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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行。”敖之今笑了起来,“不拦你,多少畜生也不够死的啊,这好歹是皇子府门前,可不能给二殿下添麻烦。”

“嗯,我记住了。”

“你小子要是以后没了大哥我,可咋办啊,哈哈。”

敖之昔的眼神变得有些惭愧,低声回答道:“我会好好保护大哥的。”

楚道石第二天再来到幽馆时,岳歧锋没在一楼,但他刚从楼上的窗子里看见,就一溜烟地跑了下来。等跑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缩着手,不肯接楚道石拿给他的礼物:“我还没洗手呢!”

楚道石有点儿纳闷:“至于这么隆重嘛?”

岳歧锋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还没干哪。”

比常人小一圈的白皙双手上,沾满了墨迹。楚道石也笑了:“快去洗了,又有好吃的。”

岳歧锋把楚道石引到阁子间里:“你先坐下,我的回礼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拿出来见人。”说着,忙不迭地跑去洗了手,又跑回来。楚道石笑着问:“是送给我的画吗?”

“嘿嘿。”岳歧锋搔了搔头,“我只能送这个了。”

“我很喜欢啊,多谢了。”楚道石说罢,把袖子里揣着的白色瓷盒拿出来,“府里赏赐的蜂巢,能把人甜晕过去,我吃不了这个。”

岳歧锋的眼睛瞪得溜圆:“蜂巢?那也能吃?”

“里面还有一些蜂蜡,吃的时候咬不动就吐出来,其他的都没问题。”

二十五岁的甜食爱好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蜂巢送到嘴里,第一口又差点儿掉眼泪,哽噎着说:“太……太好吃了……”

楚道石看着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怎么会!?这个甜度,刚刚好!”

可是吃了一口,岳歧锋就不吃了,他把瓷盒慎重地盖起来,揣在怀里:“楚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要每天沐浴更衣完毕后,才吃一口。”

楚道石真被他逗乐了:“你再给它上炷香好了,全齐。”

“好啊。”岳歧锋笑着答应了,随后问道,“楚兄你今天来是……?”

“上次光顾着聊天,书忘了借。”

“我都给你包好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你。”

“哦?”楚道石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看什么书啊?”

“这太简单了。”岳歧锋摩挲着怀中的“至宝”说道,“我深谙此道,你回去看了,不喜欢的话尽管找我来,我倒立一天给你看。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

“你难道把幽馆这么多书都吃透了?”

岳岐锋听到这句话,笑容僵了一下,但旋即又接着微笑下去:“我倒希望这辈子吃书为生,可惜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蜜饯啊!”

楚道石大笑:“有理!改日你挑些义理之辩的书,在里面抹点儿蜜饯,给蠹虫们改善改善,拜托它们把这些干瘪无味的东西都吃掉吧!”

岳岐锋作出一副苦相:“终日吃糟烂的书页还不够,你还勾引人家吃这些枯燥的东西,人性何在啊!”

“你身为书吏,倒为死敌说话,胆子不小嘛!”

“你去告诉素王好了,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养脉望呢,如果他再不命人筹集樟脑给我们的话。”

“你也知道啊!”

两人笑得声震满室,良久才一揖而别。

楚道石把书拿回去之后,果然,全部命中,都是他最喜好的类型。秘术士赞叹了一声,又打开岳歧锋送给他的画:

是一幅《晨起倚窗望暖阁外静山无音》。

中等大小的画轴,满满地挤满了由墨汁泼洒而成的淋漓山水,画面右下角的小阁子中,怅然远望的人也只得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线水迹忽隐忽现地从压迫性的群山中蜿蜒而出,气韵绵长。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气氛,从画面中像潮水一样喷涌了出来。

甚至连题款都只能缩在最上面的边角中,笔锋枯瘦,笔画之间连接的地方像被人用力地向两面拉扯,写着:楚兄一览。

没有诗,更没有其他,装裱自然也是没有。住在幽馆阴暗的阁楼里面的岳歧锋,就只能为自己的画做到这些了。楚道石很郑重地把画卷起来,决心第二天去找人好好装裱一下。

就悬挂在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楚道石下了决心。

第三章

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楚道石在白徵明府里忽然变成了甜食的热烈拥护者,白徵明和甄旻以及厘于期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五皇子说,他每次看到楚道石一脸严肃地把五彩缤纷的甜食收好带走,就浑身觉得不自在。甄旻的意见是楚道石终于有了人的气味,而厘于期的评价是:天启要毁灭了吗?不过说归说,既然他喜欢,白徵明和甄旻就下意识地支持,虽然厘于期还是风凉话多多,但是那两个人兴致可是无比高涨,难得楚道石终于有了跟他们同调的行为,于是几乎每天都要摆一大桌子放在那里随便吃。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楚道石张嘴,他只是默默地把他的那份统统卷起来带走。这些甜食的流向,毫无疑问,都到了岳歧锋的肚子里。岳歧锋的回礼通常都是自己的画,后来渐渐多了,竟然贴了满墙。楚道石知道自己这方面欣赏水平有限,但是每天早上睁眼,看到气势磅礴的山水充溢目中,也觉得风生两袖,神清气爽。而从此,跟岳歧锋的友谊,也一天天深厚起来。

在楚道石所有的圈子中,岳歧锋既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是跋扈的同僚,更非有求于己的趋炎附势者,他只是在书馆中画画的小吏。他们每天的谈话,只限于花草山水,随时拱手而去,偶尔结伴同游,一方兴尽,另一方也不加挽留。楚道石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只有岳歧锋是自己的朋友,而白徵明,则从来不是,至于厘于期,他也许该归入“对头”的范畴。

他猜得不错。这样的轻松日子没过多久,厘于期果然有一天忍不住挖苦道:“这么多甜食,你是不是在外面送小娘儿的啊?”

白徵明和甄旻马上凑过来,两眼放光。楚道石露出一丝冷笑,马上反击:“除了小娘儿,你不知道别的了吗?”

厘于期不甘示弱:“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书呆子,也来指责我吗?”

“一堆酒肉朋友,不要也罢。”

“那也总强过孤家寡人!”

“我可没说过要陪着你打光棍,花花公子!”

“对自己的女人缘心虚了?”

“只有你才会为那种无聊的东西天天操心吧!”

……

……

白徵明困惑地问甄旻:“我说……他们俩在吵什么?”

后者捻着自己的一绺红发,望天说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果然很深奥,女人不懂。”

“我也是男人啊,为什么还是听不懂?”

“你掺和进去的话,那你们中间就一个明白的都没有啦!”

几个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到凉亭外面有一阵骚动。有人在下面用很大的音量喊道:“快去报给五殿下知道!”

“五殿下正在纳凉,这种小事你们处理不就可以了吗?”

“这里面有五殿下的人!”

“旻郡主还在上面,你们不能进去!”

“莫大人随后就到,请让我们上去见五殿下!”

“那等莫大人来了再说!”

“已经到门口了!”

吵嚷声把闲适的气氛破坏殆尽,白徵明很不高兴地叫人过来问:“怎么了?”

经过几道传话,一个漂亮的小宫女气呼呼地进来回:“大理寺那帮傻瓜,非要跟您通报什么案件,又不说是怎么回事,连个人话都不会说!”

白徵明安抚她说:“好了好了,我去看看,带他们去前厅,这边桌上的吃食全归你们了。”说罢,他向甄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留下来,随即带着厘于期和楚道石直接赶赴前厅。

前厅这个地方,是白徵明其他的门客白日里聚集的场所,因为五皇子很不喜欢太空旷的客厅,所以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成了巨大的书房,中间空着的地方可以用来接待客人,要是碰上无聊或者烦人的应酬,也方便他随时神游四方,及时溜号。没有客人的时间,就全供给白徵明的门人们闲坐消遣,畅谈诗文书画琴棋花草,总之,除了有用的,什么都聊。而且四时常供美食甘露,不怕你聊不动,就怕你没的聊。如果白徵明有心情,就会过来参与,如果感到有些厌倦,他就在后面与至近之人相处。只要不是太重要的客人,白徵明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关键时刻还可以让他们陪聊,省掉自己不少力气。

大理寺的人上门,没什么特别的,就让自己手下人把他们打发了吧。白徵明这么想着。当他进来的时候,前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向他施礼。

客人的座位空着,但是在前面却站着一个身材结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的人,他没有穿官服,但是白徵明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莫大人?”

正是大理寺丞莫宇焱,那位当初很不幸地被白徵明胡闹一通,硬生生抢走死囚犯的正直官员。他现在死盯着跟在白徵明身后走进来的楚道石,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微微抽搐。楚道石不自觉地低着脑袋,没敢跟对方对眼神。

白徵明见是莫宇焱,也有些胆怯,但还是笑着准备客套,但是大理寺丞干脆地阻止了他这一企图:“有件事必须通告五殿下。”

听着这口气,白徵明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心虚,口气软了半截:“好说好说。”

“幽馆是您的治下吧?”

“不错。”

“那馆吏也应该受您的节制喽?”

“正是。”

“那就好说。”莫宇焱冷冰冰地转过身来,“请殿下允许我的一个手下进入前厅。”

白徵明心中此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快,但他按住性子,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出去将莫宇焱带来的人引进。来人五短身材,长相精悍,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轻便的短打装扮。莫宇焱指着他介绍道:“宇文晟,大理寺的捕快。”宇文晟向上施礼,但也没多说话,只是把身后还牵着的一个人推上前来。

看到这个人的长相时,前厅人们顿时一阵骚动。楚道石出于好奇,也抬头看了一眼,彻底被吓了一跳:

这个人身材不高,非常单薄,孩子气的面孔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还含着眼泪。楚道石几乎喊出声来:岳歧锋?

白徵明对岳歧锋倒是没什么印象,他困惑地看着,不知道莫宇焱什么意思。厘于期在后面提醒:“这就是那个喜欢画大幅傻乎乎的山水的。”

“哦!”白徵明这才想起来,问莫宇焱,“他怎么了?”

莫宇焱冲宇文晟点点头,后者谦卑地向上施礼,回答说:“小人接到密报,前往荡平黑市时,意外遇到此人,查获一些不堪之物。”

莫宇焱接着话茬往下说:“正要带往大理寺处置时,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幽馆馆吏,是您的人,而且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大理寺不敢轻率,决定还是送回请五殿下您酌情处理吧。”

“什么不堪之物?”

宇文晟恭敬地把身上包着的几卷画轴递了上来,白徵明展开一看,脸色马上变成青紫色,猛地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似乎拿到的是炭火。周围离得近的人看得很清楚,在露出来的画面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四肢纠缠在一起,摆出种种欢爱姿势。

莫宇焱见到白徵明失色,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本来,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平时抓了,教训两句也就放了。但是五殿下您手下的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怎能与粗鄙村夫相比?”

白徵明脸上像打翻了染缸,所有的颜色都出齐了。莫宇焱乘胜追击:“人先交还五殿下,万望以后严加管教。”岳歧锋在下面站着,一条胳膊被宇文晟拉着,只是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下面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用嫌恶的眼神注视他。而楚道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干着急没有办法,只有忍着听白徵明如何发落。

莫宇焱估摸着把五皇子也郁闷够了,这才凑过来,低声在白徵明耳边说了两句,五皇子的脸色立刻停止了变化,他一甩袖子,冲厘于期和楚道石一点头,直接离开了前厅。那二人不明就里,但是立刻随后跟来,楚道石虽然担心岳歧锋,也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弃他而去。

跟他们同时离开的,还包括从大理寺来的二人。宇文晟刚一放开岳歧锋,后者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抬头望向白徵明一行人,正好与楚道石的眼神遇上。

一瞬间,岳歧锋眼睛中闪现的,是彻底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屈辱。

楚道石转回头去,心中唯有叹息。

等来到白徵明的私人书房,厘于期把门掩上,确认无人偷听后,莫宇焱单刀直入:“黑市上死了人。”

“详细情况?”

“就是因为这个小子。宇文你来说。”

宇文晟拱手:“二殿下的人查办黑市,羞辱这个姓岳的小子,渎貉忽然冒出……”

“渎貉?”

“大殿下手下那个从不报名,高大壮硕的无脸男。”

厘于期哼了一声:“我有印象。”

“后来?”

“渎貉不知何意,似乎有心庇护,与二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剑伤了其中一人。”

白徵明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啊。死了人了是什么意思?”

宇文晟的脸上明显有汗液微微渗出,似乎那一幕依然还在眼前盘旋,他低声说:“围观的两个人,脑袋立刻从身上掉了下来,溅了一地血。”

“什么?!”白徵明惊得一抖,“脑袋搬家?那个渎貉当街斩人?”

“怪就怪在这里。”宇文晟说,“包括属下在内,都没看见他用的什么手段。”

厘于期上前问道:“他不是用的软剑吗?动作虽然快,也不至于看不清。”

宇文晟摇摇头:“大概这位公子眼快,在下无能,没有看清。”

莫宇焱瞥了一眼厘于期:“如果连他都看不清的话,恐怕能看清的人也不多了。”后者不屑地一摆头,没回话。白徵明用手使劲顶着脑门:“你刚才说他为什么动手?”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宇文晟搔搔头说,“只能感觉,他好像有意打抱不平。”

“不,我看不像。”莫宇焱抱着肩膀,“大殿下手下的人都很谨慎,没有上面授意,他们不会擅自行事。”

白徵明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那边有意要找这边的事儿?”

莫宇焱点头:“这就要看您几位的判断,我的话就到这里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

宇文晟继续回答:“二殿下那边是敖氏兄弟和几个官吏,也带了自己的打手,但明显不是渎貉的对手,两方面正要打起来之际,小的觉得再不出面,一定会闹大,所以就带着人从中制止,把那两个死者抬出去埋了,抓了姓岳的小子,把围观的人赶散了。”

莫宇焱接过话头:“我把人给五殿下送过来,也是演戏给人看,主要是过来提醒您一下,大殿下回到天启后,和二殿下最近屡有摩擦,上头不管,估计是想看戏,您千万留神,可别站错了位置。”

白徵明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莫大人提醒。”

后者摇摇手:“昔年冀妃殿下一言之恩,臣下至今未忘。”

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搭话,只是彼此一拱手,莫宇焱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五皇子府。

白徵明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厘于期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

白徵明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

楚道石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

厘于期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楚道石走到白徵明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

白徵明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楚道石:“楚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

“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楚道石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白徵明耳朵里。

厘于期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楚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楚道石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

白徵明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厘于期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

“别说了!”白徵明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厘于期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

楚道石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白徵明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白徵明的旧痛,厘于期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

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厘于期,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楚道石在肚子里冷笑:

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

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