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澜再度“切”一声。

他对杨佩瑶印象极好,觉得她相貌好,性情也好。说话细声细气的,开口不是“谢谢”就是“请”,笑起来羞羞怯怯的,露一对酒窝儿。

完全没有寻常权贵家中小姐的娇纵。

谁知,顾息澜却对人小姑娘百般找茬儿。

顾平澜替杨佩瑶不平,续道:“不就晚了两分钟,谁上学没迟到过?还有,一件破衣裳还好意思收钱,你又不缺这十几块。三小姐手头拮据,把衣裳卖了才凑够钱还你,听说你还惦记着收利息?哼哼,等着吧,娘也知道这事儿。”

顾息澜脑门突突地跳,才刚压下去的怒意仿佛尚未燃尽的火星,风一吹,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耳边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回荡:她把衣裳卖了才凑够了钱。

她把衣裳卖了。

把衣裳卖了…

她怎么敢!

那件衣裳是他看中的,他走上楼梯第一眼就看到了。

米白色的面料,淡雅素净,正搭配她身上的淡绿色旗袍,白纱蝴蝶结最适合十五六岁的花季女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顾息澜从来没有给人送过衣裳,连顾静怡都没有。

家里服装厂每季做新衣,总会挑出合适的尺码送到顾家来 ,顾静怡的衣裳多得传不完。

后来,她就不让送,想自己出去买。

顾静怡并非娇奢之人,每年置装费有限,且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子,想买就由着她买。

顾息澜平常应酬,少不得给来往官吏或者富商家中女眷送礼,通常送的是黄金或者珠宝。

让百货公司挑几样贵重首饰包起来即可。

这还是他头一次花心思给女孩子送礼物。

她却卖给别人了,难怪都没看到她穿。

很好!

非常好!!

顾息澜错错牙,掏出钢笔在几套袄裙旁边画了圈,“让大周做几件出来看看,裤子就算了。谁家女人穿裤子?”

“行,”涉及到正事,顾平澜不再玩笑,“明天我问下三小姐,看她愿不愿意让我们做。”说着长长打个呵欠,“我去睡了,哥,你也早点睡,不能天天这么个熬法。”

顾息澜“嗯”一声,大步上楼回到卧室,一把抓起电话,摇出去五个数字。

听筒里传来“嘟嘟”响铃的声音,只响过一下,顾息澜“啪”地挂了。

这个时候,杨佩瑶肯定睡下了。

且让她睡个安稳觉,等以后…

以后他要搂着她的纤腰,不仅在舞厅,还要在床上,在地毯上,在沙发上,引导着她翻滚、旋转、随着音乐起舞。

一直让她再没有气力去做别的。

想到那个场景,顾息澜身体开始发热,他觉得晚上可能真的喝多了,现在要泛上后劲了…

其实杨佩瑶并没有入睡。

她失眠了。

也许是因为梨汁喝太多,先后跑了好几次卫生间,也许是因为玩得太嗨,脑神经始终处于兴奋之中。

程先坤的影子不停地在她眼前旋转。

他学识那么渊博,话题从英国的金雀花王朝谈到美国的南北战争,又从日本的明治维新谈到明朝的最后一任皇帝。

不知不觉中,跳了三支曲子。

还是程先坤说她应该休息一下,她才恍然醒悟。

自己真是太傻了…会不会被他笑话。

他说校庆那天会来学校采访,她又没有留姓名和班级,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翻来覆去,许久才阖上眼。

翌日,顾息澜仍然在天边露出第一丝晨曦的时候起了身,换上绸衣绸裤在花园打过两趟拳,再冲个冷水澡,神清气爽地去吃饭。

吃完饭,顾平澜上班、顾静怡上学,顾息澜特意留下来,对顾夫人道:“娘,你找我?”

顾夫人看着面前如山岗般魁梧的儿子,将屋里下人打发出去,问道:“你看上杨家三小姐了?”

顾息澜默一默,承认了,“嗯。”

“三小姐是个好姑娘,我挺喜欢她。可是,咱两家不合适。商会跟驻军积怨已久,你好容易才站稳脚跟…”

“我知道,”顾息澜回答,“娘不用担心,这事儿不着急,我会慢慢谋划,时机成熟之后,会找杨致重谈。”

顾夫人叹一声,“杭城漂亮姑娘有得是,前天孟太太来玩,提到她外甥女,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相貌性情都好,今年二十一,跟你正般配。要不我要来相片看看?”

“不用,”顾息澜毫不犹豫地拒绝,“再好看我也看不上,我就想娶杨小姐。”

顾夫人长长地叹口气。

她生养的儿子,她了解。顾息澜就是头倔牛,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拉不回来。

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都没定亲,甚至都没有对哪家姑娘上过心。

唯独杨家三小姐。

她听顾静怡说顾息澜给人买衣裳,还好心地送人回家,就猜出来了。

儿子好不容易看中个姑娘,她还能怎么办?

而且,人家三小姐对自家儿子是半点想法没有,听顾静怡的意思,反而很有些厌恨。

她得想法设法助儿子一臂之力,早早把三小姐娶回家。

她还着急抱孙子呢。

***

相比顾息澜的自律,杨佩瑶就差多了,一直睡到七点钟,被春喜叫了好几遍才醒。

匆匆忙忙吃了早饭就去赶电车,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踏进了教室。

好在秦越还没有来。

杨佩瑶暗自庆幸,四下逡巡两眼,发现邱奎的位子空着。

他昨天就没有来。

经过重新投票选举,邱奎跟高敏君仍然高票当选为班长和副班长,邱奎责任心很强,每天早早就到了。

连续两天请假,不知是不是生病。

正思量着,秦越走进教室。

他脸色阴沉沉的,眼底也有些红,跟平常的风趣幽默全然不同。

同学们都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

秦越把手中一摞纸交给高敏君, “你发下去,今天不讲课文内容,咱们学习讲义上的文章。”

趁着高敏君发讲义的时候,他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最后一课。

杨佩瑶心头一惊。

她学过这篇课文,是法国作家都德以普法战争为背景写的,当时普鲁士军队禁止法国人民学习法语,作者通过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和感受反映出战争的残酷和人民心中的悲痛。

秦越怎么突然想起讲这篇文章了?

“同学们,”秦越开口,“这是适之先生刊登在报纸上的一篇译文,请大家先默读两遍,然后我再讲解。”

讲义仍是竖版刻印的。

杨佩瑶对这篇文章的印象非常深刻,没费吹灰之力就读熟了。

秦越估摸着大家都看完了,开始逐句逐段地分析。

一堂课,讲得大家心头沉甸甸的,几个女生眼里都蕴满了眼泪。

杨佩瑶也是,心情澎湃得难以自已。

下课后,高敏君红着眼圈对杨佩瑶道:“你知道邱奎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杨佩瑶摇头,“为啥?”

“他姐姐前天晚上…被洋人糟蹋,回家后上了吊…”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我儿子正在上《最后一课》。

我们俩一起朗读,好几次都哽咽了。

这篇文章真的太令人感动,原作者写得好,胡适先生译得也好,字字句句都是真情…

第30章 群架

“真的?”杨佩瑶满脸震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 ”高敏君用力点点头, “昨天邱奎的一个邻居到我爹银行办事说的,白咏薇应该也知道…邱奎家境一般, 他成绩这么好, 肯定要上大学的, 没准还想出国留学。他姐姐就在一家饭馆帮工给他攒学费。平常七点多钟就打烊回家了, 前天快10点都没回, 邱家人还到处找…后来10点多才披头散发地回去了。”

“那人呢,人有事没有?”杨佩瑶急切地问。

高敏君答道:“说是快天亮时候缓过气来了, 但是邱奎姐姐一门心思求死, 全家人衣不解带地守着。”

“唉…”杨佩瑶长长叹一声。

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情, 邱奎哪里还有心思学习?

杨佩瑶再问:“凶手抓到没有,犯下这种罪行, 应该拘捕然后驱逐出境?”

“根本不可能抓到, ”高敏君摇头,“瑶瑶想得太简单了,邱家去报警,警察局压下不管, 还威胁邱家不许张扬此事,说是上头的指令,否则就把邱奎关到监狱里?”

“凭什么?”杨佩瑶怒道:“行凶的逍遥法外,受害人却要坐牢,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还有没有王法了?”

“因为对方是洋人,洋人说两人是自由恋爱,正当的男女交往,可邱奎的姐姐不承认。她根本没上过学,半句洋文听不懂,再说谁愿意跟洋鬼子谈恋爱…政府管不了洋人,就只能欺压自己的百姓。”

难怪她没听到半点风声,竟是被官方压下了。

杨致重一连好几天没回家,否则也应该透出点消息。

杨佩瑶紧紧咬住下唇。

从清末直到建国,这个期间就是中国人的耻辱史。洋人在中国的领土上胡作非为欺凌百姓,那些欧美强国甚至把中国领土当人情送给别的国家。

前世上学的时候,她就很不愿意看这段历史,现在却是要正面直视这个过程,要真切地感受中国人所受的欺压。

这次仅仅是个开始,往后还有更屈辱更过分的事情。

秦越之所以会讲《最后一课》,他是不是也预感到中国正和十九世纪的法国一样,面临着侵略者的压迫,所以让同学们提前感受一下亡国的悲痛?

整个上午,杨佩瑶都处于这种悲愤难抑的状态,直到中午才稍微平缓了些。

她跟高敏君一起去食堂。

食堂里有人悄悄在议论这件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政府再怎么压,总归是会透露出去的。

杨佩瑶没胃口,只买了二两米饭,一份素炒青菜和一碗紫菜蛋汤。

高敏君比她多了个红烧狮子头。

正是吃饭的时候,食堂里非常拥挤,两人好容易找到相连的两个空座,好巧不巧正在顾静怡和白咏薇斜对面。

白咏薇瞧见杨佩瑶,立刻把饭盒盖上,“晦气,不吃了,影响食欲。”

“先别走,等我会儿,”顾静怡拦住她,“我还没吃饱呢,早上就吃得少,饿了一上午。”

白咏薇不说话,把身子扭到一旁,对着旁边大圆柱子发呆。

顾静怡偷偷朝杨佩瑶使个眼色,让她见谅的意思。

杨佩瑶笑着摇摇头,却不知为啥,被白咏薇这样一刺激,胃口反而开了。

正专心吃着,突然看到面前的白咏薇“腾”地站起来,“张培琴,说什么呢,有本事大声点说,让大家都听听。”

杨佩瑶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在柱子另一边,两个女生也在吃饭。

被点名那个脸色有点红,却毫不在意地说:“说就说,我又没伤风败俗,还怕被人听见了?正经女孩子哪有大半夜不回家在外头闲逛的,活该被人当成娼妓。”

白咏薇怒道:“胡说八道,你亲眼看见的是半夜?明明是七八点钟,天刚黑没多久,女孩子在饭馆帮工,饭馆八点打烊,离半夜差好几个钟头。”

张培琴撇下嘴,“那就更怨不得别人。饭馆酒楼的女招待个个打扮得妖娆,裙子连膝盖都遮不住,旗袍开衩都开到什么地方了?穿成那副德行,活该!”说着,将视线投向白咏薇的裙子上。

食堂里一众人也都看向白咏薇。

白咏薇穿米色格子背带裙,裙摆是鱼尾状,刚及膝盖,下面配黑色玻璃丝袜。

而且,她一向喜欢穿短裙。

被这么多人盯着,白咏薇气势更盛,昂着头道:“我就喜欢穿短裙,怎么样?”

张培琴拉长声音,“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不自爱不自重的人,也得不到别人尊重,早晚会吃亏。”

杨佩瑶听得肺都快气炸了。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女孩子穿短裙就是不自爱,就活该被人非礼?

女孩子晚上在大街上走就要被人糟蹋?

倘或是那种卑鄙无耻的□□~丝男说出来也就罢了,张培琴本身就是女生,却对女生这般苛责?

杨佩瑶“啪”合上饭盒,对张培琴道:“你什么逻辑?女孩子穿什么衣裳是她的自由,几点出门也是她的自由,这不是别人侵犯她的理由。”

张培琴梗着脖子,满脸鄙夷与轻视,“她们穿短裙不就是为了勾引人?别人看到肯定忍不住,这就叫自取其辱。”

杨佩瑶再忍不住,绕过柱子,伸出手,隔着桌子“啪”地打了她一巴掌,“你说这种狗屁话就是想找揍,别人听到肯定忍不住,这就叫自找挨打…你的逻辑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