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诵羲全身多处割伤、擦伤,肋骨和左侧大腿骨折,失血过多,缺氧过久,元气伤得很厉害。

石家的人哭着问他:“王大夫,我们家少爷还能救不?”

无双也抬头紧紧盯着他。

王孟英并不答话,只镇静吩咐道:“赶快在附近找一间干净的房间,把石少爷用担架抬过去。热水、纱布、止血膏、木板都速速备好。另外派人去抓药,‘生脉饮’的三味药——人参、麦冬、五味子,有多少拿多少过来!要快!”

石家仆从立即行动起来。

石诵羲被送到不远处一处一家农民的房子。王孟英片刻也没有拖延,立即为他接骨包扎。他不是外科大夫,但此时此地除了他,没别人可上场了。接骨是很痛的,但石诵羲彻底失去了意识,无论怎么摆弄,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王孟英挑选了几个男人进去帮他。

无双只好等在外头,心急如焚。

雨水渐渐小了,不多时,石诵羲的父亲石北涯带着一小群人赶到。原来,山上的老爷夫人们听到石诵羲出事,全都急得发疯,要跑下山来。他们被困在半山腰,等着人清理道路。但石北涯等不及,撇下老太太和夫人,自己带人先过来了。

下人请他入内,告诉他王孟英在施治,不让任何人进去。

石北涯只得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眉头紧蹙,时不时顿足长叹,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孟英一头汗一手血走出来。石北涯和无双均一个箭步冲上去,“怎么样?”

王孟英望着他们,面色凝重:“暂存一缕极微弱的气息。如若明天醒不过来,那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得石北涯久久不能动弹。良久,这位父亲忽然抹了一把脸,蹲在地上,佝偻着背。仆从吓得立即去扶他,哭道:“老爷,老爷,您保重啊!”

石北涯忽然暴怒:“哭什么哭!本来没事的,都叫你哭丧气了!你们全给我滚进城去!把钱塘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只要救回我儿子,重金酬谢!”

“是,是!”石家仆从连忙收住泪,火烧火燎地派人去请大夫。

无双走进房间,守着昏迷的石诵羲,低头褪下手腕上的佛珠,紧紧攥着,一粒粒地捻,心里反复地、颠三倒四地默念佛经。

又过了半个时辰,石府女眷也赶到了。老太太、大奶奶和少奶奶几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来,看见不省人事的石诵羲,哭得几乎晕倒。

无双默默让出位置给她们。她们才是石诵羲的亲眷。在她们面前,她是不能过于失态的。

她走出房外,看见姚黄两个丫鬟也在抽抽嗒嗒。她们从小和石诵羲一起长大,感情极其深厚。可是碍于身份,她们还不能进去看他,而且也不敢表现得比老太太和少奶奶更悲切。她们眼圈红红的,拼命忍着泪,好生可怜。

她们向无双打听消息,听到石诵羲肋骨和大腿骨折,都打起了寒战。

天很快黑了。由于石诵羲的重伤不便挪动,石家的人全都留在了山下过夜,默默祈祷他在天亮前能醒过来。老太太老泪纵横拉着无双,让她陪自己念佛祈福。

王孟英和其他医生商量讨论后,都一致认定今晚是个难关。好不容易讨论出妥当的方子,熬好后,王孟英让侍女端进去给石诵羲。他站在门外,瞥见无双接过药碗,然后心急地转过身,并没有看见自己。

他心里闪过一丝涩然,叹口气,一瘸一拐走了。每走一步,小腿上的伤口都钻心地痛。

无双一直陪伴到深夜。老太太身子熬不住,寻了张卧榻躺下了。大奶奶和少奶奶还在撑着,陪在床头。她看了看石诵羲,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便把经书放在老太太枕边,悄然退了下去。

夜色黑沉沉,雨水却是小了,只剩零星的毛毛细雨。附近的房子都灯火通明。抢险工作还在进行,没有人能在天灾过后睡得着。门口趴的不知谁家的老母狗,也时不时伸长脖子,呜呜两声,凄然地望望四周。

她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干脆走出去,漫无目的踱了一阵子。忽然想起了王孟英。晚饭过后他就没了影子。难道是回去了?怎么不说一声?

她抓住一位石家下人,问:“你有看到王大夫吗?”

“哦,王大夫啊?!好像在那边的大庙堂。受伤的人都被抬到了那里,他还在熬夜给人治疗呢。”

无双心里一紧,急忙借来一只灯笼,独自往大庙走去。

宽阔的庙堂里果然很多伤员,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她巡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王孟英。

他正蹲在地上,给一位老奶奶包扎。身上的衣服仍然半湿着,皱巴巴的,裤腿处还有几块暗色的污渍。昏黄的烛火下,弓着的背部看上去更加瘦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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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冰释前嫌 ...

无双轻轻走到他身后,没有打扰他施治,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阿婆,你这个伤疤是不是三年了?”

“是的是的,每次下雨都疼。”

“您记好了,这个药方买回来后熬汤清洗伤口,这一副是内服的,一副两煎。喝十天。”

“晓得了。多谢王大夫…我该给你多少钱?二十文够不够?”

“不用给钱。天灾人祸,大家都不容易。”

老奶奶乐呵呵看着他,“王大夫,你家里好像没女人吧?”

“…是的。”

“我这儿有个闺女,家里穷,二十岁了没嫁出去,模样倒还成。您要是愿意就见个面,咋样?”

无双猛地盯住他。

只见他蹲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没有立即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再说吧。”

本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绝,无双已经有些发僵了。如今听到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一种钝痛在慢慢割裂心脏。她不能置信地摇摇头,望着他的背影,在眼泪落下之前,踉跄地转身离去。

老奶奶看见了她,说:“哎!那不是无双居士吗?”

王孟英回头,看见一片衣角在门外夜色中闪过,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他想要追出去,刚站起身,小腿一阵刺痛,眼前发黑,头重脚轻直往下栽。

周围的人见他不对劲,连忙扶着他,七嘴八舌:“王大夫,您哪儿不舒服?”

“王大夫忙到现在,还没吃完饭,饿坏了吧?”

“天啊!大家看,王大夫腿上有伤,在流血那!那个谁,快那纱布、剪刀和止血膏过来!”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王孟英压住,止血的止血,包扎的包扎,送饭的送饭,简直容不得脱身。等王孟英有空再看时,门外早没了无双的影子。

无双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地里走着,心脏酸痛得想要挖出来扔掉。胸口堵得慌,却哭不出来。四周夜色茫茫,细雨飘飞,淋在她身上,丝毫不觉。

她迷迷糊糊走回石诵羲那间屋子。屋里压抑的气氛让她稍稍回过神,在堂屋随便寻了张椅子,枯坐等待天明。

眼下已然是黎明前夜色最浓重的时刻,再过一会儿,就该听见鸡鸣了。

她脑海一片迷惘,想不清楚事情。冥冥之中,恍然觉得自己的这一夜,很像安徒生的小人鱼。

那一夜,小人鱼握着匕首,默默等待天亮,不是所爱的人死去,便是自己化为泡沫。剧烈的挣扎矛盾,喘不过气的心痛,小人鱼和她一样,也深深惧怕着黎明的到来吧。

她的心益发收紧了,就在思想混乱间,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晨曦冲破了层层障碍,在云层中绽放光芒,照亮一片青天。

内室里突然爆发出悲切的啼哭,她们在哭喊,让石诵羲醒醒。

无双受惊似的跳起来,跑进里面,看到床上石诵羲毫无生气地躺着,不由悲从中来,堵塞了一晚的情绪终于找到突破口,泪水喷薄而出。她用手帕严严实实掩着口,眼泪默默地汹涌。

没一会儿床前的女人们发现了她。

老太太把她牵到床前,哭道:“别怕,我们都别怕,羲儿会好的…”

四个女人抱头痛哭。

室内很温暖,无双却觉得很冷很冷;三个女人靠在一起,她却觉得孑然一身没有依靠。

无双哽噎得厉害,忽然,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握住自己,低头一看,惊得什么都忘了。石诵羲正睁着黑漆漆的双眸,望着她。

僵硬了好一会儿,她才叫出来:“羲少爷!”

其他人被她一喊,集体静默了一瞬,然后蓦地发出惊叫,“羲儿醒了!”

石诵羲是被痛醒的。房间里非常亮,他想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动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得浑身作痛,口渴得想要喝水,但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的挣扎并非全然徒劳。

女人的惊叫停止后,一只手贴在他额头上,又有更多杂乱的声音响起,不久,一只吸管递到他嘴边,他喝了几口燕窝汤,喉咙即刻舒服了。

王孟英和其他大夫很快被请来。

其他女眷回避到屏风后,石老太太和无双依旧留在床头。

大夫要给石诵羲诊脉,她们便站起来让开位置。石诵羲望着无双的动作,直到她转过身,才缓缓收回目光。

而这一幕,落在了王孟英眼中。

无双和他打照面,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王孟英似乎想说什么,她已冷着脸走了出去。

石诵羲能醒过来,就代表着还有痊愈的希望,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诊脉,协商,开方,抓药,熬药…一轮忙乱过后,王孟英方得抽身出来,找了一圈,发现无双在跟几个丫鬟说话,又哭又笑的,显见是在为石诵羲劫后余生激动。

王孟英走上前,二话不说拽住她胳膊,强行拉到僻静角落。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不想跟你说话!”无双挣扎了半日,没能成功。

“你为什么不理我?”

听到发问,无双发狠道,“我为什么要理你?你是我的谁?”

“昨晚你为什么走了?”

“我不走难道碍着人家给你介绍老婆吗!”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想要甩掉他,然而他更加用力地攥住她的手腕。

“对不起…我要拒绝的,但是想到你跟石少爷…”话没说完,就被她怒目瞪回去了。

她睁大眼睛,气愤道:“你什么意思!我和羲少爷只是朋友。你凭什么污蔑我们?”

王孟英语调涩然:“他出了事,你为何如此伤心欲绝?”

无双猛地哭了:“你是个混蛋!我怎么就不能伤心了?他对我那么好,突然间要死了,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伤心。你对我呢?冷漠了十多年,现在又想别的介绍了。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

“我是浑人,对不起。昨晚婆婆给我说亲,我没有马上拒绝,是因为不好让老人家没面子,所以嗯嗯啊啊对付过去了。你知道我性子,惯来不好意思当面让人下不来台,能打太极就打,能和稀泥就和。而且我看到你为别人失魂落魄,心里很难过。”王孟英抱着她不让她走,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快些成亲吧,以后我也对你好,一辈子都好。”

“滚你的!”

“我不滚。我们几时能成亲?”

“我不要!”

“那我滚了。”说罢,他果真放手,转身要走。

“你!”无双气得都呆住了。

王孟英倏地回过身,好笑地望着她,伸手轻轻刮她的鼻子,叹气道,“你看,你也舍不得我吧?不要闹别扭了。感情是需要维系的,不是吵出来的。误会纠结只能把感情消耗得越来越淡薄。我何尝不在乎你呢…小双…原谅我吧。”

听到了一番软话,无双也心软了,泪眼摩挲看着他,“那以后别人给你说亲,你再不许犹犹豫豫了!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那…我直接驳回去?”

“你傻啊!不懂说你已经有婚约了吗?”

“可你不是还没答应吗?”王孟英轻笑,“你现在答应了,以后我就有底气利落地拒绝。”

“…”无双瞪着他,“孟英,你学坏了。竟然学会给人下套子了。”

“答应吧,小双…”随着温暖的拥抱,他的呢喃在耳边响起。面对深爱的人,她哪里忍心拒绝?偎依在王孟英怀里,她轻轻地哼了哼。这哼哼有点意味不明,但王孟英如此聪明绝顶,怎么会领悟不到个中意味呢?

经历一场灾难,经历一场误会,两人更加贴近了。

于是,这次泥石流过后,两人的婚礼就筹备起来。

山麓下很多人家在这场天灾人祸中得到王孟英无私的救助,对他十分感激和佩服。而无双是经常协助寺庙做善事的,他们更加熟悉。对两人的结合,大伙儿都乐见其成,觉得两个大善人在一起,绝配!他们送了很多不贵重但满含心意的礼品过去,希望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让大家等了三天。这章卡死我了。泥石流本是大纲之外叉出的情节。为了响应大家虐楠竹的要求而设的。

效果好像不太明显,哈哈。

anyways,多谢大家支持V文,鞠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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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洞房花烛 ...

他们的婚事定在八月初一。

在那天到来之前,石诵羲的伤虽然艰难,但也渐渐恢复了。大腿的骨折好了之后,他就能下地行动。所以尽管肋骨那里还没痊愈,他坚持要回上海,谁也拦不住。

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出席无双的婚礼了。

基于这种情况,去上海前他俩都不太开心。

“你就不能推迟几天吗?”

石诵羲非常抱歉,“对不起…我已经耽搁太久了。”

见她还是不开颜,他连忙又说,“为表歉意,我为你们准备了很好的结婚礼物,无双大小姐您就别生气了。来来来!”

“人不到场,谁要稀罕礼物!”她没好气地说。

“你先看嘛!”他挥挥手让人把礼物拿过来。

只见下人捧来个铜锁红木匣子,乍然一看,非常普通。石诵羲接过来,笑得大有深意:“这里面有一幅宋人描摹的簪花仕女图,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子形象,与君共赏。”

他拨开铜扣,掀开最上面一层的盒盖。无双凑近一看,却见上头嵌了一面水银镜子,把一张素净的脸映得分外清晰。她心里一突,好一会儿才会过意,不由得微红了脸,嗔道:“原来是胡说八道!我还奇怪呢,你哪里那么大能耐,竟把宋摹本的簪花仕女图也弄到手。”

石诵羲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无双斜睨他:“喂!堂堂石大公子,不会就拿个普通的妆奁盒子糊弄人吧?”

“怎么可能?内有玄机,请看——”

匣子是上下两抽的。他把上面的屉子拉出来,忽见金光闪闪,璀璨夺目,定睛一看,抽屉里被隔成好几排,每排都躺着一只簪,或钗,或钿,或步摇,纯金打造。

没等她说话,石诵羲又拉开第二层,一团莹莹柔光中,又是一排簪钗环钿,却是羊脂玉雕的。

他温声说:“但凡石家女儿出阁,陪嫁里都会有这么一副妆奁,里头是整套打造的头饰。在我心里,你就是咱家的人,跟姊姊妹妹们一样亲。所以让人照旧例打造了一套。无双姐姐,你千万不要嫌弃。”

无双愣了半日,推回去:“太贵重了,我哪里敢比石家小姐。你还是收回吧。”

“诶~!这算什么贵重!我不能出席,这就算我的份子了。怎么?你不喜欢?那我有套更好的…”

“哎哎!那就更离谱了。”无双急忙阻止了他,“这些就够我一辈子戴不完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很少戴这些花俏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既然嫁人,还得多打扮打扮,说句实在话,男人都爱看漂亮的…”石诵羲又开始不正经起来,“你看看你,多漂亮的人都整得跟灰土鸡似的,别没到三年,王先生就腻了…”

“哎…你要死啊!要死啊!”无双用帕子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这些不入流的话!”

石诵羲边笑边躲,“我也是一片好心嘛!不过你不用担心,王孟英轮不上嫌弃你。他自己也就那样!我不出席,是怕会抢新郎的风头。没办法,脸是爹妈生的…哎哟喂!”他躲闪间撞到桌子,痛嚎一声。

“活该!”无双总算有了点笑容,飞他一个白眼,“说错话了吧!王先生可比你俊多了!”

“是是是,否则咱们无双大小姐怎么会看上他呀,”石诵羲边笑边朝她作揖,“区区求您别再生气了!”

“这次就饶了你。等你回来,我们再摆一桌,单独请你。到时你不能逃了。”

“一定,一定!”

无双又另外叮嘱他路上小心,千万注意身体,通共不过些家常话。

石诵羲无法出席,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有些遗憾。

不管怎么样,大喜日子还是按时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