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僵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问题才好,薛白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她流露出一派欣赏的神色,并用肯定的语气说:“做得好,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那一刻,舒眉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才好。再一次,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的法治观念在这个时代很不合时宜。无论是刀手职业的江澈;还是日本武士家族的关野信;抑或是将门千金的薛白,都把自己动手杀掉仇人当成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舒眉的表情管理失败,让薛岳敏锐地看出了她对江澈此举的不认同,有些奇怪地问:“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应该杀那个饶妈妈啊?”

“呃…我个人确实觉得他这样杀人是不对的…”

薛白想也不想地就打断她:“有什么不对的?冤仇若不分明报,枉做人间大丈夫。”

欲言又止后,舒眉最终放弃与之辩论的打算。因为她知道这是现代人与民国人之间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了。

看出舒眉还是不太认同的样子,薛白又缓缓地说:“杀人的确是不对,但是也要看原因何在。你想吧,如果你被一个人骗去卖为妓-女,受尽折磨,你会不会恨得想要杀死那个坏蛋呢?”

薛白的引导,让舒眉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砟子行的冯瑞卿。如果不是江澈,她或许已经被那个坏蛋卖进妓院了。光是设想一下自己在妓院被迫接客的画面,她就已经恨不得把冯瑞卿剁成几段扔进河里喂鱼了!

舒眉终于意识到了在法理之外,还有着情理方面的自然反应。她长叹着说:“是啊!杀人虽然不对,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人,的的确确是很该杀哇!就譬如这个饶妈妈,简直是专业级别的坑人选手。江澈一家真是被她害惨了。如果当初她不那样骗江澄,江澄获救后就可以及时回南京找妈妈和弟弟,那样接下来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了!”

薛白的眼神满是认同:“这个姓饶的女人真是害人不浅,江澈只割了她的舌头已经算是便宜她了。我觉得她应该被千刀万剐!”

34|29. 独家发表

这天晚上,舒眉将近十一点钟才回到福音堂。

薛白安排了家里的司机开车送舒眉回去。当时教堂已经关门上锁了,江澈独自一人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如一尊雕像般的默默等待着。

一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江澈就立刻跳起来,带着满脸渴盼的神色迎上前。舒眉刚一下车,他就急切地马上询问:“这么晚才回来,你一定是已经和薛白谈过了吧?”

“是的,我和她谈过了,你姐姐的事我也全部弄清楚了。来,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再慢慢跟你说。”

教堂锁了门,舒眉并没有钥匙,而这么晚了领着江澈去她的宿舍也不合适。于是,她领着他依旧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的夜空是一片苍茫静谧的幽蓝,一枚银钩似的弯月在云层间轻移,撒下皎洁如雪的月光。他们仿佛坐在一只安静的小船上。

舒眉首先把江澈最想得知的消息告诉了他。听说江澄当年被卖后并没有沦为咸水妹,而是因祸得福地被香港一家富商收养了。江澈又是激动欣喜,又是迷惑不解地问:“姐姐既然当时就获救了,为什么她没有回南京来找我和妈呢?”

舒眉长长地叹口气说:“都怪那个可恶的饶妈妈。”

得知了饶妈妈对江澄撒的弥天大谎后,江澈的悲哀多于愤怒。因为饶妈妈已经被他杀了,该撒的气早就撒得差不多了。可是母亲和姐姐因此承受的苦难,令他从心底感到悲痛。母亲当年失去了姐姐后,完完全全地心碎了!最终生死不明地在这人间没了踪影。而蒙在鼓里的姐姐却一直对母亲心怀怨恨,十余年来都在怨恨母亲“牺牲”了她。

江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嘴唇颤抖着,神色中满是悲伤,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悲伤。喉咙是干哑的,发不出声音,唯有眼泪忽然汹涌无比地滚落下来。

已经很多年,江澈都没有哭过了。

十二岁以前,他是一个软弱的孩子,在家庭一再遭遇巨变时只会嚎啕大哭。十二岁以后,尚武教导他男人绝不能随便落泪。因为落泪是无能无用的表现,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要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有足够强大了,才能遇山开山、遇水劈水地解决一切难题。

这十余年来,江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从十二岁那年,当他曾经纯熟弹奏过钢琴的修长五指握起钢刀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哭过。“软弱”这个词,已经从他的生命字典中被彻底摒弃了。

因为身为保安会弟子,他的职责就是成为一个好刀手,他的使命就是用大刀摆平一切。年轻的生命几乎每天都穿梭在生与死的边缘。当他挥舞起利刃时,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软弱也会要了他自己的命。

多年的打杀生涯,让江澈的眼睛早就失去流泪的功能。一颗孤独太久冰冷太久的心,像终日被压在沉甸甸的巨石下。心在这样长期惯性的压迫中,长出一层又一层密密覆盖的茧子,逐渐变得迟钝与麻木。爱与恨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件遥远虚无的事。

没有感情,也就不会有与情感息息相关或喜或悲的泪水。所以这些年来,江澈的眼睛一直如沙漠一样干旱,眼神也一直如冰川一样冷硬,永远带着凛冽的寒气。

但是这一夜,江澈却突如其来地就哭了。而且他的眼泪不是滴也不是流,而是大片大片,如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冲,将一张脸冲得千沟万壑。

泪水刚开始如大雨倾泄时,江澈就立即低下头,把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埋进曲起的双膝间,不想被舒眉看到他流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

但是舒眉已经看见了。男人的泪水——尤其是江澈这种男人的泪水,就如同沙漠的雨水,异常的稀有与珍贵,也就异常的打动人心。

他的眼泪虽然落得汹涌无比,却并没有哭出声音。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而是埋首双膝间不出声的默默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这一刻,他再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保安会会长,而是一个被命运之手拨弄得脆弱无助、委屈无限的孩子。

那个雨夜的晚上,在饶家小院耳闻目睹了江澈冷酷无情的私刑后,舒眉下意识地对他筑起一道心防,不愿再和一个杀手有过多来往。可是这一夜,他的泪水如洪水般迅速冲垮了她心里的防线。情不自禁地,她就想用女人温柔的天性去安抚他。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后颈处。他这天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黑发与黑衣之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看上去格外瘦伶伶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心疼。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就那样温柔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颈、他的发,带着近乎母亲的慈爱与怜惜。这样的温柔爱抚,让江澈埋在膝间的脸庞上,泪水流得更多更急…

这一晚,舒眉直到凌晨时分才回宿舍休息。

她一直坐在教堂的台阶上陪着江澈。他痛哭一场后,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了平静。用犹带哽咽的声音问起江澄在香港的联系方式与地址,打算去趟香港与姐姐相认。

舒眉有些不忍地对他说:“江澈,你现在还没办法去见江澄,因为她和家人已经不在香港了。薛白说,他们移民去了美国。”

之前在薛公馆的客厅里,舒眉对薛白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与想法。而她却满脸遗憾地告诉她,这个计划不可行。

因为中国的政局不稳与内战不休,再加上日本意欲侵华的狼子野心又越来越明显,程西洲的父亲认定迟早会有大规模的战事爆发,届时香港势必要被牵连,无法偏安一隅。为了避免遭受战乱之祸,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以及家人的人身安全,程父很早就想好了要移民海外。

因为这个移民计划,程父一早就高瞻远瞩地把长子次子分别送去了英国和美国留学,学成后又都留在了这两个国家。他通过两个儿子对英美两国有所认知并加以分析后,最终选择美国作为全家人安居乐业的新故乡。今年三月中旬,程氏一家刚刚办完所有移民手续,登上了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轮船。

“什么?”舒眉简直要扼腕叹息,“他们三月中旬刚走的?如果晚走半个月,江澈就能和他姐姐见上一面了。”

薛白也十分遗憾地说:“是啊,真是阴差阳错,如果我早半个月遇见江澈就好了。现在江澄一家已经上了去美国的船,路上就要走一个多月,一时间也没办法联系上她。”

“那怎么办,简直就是空欢喜一场嘛!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对江澈说才好了!”

“你告诉他,先不用着急。江澄答应过我,等他们一家到了旧金山,一切都安顿好了后就会给我写信。到时候,江澈至少可以先和她通信了!只要他们姐弟俩联系上了,怎么都可以努力想办法见上一面的。”

舒眉叹口气:“也只能先这样安慰他了。”

舒眉把薛白的话复述给江澈听时,一开始还很担心他接受不了这样某种形式上的“得之又失”。不过,他的反应倒还好了。他并没有太过失望与激动,只是仰着头,看着夜空中的那弯明月幽幽地说:“暂时见不到面也没关系了!毕竟,我已经知道姐姐过得很好,没有受罪,这就可以安心了!”

这些年来,江澈一直以为被贩去南洋当咸水妹的江澄,一定是沦为了妓-女受尽了折磨,这令他每一念起姐姐就心如刀割。却万万没有想到,姐姐这些年不但没有受罪,而且还过回了富足优裕的生活,重新当起了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这让纠缠在他心头多年的负罪感,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卸下了——毕竟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也不会有此遭遇。

保持着仰头望月的姿势,江澈的眸中有悲伤也有喜悦。月光滑过他的脸颊,折射出宛如刀锋似的寒光。忽然,他微微一笑,刀锋隐匿,柔和起来的面部轮廓,在月光下凝成一个如雪花般干净清透的笑容。

“真好!原来这些年姐姐一直过得很好。被一户好人家收养;念了大学;结了婚;嫁了一个真心爱她的好男人。这样的生活比我一直以为的要好太多太多了!如果爸妈在九泉之下知道她过得这么好,一定很开心——无论如何,两个孩子中总算有一个过得好的人了!”

之前,江澈的泪水就让舒眉很震动了。可是这一刻,他的微笑令她更加震动。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微笑——被无尽泪水冲洗过后,透明澄澈得难以形容的微笑。就如同暴雨之后的彩虹一般,有着令人无法不心弦震荡的美好。

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姐弟,来到这个世界上只相差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可是人生际遇却是如此截然不同。家道中落后,江澄可以因祸得福地重新过上优越生活,江澈却是一直在天堂到地狱的无尽跌落中。

许多人会难以接受命运这样的不公;会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嫉恨他人的幸运;会或多或少地心生怨恨,忿然不平。可是江澈却一点都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想法,相反,他由衷地为姐姐庆幸与高兴。所以,他的微笑,比他的泪水,更加能够叩动舒眉的心弦。

而舒眉也无法不为他心疼,忍不住再次遣责起了万恶的人贩子:“如果,当年不是那个饶妈妈撒谎骗了你姐姐,她被香港富商收养后原本可以及时回来找亲人。那样无论是你妈还是你,都可以少受很多苦。这个坏女人真是坏到家了!你要了她的命真是一点也不冤枉她。”

舒眉的话,让江澈的一双眼睛,忽然间像被阳光照亮了一样熠熠生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轻声问:“你…不怪我了?”

舒眉用肯定得无以复加的语气回答他:“是的,我不怪你了!你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理解了!”

江澈默默地凝视着舒眉,这是一个美好的、皎洁如月光的少女。她的眼神如一汪好天,清朗得没有半丝云翳。他知道想要让她接受杀人这样的罪恶是很难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表示可以理解他。她的话,让他的心田犹如久旱逢甘雨,变得无比湿润,无比柔软。

头顶的幽蓝夜空中,那一弯银钩似的月牙儿已经升很高了。它远远地站在几缕丝绵似的薄云上,像是静谧海洋里的一叶轻舟,又像是美人颊上的一抹微笑。撒下温柔淋漓的月光,轻笼着两个并肩相偎的人儿…

35|29. 独家发表

因为头天晚上凌晨时分才入睡,次日上午舒眉睡过头了。还好第一节课不是她的,否则肯定要迟到。

匆匆忙忙地梳洗一番后,舒眉换上一袭碎花旗袍赶去办公室。刚刚走出宿舍,她就看见张杂役领着一个人走过来,边走边说:“舒老师,这位小姐说有事要找你。”

跟在张杂役身后的人是薛白。这位大小姐今天依然是一身裤装,白衬衫配黑长裤,肩头披着一袭猩红色短款薄呢斗篷,短发上扣着一顶同色贝雷帽。她一边走过来,一边用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漫不经心地挽起一根长长的马鞭。整个人看起来真是又帅又美又酷,女王气场浑然天成。

舒眉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脱口而出:“哇哦,薛小姐,你真是天仙攻一枚啊!”

薛白一怔:“什么意思?”

“呃…意思就是你比男人还要帅!”

这个评语薛白倒是挺喜欢。虽然她是个女儿家,却一向不喜欢那些裙衩脂粉之类的东西,反而偏爱男性化的着装打扮。耍帅炫酷的衬衫西装,作为一种前卫而硬朗的造型,十分被她青睐。所以她经常以男装亮相,在民国姑娘们清一色的翩翩旗袍或西式洋裙中,独具一派帅气不羁的潇洒气质。虽然有时候经常会招来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们的非议,但她才不在乎呢。

自得地一笑后,薛白却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仙可以形容帅呢?”

“呃…我乱说的了。”

顿了顿后,舒眉马上转移话题问:“对了,薛小姐,你今天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薛白笑微微地表明来意:“嗯,我想和江澈见个面。之前误会了他不好意思,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他道个歉。你一定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吧?”

在得知自己误会了江澈后,薛白就觉得自己应该要向他好好道歉才行。而她决定了要做的事就不会拖延,所以这一天一大早就来找舒眉问江澈的联系地址。

舒眉却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头。老实说,她还真不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江澈呢。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江澈在单方面联系她,她从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她只是依稀记得他曾经对约翰神父说过,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棋盘街的金鑫保安会会馆找他。

“我只知道江澈住在金鑫保安会会馆,地址是棋盘街多少号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知道是棋盘街就行了。我到了那里再问,相信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说话间,下课铃声响起来了。后院那边,刚刚上完一堂课的学生们像一群小鸟般飞出了教室,在院子里玩耍起来。

下意识地朝后院瞥了一眼后,薛白一脸难以掩饰的吃惊:“这些…就是你们教会学校的学生?”

“嗯。”舒眉十分理解地微笑了一下:“薛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孩子们看上去不像学生,而是更像一群小乞丐?”

薛白没有吭声,等同于一份无声的默认了。舒眉又笑了笑说:“老实说,我第一天上课的感觉和你一模一样。当我走进教室时,看着这群孩子们,还以为自己不是来当老师的,而是来当丐帮帮主的。”

忍俊不禁地一笑后,薛白才轻声说:“昨晚听你说起你是一所教会小学的老师,我还以为是我以前念的那种贵族式教会学校呢。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慈善性质的,这些孩子们就没有一件完整的好衣服吗?”

“没有,他们家里都很穷,经常是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直到彻底穿破了还要继续补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种话我以前只是听说,现在却是现实版本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啊!我的很多学生们都说,他们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捡别人扔掉的不要的。不过,我们福音堂已经募到了一些善款成立了一个救济基金,准备为学生们免费制作新校服,让他们也能穿上一回新衣裳。”

“听起来很不错,回头我也让人送张捐赠支票过来。”

舒眉意外又惊喜:“太好了!薛小姐,非常感谢你的爱心与善意。”

薛白看着舒眉莞尔一笑:“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不必再尊称对方为Miss了。很高兴认识你,舒眉。”

对于薛白如此主动友善地表态愿意与自己交朋友,舒眉自然也不会拒绝了。这位薛大小姐虽然初见时有些傲气逼人,但那副傲骄高冷范儿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端着了。至少彼此有所了解后,她的表现还是让人颇有好感的。

于是,舒眉也微笑着予以同样友善的答复:“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薛白。”

从福音堂离开后,薛白独自驾着敞篷马车来到棋盘街,很顺利地就从路人口中问明了金鑫保安会会馆的地址。

走进保安会的薛白,在整个会馆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因为刀手云集的保安会极少有女客登门造访,属于阳盛阴衰之所。这天还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一个时髦标致的年轻小姐走进了保安会,点名要找会长江澈。

当江澈还没来得及从后堂出来时,前堂已经有了不少刀手闻讯而至。一个个纷纷挤在门口和窗口探头探脑,想要一睹艳色。而他们争相睹目的结果,是一致公认薛白为美人一个。

虽然一身裤装手执马鞭的薛白,看起来有些英气太足,媚气不够,未免稍嫌女人味欠缺。但是她的容貌身材横看竖看都无可挑剔,让一帮男人都看得目不转睛。一位刀手还忍不住色迷迷地说了一句:“真是一朵鲜花鲜又鲜啊!”

对于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访客的到来,九信都激动得不行,马上喜气洋洋地跑进后堂给江澈报信。

“澈哥,有位漂亮的薛小姐来找你。现在人正在前堂等着,你赶紧过去吧。”

江澈十分意外地从后堂来到前堂,眼睛来回一梭,就已经意识到门口窗口都藏着不少偷窥的眼神。他顾不上和薛白打招呼,先大步流星地迈出堂厅,朝着屋外挤满一廊的人不怒自威地扫了一眼。那一眼,让所有人立马知趣地脚底抹油开溜了。

虽然一个眼神就打发走了所有人,但江澈很清楚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他与薛白的谈话。尽管还不清楚薛白的来意,可他知道他们在一起能谈的无非是江澄,而他并不想被部下知道自己的私事。

所以,重新返回到前堂后,江澈便对薛白说:“薛小姐,这里不方便待客,要不我请你出去喝茶吧?”

薛白欣然颔首:“好啊!”

江澈和薛白双双走出保安会时,九信和五魁一起站在前堂廊下目送。九信很激动地说:“五魁,你说澈哥最近是不是红鸾星动啊?他先是认识了那位新女性的舒小姐,舒小姐不理他后又来了这位更时髦摩登的薛小姐。我觉得薛小姐一点都不比舒小姐差,我要是澈哥我就不想舒小姐了,只和薛小姐好。你说对吧?”

五魁是个年纪二十六、七岁的精壮小伙,性格比九信稳重,办事也比他老成,此时只是笑微微地说:“两位小姐都不差,至于澈哥该和谁好、不该和谁好,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了!得看他更喜欢谁了。”

离开保安会后,江澈想了想没有请薛白喝茶。因为茶楼的环境人多且杂,并不适合谈话。所以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请她去中央饭店的西餐厅喝咖啡。

薛白对此没有异议,但是怎么去中央饭店,他们最初却有些小小的意见不合。江澈的意思是坐他的福特车去,薛白则笑盈盈地执着马鞭说:“天气这么好,与其关在汽车车厢里,不如坐我的敞篷马车更舒服。你觉得呢?”

在风日流丽的好天气中,薛白一向喜欢自己驾着马车出来,而不是乘坐汽车。江澈迟疑了一下后答应了,因为他想如果把薛白的敞篷马车留在保安会,一会儿他还得开车把她载回来。到时候肯定又会惹来不少人的竞相注目,还是能省事就省了吧。

于是,江澈和薛白一起上了她那辆小巧精致的欧式敞篷马车。这辆马车分前后两排,前排有两个驾驶座,后排是一个双人沙发式的舒适座椅,椅背后有一个可以收缩的雨篷。

江澈虽然有心想要坐后面,但是那样会显得好像薛白在为他赶车,未免太不礼貌了!所以,当薛白微笑着拍了拍她身旁的那个驾驶座后,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地跳上了前排。

这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正值人间四月天,春光最浓时节,满街碧绿的柳叶与鹅黄的阳光。红红白白的桃李花虽然已经开败了,但玄武湖畔的樱花刚刚开始吐艳,开成一树树轻浅如水粉般的嫩红,佳景无限。

车过玄武湖时,那一片粉粉嫩嫩的樱花林让薛白改变了主意。她嫣然一笑勒住马缰说:“要不咱们别去中央饭店了,就在湖边走一走吧。这儿樱花开得这么好,不停下来欣赏一下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啊!”

江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答应了:“好吧。”

36|29. 独家发表

在一株繁花似锦的樱花树下拴好马车后,薛白与江澈就沿着玄武湖畔的茵茵青草地慢慢踱着步,一边走一边谈。

江澈先发问:“薛小姐,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薛白歉然一笑:“今天我来找你,首先是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之前误会了你。”

江澈对此并不介怀,无所谓地摇着头说:“没关系,这也不能怪你。你是从我姐姐那儿听来的故事,连她都误会了,又何况你。”

“那么,你怪不怪她呢?”

“我当然也不会怪她,她也是被人蒙骗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这些年,你姐姐过得很好,你却过得很苦。如果不是她误信了人贩子的话,原本是可以及时回来找你和你妈的,那样你的人生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格局了。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怪她?”

和舒眉一样,薛白对于江澈已成定局的命运忍不住也作无谓的设想,反倒江澈本人一点都不钻这种牛角尖。他只是苍凉一笑:“我不会怪姐姐的,要怪只能怪那个饶妈妈。”

“那个饶妈妈真不是好东西,如果你不是已经杀了她,我支持你把她千刀万剐,让她吃尽苦头再死。”

江澈听得微微一怔:“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舒眉告诉你的?”

“她没有明说出来,是我自己猜到的。你终于替你姐姐和妈妈报仇了,是条血性汉子,我很欣赏。”

对于饶妈妈的被杀,薛白与舒眉截然不同的反应,让江澈有些意外地怔了怔:“你…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不觉得,我爸爸十八岁加入革命党,二十二岁开始带兵打仗,这十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也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战场上每一天都在杀人,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舒眉说,这些年你一直在金鑫保安会负责武力维持地方治安。那么,打打杀杀在你的生活中也是寻常事了,对吧?”

江澈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是的。”

一问一答的谈话中,两人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马嘶声与扬蹄声。他们双双回头循声望去,发现原本系在樱树下的那辆敞篷马车,已经被两个流氓模样的人飞快地驾走了。

江澈下意识地追了几步,但是他一双腿怎么可能追得上两匹骏马快驰如飞的八只马蹄呢?只能是徒劳无功地看着马车越跑越远。

一旁的薛白气得直跺脚:“有没有搞错?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么明抢啊!我要去找首都警察厅的陈厅长投诉,一定要把我的马车找回来不可。”

江澈却另有建议:“这里是新安帮的地盘,如果想要找回马车,与其找警察厅厅长不如找新安帮的人来得更快。你跟我走吧。”

不明就里地跟在江澈身后,薛白一边走一边询问:“我们去哪儿呀?”

“附近就有一个新安帮的分堂,我们去找堂主,请他帮忙追回马车。”

在帮会林立的民国时期,无论城镇,每个盘踞其中的帮派都有自己的地盘。能在地盘上“做生意”的扒手、小偷等,绝大多数是该帮的徒子徒孙,各有小头目负责管辖。帮规规定,每做一单生意必须向头目汇报,将财物或现金上缴,然后再实现分配。谁也不敢违反这项规定,否则就是欺师灭祖,要受到“三刀六洞”的严惩。

而上缴到头目手里的财物,一般情况下都会留上三天再重新分配处理。因为如果徒子徒孙们一时眼拙,偷了不该偷的人,失主是可以通过巡捕房或关系网索要追讨的。那样帮派就会及时退还财物,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在二十年代的上海,曾经有一位英国政府的外交官携带重要文件由伦敦来华。人才刚在上海外码头下了船,没走几步夹在胳膊下的一只公文包就不翼而飞,当时整个人惊得面无人色。包里的钞票丢了也就丢了,可是那份英国政府给上海领事馆的国际性密件却是万万丢不得的。

这桩公文包失窃事件一报上去,整个领事馆的人都急得手足无措。让英巡捕去查根本无从下手,华人探长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出动了著名的青帮大佬季云卿,一声令下召来手下五十多个小头目,各自排查自己辖下的小脚色是否做了这笔“生意”,这才顺顺当当把公文包找回来了。

不独是上海这样子,北平天津南京这些帮派林立的大城市也都是如此。如果丢了重要财物,找帮会寻回失物绝对比找警察要快得多。所以江澈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薛白找警察厅长的打算,而是带着她去了新安帮的忠义堂。

玄武湖东面的一条街道驻着新安帮的分堂忠义堂。执堂的堂主名叫郑安,是苏州人,刚到南京这个分堂上任不久。

新安帮属洪门分支,洪门在民国时期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帮派,各种支流很多,相当于大集团旗下的一个个自负盈亏的子公司。金鑫商社的理事长李保山也是洪门中人,所以说起来和新安帮算是师出同门的自己人。

不过,虽然攀得上几分交情,但江澈造访新安帮忠义堂,请求帮忙寻回被盗的马车时,堂主郑安的态度却有些不冷不热,还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就是金鑫保安会的江澈啊!听说你年纪轻轻却练了一手好刀法,能不能耍几招让我开开眼界呀!”

郑安这话暗含轻慢之意,刀手的刀可不是拿来耍的,又不是街头艺人的舞刀卖艺。江澈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凝成锥似的锐利两点,神色却依然保持着平和说:“郑堂主,我今天没有带刀。”

“没关系,刀我这里有的是。来人啊,快去拿一把好刀出来给江会长用。”

马上有小弟捧了一把大刀出来。那真是一把好刀,青脊白肚,背厚刃薄,一出鞘就寒气满屋,有一种凛冽无比无坚不摧的杀气在刃锋上隐隐流动。逼得站在一旁的薛白情不自禁地就退了一步,喉咙也有些发紧:“江澈,要不我们还是去找首都警察厅的陈厅长吧?”

薛白目光敏锐,已经看出了郑安的不太愿意合作与有意为难,江澈又何尝看不出来呢,但他却摇头说:“一客不烦二主,今天既然来求了郑堂主,马车的事还是劳烦他好了。”

郑安似笑非笑:“行啊,只要先让我见识一下江会长的刀法是不是果真那么出色。如果真的好,我老郑可是个极爱才的人;如果是沽名钓誉之辈,丑话说在前头,我可就不会给面子哦。”

十分自信地持刀在手,江澈淡淡一笑说:“郑堂主,那小弟借你堂前几朵丁香花试刀了。”

新安帮忠义堂堂前廊下,有一树串珠似的丁香花。花小如丁,颜色紫中带白,白中蕴粉,在绚丽阳光下光璨晶射,暗香袭人。

江澈走出堂外,来到丁香树前,薛白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郑安也领着几名手下都跟了出来,一起睁大眼睛等着看他打算如何用丁香试刀。

随手采了大概七八朵小小的丁香花后,江澈把它们全部放到薛白的掌心里,对她说:“薛小姐,一会儿我说撒,你就把花全部高高地抛出去。”

薛白不明就里地点头:“好。”

横刀而立,心神凝定后,江澈吐出了一个“撒”字,薛白马上奋力抛出了掌心里的丁香花。七八朵小巧如丁的花朵飞起时,江澈手里的刀也紧跟着挥出,淡青色的刀芒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院子上空闪动,猛如狂风暴雨,快如闪电霹雳。

只是短短一瞬间后,宛如电逝雷止,漫天刀芒结束了。大刀重新凝成一柄寒光,被江澈静静地横在胸前。在他身边的青石地面上,七八朵原本完整的丁香花,已经全部被整齐地劈成了两半,紫红玉白地零落四散着。

众人一片死静,全都是瞠目结舌的表情。薛白更是惊讶得像不认识江澈似的,睁大一双秋水粼粼的妙目把他看了又看。

大刀三尺长,三寸宽,精钢铸就沉重无比;而丁香花却细小如丁、轻盈如雨;以刀劈花,而且还是在半空中飞舞盘旋的丁香花,于花落之前将它们全部精确地一分为二,这对刀手的刀技要求非常高,既要够快又要够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