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般人做得到够快就做不到够准,做得到够准就做不到够快——可是,江澈却有这样的本事,把沉重的大刀做出神乎其神的挥舞。

片刻的静寂后,郑安开始鼓掌了。一边大力鼓着掌,他一边由衷地赞叹:“好!好刀法!江老弟果然名不虚传。来,进屋请上坐。”

江澈横刀在手,朝着郑安抱拳一笑。阳光绚丽,点缀在他的眉梢眼底,让那个微笑格外熠熠生辉。站在一旁的薛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张俏脸忽然间就不由自主地红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鲜艳——初绽的、羞涩的鲜红艳色。

37|29. 独家发表

这个上午,在新安帮的忠义堂,江澈从最初的不受欢迎到很受欢迎,受到了郑安发自肺腑地热情招待。

郑安这个人,是个心口如一的直性子。如果你没本事冒充有本事,他就不待见。但如果你真的有本事,他就非常赏识你。他甚至坚持将那把好刀送给了江澈,说是宝刀赠英雄,相得益彰。

对于帮忙寻回薛白失窃的马车一事,郑安也不再推辞地一口答应下来,大包大揽地笑道:“没问题,这件事包在老哥身上。最迟明天就把马车给这位薛小姐找回来——对了,江老弟,她是你的女人吧?”

郑安一介江湖豪士,不懂得文化人含蓄有礼的那一套。见到江澈与薛白年轻男女单独出行,想当然地就把他们想像成了一对,并且也直刺刺地就问出了口。

在流行西方礼仪的上流社会中,绅士与淑女之间的恋爱交往,都已经用上了“男朋友”“女朋友”这种文雅的称呼。谁谁谁的女人、谁谁谁的男人这类粗俗不堪的市井之言,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如果搁从前,薛白听了这种话一定会皱眉头,还会觉得被冒犯了。可是这一刻,郑安这种俗不可耐却又极鲜活生动的俚语,却听得她忍不住一阵面红心跳,只顾低下头害羞,半分嗔怪的意思都没有。

江澈一听这话赶紧解释:“不是的,郑大哥,薛小姐只是我的一位朋友。”

郑安“哦”了一声,又笑道:“不是也没关系,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只要是新安帮的地盘上,薛小姐的马车就绝对不会再丢。薛小姐只管放一百个心!”

江澈马上代为道谢:“那小弟先谢过郑大哥了。”

薛白也矜持地微笑道:“谢谢郑堂主。”

薛白还是头一回丢马车,以前她去的地方大都是上流社会的高级场所,自有负责看车的人。这回在玄武湖畔随意系了马车就走,没想到就遭了抢。

原本,薛白是打算去找首都警察厅厅长陈焯帮忙寻回失车的。陈焯与她父亲薛岳曾经是粤军同袍,所以两家的关系素来交好。只要她找上门去开了口,遭窃的敞篷马车就没有寻不回来的道理。即使厅长不是陈焯是别人,以她陆军中将之女的身份前去报案,也一定会得到警方尽心尽力的追查。

这些年来,将门千金的高贵身份,就是薛白解决一切问题的不二利器。可是,今天她却不必抬出父亲的名头来狐假虎威地行事,因为自有江澈出面替她寻找失窃的马车。

这是头一回,薛白依靠父亲以外的男人解决问题,这对她来说是一次十分新鲜的体验。虽然之前,她对江澈百般误解、各种看不上,但是所有误会消除后,她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识他。而丁香树下的一番刀光纵横,让她一向平静的心湖被搅出波纹重重,仿佛有无数石子密密砸下来——每一枚石子都是江澈的名字…

同一天下午,关野信也驱车来到了福音堂。他十分守信地又带来了一张三百块的支票,和约翰神父、舒眉一起商量为学生们订制新校服的事。

关野信最初的想法是不惜本钱用好面料加好裁缝,为孩子们做两套十分体面的校服。舒眉也不反对,但是约翰神父却摇头否决说:“不行,如果我们把校服做得这么好,学生们可能穿不上几天就会被他们的父母拿去当掉换钱的。”

舒眉一怔:“会吗?”

“当然会了,他们穷得留不住东西,什么都可以拿去当掉。去年冬天我们也给学生们发过棉鞋,结果头天刚发下去,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生的鞋子都进了当铺,照样光着脚来上学。我们去家访要求家长们赎回鞋子,结果他们都说孩子们已经习惯了没鞋穿的日子,就不要再养娇了。还说那么好的鞋穿在脚上,不如换成粮食吃在肚子里实惠。”

约翰神父一边说,一边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舒眉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候人会穷得顾不上尊严,可是批评他们又不合适。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人如果吃不饱穿不暖,想让他顾及礼仪、重视荣誉是很难的。

关野信也理解了,点头附和说:“那么就用普通的面料做校服吧。”

至于选面料找裁缝这些琐事,约翰神父就交给了舒眉去办。因为这属于女人的事,自然由女人负责更合适。新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有不少裁缝店,正好她下午的课已经上完了,就顺便坐关野信的车一起外出,双双去新华门走上一趟寻访一家合适的裁缝铺。

坐上关野信的车后,舒眉发现挡风板下搁着一封盖着邮戳的信件。信封上的文字全部是日文,她不难猜出这是一封家书。

“这是你家里寄来的信吧?”

“嗯,我父亲写给我的。”

关野信提及的“父亲”二字,让舒眉不由自主地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时神色很是伤感:我穿越时空来到民国已经快两个月了,在21世纪是不是也失踪了近两个月呢?如果是,老爸现在一定急死了!当初真不应该跟他赌气一个人跑出来,现在想回都回不去,都不知道他担心成什么样了!

“怎么了?看到我的家书你好像很伤感的样子?”

关野信目光敏锐地看出了舒眉的情绪变化,她勉强一笑说:“嗯…因为你父亲的来信,让我也想起了我父亲。”

“对了,一直没有问过你家的情况,你的父母大人都还好吧?”

舒眉怅怅然地叹口气说:“不好,我妈前两年就已经去世了。我爸…今年也和我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舒眉所谓的与父亲“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是对现状再确切不过的描述。但是关野信不明就里,误以为是她父亲今年也去世了,不无同情地对她说:“原来你的双亲都已经不在世了。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令人难受的问题。”

舒眉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解释,只能含糊地说:“没关系。”

“那你现在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舒眉继续叹气:“没有,我现在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南京城里,举目无亲。”

关野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连一个亲戚都没有吗?你父亲或者你母亲,他们双方的家族都没有其他人丁了?”

“呃…是这样子,我不是南京人,我是北…北平人,来南京才不过两个月,所以在这边没有任何亲人。”

关野信又想不通地继续问:“父母去世后,你就独自一人从北平到南京来谋生吗?为什么不在北平呆了呢?”

对着这个活体版的《十万个为什么》,舒眉为了一劳永逸,只好又把“悲情孤女版本”复述了一遍。关野信这才恍然大悟,看着她的目光中顿时满是同情。

“舒小姐,真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却经历过如此大起大落的命运波折。好在你自己聪明,见机行事从那个商人那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还好我够聪明。”

呵呵干笑了两声说,舒眉转移话题说:“好了,我们的户口簿你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现在不妨谈谈你的家庭情况吧。”

关野信欣然颔首地一一道来:“我出生在日本长崎的一个武士世家。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是家中的长子,十七岁的妹妹雅子则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对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儿。哇,你们家兄弟姐妹那么多呀!在一起和睦吗?”

“还行吧。所有兄弟姐妹中,我和妹妹雅子的关系最好。父母也最疼爱我们两个。”

舒眉微笑着点头:“理解,一个是可以扛大梁的长子,一个是最小偏怜女,当然是最得父母宠爱的孩子了。”

一边双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关野信一边朝着那封家书挑了一下下巴说:“雅子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过也渐渐长大了。今年六月,她就要从长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明年就要正式出嫁。信里她也给我写了几句话,说是毕业后想来中国看看我,顺便游历一下南京,因为以后结了婚就不方便再出远门。我答应了她。如果到时候她来了,而我又工作忙没时间陪她的话,想请舒小姐作陪带她逛上几天南京城。可以吗?”

舒眉一边点头一边说:“OK,我作陪没问题,问题是我不懂日语。除非你妹妹的中文说得和你一样好,又或者她懂英文,否则我们在一起可无法交流哦。”

“放心吧,雅子会说中文。因为中文和日文有很多相似之处,她学起来比较容易。英文就学得不太好了!”

“OK,那就行。到时候你妹妹如果来了,我可以负责当向导陪她好好逛一逛南京城。”

“舒小姐,非常感谢。”

舒眉笑吟吟地学着日本人的语气说:“关野君,不用客气。”

38|29. 独家发表

在新华门附近找地方停好车后,舒眉和关野信一起步行去了那家裁缝铺云集的小巷子,一家家地轮流看面料看手工问价格。

看过三五家店铺后,两个人随意走进了一家名为云裳的裁缝铺。这家铺子以擅长缝制中式喜服而闻名,见到一对年轻男女双双走进来,老板娘误以为是一对未婚夫妇前来订制喜服,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询问:“唉呀,先生小姐,看起来就是佳偶一双,璧人一对,恭喜恭喜啊!”

舒眉和关野信双双被“恭喜”得莫名其妙:“啊?”

老板娘自顾自地说下去:“两位想做什么样的喜服啊?我们这里以前只做中式喜服,不过最近从请上海请来了一位会做洋装的裁缝师傅,也可以订制西式婚纱了。先生小姐这边来看啊,衣裳的款式都很漂亮的。”

舒眉和关野信这才明白过来了,双双对视一笑后,舒眉对老板娘说:“哦,不用…”

话没说完,她的视线忽然被店堂一角挂着的一套中式喜服吸引了,下意识地就“哇”了一声:“这套龙凤褂好漂亮啊!”

“小姐好眼光,我们铺子做得最精致最有名的就是龙凤褂。”

挂在舒眉面前的那套龙凤喜褂,质地考究制作精良,绣工更是无可挑剔。一对纯手工精心绣成的金龙彩凤绣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一边端详着,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赞不绝口。

“这衣服精美得简直像艺术品。尤其是绣工实在太绝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精致的绣活儿。”

关野信在一旁认真地看了几眼,也点头认同:“图案秀丽,色彩典雅,针法精细,金龙彩凤都绣得像活的一样。的确可谓是艺术品了!”

老板娘十分骄傲地一挺胸膛说:“那是,我们家的绣工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绝活。从我曾曾祖母那一代起家里的女儿就都是绣女,还在大清朝的内务府当过差,为光绪帝大婚绣过门帘呢。没有几代人的功夫打底,怎么可能绣得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龙凤。小姐如果喜欢这套龙凤褂,可以试一下了。”

眼前这套绣工精美的中式龙凤大红喜褂,带着水晕墨章的老时光的独特韵味。舒眉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想要穿上身感受一下。于是她侧过头朝着关野信慧黠地眨眼一笑:“那…我就试一下吧。”

关野信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暂时不打算纠正老板娘的误会,想借此机会试穿一下那套精美的龙凤喜褂,便微笑着予以配合:“好啊,你喜欢就试吧。”

舒眉在更衣室里换好了那套龙凤褂。当她走出来的那一瞬,裁缝铺里的所有人:关野信、老板娘、两个店员和其他几位客人,全部不由自主地齐齐望向她。那一身正宫艳艳的大红喜服,衬得她整个人艳若晓天明霞,照亮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一身红装艳光四射的舒眉,如同一觞视觉的醇醪,令关野信陡然心生迷醉感——一种魂为之销、神为之夺的迷醉。看着她,他就如同初见莺莺的张生,目定魂摄,不能遽语。

笑盈盈地越过众人,舒眉笔直地走向关野信,双手牵着裙摆在他面前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语笑嫣然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关野信由衷地点头说:“ Perfect。”

“真的吗?那我可要对着镜子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完美状态。”

舒眉笑得更加粲然,她转过身走到镜子面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地端详着自己。关野信站在她身后,不由自主地痴痴看着她,只觉仲春的满城繁花,都比不上她梨颊微涡的笑靥一粲;满城春光,都不如她顾盼生辉的眸光一闪…

试穿了那套龙凤喜褂后,舒眉心满意足地回到更衣室换回了自己的蓝旗袍。然后以价格太贵的理由,谢绝了老板娘力荐她订制同款喜服的建议,和关野信双双离开了店铺。

在小巷的另一家裁缝铺里,他们和店主进行了详细沟通后,初步决定与其合作订制几十套校服。面料采用最寻常的棉布,款式选了中式袍褂,价格最终也以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定下了。

当舒眉与店主谈论起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时,关野信以找厕所为由中途离开了一下。她不知道,他独自一人又返回了云裳裁缝铺。

见到关野信去而复返,老板娘马上就明白了,笑眯眯地问:“先生,你还是打算为小姐订一套龙凤喜褂是吧?”

同样的龙凤喜褂虽然铺子里就有现成的,但那只是为客人提供试装的样品,不出售的。而且也没有新娘子会买这种被人穿过的样品。一生一次的大喜日子,她们都要穿上一身量身订制的大红喜服,从头到脚簇新洁净。这是做女人做得最极致最风光的一天,怎么可能穿被别人试过无数次沾有不洁气息的衣物呢?

关野信用力地点头:“是的。订一套同款喜服,订金我这就付给你。”

“先生你真是识货,订一套这样的喜服虽然贵,可是一分钱一分货,光是衣服上的绣活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对了,先生和小姐的大喜日子订在什么时候啊?”

“呃…”关野信脸一红,答得含混:“这个…暂时还没有确订下来了。”

“佳期未定的话,那先生最好是往后多拖些日子。因为订这样的喜服很费时间,一套龙凤褂要由九幅绣片组成,光是刺绣工艺就要好几个月。如果客人很讲究,要求绣工统一的话,那么就只能由一位绣娘从头绣到尾,那样的话最少要绣上一年。”

关野信想也不想地就说:“那就绣上一年吧,总之,我一定要给她最好的。”

老板娘笑了:“唉呀!能遇上先生你这种好男人,那位小姐真是太有福气了!那好日子就定在明春吧,到时候,新娘子就可以穿着龙凤喜褂嫁给先生当太太了!我预祝你们白首偕老,恩爱一生。”

老板娘的一番话虽然还是虚无飘渺的事,但所描绘出来的美妙前景,却听得关野信脸颊泛红,心底泛甜,唇角的笑容止不住地满溢到整个脸庞。

办完了事情后,关野信又驾车把舒眉送回福音堂。车子一拐上福音堂所在的马路时,他们远远就看见一辆敞篷马车停在教堂门外,舒眉的第一反应是薛白亲自来送支票了。

关野信也认识那辆马车,有些意外地说:“那是薛小姐的马车,怎么会在这儿呢?”

舒眉解释了一下:“哦,她现在和我也是朋友了!”

“是吗?那天在小桃园,她都没跟你说上两句话,你们俩怎么会突然间成为朋友了?”

“这个…说来话长,估计今天是没法跟你细说了,下回再聊吧。”

关野信很乐意听到“下回再聊”这四个字,欣然颔首:“好啊,改天有时间我再来找你聊天。”

舒眉从关野信的车上跳下来时,江澈正好一脸失望地从教堂里走出来。不过见了她,他脸上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神色宛如乌云散尽的天空般瞬间明朗起来。

“舒眉,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扑个空呢。”

说话间,江澈已经目光敏锐地注意到了舒眉身后的那辆汽车,以及汽车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关野信也摇下车窗,专注地看向他。

两个年轻男子射向彼此的目光,就如同狭窄山路上两辆车的迎面相撞,都预感到有翻出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们却互不相让,都带着一种翻就翻、坠就坠的决绝神色迎视着对方。

对于两个男人之间的目光暗战,舒眉并未留意,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江澈问:“你找我有事啊?对了,薛白上午来找我,说要想见你。我给了她棋盘街的地址,她找到你了吗?”

“我和她已经见过面了。”

一边回答问题,江澈一边不由自主地又多瞥了关野信一眼。舒眉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马上为两位男士做介绍:“对了,江澈,这就是关野信。关野信,这是我的好朋友江澈。”

关野信不是头一回在福音堂门外遇见来找舒眉的年轻男子,譬如上回他在这里见到了李星南。不过李星南很明显对舒眉来说不值一提,她当时根本就懒得为关野信正式介绍他。

可是这一回,舒眉却慎重其事地介绍了江澈,还强调是好朋友。无形中让关野信明白了这个朋友的份量。事实上,就算舒眉不作介绍,他也已经看出了江澈与李星南的截然不同。眼前这个年轻人五官英武,目光锐利,眉宇之间有着一份非凡的气质。完全不同于李星南的油头粉面轻浮浅薄。

关野信从车上跳下来,按西洋人的礼数朝着江澈伸出一只手,礼貌地微笑:“你好,江先生。”

江澈有些勉强地和他握了一下手,纯属客套地回应:“你好,关野先生。”

舒眉知道江澈不太认同自己与关野信的来往,便打发他先走人:“对了,关野信,你赶紧回去了!工作时间偷溜出来不能太久,否则被上司抓到你不干正事非扣工资不可。”

深深地又看了江澈一眼后,关野信有些不舍地和舒眉道别,声音蕴藏着一份含蓄的柔情:“那我先走了,再见。”

39|29. 独家发表

关野信离开后,舒眉接着询问江澈:“你和薛白见过面了吧?我真笨,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看见她的马车在这里,也该知道你是和她一起来的。咦,她人呢?”

“她人并不在这里。”

“不会吧,她的马车都在这里,人怎么会不在呢?”

“这就是我过来找你的原因。你知道她家住哪儿,帮我一起把马车给她送回去吧。”

江澈的话让舒眉一怔:“咦,她的马车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澈把上午薛白找到他后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只说薛白在玄武湖畔丢了马车,他找到新安帮的一位堂主帮忙找了回来,现在打算把马车还给她。但是因为不知道薛公馆的地址,所以只好来找舒眉帮忙。

舒眉对此自然也不会拒绝。一来她和江澈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邦交”,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二来对于薛白这辆高上大的欧式敞篷马车,她很有兴趣坐上去兜一兜风。

所以,舒眉毫不犹豫地就点头答应了江澈的请求。她一边跳上了马车的驾驶座,一边兴致勃勃地对他说:“那我们一起去还车吧。顺便问一句,马鞭在哪儿?可以让我来赶车吗?”

江澈也跳上马车,微笑着从座椅下抽出一条长长的马鞭,一边递给舒眉,一边关切地嘱咐:“这根马鞭很长,挥起来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抽到自己了。”

“OK,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江澈递出马鞭时的嘱咐,舒眉一开始还不以为然。等到真的持鞭在手,才意识到他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因为那根马鞭实在很长、很难控制。往往一鞭挥出后,鞭梢会惯性地回旋过来,一个不小心就抽到她自己身上了。

舒眉虽然很小心地试了又试,但还是没有用。如果不是江澈就坐在她身边,每次都在鞭梢扫向她之前,眼疾手快地先伸手捉住了不听话的鞭子,她身上只怕已经被抽出好多鞭痕来了。

薛白挥着马鞭驾车时宛如女王驾临般的百般神气,到舒眉这里却变成了自虐模式。一试再试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Get不到使用马鞭的正确方式了。认输地叹口气说:“算了,江澈,还是你来驾车吧。”

把马鞭交给了江澈后,舒眉开始全心全意地享受起了兜风之旅。她感觉这种敞篷马车比起敞篷跑车来一点都不差。虽然速度没那么快,但是在这春城无日不飞花的时节,坐着骏马扬蹄的马车,一路踏花而行,观红紫芳菲,赏柳絮吹雪,简直是唐诗里才有的胜日美景。

一边坐着马车欣赏大好春光,舒眉一边触景生情、自然而然地放声唱起了一首旋律欢快的歌谣:

今日天气好晴朗,

处处好风光呀好风光。

蝴蝶儿忙,蜜蜂儿忙,

小鸟儿忙着,白云也忙。

啊…马蹄践得落花香。

这首歌是《还珠格格》第一部中的插曲,《还珠格格》是舒眉小时候最喜欢的电视剧,没有之一。这首插曲她也很喜欢,在小学春游时的大巴车上,她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唱着这支歌。

舒眉的歌声又甜又脆,悦耳动听,随着杨柳轻风四散,风铃般荡响在飞花飘絮中。听着耳畔的清歌,看着身边的女孩春花烂漫般的笑容,江澈衷心觉得这个春日美好得不可思议,每一寸流逝的光阴,都奢侈如黄金沙…

薛白这天有一个晚宴要参加,当她自宴会归来,发现自己的马车已经回了家时,马上追问下人:“是谁把马车送回来的?”

下人回答说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块把马车送回薛公馆的。只问了男的是江先生,女的不知道是谁。不过,听了大致的外貌形容后,薛白自然不难猜出那是舒眉。

江澈与舒眉一起送回马车的事,让薛白心里不由自主地犯起了猜疑: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那天在小桃园,薛白就看出了舒眉与江澈之间似乎有情感纠葛。但舒眉却表现得不太喜欢江澈的样子,纯粹像是“跟踪”的江澈在剃头担子一头热。可是后来,舒眉却又会为了江澈的事跑来薛公馆找她,帮他说清了当年的往事种种,让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和江澄其实一直都在误会。

而那晚在薛公馆,舒眉以“特使”身份来询问薛白有关江澄的事时,声明和江澈是好朋友的关系。可是今天,薛白跑去福音堂找舒眉,问她知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江澈时,她却不太清楚他的地址,只知道是棋盘街并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这似乎又显得她与他并不是很亲近的样子,至少很明显她从没有去找过他。

在对江澈没有产生异样的感觉前,舒眉与他是什么关系,薛白并不关心也不在意。可是今天上午,她原本只是想去找江澈道个歉,结果却意外动了心,这就令她对这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格外敏感起来了。

薛白想不明白,为什么舒眉和江澈之间,会是这么一副又似亲密又似疏远的关系。但是这种不甚明朗的关系,让她心底有些忐忑,有些不安。一颗原本平顺如丝绸般的心,像是被粗糙的手揪了一把似的,勾起了许多乱糟糟的丝…

薛白一颗芳心与丝争乱时,几条街之外,一栋白色小洋楼里,关野信的心也同样乱,乱如春风中的杨柳丝丝缕缕缠作一团。

关野信去年年底被派至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工作。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日本人,他想要融入南京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能够与之打交道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使馆内外的日本同胞;一种是与使馆有着工作来往或交际应酬的中国人和外国人。

在南京生活了几个月后,关野信除了认识了不少在华日本侨胞外,几乎没有交上一位真正的中国朋友。

虽然在社交场所中,关野信结识了不少上流社会的华人,也通过工作关系熟悉了一些南京政府的工作人员。但是无论他们表面上怎么对他表示欢迎,草草地握手寒暄后,十有八九都不会再和他来往。再见面时也不过就是点头打个招呼罢了。而剩下的那十之一二却又热情殷勤得过了头,因为存了心想要巴结日本太君。对于这种典型的马屁精,他也十分看不上了。

舒眉是关野信在南京交上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朋友。虽然最初她对他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偏见被打破后,她对他就开始笑脸相迎。这是他在中国收获的第一份友谊,而且对方还是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孩子,这使得他格外珍惜与她的来往。

对于舒眉其人,关野信第一次见面时就很有好感。虽然那晚她只是一个身份寒微的家庭女教师,出席上流社会的宴会时,却有着一份俨然豪门千金的优雅自信,落落大方地周旋于满座非富即贵的宾客中,没有丝毫畏怯之色。

无端端地,他就觉得她有着一份迥异于这个时代中大多数女子的特别气质。那种特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之就是感觉她和其他女子不一样,无论是裹小脚的旧式女子;还是穿着西式长裙的新式淑女。甚至曾经令他觉得耳目一新的男装丽人薛白,都没有带给他这样特别的感觉。

关野信是个感觉很敏锐的人,长期习武培养了他敏锐无比的感觉。这种敏锐的感觉,是五感之外的第六感。他的第六感,让他可以感觉到来自21世纪的新新人类舒眉,与民国时代的女性有着微妙的不同。只是他说不清楚那份不同的区别,也弄不明白原因了!

与舒眉交上朋友后,关野信对她的好感更多了。她心直口快,活泼开朗,说起话来虽然有些让人听不懂,但那份笑语嫣然的娇憨模样足以弥补一切。而且她的心地很善良,为了学校的那些贫苦学生们想尽办法筹善款。他也以代为募捐的名义自己掏钱捐了五百块,后来又追加了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