙。哎,你娘年纪跟我差不多,眼睛居然还能看清针线,真是佩服啊。”

无双微微一笑,看了看阿心身上的棉衣,随口附和:“是啊,可能因为我常泡菊花茶给她喝。”

不多时,王孟英出诊回来。看到无双,两人淡淡地打招呼。王孟英还是有点憔悴,脸色苍白,幸而精神还不错。他给母亲问了安,就退了出去。

无双坐到下午,就开口告辞,被王孟英叫住了。

他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她,“这里是七十两银子。惠娘在时,常惦记着要早些还钱。攒了一年,总算攒够了。”

无双默默接过那包银子。

这时阿心跑过来,扭着说:“爹爹,我想吃芝麻糊,就是娘常做的那种。”

王孟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乖,爹带你出去买,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吃娘做的。娘到底去哪里了?”

王孟英抚摸着他的脑袋,半晌说不出话。

无双默默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鱼和水的故事。鱼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回答,我看得见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

王孟英没有哭,但是比哭更加无奈和惆怅。无双叹一口气,安静地走了。她不是神仙。看到他在怀念爱人,做不到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所能做到的是安静地走开,给他时间和空间喘息。不去看他的窘态。

过些时候,红莲上山来探望她,说:“之前你不常到王家走动。现在王嫂子走了一年多了,你怎么也不多去看看呢?我以为…”

无双便笑了说:“你以为什么?”

红莲摇摇头,不说话。无双反倒接了下去:“我不想做出那么难看的嘴脸。其实也没有什么。因为保持距离,不但是为他,也是为我。我也需要一个过渡呀。”

注:周光远医案整理自《大国医王孟英》第三集《力战霍乱》。

55

55、不坑 ...

各位我木有弃坑,本月十六号有重大考试,所以复习去了。

一千六百的考试费呢,不敢掉以轻心。

等考完了就回来更新。

虽然很多人骂,但我应该会写完结局的。

56

56、织补 ...

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道光二十五年。王孟英丧妻将近三载。

钱塘入了秋,天就快凉了。人们照例把冬衣拿出来,洗晒缝补,为寒冬做准备。

由于王孟英没有续弦,这些事王母包揽了,还是把缝补的事情拜托给吴家母。

缝补完了,吴家母娘家出了点事,她要回去看看。然而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起了西风,天气骤然降温了。

无双不得不亲自下山走一趟,把冬衣送过去,免得王家的孩子们受冻。

秋风凛凛,把落叶都扫到地上,吹起一片片。她在寒风中瑟瑟来到王氏医馆,看到王母正在厨房摸瞎磨芝麻。

她连忙放下东西,扶王母到一旁休息,然后挽起袖子干活。

很快地,芝麻磨好了,煮了一锅香浓的芝麻糊,香飘万里。

她把锅端到饭桌上,回头一看,几个孩子都抱着碗眼巴巴等着。她暗暗好笑,把碗装满了分给他们,然后坐在一旁看他们吃得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这时,王孟英抱着一摞书回来。看见无双和孩子们围桌而坐,个个面带笑容,不由也微微一笑,温和道:“你们在做什么?”

“王大哥,大娘做了芝麻糊,你快过来吃一碗吧!”无双转身又拿了一只碗,盛好了放到他手边。

王孟英道了谢,拿起来吃了一点。

无双便把弄好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小的们穿上。有些破裂的地方,都密密缝好了,显眼的部位还用丝线绣了好看的桃花、莲叶、莲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补丁。

她给阿心整理好衣领衣摆,上下看了一番,像欣赏一件作品,满意地拍拍衣服,逗他:“好不好看呀,阿心?”

阿心五岁了,咯咯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乳齿,呵呵呵,就是不说话,笑得简直前俯后仰。看他莫名其妙的乐呵,无双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