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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呀?”

“今天有人送给我很不错的画,我拿来贴在房间里,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是大哥还是二哥?要是大哥送的,肯定是刚烈过剩,要是二哥送的,搞不好就香艳过头啦,哈哈哈。”

“去你的。看了才知道。”

白徵明跟甄旻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甄旻的书房,女孩子顺手掩上了门。这是一件带小套间四敞的大屋,里面小屋的最尽头是一张拔步床,平时甄旻看书累了,就会在这里小憩一下。床上铺的是外邦贡来的异样枕席,据说是用一种稀有的玉截成整齐的片,用金线串起来,再在底下用坚韧的竹子打底,虽然沉重,但是睡上去清凉宜人,铺上床单以后,玉又会变得极暖,相当珍贵神异。在这个小屋的外面,就是甄旻读书作画的地方,沉重的巨大沉香木书桌,高耸林立的紫檀书架,各自都是用一整块原木雕刻而成,花纹秀美轻盈,被夕阳从窗中一照,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现在在这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了画卷。白徵明一眼看见,脸立刻沉了下来。甄旻知道他看出来了,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不好看吗?”

素王忍了忍,赔笑说:“不是不好看,但是,不觉得太晦暗了吗?”

“不觉得呀。”甄旻存心整他,“这壮阔山水,早上朝阳一出,看上去多气派。”

五皇子烦恼地拍拍头,心想,楚道石这小子,原来道歉是假的,敢情是与旻旻合伙来气我……但是现在不能马上爆发,旻旻会不高兴的:“呃,那个,还是太大了吧,要是外面刮风,会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很吵人的。”

这个借口,完全是信口雌黄,胡诌出来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是,话音刚落,屋子里的画居然真就“刷啦”、“刷啦”地响了起来。

白徵明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赶紧跳起来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响吧?”

甄旻瞪大眼睛看着:“可是,窗子都关上了啊,怎么可能有风?”

四周高高悬挂的画,益发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楚道石闭着眼睛,试图做最后的辩护,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那个喜欢吃甜食,从书堆里钻出来的矮小身影,“岳歧锋是书吏,也许他只是想恶作剧,把憎恨者需要的书都统统拿走。而且,你要是觉得把敖之今和弋轫的头斩下来的是秘术,那么可以怀疑的对象有的是。岳歧锋你也看见了,他身上哪有一点会秘术的迹象?他只是个普通人。”

厘于期站起来:“说到底,你还是被朋友这两个字蒙蔽着啊,这样也对,查不出他的手段,我不甘心,你也不服,那么我们来验证一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他把书丢给楚道石一本:“你翻这本,我来看这本,找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幽馆的藏书,都在书的扉页有统一的印章,使用的纸张是最好的等级,拿在手里,没有那些市井流通的劣质纸张的轻飘飘感觉。流畅飘逸的黑色字迹在雪白的纸上整齐地飞舞,翻得快了,就像许多乌鸦的翅膀翩然扇动。楚道石粗略地翻完之后,忍着心中的恶心一页页地检查。

蠕动着的书堆。尴尬的微笑。吃到好吃的甜食时,快要流下眼泪的样子。

“这种没劲的书,看得下去才怪!”厘于期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笑着递过画来作为回礼时的喜悦。打成包递过来的书。像小狗一样容易开心的家伙。

“喂,我说,楚道石,你别愣着啊,快点儿翻。可别又妇人之仁,放过了蛛丝马迹!”

被抓住时泪汪汪的双眼。饱含着期望的信任。枯瘦与飘零的字迹。

“你翻到什么了?不许瞒着我。我这边太厚了,麻烦啊,这得翻到什么时候?”

酣畅淋漓的画面,漆黑如夜晚,而蓬勃如黎明一般的画面。

这一切,都如同褪了色的织物,苍白地瘫软在回忆的深处,再也不动了。

楚道石慢慢地抬起头,低声说:“是这个吗?”

他的手里,拈着一枚透明的书签。残阳的微光从它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射穿到另一面。

“这些画……好像有点不对劲!”

白徵明下意识地挡在了甄旻的前面,紧张地看着无风自动的挂画。甄旻也发觉出异常,赶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不见!”

像被什么外力突然猛抻,所有的画陡然笔直地在空中挺成了直线。然后,第一幅画缓慢地挣脱了挂钩的束缚,在空中颤抖着旋转起来。随后,是第二幅画,第三幅画,第四幅画……它们齐刷刷地漂浮于空中,以令人心寒的速度由慢到快,渐渐转成了十个看不清边缘的圆形漩涡!最先转动的画轴率先作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它斜着切向那二人面前的紫檀书桌,像切葱一样把整个书桌破为两半——所有的画,已经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白徵明一把抓起甄旻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和自己一起塞进了尽头的小屋,一把把门拍上。在空气中高速旋转,发出蜜蜂般嗡嗡声响的画刃,就像被什么指引,毫不犹豫地悉数直扑门扇。小屋的门是木质饰物架和落地玻璃镜组合而成的回转门,第一把利刃劈过来之时,背后镀银的镜子表面就发出“咔嚓”一声大响,变成了无数碎块,第二把利刃随后跟进,只用了一击,就将饰物架斩开了半边,紧接着,所有的遮挡物都在闪耀着刺眼白光的刀锋中化整为零,十把利刃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毫不迟疑地突进!

白徵明和甄旻此刻已经退到了拔步床上,背后就是墙。甄旻在慌乱中灵光闪动,一把抠住床上的席子,叫白徵明:“用这个!”白徵明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本来需要四个成年男人才能顺利安放的豪华玉席,被他一个人双手抓住,硬生生地给抽了起来,然后高举过头,在顶上画了个半圆,“哐”地栽在了他和甄旻前面,斜着支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

刚刚架好,他们俩就听见外面“叮叮”乱响,就好像有人用无数大锤猛力敲砸,白徵明拼死顶着玉席,每响一下,他就觉得两臂发麻,两肋发涨。甄旻尽管力量较小,但是也用肩膀和头死死扛住,同时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尖叫呼救。说来也奇怪,能把所有硬木家具变成木柴的画刃刀锋,对这张玉席,一时竟也奈何不得,但是它们不存在体力问题,只是一味狂乱进攻。

白徵明把背转过来顶住席子的中央,手却要紧紧抓住席子的边缘,免得它向后翻覆,不消一会儿,眼前就觉得开始发花。甄旻喊得嗓子都要破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到来,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

“大……大概……都去吃鱼了……等……等鱼吃完了……就来了……”白徵明在这个关头,仍然没有忘记替她宽心。

甄旻“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妆……妆要花掉了……”

声音更大了。

“你一哭我就手发软哦!”

声音果然小了点儿。

“乖!快说……你下次生日要什么礼物?”

甄旻带着哭腔回答:“什么都不要!”

“必须要!”

“我不知道!”

“说,你还要一个玉琢的席子!”

“什么?!”

“弄个新的给你!”

甄旻用尽了力气喊道:“我不要那个!”

“那……你要我吗?”

“废话!”

玉石撞击的凄厉声音中,白徵明忽然由衷地笑了,他看着哭到浑身颤抖的甄旻,大声说:“别着急,鱼还没熟呢!”

背后坚硬无比的猛击,一下比一下更沉重了。

“书签?”厘于期靠过来疑惑地看着,“这难道是关键?”

楚道石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语气也变得空前冷漠:“你仔细看好,这书签是用什么做的。”

薄而且柔软的透明感,既不是纸,也不是布。,厘于期仔细看了半天,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是……”

“没错,是糯米纸。”

楚道石看着书签的眼神充满痛苦:“包裹在甜食上,增添口感和隔绝灰尘的糯米纸。”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么多琳琅满目,挖空心思才能得到的甜食,楚道石一辈子也不可能注意到这到底是什么。这柔和透亮的精细书签,夹在书页中,如果不特意留神,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厘于期把它拿在手中,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钻入他的脑海深处,他猛地抬头:“你也感觉到了?”

“这上面有东西。”楚道石把手伸过来,轻轻划过书签的边缘,“我们要再现秘术的过程。”他从袖中掏出香球点燃,烟雾缭绕之间,黑色的虚空渐渐弥漫开来,一支蜡烛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火苗摇曳不定。厘于期则把手伸入黑暗与烛光中,从他的口中,忽然传来了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细小,然而嘈杂,仿佛有无数人正在交谈:

“憎恨吗?”

“讨厌他们吗?”

“不要难过了。”

“你还有我们。”

微弱的议论渐渐变成了喧哗:

“我们替你,去杀了他们。”

“让我们去吧!”

“就用那种甜甜的,好吃的东西。”

“啊!好烫!好烫!”

“疼吗?疼就对了!”

“转呀!转呀!”

虚妄的黑色幻境中,一张糯米纸书签被撕开成两半,一半在烛火中被焚成了灰烬,而另一半则疯狂地旋转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嗡声,一下切断了蜡烛。幻境瞬间消失。

厘于期和楚道石同时被弹开,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息。厘于期咬牙切齿地一锤地面:“我明白了!”他扑过去拿起刚才拣出的书签,右手一晃化出火苗,把书签凑上去,糯米纸刹那间被燃着,然而刚一见火,一阵微细的悲鸣骤然响起,从地上摊开的书里,没被翻到的另外一个位置,突然间就冲出了一个旋转着的锐利刀锋!它是由剧烈旋转的糯米纸书签形成,所过之处无坚不摧,连石头都被切成两半。然而它还没有飞起半尺,一股夹杂着汹涌怒气的水流劈头而至,在半空中将其截下,糯米纸见水即化,在空中战栗了一下,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消失不见。

楚道石静静地用袖子擦起下巴上的水痕,苦涩地看着厘于期:“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凶器。”后者把手按在地上灭掉火,冷笑着说:“用完就在死人的血泊里化掉,还真是不留痕迹的风雅方法!我收回当初对他的评价!”

“但是,刚才借你口说话的,到底是什么?”

“只能判断,是寄生在这些糯米纸书签中的一些东西,似乎原本作为一体的话,切断后如果一半被烧,另外一半就会化身利刃旋转。”厘于期若有所思地说道,“岳岐锋身为幽馆书吏,自然能知道什么人借什么书……只要在对方可能借到的书中全部加入事先切割为两半的书签,一旦对方借阅,只要在交割时不露声色地取走另一半书签,趁着晨读之机,烧掉一半,那么另一半就会变成杀人的利器,当场将对方断头碎尸。至于砍几刀,完全是看他夹几个书签而已!”

“所以没有人来得及挣扎。”楚道石的眼神已经转为空洞。“他这种手段,可谓登峰造极。”

厘于期跳起来正色道:“我们要去把幽馆所有的书都翻一遍!他不知道藏了多少在里面。而且搞不好,他不仅藏在了书里,他不是个画画的吗?那些画没准也有问题……”

楚道石浑身一震,一种寒入骨髓的不祥预感从天而降,他嘶哑着说道:“旻……旻郡主……拿走了他所有的画……”

厘于期两只眼睛登时放大了一圈,他一把把楚道石揪着脖领子提起来:“你说什么?!”

楚道石颤抖着声音,把岳岐锋拜托他销毁残画,而甄旻将其拿去,要展示给素王看的事情合盘托出。厘于期还没等楚道石落音,一拳砸在了他的下巴上,把秘术士打了个踉跄,倒退出去七八步。

“先说好,”厘于期的声音如匕首般冰冷,“没事便罢,他俩有任何不测,你都会陪葬。”他凄然地望天一笑,“我也会。”

第十二章

白徵明有时候想:甄旻对自己的意义,是什么呢?

独一无二的玩伴?不是,小的时候大家一起玩,而且也不存在什么谁欺负谁,谁照顾谁的情况。大哥和二哥早早就不玩小孩子们的游戏了,他们都变得很正经,很烦人,很罗嗦。三哥和四哥是两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带着自己和甄旻,以及别的其他什么人一起玩。出去胡闹时,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就不用担心被宫里的人说教。那个时候甄旻比自己厉害,打架时一个顶俩,经常把比她大的男孩子揍得哇哇哭。更别提她还有个凶悍无比的大姐,强词夺理到完全不可理喻的二姐,这三个女孩横行天下时,他还只是个除了鬼点子一无所有的小废物。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能保护她了呢?

甄旻在他旁边,用力地顶着席子,哭得乱七八糟,现在与当年的形势,完全颠倒过来。

很想就这样,一直一直保护下去,让她尽情地在自己的臂膀下面,又哭又笑,完全不顾及什么完美无缺的礼貌。到这时白徵明才意识到,每次看到甄旻收大哥和二哥的礼物时,他其实是嫉妒的。

嫉妒到无以复加,嫉妒到想冲破自己的原则,做些什么让她注意到自己的事情。白徵明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勇敢,明明天赋异秉,却根本不想争取什么,他总是单纯地觉得麻烦,觉得不适合自己,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逃避了与人竞争的战场。然而有一个声音却反复在提醒他:

你知道吗?旻旻是这场竞争的奖品哦。

天下与美人,买一赠一的绝好买卖,你要不要做?

为了这个人,你可愿背负上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责任?你可愿放弃理想与自由,甘心堕入岁正给你精心织就的陷阱?你可愿日日受苦?你可愿劳碌终生?

你可愿牺牲?

在生与死的这一刹那,白徵明的回答是:愿意。

至于以后怎样,那就留在以后再想吧。

在筋疲力尽的最后关头,素王像喊号子一样大吼起来,所有来自于外界的重击都被他有节奏地喊了出来,仿佛是一首致命的旋律,回旋在支离破碎的空间。

“一!”

“二!”

“三!”

“四!”

“五”喊到一半的时候,外面凶狠的“叮叮”之声突然一乱。白徵明只觉肩头一轻,他一个踉跄,直直地向墙壁上栽了过去,他一闭眼睛,以为这次一定把鼻子和门牙都撞坏了。

但是没有,他跌入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之中。这触感是如此美妙,白徵明几乎有一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刚才已经撞昏了,现在是在做梦?

答案当然不是。是甄旻及时地在他倒下时,挡在前面接住了他。她的胸部此时正在剧烈地起伏,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馥郁气息。

白徵明任由席子压在身上,自己又倒在甄旻身上,心想:

牺牲果然是值得的。

幸运的是,承受如此重担的甄旻很快就得到了解放——有人一把抓住席子,像掀布帘一样轻巧地撩了下去,甄旻越过白徵明的肩头看到,兴奋地尖叫起来:“厘于期!”

白徵明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厘于期赶来及时,还是该抱怨他打搅好事,只能歪扭着五官爬起来,扶着腰转过来:“臭棋!你怎么现在才来?”

厘于期的脸色,完全是极端恐惧的苍白,看到白徵明和甄旻安然无恙,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好半天,他才低下头,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道:“快点儿出来。”

甄旻把脸上的眼泪胡乱擦掉,跳过来抓住厘于期的胳膊:“吓死了!吓死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面对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声讨,厘于期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他勉强笑出来说:“下次一定早来,一定……”

这时,从外面传来楚道石不满的喊叫:“姓厘的!有话一会儿说!”

厘于期此刻完全复原,用一贯轻佻的口气回应道:“给我忍着!自作自受的家伙!”

白徵明和甄旻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背后,楚道石正在与七八道依然飞旋着的利刃对峙,地上是没过脚面的水。厘于期掉头奔回战场,在他的身前身后,燃起了直冲房梁的大火,他的口气既暴躁,又恶毒:“全灭!老子不耐烦了!”

“旻旻,你去吃饭吧,回头我跟你解释。”白徵明把甄旻送回前厅的时候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厘于期笑着拦住她的询问:“都说了回来讲了,别忘了,我还得还赌债呢,怎么可能有危险。”

“就是,旻旻你不用担心啦。你就等着听我给你说书吧!”

楚道石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呆滞地看着远方渐渐暗下去的地平线,往日两只眼睛中的神采,被一些黑暗的东西洗劫一空。

水火交加之下,所有利刃化的画轴都被摧毁,有的在火中颤抖地化为了飞灰,有的则被水浸透,成了废纸。不少颜料从纸上溶化出来,流淌在污水中,把地面染得肮脏可怖。据厘于期判断,这些旋转刀锋进攻时形成的强烈气旋,会暂时隔绝外界与屠场的联系,所以外面的仆人们,根本听不见甄旻的尖叫。不过这样也正好避免走漏风声,甄旻把惊魂按定,叫人进来时就说刚才不小心打翻了熏香的炉子,把屋子点着了,想找水自行扑灭没有成功。厘于期则非常配合地一把火烧掉所有斩断的家具和床,几个人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火灾现场,把这场异变的痕迹彻底消灭得干干净净。事罢,被留下来顶缸的甄旻去领受老爹的责备,这几个人则火速离开甄府,也不套车,每个人把车上的马解下来,三溜烟尘,杀奔幽馆。

第十三章

天启的街道上,灯烛高烧,从夜市传来的喧嚷人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被染成明亮紫色的夜空,温柔地覆盖在夜晚欢乐的人群头上。在那里,有美食,有百戏,有彻夜不熄的红灯,有偶然邂逅的士子和富家小姐。人们沉醉在飨足冶艳的生活中不能自拔,这一夜如往常般迷蒙虚幻,置之度外的又岂止生死。

楚道石纵马穿过这些景象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浮现在心头:

往日种种,如朝露般放射着短暂光辉的友谊,在一夜间,都要被真相蒸发而去。

他望望在前面开路的厘于期,又看看身后聚精会神的白徵明,一个苦笑油然而生:如果这就是岁正之路——岳岐锋,被踩在脚下的,不是你一个人!

他扬起马鞭,凶狠地喊道:“让开!让开!”

出了夜市,还要驰过几条街道才能到达幽馆。而距离幽馆还有三箭之路时,厘于期咆哮道:“楚道石,有变!下马冲进去!”

两个人同时从马上滚落随即消失,眨眼间,只有白徵明一个人策动三匹马直奔幽馆正门。在五皇子的眼中,今夜的幽馆,格外死气沉沉,连一盏灯也没有,到处都漆黑得宛如深渊。

厘于期的身体贴着地面,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蛇形前冲,等马上要撞到幽馆的墙壁时,他毫不减速,只是两手向前一分,整个身子就没了进去。而当再度现身时,厘于期已是浑身上下闪耀着不祥红光的战神姿态。在他的手中,一把镰刀状的光球杀气腾腾贴地平扫,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拖印。

黑暗的幽馆,甚至都没有一个馆吏出现。

楚道石在距离厘于期十几丈的地方出现,赤手空拳,但是在他的周围,亮起一圈幽暗的黄色光芒,他沉声说:“都烧光。”

厘于期长声大笑:“这还用你说?”他把自己的长柄镰刀往地上一栽,火光喷涌而出,照亮了庭院的大部。就见在幽馆宽敞的庭院里,空中密密麻麻地浮满了白色的纸张。从刚才开始,它们就一直安静地呆在黑暗之中,不动,也不发出声音。等被镰刀的光照到,它们才像无数如梦初醒的昆虫般,发出了不安的嗡嗡鸣声。

在楚道石的视野中,后面整齐而灯光全无的藏书楼中,突然亮起了一星火花,在黑暗中极快地一闪。院子中的浮空纸张顿时化身为无数飞旋利刃!

厘于期用余光也瞟见了发出号令的火花,他的火焰几乎在同一瞬间喷薄而出。

所有的纸刃,沾上火都烧了起来,它们像受伤的动物般,嗥叫着四下奔逃,而更多前赴后继的刀锋,如同进攻的蜂群,疯狂地攒向厘于期。与此同时,逃窜的火纸点燃了更多的同类,疾速焚烧的火苗,化作无数道笔直的火线四下蔓延。在极黑的夜里,它们宛如画出了无穷无尽美丽的火之曲线,在天上纵横驱驰,就如同有神一般的画者,用死亡的笔触蘸取烈焰,绘出灭亡的壮阔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