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捐出的八百块,貌似只是慈善之举,但关野信自己心里最清楚原因。他是想为舒眉解忧,让她高兴。他曾为此暗中扪心自问过:这么重视她的感受,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中国女孩子了?

但是,关野信不想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很明白,在一个中国人与一个日本人之间,能有友情已经很难得了,而爱情——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可是这一天,在云裳裁缝铺,一身大红喜服光彩照人的舒眉,却让关野信彻底失了心。那一刻,在他眼中,她就是人世间最好的颜色、最美的风景。他的心一寸一寸地沦陷——沦入她潋滟的眼波中,陷入她明艳的笑纹里。

于是,关野信特意折回了云裳裁缝铺,不惜重金为舒眉订下了那套价格不菲的龙凤喜褂。在心底暗暗希冀着,有朝一日她会穿着这套大红嫁衣嫁他为妻。虽然他十分明了,在中日两国目前的局势下,一个中国女子与一个日本男人的结合绝非易事。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努力争取,不管会遇上多少阻力或障碍。

40|29. 独家发表

这一天,是舒眉和雪玉约好一块去金门服装店取新衣的日子。

上午十点钟,舒眉守约跑去雪玉的小公馆敲门。来开门的雪玉看起来一副脸色很难看的样子,她不由地脱口问道:“咦,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没事吧?”

雪玉勉强一笑:“哦…没事了。”

进了门后,舒眉才发现客厅有客人。那是一位模样憔悴满脸病容的中年妇女,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穿的一袭紫丝绒旗袍活像挂在衣架上一样空荡荡。但她的神色却十分威严,目光也十分尖锐,看人一眼,就如同针扎似的刺得人很不舒服。

“吴太太,原来你有客人啊!”

舒眉下意识地扭头询问雪玉,却见她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更是几乎要完全僵掉了。她正不明就里着,她已经万分尴尬声如蚊蚋地对她说:“快别这么叫,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吴太太。”

这句话舒眉怔忡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愕地瞪大了一双眼睛,重新审视起了端坐在沙发上的那位吴太太。

虽然初识雪玉时,江澈对她的介绍就是吴二太太,让舒眉很清楚地知道了她不是妻只是妾。但是吴二太太这样的称呼有些拗口,再加上上次来募捐时,她想要让雪玉高兴,帮自己吹风说服吴仁义掏钱,就直接叫了吴太太。今天再来自然也不会改口,没想到就这么不巧地狭路相逢了正室嫡妻的吴太太。

看着一脸威严表情不悦的吴太太,舒眉就知道自己那声“吴太太”闯了祸,心里直打鼓:这分明是正房手撕小三来了,一会儿要是真打起来我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帮忙劝架?劝架的话会不会被误伤?我可是自救能力欠费的主儿呢!

舒眉正满怀担忧着一场女人战争的即将爆发,谁知道吴太太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朝着门外走。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后,她才头也不回地对雪玉说了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我的话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

吴太太离开了小公馆,留下雪玉和舒眉双双发呆。舒眉一脸迷惑不解地心想:咦,这画风不对呀!正房杀到小三家,难道不是来开撕的吗?居然没有爆发撕B大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舒眉忍不住要问雪玉:“那个…吴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雪玉苦笑着微微摇头:“没什么,无非是大房对二房说的那些话罢了。”

她不愿详说,舒眉也就只能知趣地不再多问,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那我们现在可以出发去金门服装店了吗?”

雪玉点点头:“你稍等一下,我上楼换件衣裳再下来。”

匆忙上了二楼后,雪玉浑身乏力地在卧室的大铜床上坐了下来,看着床头一盏玻璃灯罩的西洋灯怔怔出神。

刚才吴太太来敲门的时候,雪玉还以为是舒眉提前到了呢。她笑吟吟地拉开大门,门口却站着一位穿着紫丝绒旗袍的中年妇女,神色威严地看着她问:“你就是吴仁义新娶的女人吧?我是他老婆。”

雪玉当时惊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连退好几步,与吴太太拉开距离。吴仁义这位发妻是何等泼辣强悍的女人,她对此早有耳闻。大老婆亲自找来小公馆,她知道自己这个小老婆肯定要倒霉了。挨上一顿打恐怕都是轻的,她最怕的是对方拿刀砍人。砍断手脚固然受罪,可如果姣花软玉般的脸蛋上被划上一刀,那她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因为她这一生唯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靠脸吃饭。

然而,出乎雪玉的意料,吴太太却一没动口骂人二没动手打人,只是径自进屋坐下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以前是妓-女,听说妓院的老鸨们,在妓-女接客前都会让她们喝一碗‘断根汤’,以防止怀孕后无法接客。有这么一回事吗?”

如同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似的,雪玉整个人不由自计地一缩,头垂得几乎要耷拉在胸前,声音轻细如无声:“有。”

“这么说来,你下辈子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和我一样是只不能下蛋的母鸡喽。”

的确如此,长期服用断根汤的恶果,就是导致妓-女们一辈子都无法生育。在雪玉的风月生涯中,虽然她一直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在天香楼那个销金窟过着无比奢华的生活。但是这一切看似良辰美景的好日子,不只需要用青春与美貌来换取,还需要牺牲一个原本可以健康孕育后代的子宫。

断根汤让雪玉永远不可能生育了,这成了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隐痛。如果可以,她是很希望能成为一位母亲的。越是知道不可能就越是奢望,而越是奢望就越是难过。

雪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喉咙紧得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似的,呼吸困难,眼前发花。吴太太则对着她徐徐地说了一番话。

“如果你和我一样生不出孩子,那么你和吴仁义就别指望天长地久。这方面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只不过,我到底是他明媒正嫁的老婆,当年又和他一起吃过苦受过穷,所以他现在还能容得下我。而你只是一个半路来的烟花女子,纯粹是靠美色在讨他欢心。一朝年老色衰了,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绊住他,你觉得他还会对你好吗?只怕随时把你扫地出门。”

雪玉有些无助地从喉咙挤出一句话:“义哥说过…他会疼我,会对我好的。”

“哼,男人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靠不住的。杜十娘当初一门心思想要从良跟李甲,还不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他会善待自己。结果呢?李甲回头就狠心将她转卖给了别人。吴仁义这个人比李甲好不了多少,如果能拿你换取利益好处,相信他也不会心慈手软。我劝你别犯傻了,好自为之吧。”

这是吴太太对雪玉说的最后一席话,话音刚落,舒眉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吴太太很快就离开了,但她说的话却留在雪玉心中如丝一般绕来又绕去,直绕成一个厚厚的茧子,裹着她不愿意去戳破查看的内容…

好半天后,雪玉才重新袅袅婷婷下了楼,一袭葱绿旗袍窄窄紧紧地裹着窈窕身段,举手投足风情无限,粉艳的樱唇弯成一弧动人的微笑。片刻前不甚愉快的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烟花女子的基本功,无法心情怎么不好,一张粉面永远笑脸迎人。

和舒眉一起肩并肩走出小公馆时,雪玉忽然想起来询问她:“对了,你和江澈好端端的怎么就分手了?”

自从那日吴仁义在金鑫商社总社开完会回来,当笑话一样把江澈和舒眉分手的消息告诉了雪玉后,她就一直想问问当事人具体原因。只是,这两个人都与她称不上是关系密切的密友,她不便找上门去盘问缘由。只能是趁着与舒眉一起去金门服装店取新旗袍的机会,顺便问上一问。

舒眉自然不会对雪玉详说个中的来龙去脉。她这个所谓的女朋友其实只是假扮的,根本都没有真正和江澈牵过手,分手也不过是一个形式。

“那个…我们虽然分了手,依然还是朋友了。”

“既然还能做朋友,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嗯,因为…当时有些问题没法解决,所以就分手了。”

“那现在可以解决了吗?如果可以,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又可以重新在一起?”

对于雪玉的这个猜测,舒眉报之莞尔一笑:“也许吧。”

事实上,舒眉很清楚这一点绝不仅是“也许”了。“预言帝”江明石已经说过了,江澈会成为她的丈夫和他的亲爹。虽然江澈现在还表现得很嘴硬,闭口不提自己对她怀着特殊情感。但她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才肯亲口承认这个事实。

雪玉不满意这个含糊的表态,再次追问:“只是也许吗?你不能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吗?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舒眉一怔,虽然已经笃定地知晓了江澈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还真是一时无法确定呢。虽然,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他时而冷酷时而脆弱的多面性格,都曾深深浅浅地拨动过她的心弦。但那份丝丝心动的感觉,似乎还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欢,并不等同于爱。

喜欢只是一种需要,爱却是一种责任。譬如喜欢花的人会摘走绽放在枝头的鲜花;而爱花的人却舍不得伤害它,会精心浇水施肥照料它。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舒眉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扛上肩头。

“舒小姐,虽然咱们相识不久,原本不该交浅言深,但是江澈这个人,是值得女人托附终身的男人了!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感情会藏得很深,轻易不会流露出来。别看是他主动说出分手的,但我可以肯定,他心里一定很舍不得你。”

舒眉情不自禁地一笑:“我知道,他就是那种典型的闷骚男了。”

雪玉没听懂:“啊?你嫌他闷吗?是,江澈那个人不爱说话,也许会显得有些闷。可是那些擅长花言巧语的男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李星南就知道了。”

舒眉只能将错就错地跟着雪玉的理解接话茬,点头说:“是啊,和李星南比起来,江澈哪怕闷一点都不算什么。”

“你知道这一点就好。否则,你不懂得欣赏他,自然另有懂得欣赏的人。你知道江澈最近又认识了一位漂亮的薛小姐吗?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有情敌了。”

雪玉的话听得舒眉失笑不已:“那位薛小姐我也认识,她和江澈只是普通朋友,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不可能。听说那位薛小姐一连两天都跑去保安会找江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如果老是跑去找同一个男人,往往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有意于那个男人。这方面,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舒眉有些出乎意料地怔了怔,她倒不知道薛白连续两天都找过江澈。这似乎是有些异样,头一天两个人才刚见过面,要说的话道的歉应该都已经说过了,第二天又找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了大家是不是很忙啊?最近绝大部分读者都只看文不说话,只有扎西拉莫、郝思嘉和朵朵花三位童鞋每章都会出来冒泡。作者菌蹲墙角碎碎念: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文文就表这么冷了…

41|29. 独家发表

薛白第二次找去金鑫商社保安会,是以江澈帮忙寻回马车为由,特意登门道谢的。

第一次来道歉;第二次来道谢;对于这位将门出身的千金小姐一再出现在金鑫保安会,江澈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因为她的每次亮相总会引来满堂刀手的注目;也因为这个办公的地方委实有些不太方便私人谈话。

所以,在薛白第二次造访保安会时,江澈婉转地对她表示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他,如果有什么事就先打电话约地方见面。而江澈所谓的“有什么事”,意思是指关于他姐姐江澄的消息。因为薛白答应过,只要一收到江澄自美国寄来的信件就会马上联系他。

保安会会长的办公室里装有一台办公电话,方便与商社总社及各分社随时保持联系。江澈刚把电话号码抄给薛白一份后,电话铃马上就响了,是分社的一家钱庄有客户要兑换巨额银票,让他带人去帮忙护送运钞车辆。

挂断了电话后,江澈抱歉地对薛白说:“薛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事要走了。”

“没关系,那你先忙吧,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当时江澈还以为这个“改天”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次日上午,薛白的电话就打来了。当时江澈因公务缠身不在办公室,是九信代为接听的。等到他午后返回时,刚和九信一照面,他就马上喜孜孜地转告他:“澈哥,薛小姐打过电话找你,说是有重要的事,让你回个电话给她。”

江澈想不明白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除非是姐姐江澄从美国寄了信回来,否则薛白那边应该没什么对他来说称得上重要的事。可是算日子江澄现在应该还在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船上,根本不可能就安顿好了寄信给薛白。

于是,江澈疑疑惑惑地给薛白回了一个电话,问:“薛小姐,你有重要的事要找我,什么事啊?”

电话那端,薛白含笑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风铃:“江澈,我忽然想起来我这里有一些你姐姐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她长什么样子?”

江澈当然想了,声音马上带上了几分激动:“好啊!那我们在哪里见面?”

“我现在在中央饭店西餐厅喝咖啡,你能过来吗?”

“可以,一刻钟后见。”

一刻钟后,江澈准时驱车来到中央饭店西餐厅。薛白正在一个临窗的位置坐着,依然是一身中性装束的裤装,只是颜色浅蓝如晴空的丝质衬衫,为她添加了几分柔美的女性气质。

见到江澈来了,薛白微笑着招呼他坐下后,一边从手袋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一边说:“早该想起来让你看看江澄的照片的,但是我一时粗心给忘了。”

“没关系,现在能看到也一样。”

江澈并不知道,薛白其实并非粗心忘记了自己有江澄的照片。事实上,她头一回去保安会找他时,就在手袋里装上了照片,准备到时候拿给他看。

意外对江澈动了心后,当天薛白就刻意没有对他提起照片的事,而是故意留到次日再去找他。而第二次找去保安会时,江澈没有时间招呼她。于是她再次隐瞒了照片的事,作为第三次约他出来见面的最佳理由。

江澈接过照片时,薛白注意到了他的手。她从来没见过男人长着如此修长笔直的手指,每一根都有着优美流畅的线条。这样的手,天生就适合弹奏乐器,或是拨动女人的心弦——薛白的一颗芳心,就情不自禁地柔柔一动。

把照片一一在方桌上摊开后,江澈细致地逐张查看。主要是江澄的单人照与结婚照,还有她和薛白的两张合影。

照片上的江澄是一个清丽娇柔的女孩子,笑容甜美,眼神干净,与小时候看起来没有太大差异。结婚照中,她穿着一身西式白缎礼服长裙,头戴珠冠花环,高贵美好如公主。而站在她身旁的一身西式燕尾礼服的新婚夫君程西洲亦英俊如王子。两个人看上去真正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对。

看着这些代表着幸福与美好的照片,江澈的眼睛里既有深深的喜悦,亦有浅浅的伤感。因为在替姐姐感到高兴的同时,他也为父母无法见证这幸福美好的一幕而难过。

江澈全神贯注地看照片时,薛白在全神贯注地看他。她发现他和江澄还是有点像的,尤其是眼睛很像。都是形如桃花的眼睛,眼梢微微向上翘,斜斜飞向鬓角,看起来极优美,是所谓的桃花眼。瞳孔宛如两泓墨色的湖,蕴满琥珀似的辉光。哪怕只是轻轻瞟人一眼,眼神也能十分勾人。

虽然此时此刻,江澈的眼晴并没有看薛白,但她却感觉自己要陷进他那双桃花眼里了。身不由自地、无法自拔地陷落…

如果是平时,以江澈敏锐警觉的观察力,早就发现了薛白对自己忘情的注视。可是这一刻,他只顾着低头细看姐姐的照片,完全没有留意对面坐着的薛白。

“薛小姐,我姐姐的这些照片可不可给我两张啊?”

把有限的几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后,江澈才抬起头对薛白说了一句话。那时候,薛白已经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忘情失态,正掩饰地把羞红的一张脸藏在咖啡杯后。

“哦,当然可以了!你想要哪两张?”

“这两张行吗?”

江澈挑了一张江澄的单人照以及一张她和程西洲的结婚照。薛白一边点头,一边不无私心地又拿了一张自己与江澄的合影照给他。

“这张也给你吧,这张是江澄和我毕业前在港大门口拍的,你看她笑得多灿烂。”

江澈自然是收下的,在他看来,他拿走的只是一张姐姐与同学的合影。在薛白看来,却是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张自己的照片。她想,这几张照片他应该会经常拿出来看吧?那样,也就等于他经常都能看见自己了。一念至此,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重新在她的双颊泛红。

江澈看完了江澄的照片后,薛白就拐弯抹角地询问起了他和舒眉的关系。这是她今天约他出来见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对了,你和舒眉认识很久了吗?”

“不是很久,今年二月份才认识的。”

“哦,你们怎么认识的?”

薛白提出的这个问题,令江澈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与舒眉初相识的那一幕。中央饭店的客房里,那个一身浴袍不请自来的女孩子,赖在大铜床上死活不肯下来,还表情怪异地说了不少疯言疯语。大部分他听不懂,小部分可以听懂的地方却让当时的他十分生气,譬如她被保镖拖出客房时乱嚷嚷的一段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的未来老婆和孩子他妈。如果没有我,你要打一辈子光棍,还要断子绝孙。这个后果很严重,你一定不想的吧?”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听了恼怒不已的一番话,如今回想起来却令江澈的心绪况味复杂:如果那些不是疯话,是真话就好了!如果舒眉真能成为我的…不,我还是别奢想这些不可能的事了!

定定心神,江澈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薛白:“我和舒眉…就是在中央饭店认识的。”

“是吗?她也是来这里喝咖啡吗?”

“不是,是在客房,她忽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啊!”薛白大吃一惊地误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房间里?难道她…”

“当然不是,你别瞎猜了。”

江澈可以猜出薛白对舒眉作何揣测,一定误把她当成隐蔽提供色-情服务的暗娼。于是他赶紧打断她,再对她讲述了一遍“悲情孤女版本”。

这个版本所向披靡,让所有听过的人都深信不疑。薛白自然也不例外,愕然地睁大眼睛说:“真没想到舒眉的身世如此坎坷,原本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家道中落后却被狠心的继母卖给一个半老头子做妾。她那位继母真是太坏了!还好她自己想办法逃了出来。现在这份教书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日子清苦,但好歹是自由身一个,怎么都比沦为小妾要强多了!”

“是啊,她还是很有主见和勇气的,很多女人在面对这种情况时都选择逆来顺受。”

赞叹过后,薛白还有些不太明白地问:“江澈,既然当时你都误会了她,还把她赶出饭店扔去了大街上,那后来你们怎么又会成为朋友呢?”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面。慢慢熟悉后,发现最初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就渐渐成为朋友了。不好意思,薛小姐,保安会那边还有事,我不能坐太久,要先走一步了。”

江澈不愿意对人详说自己与舒眉的来往,尤其是那些私密的个人感觉,所以三言两语草草地带过后就起身告辞。薛白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找不到理由继续挽留他,只能不无遗憾地目送他离去。

42|29. 独家发表

江澈和薛白在中央饭店西餐厅喝着咖啡时,吴仁义正在天香楼与李星南一起吃着花酒。

李星南这段时间的心情很不好,首先他追求舒眉不成功,在佳人面前一直碰壁。接着又在一个日本人面前呛了一鼻子灰,前所未有的窝囊透顶。最后还被他爹李保山叫去狠狠教训了一顿,扬言如果他胆敢再不听话继续跑去纠缠舒眉,就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在家躺上几个月,让他没法不老实。

不能怨李保山说出了这样的狠话,因为这个宝贝儿子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苦口婆心地跟他讲了那么多道理只当耳旁风,不但依然打着舒眉的主意,还为了她和一个日本人杠上了。

李保山无比庆幸那个日本人是武士世家的子弟,手上也有两把刷子,所以儿子才没酿成大祸。如果换成一个不懂武功的日本人被李星南下令当街乱刀砍杀,那这个祸就闯大了!哪怕出动他在南京城的所有关系门路估计都没法收场。

被老头子如此大动肝火地臭骂一通后,李星南再不敢阳奉阴违地继续往福音堂跑,只得垂头丧气地认了栽。新女性钓不上手,他只能又去找天香楼的一帮粉头们取乐,天天泡在脂粉窝里打发时间。

这一天,吴仁义特意找去天香楼和李星南一块喝花酒。酒过三巡,他借故把几个妓女打发走,然后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状独自与李星南边喝边聊。他还想继续撺掇这个既轻浮无知又狂妄自大的少东家追求舒眉,最好是霸王硬上弓把她给办了,那样事态的发展就可以如他所愿了。

吴仁义一边劝酒一边说:“南少爷,像你这样一表人才的英俊小生,家里又有钱有背景,舒小姐怎么可能会看不上呢?我想她应该只是在故意拿捏作态罢了,心底没准早就已经中意上你了!”

李星南醉醺醺地叹口气,大着舌头磕磕巴巴地说:“她…可不像是中意…我的样子,明明白白地说…让我…离她远一点。这女人…真是铁石心肠,我为了她…又是学洋文…又是送花,她却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

“南少爷,那应该还是你对她下的功夫不够。对女人、尤其是舒小姐这种念过书有学识的新女性,那是一定要下水磨功夫才行,非如此不能抱得美人归。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只要男人死缠烂打到底,心肠再硬的女人也会有被缠软的一天。”

“我倒是想缠…可是我爹…已经发了话。说是如果我再敢去纠缠舒眉…就要…打断我一条腿。老头子的话…我…我不敢不听啊!”

李星南忿忿然地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大口大口灌着酒,也是借酒浇愁的意思。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还这么没完没了地往嘴里灌黄汤,整个人已近酩醉大醉状态。

“南少爷,山哥也就是说说而已了,怎么可能真舍得打断你的腿呢。他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山哥也会想办法帮你摘下来的。”

“不是的…他是认真的…我如果不听话…就算不断腿…也肯定没好日子过了。”

看出李星南似乎想要认怂了,吴仁义决定改用激将法,故意说:“也许山哥说得对,南少爷你是不应该去碰江澈的女人。虽然他已经不要舒小姐了,又另外搭上了一位同样时髦漂亮的薛小姐,但舒小姐到底也是他穿过的‘鞋’,他不会愿意让别人和他做‘靴兄弟’了。如果你…”

吴仁义一番激将的话还没说完,李星南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莫名其妙:“南少爷,你怎么了?”

李星南醉眼迷离地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口齿不清地说:“江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女人…我他妈早就碰过了。”

吴仁义听得面色一喜:“哦,难道南少爷你已经沾过舒小姐的身子了?”

“舒眉…我虽然没…没得手,不过…金桂还是江澈…的未婚妻时,肚子里可是…已经揣上我的种了。本少爷…赏…赏了他一顶绿帽子,他…他都不知道…还…还有什么可牛皮烘…”

李星南抱着酒壶边喝边说,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完全醉趴在桌上了。他醉后曝光的这桩旧闻,让吴仁义听得又是意外又是惊喜:我还在煞费苦心地想,怎么撺掇着李星南给江澈戴上一顶绿帽子,好让他跟李保山闹翻。没想到这个花花大少居然早就已经把绿帽子戴在江澈头上了,只是大家没看到罢了。好,这下就好办了。我只要放出风声,让街头巷尾的人都知道江澈头上扣着这么一顶绿帽子,接下来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离开中央饭店后,江澈并没有驾车返回金鑫保安会。因为保安会那边还有事只是他的一句托辞罢了,他心急于去找福音堂找舒眉,让她也看一看江澄的照片。

那时候,舒眉正独自在宿舍里欣赏着自己上午刚从金门服装店取回来的新衣。一件蓝色条纹的土布旗袍;一件瓷青色的真丝旗袍;和一件月白色的蝉翼纱旗袍。

这三件旗袍均是低领连袖圆摆的式样,古朴典雅,无论质地与做工,都是无可挑剔的上品。与21世纪那些所谓的改良式新潮旗袍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舒眉最喜欢那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颜色微微冰蓝,质地轻盈柔软,整件旗袍拎在手里飘逸如轻云薄雾,泛着幽幽的暗彩。瓷青色的真丝旗袍是另一番华美,自胸襟至裙摆都滚着很宽的边,宽边上栩栩如生地飞舞着百来只金丝银线绣的蝴蝶。蓝色条纹的土布旗袍则是素雅的极致,素雅如春水的一痕碧蓝。

江澈敲着宿舍的房门时,舒眉刚刚把旗袍在墙上挂好。宿舍里没有衣柜,她只有一个时下百姓常用的木制衣箱,用来贮放衣物很容易皱成咸菜一团。打开门一看是他来了,她一边笑吟吟地把他让进屋,一边兴冲冲地对他秀起了自己的新衣服。

“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的新旗袍。”

江澈进屋后,顾不上欣赏新旗袍,先对宿舍的狭小简陋表示惊讶:“呀,你就住这里呀?这屋子也太小了一点吧?”

“可不,这间宿舍小得像火柴盒一样。以前本小姐在北京…啊不,北平的家,连卧室卫生间里的按摩浴缸都比它大。”

听着舒眉的感慨,不难明白她的生活今昔对比落差之大。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由富到贫的生活巨变一向最令人难以接受。江澈也是经历过家道中落的人,更加清楚这种大起大落的人生况味。所以,他由衷地叹了一口气,并关切地询问:“那你在这间小屋子里肯定住不惯吧?”

舒眉豁达地笑着说:“嗯,老实说,如果一来南京就直接安排我住进这里,我肯定接受无能。但是有过因为无处容身而差点冻死街头的杯具经历后,能有这么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也没什么住不惯的了。”

原本江澈还想着,等舒眉说了表示住不惯的话,他再提出另外租套公寓给她住,没想到她却并不对此牢骚满腹。他不由地菀尔一笑道:“你倒是很想得开嘛。”

“不想开一点不行啊!自怨自艾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把自己怄死,那样就太不值了对吧?既来之且安之,我在南京的每一天都要尽量过得开心一点,而不是整天愁眉苦脸。对了,你快看我的新旗袍,漂亮吧?”

江澈顺着舒眉的手指看过去,虽然他并不懂得欣赏女装的优劣好坏,但是挂在墙上的三件旗袍,只要稍有鉴赏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是上等货色。

而且,当江澈端详着那三件旗袍时,还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舒眉穿上它们的样子,漂亮的旗袍在他眼中就更加活色生香起来了。于是,他发自内心地点头:“嗯,非常漂亮。”

“是啊,非常漂亮!真心美翻了!现在如果可以上网发微博,我把这三件旗袍拍一组美美的照片放上去,一定能收获不少赞。”

江澈发现舒眉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忍不住看着她问:“什么叫上网发微博?”

“呃…Doesn’t matter。”

舒眉马上转移话题,“对了,你找我有事啊?”

“我刚刚见了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