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此,她还是挂着脸上的笑,看着他,“您可来了。”

汪永昭看她一眼,轻“嗯”了一声。

“可着饭了?”张小碗浅笑着问。

“未曾。”

“我给您去做点?”

“我这便就去。”张小碗朝他福了福身,这便退下去了那灶房。

这厢,汪永昭坐在椅子上,看着那说得几句话就走的妇人消失的背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算是回来了。

汪永昭花了三个月,亲自领头带了人,才把有关豫州雷家事的相关人员全部赶尽杀绝,又把那赵大强叫人带了出来,盯着人教训了他一顿,□了几翻才把人放了回去。

三个月,几千里来回奔波,杀人灭口十余人,托暗线在暗处打点,总算是把雷家事的余波给掩了下去。

那赵大强,竟屑想着攀附他复仇,可这人敢想,汪永昭也有法子惩得他服服帖帖了。

一开始,他本想把他上缴上方的状纸焚毁,便要了这小子的狗命,但思及那妇人对她那些没用的弟弟妹妹的疼爱,他还是选择了大费周章把涉及雷家事的人全部杀了,留了他一条命,没让她那妹妹当寡妇。

回来后,汪永昭一松懈,没得一天就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他这边病了,汪永昭的那几个心腹也是上吐下泄不止。

请来大夫一看,汪永昭这是旧疼复发引起的高烧,那边几位是吃坏了肚子。

张小碗叫来江小山一问,才问出大公子最近在外面办事。

闻言,张小碗挺是诧异,“不是在家中歇息吗?”

她先前听得仆人来报,说是汪永昭要在家中住得几月,她还以为是陪着姨娘又陪出了感情,便不来了。

“是如此,”江小山探探身,在她身边轻轻地说该他说的话,“实情也是大公子在家中日日修身养性,今日出得来了,才回您这。”

江小山一直在家中陪着假大公子作戏,今日也是三个多月来,头一次回到叶片子村,哪想,回来刚在府中露了个脸的大公子一过来,刚睡一晚就病了,想来也是在外操劳得很了。

“您还有事?”江小山说罢,也不敢再说得太多,便躬身问。

“去吧。”张小碗没再多问,等回头给汪永昭拭身时注意看了看他身上,没看得有什么新的伤痕,依旧是以前看过的旧伤,只是大腿两侧一片深红,想来是长途骑马骑的。

她便也不再多想,照顾得了两日,汪永昭便也好了,再请来大夫请时,他也请那大夫探了她的脉。

得知她身体康健,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年九月末,是小老虎的十四岁生辰,那天张小碗一大早做了一锅长寿面,凡是宅中之人都有一碗,小老虎的那碗先是放在她的面前,等她看着吃完,便把她孩儿的那一碗放在了他的房中。

汪怀善的睡房还是那般干净,跟他走时一般,这天晚上张小碗睡在他的榻上,但半夜就被汪永昭抱了回去。

可能思念太甚,这夜张小碗格外软弱,在汪永昭的怀里哭着说她很想念她的小老虎…

汪永昭容她哭,待她哭过后,拿过帕子擦她的脸,淡淡地说,“过不得两年,他就回来了。”

“两年?”张小碗念着这两字有点傻。

“他会没事。”汪永昭不再多说,给她盖好了被子,下床换了里衣,便上了床抱了她入睡。

这一年年底,张小碗怀孕,大夫这边刚诊出喜脉,汪永昭这边却又出了事。

宫中来人宣他入宫。

闲赋在家又一年的汪永昭又得再次入宫,这次入宫前,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平静,朝夕与他相对的张小碗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了几许嗜血的冷酷,饶是她这个夜夜睡在他身边枕边人看得也有些许胆战心惊。

汪永昭这次把他的心腹留给了张小碗,在走之前,在房内急步来回走了几趟的他终把袖中的短匕给了张小碗,交待她,“只要没见到小山,你就不用动此刀,待见到他了,你便带着我们的孩子来见我吧。”

张小碗已被他藏着残酷的眉眼惊过,这时已经镇定了下来,听后便点了点头。

“你知?”汪永昭看得她直接点头,微怔了一下,便问。

“我知,我会带着他来地下见你。”张小碗朝他笑了笑。

汪永昭便松了紧拢的眉,嘴角带笑,领了他的人离了宅子。

张小碗送他到门口,待他走后,她摸了摸肚子,苦笑了起来。

带他去死?她又能哪可能做到,没瞧得她那还在打仗的孩儿一眼,她不可能去死,她也不愿意死。

他们活不下去是他们的事,她要活下去。

当晚,汪永昭未回,张小碗送出去了一封信,便安心地坐在家中擦箭。

她的弓箭许久未用了,她拉开弦时稍有点吃力,她在院中试了好几道,才渐渐找回了点感觉。

第二日,汪府来人相请,张小碗便带着人回了汪府,看着那乱成一团麻的汪府,当下她什么话也未说,拿起箭射向了其中哭得最为天崩地裂的那个。

那箭穿过了那奴仆的脑袋,射向了空中,直直插向了墙,当抵达墙面,箭头微微□了半根箭头,在空气中上下抖动,向下滴落那来不及滴下的残血。

汪府便如此静了下来,张小碗便张了口,“谁还给我哭半声听听?”

当天,宫外有人口口相传皇帝要诛汪家的九族,这事吓得汪家不轻,很多与汪家沾亲带故的人都来总兵府哭丧。

张小碗便安排着他们坐在堂屋相互哭,也不着急。

汪杜氏却甚是着急,对着张小碗哭了好几回,张小碗再冷静,也还是忍她不得了,她对汪杜氏也是仁至义尽,可汪杜氏明显与她不对盘,几次都不给她脸。

上次她为丽姨娘当着她的面哭,她也随得了这女人去,可现在这当口,她这掌家夫人不忙着处置家中的事,到她面前哭成一团是作甚?

张小碗这就叫阿杉把前院安抚客人的汪永安叫来,当着他的面,抽了汪杜氏一记耳光,随即转头就对汪永安淡淡地说,“大嫂眼拙,替你作主娶了这么个太能哭的,等事情平息后,你要是不满意,休了她再另娶就是。”

这厢,汪杜氏惊得忘了哭了,失了七魂六魄般地呆看着张小碗,待张小碗转过头,朝汪余氏说话时,她才一把跪下了地,抱住了张小碗的腿哀喊。

张小碗未理会她,朝汪余氏道,“你要是做得,这个家便你当,但你要想好了,要是做得跟这二夫人一样蠢,我也饶不了你。”

“弟媳领命,请大嫂放心。”汪余氏款款朝着张小碗一福,眼睛冷静地扫过汪杜氏,朝着张小碗浅浅一笑。

“去吧,先下去安排家中琐事,大公子还没死,让大伙别先忙着为他哭丧,待他与我死了再哭也不迟。”张小碗淡淡说完,便去了汪观琪的房中,喂了他吃了药,便坐在他身边做起了带来的针线活。

“你不怕?”榻上,汪观琪闭着浊眼问道。

“怕甚?”张小碗不在意地随口说了一句,一针一针地绣着她很快就要出来的小孩的衣裳。

她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不是真生得出来,但能为他做的,她都会去做。

永延四年末,皇帝暴毙于宫中,内侍持诏特诏天下,令其长子,十岁的刘珑继位。

宫里传来丧钟后,各佛寺长老和尚入宫奔丧,与此同时,汪永昭带着他的部下撤离皇宫,在偏殿侧门遇上了那国舅爷,当今的兵部尚书凌兰。

他朝凌兰弯腰躬身行礼,凌兰瞄他一眼,自带随从快步进入了殿门。

待他完全消失后,汪永昭才抬起了腰,转头便走。

现今的皇宫,是属于皇后与国舅爷的凌家了,汪永昭也不恋栈,自当回去当他逍遥的二品总兵。

他暂且助凌家得一个天下,凌家容他汪家安宁,对此现状,汪永昭也是满意的。

他奔赴家中,刚下门,就见得了他汪家的一家子人,扫过这些人一眼,他去了老父的房中给他磕了头,给他道了声无碍。

待跟了仆人去了那妇人所住的房间,见得她,她便也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来了?”

汪永昭瞧得她一笑,便回过了头,去换他身上的血衣。

汪永昭的这一战,张小碗不知他手上沾了多少的血,但五日之内,她在汪家亲手杀了三人。

这三人都是隐在汪家的探子,汪观琪还病卧床榻,汪永安带着两个弟弟在接管前院,便只有她在后院对着这群兴风作浪的人,在他们闹得没边之际,一箭射了他们的头。

不管这几日汪家情势如何,汪家稳住了,等到了汪永昭的回来。

汪永昭换了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汪家,当日,汪家仆人被卖去娼坊的八人,拿刀宰了的有十三人。

二日,总兵府正式由四夫人汪余氏接管汪家,汪永昭携了张小碗离了那血光漫天的汪府,回了叶片子村养胎。

张小碗终是动了胎气,卧床半月才保住了胎,等身体稍一好点,害喜的症状铺天盖地而来,吃也吃不得,每天都昏昏沉沉,睡也是不睡不好,待还没熬过这关口,这旧的一年就又过去了,过年那天,她都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待到她能下地稍稍行动,已是这年的四月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了五个月,她每日还是睡的时间多,吃的东西少,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每天逼得自己吃下饭食,清醒时分也会下地多走几圈,哪怕为此会累得她筋骨都疼。

过得一月,大夫再来探诊,愣是惊讶,他本以为,这孩子再怎么保,也是保不住的。

看得大夫惊讶的眼,汪永昭却微微笑了起来,把张小碗探脉的那只手握到自己手中,对说过话的大夫淡淡地说,“如此便无事了,劳你过来一趟了,小山,送大夫出去。”

大夫走后,汪永昭便把张小碗的两只手都合在了手心,亲吻了一下她的脸,对她很是得意地说,“我汪永昭的孩子,谁夺得了去?”

躺在床上的张小碗微微笑着,伸出手,轻拂过了他面前垂下的发。

待没得多时,待汪永昭与她说罢几句话后,她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她肚子里的孩子似要把她的能量吸干,而他的父亲,却非要他生下来。

张小碗只有念及她那在远方的孩子,才觉得自己一定会活下来。

饶是汪永昭看得精细,张小碗的这个孩子还是提前了几天生了下来,孩子健康出生,张小碗却是九死一生。

她在房内血崩不止,房外,汪永昭差一点掐死给大夫背药箱的小徒弟。

这一年九月,汪永昭的第四子,张小碗的第二个儿子汪怀慕百日时,张小碗还不能下床,白间睁开眼睛的时候甚少,有时唤她都唤不醒来。

她日渐枯萎,这日汪永昭强自把她弄醒,告知她,只要她好起来能下地,他便带了她的小老虎回来。

如此才又激得昏沉的张小碗探得一线生机,就算眼睛都睁不太开,她也日日吞咽那苦得味蕾都能僵化的药汁,恶心得吐了,又强自再灌一碗下去,硬是如此才在这年的过年前下了地,重新活了下来。

待到她能下地,这才把眼前的汪永昭看了个清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汪永昭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白发,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却沉稳得深不可测了。

“你怎地不走?”这夜,张小碗看着身边的男人问。

“怎走?走去哪?”汪永昭回了她一句,便转过头,看着他们榻边小床上的小儿,目光柔和,“待你力气恢复了,你抱抱他,他长得跟你甚为相似。”

“是吗?”张小碗也探起了身,就她的身势,她看不到他的样子,但看得了他身上穿的那件袄裳,是她为他做的。

“嗯,一样。”汪永昭拉下她,给她盖好被子,掖紧边角,便抱了她的腰,与她说道,“今年过年我们回汪府过,你带着他给祖宗磕几个头,谢他们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嗯。”张小碗轻应了一声,没得几时便又睡了过去。

汪永昭在油灯下看了她好几眼,才把油灯灭了。

半夜小孩哭闹,汪永昭抱了他出门,交给了奶娘,才发现张小碗已经醒了,手抓着被子怔怔地看着他。

“似是过去很多年了一般。”那妇人看着他,眼里有着深深的疲倦。

“大夫说你被血气惊了魂,这几个月的日子要过得比别人的久,现在回过神来了,就不碍事了。”汪永昭淡笑着扶了她躺下,把油灯挑亮了一些,端到床边放下。

他随之睡了进来,半抱着张小碗的肩,与她说道,“家中的事都是小山帮着温婆子在管,管成了一团糟,你歇得几天就把家中的事处理一翻,我们要在大年那天进府。”

“好。”张小碗轻应了一声。

“还有一事…”汪永昭沉吟了一下。

“娘亲腿脚好了许多,今年会接回家中来过年,你与四弟妹安排一下,看要如何照看她。”

“夫君,”张小碗叫完,苦笑了一下,“您这是让我想睡都睡不着了。”

汪永昭闻罢冷嗤了一声,随即又笑了起来,低头看着她道,“你会处置好的,有什么是你捱不过去的?”

张小碗在床上昏睡的这段时日,只要怀慕不哭闹,汪永昭便把他搁置在张小碗的身边,说来张小碗没怎么抱过他,却与得她这小儿也甚是熟敛,四个月的怀慕到她手上也不哭闹,会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

张小碗再仔细瞧瞧他,看出他与她其实没几分相似的,这儿尽管不像他的哥哥一样与他的父亲长得完全一样,但也是有七分肖似他的父亲的。

“我看还是像您。”张小碗这日早间把孩子看得仔细后,便把孩儿放回了汪永昭的手中。

“说了像你。”汪永昭接过怀慕,他刚开得口,怀慕便朝他笑了起来,还朝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汪永昭瞧得微笑了起来,低头拿着鼻子碰了碰他儿的鼻子,才抬得头来对端正坐在椅子上的张小碗道,“这眼睛像你。”

张小碗又探过眼去看得几眼,瞧得确也是有一点像的,但还是说,“他还是太小了,待长得大点再看。”

这时奶娘进来抱了孩子去喂奶,汪永昭看得他走罢,转头对她道,“你家中之人已经来了几趟了,怕惊了你,就没让他们见,你要是想见,我这几日就派人过来接了他们过来这边过年,等到府里的年一过,你就回来让他们陪得你住几天。”

张小碗微怔了一下,便点了头。

汪永昭言出必行,在张小碗这白日慢悠悠地处理了半日家事后,便真派了亲兵去接人,等把张家人接回来。

这日夕间张家人一到,张家的张小宝就扯着噪子对着他大姐嚎哭。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得他大姐了,外面有话在说,说他大姐杀了人中了邪,魂早被阎王爷夺走了,活着也只是个空壳子。

张家有了张小宝这个大噪门领头,个个都掉了泪,哭得汪永昭都拍了桌子,骂道,“带你们过来是让她欢喜的,你们一个个哭着给她找什么晦气?都给我闭嘴!”

他大吼完毕,张家的人就闭了嘴,张小碗只得笑着出来打圆场,温声安排了家中的老仆带着家里人去他们的房间把包袱放好,再洗漱一翻,就出来吃得晚腾。

张小碗只陪得她家里人吃了一顿饭,隔日就是大年三十,就又得带着怀慕跟着汪永昭回那总兵府。

在那马车上,见得张小碗微拢了眉,汪永昭便低下了头,在她耳边轻轻耳语,“靖王已快攻入夏朝朝都,待再等上半年,京都群臣反凌家之时,就是他们返兵之日,你莫要着急,很快你就能见得了他了。”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张小碗一眼。

汪永昭先行下了马车,扶了抱着孩儿的张小碗下来,汪府门口,汪永安领着一干人等迎了他们。

“去见爹娘。”汪永昭免了他们的礼,把怀慕抱回了手上。

“大嫂,可要奶娘来伺候?”汪余氏这时几步走到张小碗的手边,轻声地说了一句。

张小碗闻言微笑了一下,偏过头看了汪余氏一眼,淡笑道,“先没必要,劳你费心了。”

“大嫂吉祥。”汪余氏见她开了,便抿嘴唇,微微一笑,便又退了下去。

张小碗便回头,当着汪家那几兄弟和奴才们的面,对汪永昭微笑着说,“四弟妹知礼得很。”

汪永昭闻言“嗯”了一声,转头对汪永重说,“你媳妇管家辛苦了,回头你去库房支三百两银子,给她打几件手饰头饰。”

汪永重躬身拱手,“谢大哥,谢大嫂。”

汪永昭看他一眼,便不再赘言,领着张小碗去了汪观琪的院子。

汪观琪与汪韩氏早候在院子堂屋,张小碗微低着头跟着汪永昭磕了头,便听汪韩氏的声音欣喜地说,“昭儿,你怀中可是我的小孙儿怀慕?”

“快抱来给我瞧瞧。”

“是。”汪永昭抱着孩子起来,见张小碗还在跪着,便看了看他母亲。

汪韩氏只是笑看着他怀中的孩子,眼睛转都没转一下。

汪永昭笑了一笑,“娘,叫小碗起来吧,她身子骨不好。”

汪韩氏听得这话,笑容便冷了下来,那伸出手欲要抱孩的儿也缩了回去,她顿了一会,又转头瞥到了汪观琪不悦看着她的眼神,心里顿时一紧,便开口笑着说,“大儿媳妇快快请起,你这跪下着干甚?瞧得你现在,就给我跪上一会,我这儿子啊,就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说罢,拿着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

张小碗遂即站了起来,抬眼看那笑得花枝乱颤的老女人一眼,便闷不吭声地站在了汪永昭的身边。

汪永昭看她一眼,未语,抱孩子朝汪韩氏走进了几步,抱着怀慕让她看了看。

“让祖母抱抱吧。”汪韩氏又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