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如此惊愕,杜雪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除了跟东方大剧院打了声招呼,什么都没做。怎么好意思拿你的钱?”

为什么不好意思啊?

他的这声招呼含金量可不小。一般剧院都会跟剧组要分成,还常常都是剧场七,剧组三的狮子大开口。结果,杜雪怀一声招呼,东方大剧院不仅没要分成,甚至连给出的场地费都低到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就差免费提供场地了。

而且,因为这段时间全明星的姑娘们忙着演话剧,无法兼顾百乐门那边,百乐门最近的生意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

借了他的势,用了他的人,还影响了他的生意。其实五五分账,陆秀都还有些不好意思。

“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看着杜雪怀盛情难却的份上,陆秀也就收下了。反正贼船都已经上了,想要撇清关系都不可能了,大不了以后继续帮着他出谋划策。

看陆秀收起支票,杜雪怀微微一笑,竟松了一口气。

“对了!祝贺你演出成功,送你个小礼物。”

陆秀刚刚收好支票,忽然见杜雪怀朝她丢来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才发现竟然是一枚金戒指。跟上次那条包装精致的珍珠项链不同,这一次杜雪怀没做任何包装,就那么赤裸裸地随意把戒指抛给了她。要不是那金灿灿的材质,怎么看都是纯金的,陆秀几乎要怀疑那真的只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了。

金戒指在她的意识中一直都是土气跟暴发户的代名词,这个时代的金戒指深受西方奢靡风气的影响,更是丑到令人发指,有时候还会土豪地镶上大颗红红绿绿的宝石,要多土气有多土气,她不过无意中在珠宝店见过一次,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但这一枚却不一样。不同于这个时代为了显示身份而故意做得宽大的戒身,这枚戒指十分纤细漂亮。细细的戒身被做成衔尾蛇的模样,东西虽然不大,制作的工艺却十分精湛,蛇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清晰可见。蛇的眼睛处虽然也镶了红宝石,却只是芝麻般细细的一粒,既不招摇,却有着画龙点睛的作用。阳光下,蛇头张大嘴巴吞吃着自己的尾巴,乍一眼看去,仿佛随时会在人的手指间游动。

“这是你的小说里提到的衔尾蛇戒指,我觉得有趣,就让人试着打了一枚,拿去玩吧!”杜雪怀说得轻描淡写,但陆秀分明在戒指的内侧看到了他的英文名angelo。

这算什么?定情信物吗?陆秀捏着戒指,有些恍惚。

“你不试试吗?”杜雪怀笑眯眯地望着她。

陆秀微愣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戴了起来。不知道是杜雪怀故意的,还是单纯的巧合,试了几个手指都不合适,最适合这枚戒指的位置竟然刚好是婚戒的位置。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戒指摘下来,忽然听到杜雪怀的声音幽幽响起:“youare,bu!”

这……这……如果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依旧端坐在原地不动,陆秀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的求婚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看《回魂尸》的读后感。

陆秀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杜雪怀。她发誓,她只跟周广平说过当初抄《回魂尸》的初衷。他懂她,他竟然真的懂她!因为写在那段最特殊的时期,就算到现在,每当想起那篇小说她还能回忆起当初独自一人的孤独寂寞,那种天上天下,无一处是归途的绝望。

现在,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但那种独自一人漂泊在异世的孤独感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那句话,瞬间就有种心脏猛地被人击中的感觉,鼻子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别怕,有我在!”泪眼朦胧中,杜雪怀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把搂住了她。

这一次,他没有跟之前那样失控,力道控制得很好。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陆秀原本就不受控制的眼泪流得更欢了。记忆的闸门打开,脑海中不停回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的历历过往,就连那些属于张瑞云的悲惨回忆也活了过来,仿佛潮水般汹涌着想将她吞噬。

她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然而,眼泪却仿佛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最终,她只能将脸埋在杜雪怀的胸口,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了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松开手的时候,杜雪怀胸前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让她忍不住想起有次他给雪球换尿布,刚刚脱下尿布,就被雪球撅起小JJ尿了满身的情景。

这么一想,嘴角竟忍不住一勾,笑出了声来。

杜雪怀很少跟女人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从来没有面对这种状况的经验,看到陆秀一会哭,一会笑,顿时僵在当场,不知所措。听到陆秀提醒,才想起要换掉身上的衣服。

时间已过立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湿答答的衣服这么继续穿下去,说不定会引起感冒的。

这天回到家中,陆秀仿佛有种飘在云端的感觉。成了《日落》最大的赢家不说,还拿到了杜雪怀送的戒指。虽然他从始至终都没说出那三个字,但他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望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陆秀兴奋地在床上直打滚。他是性无能又怎样,爱情又不一定非得要有肉体的融合。在她看来,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好上千倍百倍。

虽然很想一直戴着那枚戒指,但考虑一下,陆秀最终还是把它摘下来,找了根链子挂在了脖子上。没有求婚就想让人戴上婚戒,那家伙想得也太便宜了吧!

“daddy!”就在陆秀对着戒指不停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听到两个孩子那边传来雪球的声音。

她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过去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雪球,你刚刚说什么?”

“daddy!daddy!daddy!”雪球仿佛明白了陆秀的话,兴奋地挥着小手,大声重复着刚刚的词。

虽然发音还不太标准,听着有些像大地,但的确是daddy没错。自从上次去过照相馆,杜雪怀就一直不停在教雪球喊daddy,可惜小家伙不给面子,只会用哒哒回应。努力了一段时间,大概杜雪怀也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一脸郁闷地中止了教学。没想到等到他不教了,小家伙却反而学会了。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陆秀郁闷不已,她一直以为婴儿叫人一般都在一岁之后,之前看杜雪怀在那边做无用功,还暗暗嘲笑他在犯蠢。现在才意识到,真正犯蠢的人是自己。凭什么啊?自己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最先叫的竟然是莫名其妙的daddy!人家不过只是给他换了几张尿布,自己才是半夜起来给他喂奶的人啊!想到这点,陆秀顿时无限哀伤。

“雪球,雪球,叫mommy!”

“daddy!”

“叫mommy!”

“daddy!”

“嘤嘤嘤……”

第60章 (二更)

以后的几天里,陆秀连百乐门也不去了,留在家里专心致志教导雪球喊mommy。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心理作祟,她根本没办法接受杜雪怀赶在她前面听到雪球的这声daddy。总有种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被人窃取了革命成果的诡异感觉。

“叫mommy!”

“daddy!”

“不会叫mommy,那叫麻麻也可以啊!”

“麻麻麻麻麻……”

“没这么多麻,麻麻!”

“麻麻麻麻麻……咯咯咯……”

……

可惜,特训的效果明显不怎么样。想到杜雪怀可是努力了将近一个月才出的成果,陆秀并没有放弃,每天对着雪球不停念那两个字。搞到后来,只要她一凑近雪球朝他做口型,小家伙就不停咯咯直笑。

这臭小子显然把这当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现在两个小家伙一个四个月,一个六个月,胃口比之前好了不少,连陆秀还算充沛的奶汁都有些捉襟见肘,还好,两个孩子都已经能够吃辅食了,倒也没有出现粮食危机。

每天只要听到陆秀对着雪球说话,毛团也会开始跟着咿咿呀呀,还不停挥舞着小胳膊小腿,不知道是不是期待能够加入两人的对话。

连毛团都会咿咿呀呀了,雪球发育得当然更好,小家伙不仅学会了喊daddy,还学会了婴儿最强大的天赋技能,爬行。只要一找到机会,就会满地乱爬。自从学会了爬行,他能够探索的区域开始无限扩大。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势力范围之内最有趣的一件玩具——毛团。

每次只要陆秀把两个孩子放在同一张床上,没过多久就会发现,雪球已经爬到了毛团的身边,有时候趴在她身上舔她嘴唇上的奶渍,有时候抓着她的小手小脚又舔又啃,一边啃还一边咯咯直笑,幸亏他才刚刚开始长牙,不然,可怜的毛团肯定就不止被啃哭这么简单了。

要不是早知道婴儿是用嘴来探索世界的,陆秀说不定会以为自己生了个小食人族。有了几次经验之后,她再也不敢让他接近毛团了。对婴儿来说,两个月的发育差距果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啊!还好,女孩子发育比男孩子快,毛团也不是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日落》已经完美落幕,但上海滩上关于《日落》的消息并没有彻底消失。街头巷尾依然在热议着《日落》的剧情,报纸上时不时还能看到几篇《日落》的观后感。陆秀甚至还以子不语的名义收到了不少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

其中尤以弃妇团最为热情。林凤麟都能够堂而皇之地把《日出》拿出来,足以说明这个时代对男人抛妻弃子到底宽容到了什么程度。可惜,在这样一个由男人把持了话语权的时代,那些可怜被抛弃的原配们的声音根本就没人能够听得到。《日落》虽然残忍地把世间最残酷的真相毫无保留地送到了观众们的面前,却也无情地揭露了那些抛妻弃子的男人丑恶的嘴脸。可以说,是对不负责任的渣男的一次严正的审判。

当时演出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被触动了伤心事,当场在剧院内哭晕过去。

看着那一封封字迹或娟秀,或朴拙,文笔或优美,或幼稚,却无一不透着满腔诚挚的谢意的信,陆秀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们不少人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毫无保留地把那些面对身边的亲友时无法说出口的话一一告诉了她。

看过那些信,她才知道张瑞云的经历竟然还算不上最惨的。民国不少渣男简直刷新了她对人类的认知,看完那些信,她连着胸闷气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后来那些在报纸上力挺《日落》的文章都透着一股感同身受的味道。

最让她心颤的是一封地址为四马路会乐里的信。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灯区,是头等妓院长三堂子聚集之处。

上海的妓院分三等,长三、幺二、野鸡。前两种向工部局登记领取执照,还要定期检查身体,至于第三种,则是传说中的私娼。除此之外,还有花烟间、咸肉庄、咸水妹等等,名目繁多。甚至还有不少外国堂子,有日本人、高丽人、暹罗人之类的黄种人,也有以白俄人为主的白种人,混着英法美各种国籍,还有犹太人跟吉普赛人。

上海号称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不少女人的地狱,十里洋场看着光鲜亮丽,阴暗的角落里却到处都是红粉血泪,白骨骷髅,触目惊心。

陆秀虽然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些上海滩上的丑陋之处,却也在耳濡目染中听了不少相关的悲惨故事。她也是到最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把妻女卖入妓院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家人竟然是可以跟老鸨分账的。一想到这世上竟然真有人心安理得地躺在妻女的身上吸血,她就不止一次的恶心欲呕。

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封信。

长三堂子一般自称书寓,其中的妓女又称先生、校书,一般都有些水平,识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会一些吹拉弹唱的功夫。既然是从那边来的信,自然不太可能像之前的有些信一样白字连篇。打开信,里面的文字果然干净漂亮。

然而,清秀漂亮的文字包裹下的,却是一个凄厉丑陋的故事。写信的女子本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上学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穷学生。那位穷学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又有一张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嘴,涉世未深的小姐经不起诱惑,以为有情饮水饱,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跟那位同学私奔了。开始,因为小姐多少还带了点私房钱,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可惜,后来渐渐坐吃山空,原本甜言蜜语的丈夫便渐渐开始露出了丑恶的嘴脸,恶语相向不说,有时候甚至还会拳脚相加。此时妻子已经没了退路,只能默默忍受。原以为儿子出生之后会好些,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更可怕的是,那男人后来竟然染上了鸦片,把原本就不富裕的家败得家徒四壁。为了筹措烟资,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甚至逼着妻子回去找娘家求助。

为了儿子,妻子只能无奈回到了娘家,才知道母亲竟然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过世了。父亲已经续了弦,甚至还有了一个儿子。她在这种时候出现,自然讨不到半点好处,非但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受了一通羞辱,从父亲手里拿到了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

这个故事简直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这个故事里的卓文君纵然有当垆卖酒的勇气,她的父亲却不是卓王孙。司马相如见一夜暴富的希望落空,毅然决定榨干可怜的卓文君的最后一丝价值,竟将她卖入了妓院。

妻子原本想一死了之,无奈儿子年幼,一旦她不在人世,跟着那样的父亲,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未来,只能咬着牙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血肉养活那只吸血鬼。

她是陪客人看戏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日落》的,看完哭得肝颤寸断,哭完原本打算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当成性命一样的儿子竟然生病死了,听邻里说,竟是因为高烧不退,无人照顾才死的。死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竟然正拿着他母亲的卖肉钱,在烟馆吞云吐雾。要不是邻居阿婆挂念这个可怜的孩子,进去看了一眼,说不定连尸体烂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说完自己的悲惨经历,女子忽然话锋一转。说她满腔怨忿,却苦于人微言轻,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感谢子不语先生替她道出了像她这样的苦命人的苦楚。

“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明。如今小儿已死,我再也没有苟活于人世的理由了。死前很幸运能看到像《日落》这样的好剧,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子不语先生这样对我这样的人怀着同情与善意之心的好人。先生这样的好人必定会福寿双全,儿孙满堂!

再次郑重拜谢!

云明月绝笔”

还以为这封信只是跟之前的那些信一样倒一倒苦水,没想到竟然是一封绝笔信,看完信,陆秀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上面的时候,寄信的日子就在昨天,当即夺门而出,也顾不得合不合适,去百乐门叫上张汉声就直奔会乐里。

听陆秀说出目的地后,张汉声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嫂子之前喊他一起去舞厅已经够震撼了,没想到更震撼的还在后头,这一次,竟然直接喊他一起去逛堂子了。

正愣神间,陆秀已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拉着他上了车,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嫂子!嫂子!我们真的要去逛堂子吗?真的不必去跟我大哥说一声吗?”坐在副驾驶座上,张汉声整个人都懵了,表情恍如梦中。

“来不及了!”陆秀方向盘一打,车子便向着会乐里的方向疾驶而去。

杜雪怀平日里隐藏得太好,上海滩上级别不够的家伙都未必能够认出他,这种事情还是身为他小弟的张汉声更加好用。

第61章

车子开进会乐里,陆秀却有些犯了难。写信的女子明显死志已定,信上虽然标了会乐里的地址,却并没有具体到哪家堂子。

会乐里大大小小有近百家妓院,她虽然有心救人,一时间却也难以在那么多家妓院里面找到人。她现在只有祈祷云明月这个名字是真名了,不然,真的只能是大海捞针了。

想到妓院一般会找场面上吃得开的流氓混混做撑头,陆秀停下车,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张汉声。原以为杜雪怀对这一行深恶痛绝,肯定不允许小弟跟这行的人有太多瓜葛,没想到,张汉声听完,竟然拍着胸脯保证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替她把人找出来。

只见他随意走进了一家大门,跟着老鸨打了声招呼,接着便有几名流氓混混模样的男子诚惶诚恐地赶了过来。一番陆秀听不懂的奇怪暗语切口之后,张汉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走吧!人在一品楼。”

虽然早知道杜雪怀跟他那帮小弟是有着通天手段的,但这么简单就把人找到,也太夸张了吧!

“看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管是干哪行的,只要是帮内的兄弟,都得卖我大哥几分面子。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这种地方找人,问看场子的撑头准没错。别说打听个把妓女了,就算想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陆秀愕然,只能一脸佩服地朝张汉声竖了竖大拇指。

救人如救火,两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品楼。这样的高级妓院规矩大得很,一般只接待熟客,生人想要见妓女一面甚至还得有熟客牵头。看到他们两个闯进来,鸨母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家的客人,虽是一男一女,看两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过来自卖的,立刻一脸不耐烦地想往外赶人。直到张汉声跟之前一样说出那番切口,才脸色一变,郑重其事地两人迎进了门去。

之前那几个兄弟给的消息十分准确,一品楼的确有位姑娘名叫云明月。

陆秀点了名要她下来陪客,鸨母却说她告了假,回家去了。这位鸨母跟陆秀印象中笑里藏刀,阴险狡诈的电视剧固定形象不同,不过三十开外,长得也端庄秀气,比起妓院的老鸨,反而让人想起养尊处优的富太太。果然人不可貌相。

提到云明月,鸨母一脸的叹息,先是夸赞了一番她的人品才学,然后便满怀感慨地说起了她的悲惨经历。

陆秀一对照,竟发现跟信上的内容大部分都相符,立刻确定这个云明月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急忙向鸨母问明了云明月的家庭住址,拉起张汉声就走。

这个时代高等妓院的妓女跟鸨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像后世影视剧中那么千篇一律,当红的女先生可是妓院的摇钱树,鸨母轻易不敢得罪,加上云明月的丈夫也跟她一起享受着利益的分润,所以她才能放心大胆地把人放回家去。

陆秀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收到的那封绝笔信,目送着二人离开的时候,鸨母满脸的疑惑。死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海滩上每天都有女人因为沦落风尘而寻死觅活,但真正能死成的,却屈指可数。

云明月虽然失去了儿子,但鸨母依然不认为她会寻死。在她看来,她不过是伤心过度,需要有段时间调整罢了,调整完毕依然得乖乖回到一品楼来继续接客。会乐里有很多女人的遭遇比云明月还惨,哭过,骂过之后,哪一个最后不是乖乖认了命?

陆秀跟她的看法却截然相反,如果云明月留在一品楼,可能还有回转的机会,但一旦回了家,就说明她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寻死。这种时候回家,分明是想跟过去做最后的告别!哦,不对,还有可能是想向渣男复仇!同为母亲,将心比心,如果有人用这种方式作践死了她的雪球,陆秀发誓,她肯定会把那人碎尸万段!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陆秀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她拉着张汉声上车,再度一脚油门踩到了底。情急之下,她的车技已经足够媲美杜雪怀,一路横冲直撞,险象环生。还好,这个时代的行人对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纷纷主动避让,倒是有惊无险。

好不容易找到云明月的家,没想到竟然又扑了个空。陆秀去问了邻居阿婆才知道,云明月竟然已经杀上烟馆,找她丈夫去了。

意识到担心的事情很快就会成为现实,陆秀又是一阵风驰电掣。

自上海开埠以来,烟毒贻害甚广,烟馆林立,星罗棋布。就连妓院之一的花烟间,原本就是以卖烟土为主,后来烟土才慢慢退居其次。因为当局禁烟不力,鸦片贸易又获利颇丰,各路军阀、流氓争相染指,官商勾结,越禁反而越加变本加厉。

其中尤以菜市街两旁弄堂为最盛。不少人看中了这边前门公共租界,后门法租界的便利条件,纷纷在此地开设烟馆。每到夜晚乌烟瘴气,繁华程度一点不输身为红灯区的会乐里。

跟会乐里不同,烟馆的营业时间并没有明显的早晚差异。虽是白天,同样热闹非凡,站在门外,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为了救人,陆秀强忍着不适,循着之前邻居阿婆的指点进了其中一家烟馆。烟馆倒是没有长三堂子那么大的规矩,两人进去的时候没有受到丝毫阻拦。反而有小二殷勤地递上了茶水和公用的烟枪,闻着烟枪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陆秀差一点当场吐出来。

别说碰烟枪了,连茶水她都没勇气去接,天知道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

看二人一点不像是上门照顾生意的,顿时有几名男子神色不善地围了过来。还好有张汉声在,几个手势,几句切口,几人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得知两人是过来寻人的,甚至还有伶俐的主动在前面引了路。

看来云明月的那个渣夫靠着她的卖肉钱过得还不错,这家烟馆装饰雅致,陈设考究,墙上甚至还挂着不知真假的名人字画,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要不是一路走来都能看到有瘾君子躺在一张张烟榻上吞云吐雾,陆秀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声哥你找王赖皮做什么?那种为了一口烟,连老婆都卖到堂子里的人,怎么值得您屈尊降贵?”

张汉声看看陆秀,不说话。

陆秀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杀鸡用牛刀了。张汉声在她眼里是小弟,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了不得的boss级人物了。但既然人都已经被拉来了,当然不可能现在让他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使用他这把牛刀。

云明月的渣夫果然不知道廉耻为何物,拿着那样血淋淋的钱,竟然还好意思进烟馆的雅间。陆秀一行人找到他的时候,他竟然正倚在烟榻上,跟一位美貌女子打情骂俏,甚至还眼神迷离地将一只手伸进了对方的衣襟内。女子欲拒还迎,满目含春。

云明月刚刚被他害死了儿子,打死也不可能是这种做派。白痴都能猜到两人的关系了。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烟妓。

用老婆的卖肉钱抽大烟也就算了,竟然还……

世界观再度被刷新,陆秀当时就一口气没喘上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看到渣夫还好好的活着,陆秀跟着又松了一口气。既然他没死,那云明月应该也还没事。

“明月姐呢?”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云明月,邻居阿婆明明说了她来找渣夫了,怎么会没碰见人?陆秀根本没想到是因为自己开车太快,把原本正在路上的云明月甩到了后头。

“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此时那男人终于抬起了头,一脸的愠怒。果然不愧是能够成功拐骗到富家千金的男人,这家伙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如果忽略掉那一脸倦怠的烟容,跟被大烟掏空了的枯槁身材,绝对算得上是难得的美男子。

“喂!怎么说话的,这是声哥,放尊重点!”身为boss就是好,陆秀跟张汉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把两人引至雅间门口的那名男子已经走进门来,怒气冲冲地呵斥道。

那渣夫看到那名男子的脸,竟在瞬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神色,忙不迭地从烟榻上滚了下来,跟男子打招呼。甚至还恭恭敬敬地给陆秀二人赔了不是,变脸之快,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想想也是,能够骗动富家千金跟自己私奔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朱横那样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对比之后,陆秀才意识到像朱横那样干净清透,一眼就能看透的性子,在这样的世界是多么可贵。

陆秀原本是奔着阻止一桩惨剧而来,没想到却只欣赏到了一出渣夫用妻子的卖肉钱抽大烟还嫖娼的好戏。望着眼前这令人恶心欲呕的景象,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名身材娇小,容貌清丽的女子忽然悄无声息地闪入了屋内。女子虽然打扮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但那微肿的双眼,跟失焦的眼神还是充分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

几乎就在看到女子的那一瞬,陆秀便已认定了她就是云明月。那种失去了一切,万念俱灰的眼神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演得出来的。

云明月一进门便如寻仇的恶鬼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渣夫的脸,那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仿佛一团火焰,随时会把眼前的一切化为灰烬。

明明身材娇小,又长了一张江南女子温婉可人的脸,此刻的她却仿佛一只从地狱里爬回来,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恶鬼,只是站在那里,便令在场所有人油然而生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第62章 (二更)

犹如索命恶鬼般死死盯着渣夫看了半天,云明月才猛然间意识到雅间内竟然站了这么多人。她吃了一惊,气势顿时一弱。

“声哥!带她走!”陆秀急忙趁机朝张汉声大喊。

听到她的话,张汉声点点头,用最快的速度朝云明月猛扑了过去。

意识到不对,云明月猛地从怀里拔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怒指张汉声:“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张汉声虽然身手了得,但也不敢跟手持利刃的人硬来,当即缓缓向后退去。

趁着这个机会,云明月竟然深吸一口气,挥着匕首就朝渣夫所在的方向猛刺了过去。她果然已经不打算全身而退了,根本就不在乎在场有这么多围观群众。

生死危机之下,渣夫虽然早已被烟毒掏空了身体,但依然爆发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竟然后退一步,拉过了身旁的烟妓做挡箭牌。

云明月虽然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总算一丝理智尚存,并不打算伤害无辜,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收手。匕首擦着烟妓的胳膊划过,在衣服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她自己也因为这一击的惯性重重扑倒在了烟榻上。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那烟妓此时才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胳膊惊声尖叫,就算意识到只不过划破了衣服,那尖叫声也没有半点要消停下来的意思,“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