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出来之前在家里头吃过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孟二叔也就不坚持了,朝许攸她们使了使眼色,示意继续。可旁边坐了这么一尊佛,哪里还吃得香,就连阿初都没再埋头啃排骨,时不时地从饭碗下方抬眼朝那胡大人瞄一眼。

胡大人约莫是察觉到点什么,“呵呵”笑了两声,朝桌上看了一眼,指着上头吃得还剩几片葱花的空盘子道:“这个…闻着还挺香。”

孟二叔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招呼店小二又要了一盘卤肉。胡大人这回没再推辞,拿起筷子夹了几块吃了,一边吃还一边好奇地问孟二叔,“今儿怎么带着孩子们出来了?”

孟二叔果然是阿初的爹,一听这话立刻就得瑟起来,不过脸上还是努力地装出谦虚又低调的样子,“这个…就是出来犒劳一下这几个孩子,读书挺不容易的,难得他们又刻苦,小考又拿了优等…”他那嘴咧得简直合也合不拢。

胡大人的动作立刻就停了,脸上露出复杂又古怪的表情,孟二叔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心中正惴惴不安着,胡大人忽然跳起身,犹如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了小饭馆。众人大惊,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人还愣着,外头忽地传来一身爆喝,“小兔崽子又敢逃课,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孟二叔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丢下一群孩子冲出来看热闹。许攸也顾不上吃了,飞快地跟了出来,赵诚谨拉着阿初紧随其后。

大街上,胡大人正拽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一顿猛抽,一边打还一边大骂,“打死你小兔崽子,跟老子玩捉迷藏,以为老子跟你娘似的那么好糊弄。吃的米还没老子吃的盐多,有种你就再放聪明点儿别被老子逮住…”

真看不出这位胡大人居然有这么彪悍!许攸托着腮一脸同情地看着少年人被打得哭哭啼啼的,最后还被胡大人给揪着耳朵抓走了,不由得为他掬了一把同情的泪。热闹看完了,孟二叔领着几个孩子继续回来吃饭,阿初终于忍不住发问:“阿爹,那个胡大人是谁啊,他可真凶。”

孟二叔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认识?县老爷啊!”

阿初的脸顿时就僵住了,许攸觉得,她好像听到了阿初的玻璃心碎成一地的声音。

那个传说中英明神武、清正廉明的县老爷,居然是这么个…奇妙的形象,还真是蛮意外的。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的相遇,虽然阿初受到的打击比较大,但是,现实啊就是这样的残酷!

结果到了傍晚时,那位看起来不大靠谱的胡大人居然亲自登门了,跟在他身后耷拉着脑袋作老实状的就是他们家那“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看起来心情很不爽,打从进门起就没抬起过头,直到又被胡大人拍了两巴掌,这才愤怒地抬起了脸——阿初顿时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脸疼。这位胡大人脾气暴躁不说,下手也挺狠的。

小兔崽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乎已经看不清五官,也不晓得跟胡大人像不像,脾气有点臭,就算被胡大人骂成这样也依旧犟得像头牛,朝屋里环视了一周,目光不善地看了许攸和阿初一眼,最后忿忿不平地落在赵诚谨脸上,仿佛那是他的仇人。

胡大人见状不对,又要扑上前去教训人,被雪爹和孟二叔给拦了,好话说尽,这才暂时放了小兔崽子一马,罢了,又说起今儿的来历,原来是自己管教不了孩子,把人给塞孟家来了。

“说好了你们随便打,随便骂,都没事儿。他要是敢不听话,给老子打折他的腿…”胡大人骂完了儿子,转而又给雪爹和孟二叔戴高帽,“…还是孟家家风严正,要不能把孩子教得这么聪明懂事。我们家这小兔崽子能有你们家孩子一半听话我就要烧高香了…”

孟老太太和雪爹都有点为难,毕竟别人家的孩子可不好管,像赵诚谨这样本来就懂事的孩子也就罢了,胡家大少爷明显就不是个善茬,连县老爷都管不住,他们哪里敢管,万一不小心这大少爷又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来,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雪爹正欲开口拒绝,孟二叔这急性子却已经开口应下,还拍着胸脯道:“胡大人放心,您就放心把大少爷放我们家。有我们看着,保准出不了事儿。顺哥儿的功课可是连方先生都称赞过的,连阿初这么大的孩子都能教好,更何况大少爷。”

胡大人激动得都快哭了,老泪纵横地扶着孟二叔的手道:“有孟捕快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也别叫这小兔崽子什么大少爷,小崽子大名胡鹏程,小名鹏哥儿。你们别客气,这小崽子要是不听话就给我打,打到他听话为止…”

胡鹏程大少爷听到此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悄悄抬眼朝雪爹和孟二叔看,见他们俩薄薄的衣衫下鼓鼓囊囊地装的全是肌肉,一个塞一个的壮实,顿觉自己前途无亮。

既然孟二叔已经应下,孟老太太和雪爹也都好再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至于心里头怎么想的就不清楚了。胡大人好不容易找到有人接手这兔崽子,当即就把儿子留在了孟家,一溜烟地跑了。

对于自家老爹这种不要脸的风格,胡鹏程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好意思,顶着一张色彩斑斓的脸杵在院子中央,硬邦邦地问:“我住哪里?”

二婶揉了揉太阳穴,认命地去收拾房间。孟二叔朝赵诚谨道:“顺哥儿,你先把鹏哥儿领到书房去坐会儿,等你二婶把他房间收拾出来了再回去歇着。”

赵诚谨点点头,朝胡鹏程看了一眼,低声道:“跟我来吧。”说罢,便折身往书房方向走。胡鹏程还不想动,哼了一声朝他白了一眼,没想到赵诚谨根本就不搭理他,不急不慢地已然进了屋。

阿初倒是一脸好奇地盯着胡鹏程的肿脸看了半晌,被许攸给拽进书房里去了。

胡鹏程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跟他招呼一声,甚觉无趣,心里头暗骂这家人好没礼貌,气鼓鼓地不肯动,硬着头皮杵在院子里。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依旧没人过来管他,胡鹏程没辙了,咬咬牙,气咻咻冲进了书房。

第64 章 六十四

六十四

胡大人回去没多久,就差人给胡鹏程送了被褥和衣服等生活用具过来,这让二婶松了一口气。家里头接连来了两个孩子,家里存的被褥已经不够用,若不是胡大人考虑得周到,今儿晚上她都打算把自己床上的褥子搬过去了。

二婶飞快地把房间收拾了出来,因为之前没有准备,加上几个朝向好的房间都已经占用了,留给胡鹏程的只有东厢的一间偏房。但二婶也没别的办法。她心里头是这样想的,虽然胡鹏程是县老爷的儿子,可赵诚谨还是王府的世子呢,二婶忽然就觉得县太爷家的少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至于书房这边,除了阿初对新来的朋友有些好奇,忍不住偶尔问上两句外,赵诚谨和许攸都是一副高冷的姿态。许攸是觉得对付这种傲娇的中二少年得晾一晾他,不能把他当回事,至于赵诚谨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她就不知道了。

胡鹏程不悦地在书桌边坐了半晌,百无聊赖地东看看,西看看,见阿初偷偷瞄他,朝他点了点下巴,作出一副小流氓的样子问:“小鬼,看什么看?”

阿初立刻把脑袋低了下来,怯生生的样子。许攸顿时就不高兴了,朝胡鹏程一瞪眼,怒道:“小鬼,你喊什么喊?”

要换了许攸的真身朝胡鹏程这么大呼小叫也就罢了,毕竟她那可是人民警察,年纪也比他大一截儿,可现在的小雪才十岁,个子还比同龄人矮半截儿,小脸鼓鼓囊囊像个小包子,分明就是个没张开的小丫头,这么老气横秋地朝胡鹏程叫“小鬼”,他立刻就恼了,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怒道:“小丫头片子你跟谁说话?”

赵诚谨见他这般激动,也立刻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他,一副替许攸撑腰的模样。胡鹏程见状反而笑起来,冷嘲热讽地道:“哟,这是要替人撑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细胳膊细腿儿跟只小鸟似的,想打架啊。”

赵诚谨朝许攸使了个眼色,他明明没说话,可许攸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冲到书房门口把门给关了。阿初顿觉不对劲,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赵诚谨,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小顺哥。”

胡鹏程犹未察觉气氛不对,还气焰嚣张地向赵诚谨挑衅,说时迟那时快,许攸只觉得面前一花,赵诚谨就已欺近胡鹏程身边,轻轻巧巧地勾住他的胳膊猛地往外一翻,胡鹏程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啊啊啊——”胡鹏程气得大叫,又疼又怒,扯着嗓子大声喊,“轻…轻点,轻点,胳膊断了——”说到后头,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院子里的孟二叔陡地一颤,不安地吞了口唾沫,小声问雪爹,“大哥,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雪爹一脸淡定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淡然道:“能出什么事儿?”他慢悠悠地抬头瞥了孟二叔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世子爷一个人在外头混迹了三年,若没半点本事,这会儿早就没命了,胡大少爷虽然比他大两岁,可那是白长的个儿,在胡大人手里头都能被打成那样,怎么可能是世子爷的对手。”

孟二叔都快哭了,抹了脸道:“我是担心世子爷下手没轻没重,这要是不留神把胡大少爷给弄伤了,咱们没法跟胡大人交待啊。”

雪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世子爷跟胡大人似的不知轻重,打起人来进往脸上招呼。他心里头可明白呢,你放心。”赵诚谨要真想使坏,压根儿就不会让人看出来,只要去翻阅过土匪窝里这半年来卷宗就知道了。

书房里,赵诚谨果然适可而止,见胡鹏程求了饶,便松手往后退了两步,沉着小脸朝他道:“你要想在孟家待下去就老实点,这儿可不是县衙,你也不是什么胡家大少爷,要么就滚回家去被你老子打脸,要么就安安静静地在孟家住着。要是被我再听到你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胡鹏程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屈辱,气得要命,一甩胳膊就闹起来了,扯着嗓子朝他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以为老子怕你啊。有胆咱们再来单挑,突袭算什么英雄好汉。老子——”

他话还没说完,赵诚谨忽然往前走了两步,胡鹏程一愣,慌忙往后一退,举起两只手作攻击状,但脸上已经明显变了色。许攸见状,赶紧拽着阿初踱到角落里,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小声喊,“再打一场,再打一场。”

她已经看出来了,胡鹏程那小子年纪都长在个子上,脑子和别的东西都没怎么长,压根儿就不是赵诚谨的对手,所以她的胆气才这么壮,怂恿着赵诚谨再干一场把那中二少年给收服了。

胡鹏程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根本就受不住激,被许攸这么一喊,愈发地又羞又恼,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不是对手,也拼了命地扑上去,心里头琢磨着不管怎么着也得给这小鬼一点颜色看看,就算打不过,好歹也要踢他两脚…

结果,人还未近身,就被赵诚谨踢了一脚,尔后一侧身,一手扭住他的胳膊,一条腿压住他的背,就这么干净利索地把胡鹏程地压地上了。

“你服不服?”许攸兴奋得直跳,从角落里冲出来,蹲到胡鹏程面前得意洋洋地问:“要不要再来几回合啊?没关系,反正我们几天晚上挺闲的,就当看戏好了,还不收钱,多精彩。”

胡鹏程气得眼睛都红了,偏又不要冲着个小丫头片子哭,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罢了又朝赵诚谨瞪过去,怒道:“臭小子,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

赵诚谨横了他一眼,把人给松开,毫不在意地弹了弹身上的灰,以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姿态扫了胡鹏程一眼,毫不在意地道:“行啊,我等着你。”

于是胡鹏程入住孟家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在这种无比的挫败中渡过的,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再回忆起住在孟家的那段经历,首先想起的,就是这一个被人教训几乎抬不起头来的夜晚。

当天晚上,胡鹏程气得连手脚也没洗就奔到自己房间里抱着枕头哭去了,压根儿就没心思留意这房间的陈设是否简单粗陋,二婶见他没挑三拣四,心里头还挺高兴,回屋后跟孟二叔道:“胡大少爷虽然不大懂事,倒也不是什么挑剔骄纵的人。”

孟二叔“嘿嘿”地笑,不说话。

第二天大早,许攸她们三个就起了,洗漱过后围坐在堂屋里吃早饭。胡鹏程屋里还一点声音也没有,孟二叔有点急,道:“昨儿胡大人不是说让大少爷跟着顺哥儿一起去方先生的私塾读书么,他怎么还没起?”

赵诚谨把最后一小口馒头咽下,又喝了口水,这才不急不慢地起了身,擦了擦手,朝孟二叔道:“二叔不必着急,我过去叫他起床。”

孟二叔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就这几秒的工夫,赵诚谨已经走到了胡鹏程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朝屋里喊了一声“鹏哥儿”,见屋里没反应,就径直推门进屋了。

许攸屏住呼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房门看,屋里很快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一会儿,又是胡鹏程的惨叫声。过了大约有一分钟,赵诚谨才面不改色地开门出来,他身后两步远,胡鹏程黑着个脸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

顺哥儿威武!许攸举起手里的馒头朝他示意了一下,赵诚谨斜睨了她一眼,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胡大人想必早跟方先生打过招呼,所以方先生见胡鹏程跟着孟家人一起过来时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随口问了胡鹏程几个问题后,就把他和赵诚谨分到了一个班,罢了又笑道:“鹏程若是有哪里不懂的,尽可向赵顺问。”

胡鹏程的脸都快绿了,不屑地撇了撇嘴,压根儿就不肯朝赵诚谨再看一眼。

结果到了下午下学的时候,胡鹏程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变化,当然,也绝对不是立刻就拜倒在赵诚谨的裤腿下,他看着赵诚谨的眼神儿有点复杂,又羡慕又纠结,还带着一些说不出的忿忿,反正这回去的路上他也没给许攸仨一个好脸色。

从学堂到孟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每天下午,许攸她们仨都老老实实地立刻回家,不想这中二少年就是叛逆心强,才出了巷子,胡鹏程就不肯往家走了,“要回去你们回去,”他气鼓鼓地道:“天儿还这么早,就回去作甚?我还得去街上转转。”

阿初眨了眨眼睛,悄悄去拉赵诚谨的衣袖,小声道:“小顺哥,我们也出去玩会儿呗。”

赵诚谨皱了皱眉头没回话,转过头来看许攸,“小雪你呢?”

“那就…出去走走?”许攸小声道,她也想出去转悠转悠呢。

见大家都同意出去玩儿,胡鹏程立刻得意起来,仰着脑袋道:“都跟着我走,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地方我都知道。”说话时,人已经走到了前头开始带路。

胡鹏程虽然别的不行,吃喝玩乐倒是门儿清,只可惜他身上早被胡大人给掏干净了,半个子儿也没有,又不敢打着县老爷的旗号去店里赊账,只能眼巴巴地一路从街头看到街尾,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居然让许攸忽然想起了茶壶——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只笨狗还好不好。

四人溜达了一阵,经过中心大街的时候,路上忽然热闹起来,满满地挤在街道两旁,路中央仿佛有马车经过,许攸个子小,被前头的路人挡住了视线,就算踮着脚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尚且如此,就不用说阿初了。

“小雪姐姐,发生什么事了?”阿初好奇地问,探头探脑地想要钻进去看热闹。

“要砍头了!”身边有人低声议论,“是黑风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

“是他们啊!”胡鹏程摸了摸了下巴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哎,真可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许攸觉得黑风寨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儿,这不是之前赵诚谨曾经待过的土匪窝?于是她偷偷朝赵诚谨瞄了一眼,他脸色果然很不好,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这个家伙跟那些土匪有交情!许攸立刻就猜到了。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吧,就连自己也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被砍头。

“我爹说,这些人都是讲血性的汉子,虽然是土匪,倒也不乱来,起码从来不抢我们汉人。”胡鹏程完全没有留意到赵诚谨的脸色不对,装模作样地惋惜,“我爹本来还想手下留情留他们一条命,只可惜那些胡人逼得太紧,这些人手里头又的确犯了案子,我爹就算想保也保不住。不过——”

他脸上忽然露出神神秘秘的神色,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其实,黑风寨里还有个重要人物没逮住,是他们的军师,听说是个老狐狸,就连山寨里的人都没怎么见过他。上回那个元捕头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他藏在城郊的绿崖山,急急忙忙带了一大群人去抓,硬是被人给溜了…”

许攸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看了赵诚谨一眼。赵诚谨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胡鹏程口中那个狡猾的老狐狸就是他。

囚车继续往前走,赵诚谨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也随着人群往前奔,许攸犹豫了一下,也追了过去。胡鹏程就怕他们不去凑热闹,赶紧一把拉住阿初紧随其后。

第65章 六十五

六十五

这些囚犯要被押到城西的菜市口砍头,许攸和他们几个人也一路跟着。等到了地儿,衙门的差役们全都一字排开,把围观的百姓隔离在外。许攸朝四周查看了一番,并没有瞧见雪爹和孟二叔。

“我爹和二叔都没来。”许攸悄声与赵诚谨道,胡鹏程也低声插话,“我爹也没来,那个监斩官是个胡人,我老早就瞧他不顺眼了。”

赵诚谨的脸色很肃穆,犀利的目光朝四周扫了几眼,瞳孔微缩,忽然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攸心里有些紧张,她总觉得赵诚谨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儿,而且这事儿恐怕还不小。阿初眨巴着眼睛看看他们俩,也无端地跟着紧张起来。

“小雪——”赵诚谨忽然开口,一脸严肃地看着许攸道:“你带阿初去前头的茶楼坐回儿。”

许攸先是一愣,旋即立刻就猜到了什么。她迅速地环顾四周,却根本看不出异常。阿初也一脸惊讶地看着赵诚谨,好奇地问:“小顺哥,我们不去看杀头吗?”

赵诚谨摸了摸阿初的脑瓜子,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东西,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说罢,又朝许攸看过来,眼睛里赫然写满了请求。许攸一见他这眼神便知道,今天就算她变成一只猫,恐怕赵诚谨也不会让她留下,于是没再多话,牵了阿初的手便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看着赵诚谨欲言又止,过了好几秒,才郑重地道:“你和我们一起走。”

赵诚谨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过了好几秒,才低声道:“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

许攸没作声,沉着脸看他,眼神复杂。阿初一时间都不敢说话了,偷瞄许攸一看,低着脑袋作乖巧状。胡鹏程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许攸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但小脸紧紧绷着,任谁一看都晓得她在生气。

胡鹏程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们仨,等许攸他们走远了,他才摸摸下巴,有些不解地问:“你们干嘛呢,好好的忽然间就弄出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吓人不吓人。”

赵诚谨也不恼,抬眼看他,低声道:“要不你也跟着阿初他们一起回去吧,我估计这里一会儿就得乱起来,你连自保的本事也没有,我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救你。”

胡鹏程顿时大怒,气得立刻就跳起来,扯着嗓子朝赵诚谨大骂,“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赢了小爷一场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话里话外挤兑老子。老子才不要你救呢!这大街上风平浪静的乱什么乱,尽会说这些耸人听闻的话来吓唬…”

他话还没说完,大街上陡生变故,不知从哪里奔出十几匹疯马,风驰电掣一般地朝囚车方向冲过来,街上顿时陷入混乱,围观的百姓仓皇躲避,更多的人慌不择路,四处乱奔。差役们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来想要维持秩序。

监斩官早已发现不对劲,一骨碌就踱到了桌子底下,扯着嗓子大声喊:“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疯马在场中胡冲乱窜,胡鹏程吓得一时慌了手脚,竟忘了要往边上躲,眼看着就要被疯马撞上,旁边陡然伸出一只手来,狠狠一拽,就把他拽到了墙脚,左肩重重地撞在墙壁上,痛得胡鹏程嗷嗷直叫。

但胡鹏程也晓得好歹,知道刚刚若不是赵诚谨出手,他恐怕早就被踩在马蹄下,遂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悻悻地朝赵诚谨道谢,蹲在墙角好奇地朝赵诚谨问:“你怎么知道会出乱子?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赵诚谨根本就没心思理他,一双幽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囚车方向。胡鹏程心中诧异,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十几个手持利刃的汉子已然冲上前与差役打作一团,刀光剑影间,立刻就有了伤亡,猩红的鲜血从差役的脖子里喷出来,溅了那杀人的汉子一脸。那汉子根本来不及擦,又立刻被另一个差役捅了个对穿…

胡鹏程两腿一软,犹如筛糠一般地发起抖来,尔后翻了个白眼,干脆利索地晕了。

赵诚谨顿时头疼不已,揉了揉太阳穴朝四周看了两眼,将胡鹏程拖到街边一处店铺的门槛上,确定他不会被逃窜的百姓踩到了,这才起身冲进了混乱的人群中。

茶楼这边,阿初早已吓慌了神,趴在二楼的窗口怯怯地往楼下看。大街上这会儿全是人,有百姓,有士兵,也有说不清从哪里钻出来的歹徒,哭的哭,叫的叫,鬼哭狼嚎,一片混乱。

“姐,”阿初躲在窗户底下不敢睁眼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小顺哥,小顺哥怎么办?他还没有回来。还有小鹏哥,呜呜…”

许攸心中微微发沉,她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一些真相,赵诚谨忽然色变,又把她们支开的真相,十有八九跟他之前在土匪窝的经历有关。这么久以来,赵诚谨几乎不怎么提及他这三年的经历,更不用说山寨的生活,许攸也以为他只是被逼无奈地被软禁在寨子里,现在看来,这家伙跟那些土匪们还是有交情的。

可是,这个蠢货不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吧!

许攸越想心里头就越是不安,可阿初就在身边,她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紧张和慌乱。

茶楼的大门早就被锁上了,店里的伙计也都在楼下窝着,二楼只有几个客人,偷偷地躲在窗口后头看楼下的动静。许攸和阿初耐着性子等了有半个多小时,直到街上渐渐没了行人,依旧不见赵诚谨回来。

阿初愈发地焦急,小脸皱成一团,巴巴地看着许攸,小声地哽咽,“姐,小顺哥怎么还不回来?”

许攸不作声,上前去牵他的手,柔声道:“不怕,一会儿我带你回家。顺哥儿找不到我们,自然会自己回去。”

“可是,可是…”阿初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眼眶红红的,“小顺哥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许攸的声音顿时就高了一些,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说服阿初,还是为了说服她自己,“他…命大着呢。”那个小混账一个人在外头混迹了三年都没出事,没道理会栽在这点小事上,他机灵着呢!许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们俩在酒楼里又等了近半个小时,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街上也渐渐有了人,茶楼的大门一开,里头的客人也都纷纷结账回家。许攸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等了,牵着阿初往家里走。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心神不宁,路上时有差役匆匆而过,行人们都吓得躲到路边,许攸和阿初见惯了穿捕快服的雪爹和二叔,见了他们倒也不怕,只是一想到赵诚谨还不知去向,许攸的心就一点点地往下沉。

到巷子口时,许攸又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阿初眼睛尖,忽地叫出声来,“姐,是小顺哥!”

许攸凝神望去,果然瞧见赵诚谨背着胡鹏程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

这个家伙!

阿初欢呼一声,已经迎了上去,许攸没动,鼓着小脸远远地瞪他。赵诚谨似乎也察觉到许攸的不悦,大老远地把脑袋仰着朝她讨好地笑。

“好臭啊!”阿初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小声地抱怨,一边说话还一边说使劲儿地用胖乎乎的手巴掌扇风,“小鹏哥怎么成这样了?被吓的吗?他可真胆小!”

“你…”胡鹏程煞白着连有气无力地指着阿初,“小鬼…”说了几个字,他又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力气来,那血糊糊的场面又一次在脑子里闪过,猩红的学,穿胸而过的利刃,还有凝固在死人脸上的惊恐表情…胡鹏程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汹涌,赶紧从赵诚谨的背上跳下来,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干呕。

他吐了太多次,苦胆汁都给吐完了,这会儿只能干呕,那痛苦的模样简直是让闻着心酸,看着落泪。阿初都后悔了,觉得自己刚刚不该露出嫌恶的表情——明明小鹏哥都已经这么可怜了,他还笑话他,真是不对。

赵诚谨却淡定极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解释道:“他一路吐过来的,耽误了一些时候。”说话时,眼睛已经悄悄在许攸身上扫过了一圈,见她脸上已经沉着,心知她还在生气,心中不免惴惴,不知该怎么把她哄回来。

等胡鹏程吐完了,赵诚谨与阿初一起上前将他扶起来,这一回,胡鹏程却怎么也不肯让赵诚谨背了,有气无力地道:“那臭小子…身上全是骨头,硌得小爷胃疼。”

阿初有些生气,义愤填膺地替赵诚谨出头,“小鹏哥你好没良心,若不是小顺哥大老远把你背回来,你这会儿,还不晓得躺在哪里呢,说不准都被坏人一刀收拾了。你这么大个子,小顺哥那么瘦,要背你可是费了牛劲儿了,你还不领情,哼!”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脸都气红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恨不得上前去踢胡鹏程一脚,胡鹏程被他骂得有点懵了,愣了半天,又摸了摸后脑勺,居然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走…走回去呗。”胡鹏程很小声地道,他还是拉不下脸向赵诚谨道歉,所以把话题岔开,阿初还生他的气,也不理他,气鼓鼓地冲到前头,一个人跑回家了。

阿初先回家,不一会儿,孟老太太和二婶就急急忙忙地开门迎了出来,见胡鹏程这一副被凌辱过的样子立刻就急了,“这是怎么了?鹏哥儿怎么成这样了?”

二婶也道:“今儿外头出事了,阿婆不见你们回来,吓得还要上街去找人”

许攸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地赔罪,“下学后我们去正街玩,没想到正好遇到有人劫囚,就躲进了路边的茶楼里,一直到见路上没人了才出来。是我们错了。”

二婶心里头却清楚得很,今儿是胡鹏程第一天上学的日子,十有八九是他提议要出去的,遂也没责怪许攸,只朝她点点头,自己则扶着胡鹏程进了院。

雪爹和孟二叔晚上没回来,只叫了人过来家里头带了句口信,许攸猜测就是为了白天劫囚车的事。晚上她一直不肯跟赵诚谨说话,她宁可跟一脸菜色,哼哼唧唧的胡鹏程说话也不肯搭理赵诚谨,除了胡鹏程那个二愣子,家里人都看出来了,孟老太太拉了阿初在一旁悄悄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阿初却一口咬定不知道,又道:“我都快吓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老太太见状,立刻心疼得不行,抱着他乖孙长,乖孙短地哄了一阵,很快就忘了许攸跟赵诚谨闹别扭的事儿了。毕竟,小孩子闹别扭再常见不过,说不准明儿早上起来,两个人就和好了呢。

但许攸还是下定决定要很多天不搭理他的,她一想到这个家伙居然把她们支走,自己去孤身冒险就气得心口疼,她一心口疼,连饭都吃不下,晚上赵诚谨还讨好地往她碗里夹排骨,许攸一筷子就把排骨全都夹进阿初碗里了,自己只吃了两口青菜就放了饭碗,孟老太太虽然见了,倒也没怎么多问,因为胡鹏程吃得更少。

可到了晚上许攸就后悔了。

她晚上睡得早,才躺了一会儿就被饿醒了,胃里头就跟有个爪子似的在死命地挠,挠得她根本睡不着觉,于是起床灌了半壶茶进肚,还是不管用,甚至比之前饿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

长夜漫漫,就这么饿着,她一整个晚上也别想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