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磨弥吉郎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舒眉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他明白自己可以彻底安心了。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还真令他颇有些意外。

原本,须磨弥吉郎对于如何解决这件事颇费思索。首先,他打算掏几个钱打发掉这个目前处境窘迫的落难千金。如果软招子不起作用,就打算考虑动用威逼胁迫的办法。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舒眉对于自家外甥根本就没那方面的意思,清楚表态绝不会与关野信有超出普通朋友以外的男女关系。倒显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的多事了。

“舒眉小姐,看来是我多虑了,不好意思今天过来打扰你。”

“没关系,不过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我要继续接着改作业了。”

须磨弥吉郎知趣地点点头,准备离开前,他心念一动又停下脚步问了一个问题:“舒小姐,请问令尊高姓大名?”

舒眉下意识地就回答了:“舒鹏飞——咦,你问我爸的名字干吗?”

“因为舒小姐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很好奇府上的家世与门第。听说舒老先生以前是北平城的富商,他都做些什么生意呢?”

这一下舒眉可就警惕多了,不再轻易回答任何问题,而是淡淡一笑地婉转逐客。“不好意思须磨先生,我还要忙着批改作业呢,恐怕没功夫和你闲聊了。”

看出了舒眉在回避自己的问题,似乎想要隐瞒什么,须磨弥吉郎眸光一闪地若有所思。但是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礼貌地告辞了。

只不过,一走出办公室后,须麻弥吉郎就用日语对等在门外的武官兼心腹佐藤浩说了一句话:“你马上找人去查一个人,一个名叫舒鹏飞的前北平富商。”

江澈把雪玉送到目的地后,再独自驾车回到保安会。一进门九信就兴奋地迎上来告诉他,薛白又打来电话找他了,请他尽快回复她。

江澈就奇了怪了:“为什么每次薛小姐打来电话你都这么兴奋啊?”

“澈哥,我替你高兴啊!没有了舒小姐,又有薛小姐,这个春天你真是走桃花运啊!”

“你胡说什么呀!薛小姐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别瞎猜乱想。”

九信一呆:“啊,不是吧?”

“就是。总之以后不准再乱说这种话,如果传到薛小姐耳朵里去就不好了。”

训完了九信后,江澈就进了办公室给薛白回电话。虽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打来电话找自己。不过,她毕竟是他姐姐江澄的好朋友,他可不想慢待了她。

电话里,薛白带笑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风铃,十分动听地摇响在他耳畔。“江澈,我上星期回了一趟广东老家,带了不少广东特产回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你有没有空出来见个面,我带过去给你呀!”

江澈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客气地推辞说:“哦,薛小姐,谢谢你的好意思。不过不用了,你留着送亲戚朋友吧。”

“亲戚朋友都有了,我特意给你捎了一份。像荔枝糕、榴莲酥,鸡仔饼这些广式糕点都是你姐姐平时爱吃的,我想你应该也会想尝尝这些她偏爱的美食吧?”

江澈于是没有再拒绝了,“那好吧,我现在还有事,可能要四点后才能和你见面。那时候你有空吗?”

“有,我现在洪武北路的公余联欢社,四点钟你可以直接来这里找我。”

洪武北路129号的公余联欢社,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两层小洋楼。1934年,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常务次长的张道藩因首都南京戏剧界的发展滞后,遂在此楼成立了公余联欢社,培养话剧、昆曲等方面的戏剧人才。联欢社成立后,张道藩经常召集一批人在此排练和演出一些剧目,令这栋小楼迅速成为了国民政府高官显宦以及社会名流的文化娱乐场所。亦成为了民国时期一处著名的文化艺术中心。

下午的时候,飘了大半天的绵绵细雨悄悄停了,阴蒙蒙如磨砂玻璃似的天色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四点差一刻时,江澈忙完了保安会的事,开始驱车前往公余联欢社。自然,他又刻意途经了福音堂。这一回他没有白白路过,正好遇上舒眉带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精神萎靡不振的小女生走出来。

江澈马上想也不想地就刹住了车,然后跳下车关切地询问:“舒眉,你们去哪里呀?”

“哦,这个学生说她不舒服,我摸了一下好像有点烧,打算先送她回家休息。”

“那上车吧,我送你们。”

舒眉自然也不会跟江澈客气,不假思索地就带着学生上了车:“那谢谢你了。”

学生家住在某菜市场后的一条小巷里,巷子又深又窄,汽车根本进不去。原本舒眉的意思是她和学生就在巷口下车,然后江澈可以自行离开。但江澈哪里舍得就这样走掉,坚持要和她一起把孩子送回家。理由是要是孩子万一走不动,他能帮忙抱一抱。

于是江澈把汽车停在巷口,和舒眉双双领着孩子走进去。小巷两边的房子都又破又旧,小女生家的那间砖屋更是破败不堪。舒眉看了真是无法不叹息:这里与颐和路公馆区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呀!

小女生的父母都不在家,只有年迈的奶奶在门口摆着一个小摊替街坊缝穷,正费力地睁着昏花老眼在补着一件破衣裳。见老师亲自把孙女儿送回来,老人家自然是百般感激,还要请他们进屋喝茶。但那间拥挤不堪乱七八糟的屋子让人根本没法下脚,舒眉婉转地谢绝了。

从学生家离开后,江澈看着舒眉欲言又止。他想问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但本能又告诉他最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默默地陪着她走在深长的巷子里。

一边走,江澈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雪玉之前的话。她说舒眉的生气是因为喜欢他的缘故,一念至此,他的心情是既苦又甜,喜忧参半。

两个人并肩偕行,挨得很近,隔着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窈窕的身体在放射着某种温暖的射线,以及一份若有若无的馨香。

小巷里的青石路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舒眉走得不是很稳,偶然一个步伐不稳,香肩就无意中触碰上了身边的江澈,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与馨香。心情不自禁地就为之一跳,跳得脸颊泛红。

即将走出小巷时,舒眉脚下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了。她惊呼着身子一歪,一只手下意识地扬起来保持平衡,正好扬在江澈面前,他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抓住,帮助她稳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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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江澈第一次握住一个女孩子的手。那只纤纤玉手,柔软如丝,光滑如绸。握在掌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触觉类似于触电,从手掌到心脏,都有一种微微发麻的热量瞬间流过。擦出灼热的火花无数,一簇簇烧遍他的身心,烧得他无法自抑的脸红心跳。

意外地与江澈十指紧扣,让舒眉也情不自禁地呆了一下。无法是在民国还是在现代,一男一女的牵手都是有着特殊意义的行为。基本上,年轻男女只要手牵手地走在一起,就意味着他们是恋人关系。几千年前的古人亦是如此,诗经有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呆了片刻后,舒眉双颊微晕地从江澈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瞥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不自然表情,她就知道他刚才一定也心神震荡了。她虽然也有些羞赧,但比起他还是要坦然几分,毕竟是现代女性嘛!定了定心神,她还促狭地捉弄起他来了。

“喂,你刚才拉着人家的手不放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趁机调戏良家妇女呀?”

“当然不是了!我…我是怕你还没站稳,松了手又会摔倒。”

舒眉故作凶巴巴状:“谁说的,我早就已经站稳了,你却就是不松手。说,你有什么企图?”

江澈一脸快要冤死了的表情,急急辩白:“我没有了!我…我要是对你有什么不良企图我就天诛地灭!”

见他急得都赌咒发誓了,舒眉扑哧一笑道:“行了行了,我跟你开玩笑呢,这么认真干吗?要知道认真你就输了!”

江澈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笑得像一朵在春风中摇摆的花,一派轻颦浅笑娇无娜的可怜可爱。他也下意识地由衷微笑,并喃喃自语地低声道:“是,我知道我输了,因为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重新回到江澈停在巷口的汽车上后,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询问舒眉:“你现在要去哪儿?回福音堂还是去别的地方?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公余联欢社。”

舒眉随口问道:“公余联欢社——那是什么地方啊?”

江澈解释了一番后,舒眉明了地点头说:“哦,这么说是看话剧和听戏的地方。咦,你对话剧和戏剧感兴趣吗?是不是常去这个什么联欢社呀?”

“话剧不是很感兴趣,戏剧倒是经常听一听。但这个联欢社我只去过一次,毕竟是达官贵人们爱去的地方,有些拘束了。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去戏园子听戏。不过去年长江、黄河发水灾,梅老板应国民政府邀请来南京义演了六天,门票收入全部作为善款捐给救灾委员会。《贵妃醉酒》那出戏就是在公余联欢社演出的,所以我特意去捧了一下场。”

“梅老板。”

舒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分感兴趣地追问:“就是梅兰芳是吧?哇哦,你听过他的戏也就是说你见过他本人了。梅兰芳不但是京剧四大名旦之首,也是民国四大美男之一。怎么样?真人是不是真有那么帅呀?”

舒眉关注的重点让江澈有些哭笑不得:“梅老板是德艺双馨的京剧大师,你却只关注他长得帅不帅,这样不太好吧?”

“我当然也很尊重他的艺术成就。不过对于我这种外貌协会的资深会员来说,长相帅不帅还是第一关注点了。不好意思,我有时候就是这么肤浅,见谅啊!现在快回答我,他是不是真那么帅啊?”

“你要知道,去年我听梅老板的戏时,他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你也清楚了吧?”

“啊!不是吧,梅兰芳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舒眉对此实在是大失所望:看来我来的时候不对呀!民国四大美男,汪精卫已经五十多了,梅兰芳也四十多了,估计敬爱的周总理与风流倜傥的张少帅也都不年轻了。唉,舒MM你来迟了!没赶上这批风流人物的黄金时代呀!

对于舒眉满脸流露无遗的失望,江澈有些想不通地问:“你不知道梅老板已经四十出头了吗?”

舒眉只知道梅兰芳是民国时期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四大名旦之首,但对于他的生卒年月与生平履历却是一概不清楚。

“我怎么会知道他多大年纪了?除非去查他的户口本。”

“不对呀,你是北平人,梅老板也是北平人,他当年就是在北平唱-红的,那时候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呢。现在都已经民国二十四年了,你想也想得到他的岁数一定不年轻了!”

“我哪里知道他在大清朝时就已经唱-红了?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认为他是民国时期的戏剧名旦。”

“可你是北平人,应该从小就听说过他,也应该有机会看过他的戏才对呀?怎么你却从没来没有见过他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舒眉一窒,一时都有些懊恼自己当初不该说是来自北平的,这下还真有些不好圆谎。不过自己撒的谎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圆了,她不得不绞尽脑汁地解释。

“我…我听说过梅兰芳,可是我没机会看他的戏。因为…因为我接受的是西式教育,我爸生意很忙,我很小就被送进了教会学校过寄宿生活。在那种环境下,我听得最多的是赞美诗,京剧基本上没听过了。”

“哦,是这样啊!”

“是啊是啊,不提这个了。”舒眉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去公余联欢社干吗呢?该不是梅兰芳都来演出了吧?那样的话我要去,非去不可。”

“不是梅老板来了南京,而是薛白在那里。她说回了一趟广东老家,特意带了一些广东特产给我,让我过去见个面拿一下。”

舒眉一怔:“原来是薛白找你呀!”

“嗯,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还是要我先送你回福音堂。”

“去,梅老板虽然不在,去看看他曾经演出过的地方也好啊!”

舒眉不假思索地就点了头。她知道薛白找江澈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暗示一下她,让她明白一些事,越早死心越好,没必要再浪费感情在江澈身上。她是把这位将门千金当朋友,才会想着让她及时收心止损,否则,她浪费她的感情,跟她有什么干系呢?

舒眉和江澈双双走进公余联欢社时,一楼的排练厅里,薛白正在一位胡琴师的伴奏下,唱着京剧《锁麟囊》中的“春秋亭”避雨那一折戏。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舒眉是一个对戏剧一窍不通的人,原本听不出好坏与否。不过,薛白的嗓音圆润,唱腔流丽,整段唱词一丝不苟地唱下来,清音袅袅绕梁不绝。她再是外行人,也能知道她一定唱得极好了。

江澈听京剧听得多,对此比较了解,由衷地赞了一声:“这是地道的程派青衣唱法。薛小姐好像颇得真传,一定得到过程老板的指点。”

“程老板是指程砚秋吗?你的意思是薛小姐和程砚秋学过戏?”

程砚秋亦是民国时期极为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与梅兰花、尚小云,荀慧生三人一起并誉为京剧四大名旦。

“听她的唱腔,应该是。”

舒眉这有些不解地问:“可唱戏不是下九流的事吗?怎么薛白堂堂一个将门千金,会拜戏子为师学这个呢?”

“唱戏虽然是下九流的贱业,可是名流贵族效仿梨园票戏却是极风雅的一件事。上流社会的名媛公子,多半都是票友。”

清末和民国时期,中国戏剧的发展空前繁荣昌盛。宗室八旗、社会名流都爱戏懂戏,并以善唱会演为能事。这些精娴于音律、能演唱却不参与商演收取报酬的业余爱好者,就被称之为“票友”。譬如袁世凯之子袁寒云,以及后来成为名伶的俞振飞、言菊朋、姜妙香、欧阳予倩等,最早都是有名的票友。

票友与科班出身的角儿有着身份上的明显不同。科班出身的演员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小便由父母送往戏班学戏,接受严格的科班训练。他们的文化一般都不高,学艺也往往并非出于自愿。而票友则不同,他们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懂一些琴棋书画、诗词音律。他们学艺出于兴趣与爱好,不受科班制度束缚,与科班的强迫学艺完全不同。

票友们多属名门贵族,有钱、有闲、有文化素养,往往就是票友们的标签。他们酷爱戏剧,痴迷于这一高雅艺术。除了如痴如醉地听戏外,他们还一丝不苛地学戏、有板有眼地票戏,家里往往备着整套戏剧行头乐器——“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

在旧时,票友被形容为戏迷中的精品。如果用现代语言来形容,票友们就是戏迷中的脑残粉了。

注:关于票友的那两段说明文字,引自2000年06月08日《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文章《票友》,作者顾关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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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时,票友被形容为戏迷中的精品。如果用现代语言来形容,票友们就是戏迷中的脑残粉了。

薛白就是这样的一位票友,她擅长唱程派青衣。此刻虽然不是扮戏彩唱,而是便服清唱,但那幽咽婉转、跌宕起伏的唱腔,依然唱得极富艺术感染力,让满社的人都听得屏声息气。一曲唱罢,掌声如雷。

笑盈盈地四顾点头致谢时,薛白忽然瞥见了屋子一角并肩而站的江澈与舒眉。微微一怔后,她马上朝着他们走过去,有些意外地问:“咦,你们怎么一块来了?”

“哦,我开车出来时正好遇上了舒眉,就叫上她一起来了。”

“舒眉,早知道你也会来,真应该多带上一份糕点送你。”

舒眉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澈已经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没关系,我这里可以分她一半了。”

听了江澈这句话,薛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在他与舒眉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眸中满是猜疑之色。

舒眉知道薛白一定在猜测江澈与自己的关系,也打算侧面证实一下这份猜测。于是,她有意看着江澈嫣然一笑说:“只有一半啊?如果我想多要一些呢?广式糕点我可是很爱吃的。”

江澈不由自主地就点头说:“如果你爱吃的话,都给你也行啊!”

“哇,你也太实在了吧?那可是薛小姐特意带来给你的,你全部都给我岂不是让她的心意落了空吗?”

江澈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着薛白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我刚才没想那么多。我会多少留一点自己尝尝了。”

江澈对舒眉的态度,十分明显地说明了他钟情于她,所以才会这么对她千依百顺。看出了这一点后,薛白脸上虽然还浮着笑,但那个笑容已经十分勉强了。

“没关系,如果不够,我再另备一份给舒小姐好了。”

上回薛白来福音堂找舒眉问江澈的地址时,曾对她表态以后不必再尊称对方为Miss,不妨直呼其名,是主动表示有意结交做朋友的意思。现在听到这一声客气疏远的“舒小姐”,舒眉就知道薛白对自己显然已经心生芥蒂,不打算再和她做朋友了。

对此,舒眉只能暗中叹息:可以理解,她喜欢江澈,江澈却喜欢我。这么一来,她和我自然是很难再在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只是,我原本还以为她那种性格会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没想到也不能免俗。看来全天下的女人在面对感情问题时都潇洒不起来吧?

对于江澈钟情于舒眉的事,薛白的确是难以做到潇洒地一笑了之。

薛白今年二十二岁,就算在21世纪也已属晚婚年龄,搁民国就更不用说了。父母不是没有张罗过她的婚事,但她心高气傲,对于未来夫婿的人选眼光很挑剔。虽然裙下的追求者众,其中不乏出色的世家子弟,她却从未对谁轻易动过芳心。

而江澈,是头一个扣动了薛白心弦的男人。虽然他目前的社会地位不高,用世俗的眼光来说配不上一位将门千金,她本人对此却毫不介怀。

在出身将门的薛白看来,男人的家世门第并不重要,关键是自己要有能力,能在这乱世中打出一片封候拜将的大好前程。她父亲薛岳就是如此,昔年只是一个广东乡间的客家小子,参加粤军后因军功卓著而崭露头角,逐步成长为一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而薛白认定,以江澈的身手与能力,他也完全可以复制父亲的成功之路。

薛白看中了江澈,所以刻意地一再接近他,打算试探一下他对自己是否有意。没想到这试探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发现他已经心有所属。

而且就是这么冷眼旁观的一会儿功夫,薛白看出江澈不仅喜欢上了舒眉,而且还是那么的重视与在意,事事以她为重。她随口说一句喜欢吃广式糕点,他就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全部奉上;她站在他身旁只是无意中换了一个站姿,他就马上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站累了,四顾张望着想替她找一张可以歇脚的椅子。

看着江澈对舒眉处处表露的关怀之情,薛白脸上的笑容又僵又冷地挂在唇角。如同一朵即将开败的寒菊瑟瑟于北风中,勉力坚持着抱香枝头的最后姿态。

看出了薛白的强笑,舒眉有些于心不忍地叫住江澈:“你不用找椅子了,我不累。”

江澈却已经朝着屋子一角的一张椅子走过去了,边走边说:“刚才你在小巷里差点摔了跤,脚踝应该有些扭伤,站久了不好,还是找张椅子坐一会儿吧。”

江澈走开后,两个女孩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的僵局。为了打破这种沉闷,舒眉特意恭维了薛白几句:“薛小姐,刚才那段京剧你唱得真好呀!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和许多票友一样,薛白酷爱京剧,为此特意拜在程砚秋名下做了一名女弟子。经过名师指点,加上个人天赋出众,她的程派青衣唱得绝妙极了。有行家半真半假地夸过:薛小姐是自重身份不登台,如果她登台演出,一定会一炮而红成为名角的。

这话绝不只是恭维了,相比于科班出身文化素养不高的伶人,票友的一大特点是有“书卷气”。譬如俞振飞、姜妙香、欧阳予倩、袁寒云等,都是有学识的文化人,而任何一门艺术都需要文化的积累与沉淀。读书吟诗、作画练字所养成的“书卷气”,锤炼出了他们极其典雅的艺术风格。所以票友一旦下海,往往都能一炮打响成为红角。

对于舒眉的有意恭维,薛白一双杏仁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后,似笑非笑地曼声说:“舒小姐,你是北平人,而北平是京剧的发源地。听说在北平城,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以工唱为能事。你一定也会唱两段吧?不如我们切蹉一下了。”

薛白很清楚自己的程派青衣唱得多好,已经达到了名角的水准。看出舒眉已经占据了江澈的心后,她失落之余不免还有些心生忿然,下意识地就想把她比下去。这是公余联欢社的排练厅,她又刚刚才唱完一段京剧,顺势要求舒眉也来一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有充分的信心,自己能在这方面压倒她了!

“啊!”

薛白的话让舒眉一呆,脱口而出:“NO,我不行,我不会唱京剧。我虽然是北平人,但并不爱听戏,甚至都没进过戏园子,对这方面可谓一窍不通。”

“不是吧,你在北平长大,居然从没进过戏园子听戏?”

薛白万分惊愕的语气,让舒眉知道自己又一时嘴快了,不该说这话的。在这个京剧盛极一时的年代,一个北平长大的富家小姐居然从没去戏剧听过戏。就如同21世纪的一位白富美,居然从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一样不可思议。

懊恼之余,舒眉只能继续拿西式教育出来搪塞:“呃…我从小在教会学校长大的,接触的是西式教育与西方文化的熏陶。所以就对中国戏剧不感兴趣了!”

薛白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是吗?这么说舒小姐有点崇洋媚外了。”

舒眉顿时有些明白了,薛白让自己唱京剧才不是想和她切蹉呢,而是想趁机挤兑她。她的心情为此已经很不爽了,而这句“崇洋媚外”的帽子更是扣得她十分恼火,同样不冷不热地回敬道:“自从认识薛小姐以来,一直只见你穿洋装,从没见你穿过中式服装。看来薛小姐也有点崇洋媚外哦!”

薛白被她堵得一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而舒眉一恼火,较劲的心理也涌上来了:有没有搞错,是江澈不喜欢你,又不是我在存心跟你抢男人,干吗非要跟我过不去呀!我之前让着你,可不代表我怕了你。你京剧唱得好了不起呀!本小姐虽然不会唱京剧,却也是有自己的长处的。想寒碜我,看我怎么用实力来告诉你打错算盘了!

去搬椅子的江澈很快端着一张去而复返,舒眉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笑道:“不用这张椅子了,我打算去那边坐。”

一边说,她一边抬起一根纤纤玉指,指向排练厅一角摆着的一台钢琴。一进屋她就注意到了那台钢琴,目测比教堂的那台旧琴要高级得多,早就手痒想过去弹一弹。被薛白这么一挤兑,更是毫不犹豫地打算祭出大招压一压她的气焰了。

江澈顺着舒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就明白了:“你想弹琴吗?”

“薛小姐说我是北平人,也想听一听我唱京剧。可是你知道的,我在北平接受的是西式教育,不懂京剧了。所以,我打算用一首英文歌来回应她的盛情邀请。现在——Sho time。”

舒眉可不傻,绝对不会以己之短去攻彼所长。她很清楚,如果不想被薛白比下去,除了不能表演自己一窍不通的戏剧外,连时下大上海的一些通俗流行歌曲最好也别唱。因为在这类重视古典戏曲的地方演唱那类“靡靡之音”,估计只会遭人鄙夷。而来一曲西洋风的音乐,而可以起到剑走偏峰出奇制胜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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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态优雅地在钢琴畔坐下后,舒眉的纤长十指宛如蝴蝶穿花般在黑白琴键间飞舞起落,一连串轻快活泼的音符,有如泉水叮咚般地在整个排练大厅流动开了。

伴随着乐声一起流动的,是舒眉悦耳动听的歌声:

High on a hill as a lonely goatherd

Lay ee odl lay ee odl lay hee hoo

Loud as the voice of the lonely goatherd

Lay ee odl lay ee odl-oo

Folks in a ton that as quite remote heard

Lay ee odl lay ee odl lay hee hoo

Lusty and clear from the goatherd's throat heard

Lay ee odl lay ee odl-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