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诵羲让老妇下去,然后和无双站在廊下。

这里是个小山头,可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见无双贪看风景,石诵羲忍不住打趣:“怎么?后悔了吧,当初要是跟了我,这里的房和地都是你的。”

闻言无双淡淡道:“这话说的。你现在也有老婆了,难道你家地契都加印了她的名字不成?”

“没有地契,她可以想来就来呀。谁会拦着少奶奶?跟了王孟英,什么好处没捞着,还生了一场气,难道就值得了?”

戳到痛处,无双白他一眼,坐在栏杆上默然不语。

“喂,我说的是粗白了一点,你就生气了?”

无双摇摇头,唉了一声:“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石诵羲反倒愕然了,干笑两声,“怎么回事?你都不像你了。”

“呵,你发现我也是那么世俗,那么势利眼,失望了吧?”无双有点恼。

石诵羲安慰地拍拍她肩膀,“王先生对患者很好很好,当得起‘救死扶伤’四字。但是我还是得说一句心里话,他对不起家人,非常对不起。”

无双连连点头。

石诵羲又说,“但,如果将来有机会再选择一次,我相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无双苦笑。她知道石诵羲说的很对。

据留下来的资料记载,阿心殁了不久,王孟英的三女儿杏宜也病得很重。王孟英却不断地被人找去急诊。最后女儿几乎病危,王孟英才被家人按在家里,给女儿开方子,千辛万苦之后,最后算是把女儿救了回来。那是一篇很长的医案,收录在《王孟英医案》卷一中。

无双低低地说,“当初,正是他舍己为人的品质吸引了我。然而落在自己身上,才发现里子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美好。我是叶公好龙啊。也可以说,我很自私。”

“不,你不是自私。面对强大的困难,谁都会退缩。更可况,你还不是退缩呢。你只是犹豫,我相信考虑过后,你还是会无所畏惧地迎上去。”石诵羲加重力气按在她肩头。

原来自己痴恋已经到了这个程度?苦笑过后,无双仰起脸,认真地问:“石诵羲,他居然去救外边人而放弃自己的儿子,你能理解他的做法吗?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能接受吗?”

“我能。”石诵羲同样认真地回答。

无双撇撇嘴,很不相信: “算了,问你等于白问。你对老婆孩子向来都不上心。”

这下轮到石诵羲苦笑。他摸摸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的抱负,你们小脚女人很难明白。男人为了信仰、抱负可以付出一切。他的病人就好比我的生意。居士,你可能不知道,为了分到织造府的买办,我暗地里使了多少龌龊的手段。可是即便如此,我从不后悔。说实话,到紧要关头,老太太或者我爹娘万一不巧病危,我绝对选择先顾生意。就算错过最后一面,我也要那么做!”

无双有些震动,望向石诵羲。他却面向祠堂大门,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列祖列宗,非我不孝,实乃不得已。请原谅我胡言乱语。”

她想问他做过什么龌龊事,但很快又觉得这无关紧要。他刚才那一瞬的神情,有点像帝王站在高处欣赏自己的壮丽河山。或许在这一点上,王孟英跟他很相似。他们都在自己各自的领域内打江山。

她还想反驳“小脚女人”,但这似乎更没有必要了。她若有有抱负,又哪里会困在这山上十多年。

正想着,石诵羲忽然蹲在了她身旁,抬头凝视她,眸子又黑又亮,倒映着周围的修竹,“如果你害怕病了,被抛下不管,那么就想想,我在这里,老太太也在这里。有事就打发人来找我们。我…多忙都会帮你的。”

他动作有点像现代男人求婚的姿势。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忍俊不禁。笑了一会儿后,她说:“这话说给少奶奶听,她一定高兴死了。”

“嘿,”石诵羲特别坦然和自负,“早就跟她说过几百遍了,她都腻烦了。”

两人一起扑哧笑起来。

随后两人的话题就转到别处去了,不再提起。有些话,不用说第二遍。彼此心里都知道是真的,就够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王孟英上山来看她,眉眼间的沉痛已经掩饰得很好,只偶尔走神时会泄出点哀伤的神色。

他是情感内敛型的人,不比石诵羲,心里有什么感情都直白地都流露出来。所以他到吴家,不去缠无双,只陪二老下下棋,说说话,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隔三五日,会带两个小女儿来,然后同小宁到外面玩耍。

每次来都会捎上东西。茶饼,双鹅,布匹…竟慢慢地把聘礼那一套凑齐了。

但无双总不理他。谁也不好提婚事日程。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下起倾盆大雨。

小宁一直坐在门口,等着王孟英来带他玩耍。眼见雨水越来越大,小孩子不由得撅起嘴:“看来姐夫来不了了。”

无双表面上毫不在乎。心里开始别扭起来——拿出钻研医理的十分之一毅力,这点雨完全可以克服。哼,只坚持两个月就不来啦?

然而她又有点心神不宁。王孟英这个呆子完全不可以常理推测。山道泥泞得很,说不定半路上出意外…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唾弃,一会儿又祈祷他千万别来。

到了寅时末,无双才终于放弃了猜测,叹口气,走到门口对小宁说:“他不会来了。要来的话早到了。小宁听话,来帮姐姐摘菜。”

小宁却头也不回地盯着雨帘,眼睛睁得大大的。

无双见他不应,连连叫唤几声。小宁忽然指着外头,说:“那是姐夫吗?”

浓重的雨幕中,一个小黑点慢慢从远处挪来。无双怔怔看着那袭熟悉的身影,心揪了起来。

黑点越来越大,终于走近了。那是一个披着蓑衣、斗笠的人,看不清脸面,一脚深一脚浅,走进她家廊檐,方才掀开斗笠。

“姐夫!”小宁扑上去。

王孟英浑身都湿透了,裤腿上沾满黄泥,怀里紧紧抱着两包东西。

无双慨然叹口气,认命地走上去接过他的蓑衣,说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句话。她埋怨道:“下这么大雨,还来干嘛!”她下一句“不来我又不会怪你”还没出口,王孟英嘿嘿笑了声,翻了翻那两包东西。

“我昨天给你们这的霍婆婆看病,答应给她配好药送来。太好了,药材没淋湿!呵呵。”

无双登时气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熬出了第三章。可怜的电脑,还算给力,只熄了一次。

我晕了…

66

66、山洪 ...

无双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亏她还以为王孟英是为了自己才风雨无阻地上山呢!心软软地想过去跟他说话,结果搞了半天是自己自作多情,换了哪个女人不生气?!本来她从不那么幼稚,但陷入热恋中的女性是斤斤计较且不可理喻的,会在乎男人的每一个细节举动,稍有不如意就把问题无限扩大化,闹别扭生闷气,还不肯说出来。

她把蓑衣往地上一扔,火大地跑回房间,把门一关,再也不理他人的叫唤。

王孟英压根不明白她生什么气。在他和所有男人眼里,办事儿和来看你一点也不矛盾啊。非得什么目的都没有专门来看望才叫在乎你么?女人心,海底针啊。他在无双房间外敲了半日,无果,纳闷地走了。

为了安抚她和证明自己的在乎,王孟英于是就天天都上山。

然而江南的雨季确实到来了。每天都是淅淅沥沥,淋淋漓漓,乌云将钱塘笼罩得严严实实,无一日晴朗。山道在雨水的冲刷下很难走,王孟英天天一身湿来,一身湿走,有时给她带一束洁白的姜花或者茶花,笨拙地以为这能讨欢心,实际上也有很效。

姜花采来的时候一般没有开。无双把它插在瓶子里,装上一点水,过夜之后,翌日清早一边打呵欠一边走进小厅,就会闻到满室沁人心脾的幽香,再一看,花儿全绽放了。

无双叫王孟英别来了,太大雨。他淡然一笑:“等你给出肯定答案,嫁抑或不嫁,我就不来了。”

她长长地叹气。

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月底的一日,雨格外大,天色十分暗,行雷闪电,轰隆隆似乎要把不周山冲倒的势头,天崩地裂。雨点大得打在身上生疼,视线所及,不足三米。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总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无双站在廊下看着瓢泼大雨,十分担心。她十几年来从没见过钱塘这般的特大暴雨。正来回踱步之际,忽然看到庄里一群人冒雨从房子里跑出来,乱哄哄地,源源不断往山下冲去。

有人嚷嚷大叫:“出事了!”惶惶之音伴随一道惊雷落入耳中,分外触目惊心。

无双的心抽紧了,顾不得披蓑衣,冒雨冲过去,抓住一个人就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喘吁吁抹了一把脸,声音在雨中分外遥远,但其中的慌张却呼之欲出,“是羲少爷!他在山脚遇到了泥石流,马车被埋了大半!幸好马夫爬了出来,回来报信!现在加派人手去抢救!”

“什么?!被埋了?”无双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石诵羲!石诵羲!

她在心里惊叫两声,天旋地转。石诵羲…遇险了!她的心忽然剧烈地刺痛起来,恐惧如排山倒海。呆了几秒,她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即拔腿随众人往山下发疯般狂奔。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边的闪电一下紧接着一下;乌云急滚的“隆隆”声响,耳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跑至半山腰,果然看到山道被泥石堵住了,许多树木被推倒,横七竖八,半掩半露在泥中。

没时间绕道,人们不得不手脚并用爬过土坡。无双开也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地向前进。衣裳早就湿透了,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手脚也在攀爬中磨破。她丝毫没有觉察。

其他男丁已经领先很远了。救命就是要争分夺秒,谁也没空等她。她独自努力挣扎,耗尽力气,也终于来到了山麓。

这次泥石流只能算是中等严重,山脚的民居被埋了十来间,大多是石家的佃户。然则石诵羲的情形着实不妙。马车被埋时,第一波山洪并不大。马夫逃出来不久后,第二波山洪又袭来,一下子把马车埋得深深的、死死的。

除了石诵羲,那被埋的十来间的民居里也有人。逃出生天的家属哭天抢地,哭求人们快点救救自己的亲人。

几十个壮丁正在拼命挖坑,没有受伤的佃户也来帮忙。有铲的用铲,有锄头的使锄头,镐子、簸箕也都临时派上了用场,没工具的,随手折断一根粗树枝,也来抢险。

王孟英幸亏因为大雨,来得迟了,到山脚时已经发生了泥石流。看到这情形,他自然义不容辞,二话不说扔掉雨伞,加入抢险的队伍中,奋力营救,把上山看望无双的事丢在脑后。

一团忙乱之时,他看到从山上冲下来一群仆从加入他们。一打听,这才知道,石家的少爷也被埋在里头了。

他着实吃惊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无双在滂沱大雨中跌跌撞撞跑来,一身泥水、发髻散乱。她眼睛发红,没看到王孟英,一路跑到土包前,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石诵羲!”,就开始一通乱挖。

王孟英怔怔看着狼狈不堪的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有点难过。他看了一会儿,方才走上去,“小双!”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她心神涣散,这一声叫唤如沉大海。

王孟英弯腰拉她的胳膊。

无双回头,透过雨幕看到他,眼睛猛然睁大了。她扑上来,扒拉着他的臂膀,哭道:“孟英,你要救救羲少爷!”

王孟英用力点头,把手里的树枝递给她,自己重新折了一段。他们两人一起并肩抢险。

无双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想到石诵羲埋在里面呼吸不了、痛苦不堪,想到他会悲惨地死去,她的心就非常仓皇,一边挖,一边稀里糊涂地哭。

时间每过去一秒,被埋人生存的希望就少一分。所以的人都卯足了劲,埋头吭哧吭哧地挖,谁也不愿意落后。

挖了十多分钟,就在无双的心越沉越深之时,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大叫:“我挖到马车轮子了!”

这大叫如同一剂强心针,振奋心神,让大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加拼命地在那一只马车轮子往下挖。马车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轮子,木板,马绳,马蹄,绸布…

突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脚。大家面面相觑。这人不在马车中,而是倒插在泥土里。看这个情形,肯定是已经死了。

无双也看到了那只脚,瘫在地上,面无人色,不敢再看第二眼。王孟英皱眉望了几眼那只脚,略一沉思,回身揽住她肩膀,说:“那应该不是石少爷。看鞋子和裤腿,不是他穿的服色。”

无双听了,连忙鼓起勇气再次望去,果然如此,便又勉强定下心。

王孟英把这话告诉旁人。石家仆从都点头称是。那尸体三下五除二被挖出来,一看,是另一名没能跑出来的马夫。

大家把尸体安置好,又接着挖。好不容易挖到了马车门,那门却被卡得死死的,怎么都拉不开。

有人小心翼翼敲了两下门,“少爷!少爷!你在里头吗!”

没有回答。

再敲,还是没回答。可能石诵羲已经昏迷了。

“咱们砸开门吧!”有人提议。

“羲少爷在里面,砸开的话他会受伤!”无双焦急地说。

“那没办法了!这样下去,他闷在里面,只怕更危险!”

无双深深吸一口气。

一位农夫走到车门前,抡起镐头,高高地砸下去,“啪”地巨响,木门出现一条大裂痕。再一镐头,木板裂成几块。

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敲开碎木板。几个人抢先把头伸进去查看。

无双站在外围,心急如焚地问:“怎么样?”

那几个人僵硬地回过头,神情诡异。无双紧张地盯着他们,脑中闪现过几百种血流成河的画面。

她推开那些人,在看进去之前,已经做好了石诵羲浑身血污甚至断手断脚的准备。

她探头进去,一看,彻底呆住了。

车里没有人,只有破窗而入的土块和石头,翻倒的车顶盖有一摊血,不知是谁的。石诵羲不知道哪里去了。

马夫带着哭腔说:“怎么回事?少爷明明在里头的啊?”

无双打了个寒战,身体如筛糠一般瑟抖,心头涌起恶寒。

如果石诵羲在马车里,马车可以挡一挡泥土,里头也留有空气,他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他和另一位马夫一样,跑出来一半却又被埋,那就…

雨水打在身上,她忽然冷得不得了,心底里透发出彻底的冰凉。

王孟英眼疾手快,抱住摇摇欲坠的她。

“孟英,”她牙齿打战,泪如泉涌,“我好害怕,他死了…”

王孟英拍她的背,鼻子也酸酸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拼命忍住,口中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之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没看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破电脑,我已经无语了。

67

67、祈祷 ...

大伙儿围了一圈,呆呆看着仍半嵌在泥土里的倾斜的马车,一股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在雨中分外凄凉。有的人甚至开始低头抹眼泪,哭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回去禀告老爷吧…”

“不!”王孟英断然反对,“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挖!早挖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他扶着无双到一块石头上坐下,回身跃入马车,希望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车厢很宽敞,他把车里的石块泥土清了些出去,仔细观察推测。

泥石流是从山上涌来的,从一侧将马车推倒,马车倾倒在地,瞬间被前仆后继的山洪掩埋。如果人坐在车里,身体会被惯性甩这边…王孟英把视线投向脚底下。

脚下的车窗被几块较大的石块堵住了,从边缘可以看到木板呈纹裂状。他踢开几块石头,擦掉浮尘,赫然看到一枚壁钉上挂了一小块脏兮兮的丝绸。

他心里一动,连忙扒拉卡在车窗的碎石块。不多时,他摸到一条软软的东西…那是男人的发辫!只有末梢一小段。

王孟英用力拔了拔,发现被碎石块压住了。

他激动地大喊:“大家快继续挖!就在这车窗下面!快!”

旁人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但看他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也盲目地生出几分希冀,倍加力气地抡起锄头铲子干活。

无双迅速爬入车厢,抹了一把脸颊的水珠,连声问:“你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王孟英指了指脚下。

她摸了摸,抓起那条发辫,仔细看了两眼,身体猛然一震,“是他!”

王孟英用力点头,“我们快些!”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一会儿,马车就被完完全全挖出来。石诵羲果然被压在下面。

他简直幸运到了极点。马车倾倒的那一瞬,他被甩出了车外。而由于一块巨石顶着,车厢只半倾斜,与地面形成一个小缝隙。石诵羲就被困在这出狭窄的空间里。

他被解救出来时,已经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都是血。

无双扑到他身上,紧紧握住他一只手,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石诵羲…石诵羲…”

他的脸呈现一种可怕的铁青色,嘴唇紫黑,这是长时间缺氧的结果。乍然看上去,就像已经死了好久的尸体。

她用袖子擦拭他脸颊上的污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王孟英看见她的神情,仓皇得如同大雪封山、瑟瑟藏在山洞里的小动物。他不自在地转开目光,稳了稳心神,随即走到另一旁,蹲下为石诵羲诊脉,然后又检查他身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