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息澜便和楚青水一起看场子,看过半年,楚浥开了间舞厅交给他们打理,自己不管不问,也不曾给任何人递过话。

两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仗着一身功夫,跟人打过架斗过狠,曾经为把头牌舞女抢到自己舞厅被人用枪抵过头;也曾经因资金短缺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债。

甚至为了招徕阔太太而苦练舞技。

两人正十七八岁,满脸的青涩,又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穿白衬衫黑西裤,紧身衬衫把上臂和两胸的肌肉完全显露出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拥着她们翩翩起舞。

尤其楚青水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相,极得太太们青眼。

三年后,舞厅不但在杭城站稳了脚跟,还成为名声颇响的玩乐场所。

顾维钧却染上重病,不得不把顾息澜叫回身边打理家中产业。

再两年,顾维钧过世,顾息澜正式承继了家业,当时他22岁,而顾平澜在北平念大二。

因为年龄的关系,顾息澜在商会中没少受到苛责,别人不看能力,提起他就是“毛没长齐的臭小子”,所以他学着往老成里打扮,天天穿长衫,雪茄不离手,板着一张冷脸,不苟言笑。

现在,早没人敢当面质疑他,他也无需再特地扮老。

可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习惯。

就连顾息澜也觉得自己好似已过而立之年,却忘记他刚刚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少。

***

程信风下了楼,对侍者低语几句,指了指角落里杨佩瑶所在的卡座。

侍者打量几眼,认准杨佩瑶所穿的淡绿色旗袍,走过去低声道:“请问是杨三小姐吗?”

杨佩瑶一连跟程先坤跳了三曲,有些累,正喝梨汁,闻言点点头,“有事儿?”

侍者道:“有三小姐的电话。”

往这里打电话?

杨佩瑶正疑惑,杨佩珊已开口道:“一准儿是太太催促回家…这才刚十点,□□星还没出来呢,再玩半个小时。”

“大姐说得是,”杨佩珍附和,“就是,好歹看看歌星长什么样,听几首歌。”

杨佩瑶跟着侍者走到门厅处,迎面便看到顾息澜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黑眸淡淡地看向她。

不若先前冷漠,可明显跟和煦搭不上边。

杨佩瑶只作没看见,也没想着打招呼,转头问侍者,“电话在哪里?”

“这个…”侍者支吾着答不出来,红着脸看向顾息澜,“顾先生吩咐的。”

杨佩瑶勃然大怒,“你们就这么对待客人?把客人当猴耍,是吗?你们经理呢,我要他给我个交代。”

侍者低头不语。

顾息澜沉声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回家。”

“多管闲事,”杨佩瑶低低嘟哝一句,掉头想走,刚迈步,被顾息澜一把攥住手腕,“听话,回去。”

他喝了酒,声音有些哑,也不似往常般嚣张。

“用你管?”杨佩瑶用力甩下胳膊,“放开我,否则我喊人了。”

顾息澜面无表情,侧头吩咐侍者,“给杨小姐家里打电话,让马上派车来接。”报出电话号码。

侍者诧异地看了杨佩瑶两眼,重复一遍电话,走到前台摇号。

杨佩瑶再度挣扎,岂料顾息澜手劲极大,手指像铁钳似的,根本挣不动,气急之下,抬脚踹过去。

顾息澜不闪不躲,仿佛根本不是踢在他身上似的。

墨色长衫前摆便留下半截脚印。

杨佩瑶本不是能撒泼的人,见状,不好再踹,两眼圆睁着恶狠狠地瞪他。

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尺寸,有酒气沁入鼻端。

是从顾息澜身上传出来的,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环绕着她。

杨佩瑶无语。

难怪这人如此不讲理,许是喝多了。

跟醉酒之人没法沟通。

侍者打完电话走来,恭声道:“顾先生,那边说这就派车。”

顾息澜终于松手,“到这里差不多15分钟。”

杨佩瑶揉着酸痛的手腕,强忍着怒火,“顾会长,请您想清楚,我来这里是花了钱的,愿意几时走就几时走,而且我还没听宋清唱歌,不能白来一趟。”

顾息澜默默打量着她,问侍者,“宋小姐到了吗?”

侍者点头,“刚到,正准备补妆。”

“安排一下,过五分钟请她上场。”说完,转身往里走。

程信风忙追上去,矮身替他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尘。

“神经…走到哪儿都遇到他,”杨佩瑶看着他的背影,低骂声,深吸口气平静下心绪,慢慢走回卡座。

杨佩珊跟杨佩珍又去跳舞了,只有四姨太在,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是太太的电话?都督回家没有?”

杨佩瑶道:“太太已经打发车过来,我没问爹爹在不在…这两天都没回,想必今儿也未必有空回家。”

四姨太以前是歌女,习惯了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生活,跟了杨致重之后,极少能够出入这种场合。

好容易出来一次,又怕回家迟了挨骂。

杨佩瑶轻轻拍下她手背以示安慰,想一想,好奇地问道:“四姨太,你当初怎么会嫁给我爹?年纪差那么大。”

四姨太今年23岁,正好是杨致重年龄的一半。

“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四姨太白她一眼。

转念想起自己出道时正是杨佩瑶这个年纪,虽说小,可有些事情已开始明白了。

幽幽叹口气,“那会儿我天天在夜总会和歌舞厅转场子,有天晚上都督和几名高级军官喝酒,点了我作陪,都督喝多了…破了身,不跟他还能跟谁?都督人挺好的,愿意接我进门,所以…”

杨佩瑶讶然。

她原来猜想的是四姨太被人调戏,杨致重英雄救美,然后四姨太以身相许,谱成一段佳话。

本想到会是如此简单。

被欺负了,就得跟着她。

还觉得他人好…

是不是只要男人肯娶,女人就应该感激涕零?

杨佩瑶心里有一万句“卧槽”想说,张张嘴就咽了下去。

毕竟时代不同,现在这个年代,当姨太太是合情合法、被世人默许的,不能用她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既然四姨太挺满足,杨致重对几位妻妾并未苛责,她实在没有理由从中挑事儿。

这时,杨佩珊跟杨佩珍先后回来,杨佩瑶告诉她们家里已经派车来接了。

杨佩珍意犹未尽,“唉”叹口气,“宋清怎么还不献唱?”

话刚说完,就见四周骤然安静下来,舞池上方的灯光也灭掉了大半,只留几盏昏黄的小灯。

而前面的台子上,却打出明亮的光圈,正照麦克风周围。

紧接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被侍者牵着走上舞台。

台下掌声雷动。

想必这就是当红~歌星宋清。

杨佩瑶立刻来了精神,起身往台上看过去。

宋清头戴金色花钗,穿黑色抹胸连衣裙,肩带外面拢着薄纱,隐约透出肌肤的色泽。裙摆刚及膝头,腰围和裙摆缀一圈白色小花。

看上去纯情甜美。

宋清昂着下巴,神态矜持,待掌声持续片刻,轻轻启齿,“多谢。”

又是一阵掌声。

乐声缓缓响起,杨佩瑶从没听过,是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但旋律却很欢快。

前奏过去,宋清开口唱出第一句。

声音婉转轻柔,颇有点Teresa Teng的风格,技巧却是一般。

杨佩瑶正凝神聆听,听到四姨太嘟哝,“这句唱错两个音…这句破音了。”

杨佩瑶莞尔。

一首歌,三五分钟便已结束。

台下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还有人捧着鲜花上去,宋清一概没有理会,仍是被侍者引着,飞快走下台。

四姨太失望地说:“还没有我唱得好。”

杨佩瑶打趣道:“那四姨太给我们唱几首听听?”

四姨太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问题,今儿晚了,明天我在家里唱…肯定比她强。”

这时,另外一名侍者轻轻走过来,“杨小姐,汽车到了。”

杨佩瑶点点头,穿上了外套。

几人结伴往门厅走。

杨佩珊去前台结账,侍者扫一眼跟在后面的杨佩瑶,笑道:“不用了,刚才有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杨佩珊惊讶地问:“是哪位?”

侍者回答:“不好意思女士,不方便透露姓名。”

杨佩珍道:“肯定是大姐的爱慕者,嘻嘻,可惜为时已晚,要是早两年或许还有可能。”

“切,什么年代了,还玩这套?”杨佩珊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唇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侍者将几人送出门外,眼看着她们上了汽车,寻到程信风说了声。

程信风点点头,“以后要是刚才那位杨小姐来,务必费心看顾着…其他人就罢了。”从楼梯拾级而上,走进顾息澜的包房,低低道:“已经回去了,也跟底下人交待了。”

顾息澜低低“嗯”一声,端起酒盅,“来,这杯酒祝梅姐青春永驻、永远十八。”

薛玉梅笑道:“顾会长与其敬酒,还不如再陪梅姐跳一曲。”

顾息澜“哈哈”笑,“求之不得啊,只是酒喝得太多,跳不了了,改日单独请梅姐来玩。张监事可不许多心哟。”

薛玉梅举杯与他碰了下,“一言为定,干杯!”

几人推杯换盏,一盅接一盅地干,终于谈妥贷款事宜。

程信风叫来侍者,两人一边一个,扶着醉态已现、脚步踉跄的顾息澜下了楼,又费力将他扶上汽车。

刚坐上车,就瘫倒在座位上。

刘董事对张启东拱手,“实在抱歉,老朽身体虚,顾会长酒量浅,没能招待好两位,下次一定赔罪。”

薛玉梅媚笑,“哪里哪里,顾会长是实诚人,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刘董事送两人上了汽车,先行离去,跟着叫了辆黄包车。

夜已深,月色愈加清冷,孤零零地挂在天际。

汽车开到武陵湖边,顾息澜猛地坐直身体,适才的醉意全然不见,目光仍是黑亮深沉,“三小姐跟谁一起来的?”

“都是女眷,好像是三姐妹还有个姨太太。”

顾息澜沉默,过了片刻,吐出两个字,“胡闹!”

也不知说得是谁。

程信风不敢接茬,稳稳当当地将汽车开进大铁门。

顾平澜在小洋楼起居室等着,瞧见顾息澜进门,忙站起身,“大哥总算回来了,娘有话问你,结果天天都是半夜回,等了两天都没等到,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没喝多吧?”

顾息澜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一点数没有,什么事?”

顾平澜从口袋掏出几张纸,平铺在茶几上…

第29章 承认

“三小姐画的衣裳样子,让我给她提点意见。我觉得款式挺新奇, 可以做出来几件试试销路, 大哥看呢?”

顾息澜连续几天在外面应酬,夜夜都是临近子时才回, 今天又喝得多, 着实困倦了。可听到是杨佩瑶画的, 立刻来了精神, 转身将旁边台灯拧亮, 拿起纸张凑过去细看。

人物很简单,三两笔勾勒而成, 头部只是个椭圆形, 连五官都没有。腿脚和手臂长得夸张, 腰身也细得出奇。

顾息澜不由想起适才,柔和灯光下, 被淡绿色旗袍包裹着的细软腰身, 和扶在她腰间的可恶的手。

而她却像非常欢喜的样子,眸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唇角带着由衷的喜悦。

杨佩瑶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

头几次见面还挺老实,恭恭敬敬地行礼打招呼, 后来就像火燎了尾巴的小野猫,动不动露出锋利的爪子。

竟然还敢踹他!

他不过是握住她的腕,而她被人搂在怀里,怎么不说狠命踹他人一脚?

顾息澜脸上不由蕴起丝丝冷意。

“嗨,嗨, ”顾平澜见他半天没反应,招呼两声,“行不行给个话儿?不是睡着了吧?”

顾息澜回过神,把心思集中在纸上。

人形画得潦草,衣裳画得却仔细,几件袄子的领口、袖口与扣子以及衣裳的绲边都很有特色,而且,正像顾平澜所说,样子新颖。

顾息澜把纸叠起来,“让她来找我。”

“找你?”顾平澜“切”一声,“人家特地跟小静说了,不想让你看,更不想看到你这张冰山脸。是我觉得不错,想在咱家服装厂做十几件试试,这才知会你。对了,娘也是为这事找你。二十好几的大男人,比人家大了将近十岁,口口声声,我要开除你…不嫌丢人?”

顾息澜冷声道:“她若是违反校规,难道我不能开除?别忘了,是谁把她推荐入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