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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道石纵身起跳,踏在漫天狂奔的着火纸张上,径直奔向刚才发出信号的地点——君字楼而去。这条路他很熟悉,但是这样行来却是第一次。所有敢于阻拦他的纸刃,遇到他身上的黄光就化作一道青烟。

他身上涌动的不是杀气,而是悲伤。

那是好友离别,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的空虚与失落;那是站在他即将远航的船边,感受着朋友渐渐松开的双手,深知再见无期的绝望。

至少,让我亲自送他上路。楚道石这样安慰自己。

他推开了君字楼的大门。

偌大的藏书楼中,只有从天井上射下的一缕月光,忧郁地照在中间背向楚道石的一个人身上。听见门响,这个人优雅地回过头来,正是岳岐锋。楚道石看着他的脸,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楚道石突然开口道:“你是谁?”

此人隐隐约约地微笑起来,他张嘴的时候,像是有很多人一起说话:“我们就是我们。”

“岳岐锋呢?”

“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你们是谁?”

像是合唱一般,许多声音悦耳地在屋子中回响:“我们生于书中,长于书中;我们彼此相连,有如一人;我们吞食世界,以此为形;我们应声而来,随心所欲。”

楚道石身后的黄光大盛:“你们的世界是什么?!”

一个疲惫而耳熟的声音响起,合唱戛然而止:“就是我。”

属于岳岐锋的眼神,准确地聚焦在楚道石身上。秘术士心头一凉:“你说什么?”

“它们是蠹鱼,蛀食书页的虫子。”

那合唱又婉转响起:“我们生于书中,长于书中。”

“它们是最卑贱的生物,却又是最纯粹的性命,它们从不曾被血肉污染,每一寸身体都被人类的智慧填塞。”

“我们彼此相连,有如一人。”

“当它们吞下三次‘神仙’二字,就会聚集所有单个的形体,化成‘脉望’,像圆环一样,循环往复,变成不再消亡的存在。只要人吃下它,就会彻底摆脱枯燥无望的人生,得到幸福与快乐。”

楚道石打断岳岐锋的话:“你吃下了脉望?”

“不。”岳岐锋隐隐约约地微笑起来,“我就是脉望。”

“我们吞食世界,以此为形。”

“我就是它们的世界。”

楚道石倒退两步,震惊得无以复加:

岳岐锋被蠹虫吞食……不,应该是他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了蠹虫,现在的他,难道已经变成一个虫穴了吗?!他厉声喊道:“我不相信你的话!”

岳岐锋清瘦到可怕的脸上渐渐地发出光来,呈现出了半透明的绿色,他的口气缥缈无力,如同扑火的飞蛾般恍惚不定:“是我需要它们,它们才来,为何又不信呢?”

歌声陡然拔高,在四面的书墙中引起了巨大无比的回响:“我们应声而来,随心所欲!”

“只要他们寄生在纸上,就犹如我的意志!只要一半受苦,另一半就会悲鸣哭号!它们是我!我就是它们!不,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岳岐锋的声音如雷鸣般轰响着,连周围累累的书籍都被震得瑟瑟发抖,不少书从高处的架子上跌落在地,整个摔散,白色的书页如蝴蝶般四下飞扬。

他的吼声,与刚才的合唱,终于凝结为了一体:“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

楚道石一直退到后背贴住门,才停下了脚步,他心痛地望着眼前已经异化的好友,手在背后慢慢攥紧:

岳岐锋,你一直在恨什么?恨这个世界对你的不公?恨那些伤害你,侮辱你,摧毁你的人?你恨他们的方式,就是夺走他们的生命吗?

寄生在你身体中的蠹虫,它们是被你的憎恨而召唤过来的啊!它们不仅吞噬了你的肉体,也吞噬了你的精神,把你灵魂中最后一点宽容也吞噬殆尽。现在的你,不过是被他们所操纵的一具行尸!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楚道石咆哮着,他周围所有的光都缩回了身体。

“到了那一天,我将无所畏惧。”岳岐锋梦呓着这一句话,挥动了他的双手。所有书架上的书,都发出了锐利的啸声,化作剑阵冲向了楚道石。

就在秘术士做出反应的前一瞬间,君字楼的大门轰然洞开,一个炽热的火球如奔雷般重重砸飞了两扇铁门,顺势就冲着岳岐锋的方向直拍下来。然而还没等这个火球前进几丈,剑阵就把它撕成了碎片——环绕在岳岐锋身边的刀锋,居然再不畏惧水火无情!

在粉碎的火球背后,厘于期两只烈火般的双眼露了出来,他把手中的镰刀抬起来向前递去,直指中央的岳岐锋:“王八蛋,除了画春宫,你还会杀人啊。太爷今天送你一程,给我到那个世界画春宫去吧!”

还没等楚道石开口阻止,厘于期的镰刀就跟车轮一样咕噜噜旋转起来,当他挥出的时候,带着火光的刀刃妖异地猛然伸长,带着屠杀的旋风恶狠狠当头劈下。

岳岐锋镇定地看着镰刀砍落,他与厘于期之间的书页自杀一样纷纷扑挡,但全部被砍为两半,眼瞅着刀就要斩入岳岐锋的头顶。厘于期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猎物,手上加力,准备迎接血光四溅骨肉分离的那一刻。

镰刀的刀柄,陡然劈落在岳岐锋的头颅下方,厘于期一个踉跄没站住,向前紧抢了三四步,才算刹住身形。他还有些迷糊时,站在后面的楚道石看得非常清楚:就在刀口堪堪触碰到岳岐锋之时,用火化作的巨型镰刀,被一些无形的力量切掉了刀头,整个镰刀的刀锋被剁成了无数小块,像雨一样飞散了。这些力量,来自于岳岐锋的身体——一些透明的汁液从他的身上飞溅而出,变成了足以切裂秘术的终极锋刃。

岳岐锋的面孔,在火光与月光的双重映衬下,变得修罗般狰狞。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在空中猎猎飞扬,从四周坠落下来的更多书籍,盘绕着他高速翱翔,他就像白色的群鸦之王,杀戮的双翼徐徐展开。突然,他无比轻盈地跃起,伸出一只食指点向厘于期的额头。后者被他用一根手指按住,像是有无数大石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上动弹不得。而更可怕的是,从岳岐锋的袖子中涌出了无数白色的颗粒,小如针尖,但多如牛毛,它们汇集成一股白色的洪流沿着手指爬向厘于期的面门,眼看就要沿着他的眼睛和耳朵长驱直入。

在这些白色的东西即将爬下手指的关头,有一把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岳岐锋的食指齐根截断,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小物们发出无数细小的惨叫,化作飞灰飘散。厘于期这才感到浑身一轻,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弹飞,狠狠摔在旁边书架之上,撞下来更多的书,把他彻底埋在了里面。

岳岐锋猛然收回手,冷漠地扭头注视:

楚道石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手里提的是一把几近透明的匕首刀。那根手指就在他的脚下,还在不停地抽动,但是从里面流出的却不是红色鲜血,而是一种难闻的白色液体。

岳岐锋骤然笑了:“楚兄,你也会用刀吗?”

楚道石把匕首刀把抓在手里:“水果刀。平时五殿下用它来切西瓜,很快。”

岳岐锋吸了一口气,从楚道石的身边缓缓走开:“我不会杀你。”

“他人与我何异?小岳,放弃吧!”

“这不是我的愿望。”岳岐锋把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我的愿望,在那儿。”他手指的方向,是君字楼已经被轰飞大门的门口,一头大汗的素王白徵明正站在那里,一脸惊慌。

岳岐锋两手大范围挥动,在虚空中盘绕出一个球形,无数的纸刃有如通灵,纷纷默契地投身于这个不存在的球,眨眼间把它填补成为一个全身锋刃的白色球体。岳岐锋两手一抖,球弹跳而出,带着凶恶的风声扑奔白徵明。素王再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把眼一闭。

球刚出手,天井中刚才埋住厘于期的书堆发出了巨响,有无数赤色的红线窜出,全部抠在了纸球的上面。厘于期借着球的挣扎,一跃而出,红线狂暴地往四面八方猛烈一撕,硬是把个纸球扯成了碎片。

他站在岳岐锋身后,语气阴沉:“果然还是不能小看你。喂,楚道石,要不要一起?”

这还是厘于期在战斗中,头一次主动要求与楚道石合作。后者未及回答,岳岐锋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如同惊雷一般,震得整个幽馆簌簌摇动。在笑声中,周围本来是钉在墙上的书架也开始崩溃,软梯、木架和雨点一样的书全部栽落在地,偌大君字楼,居然摇摇欲坠了!

混乱的颠覆中,岳岐锋的话语如枭鸟般嘶哑刺耳:“你们,不是我的愿望!”

他执着地走向在大门边,几乎惊呆了的白徵明。

楚道石拦在他的眼前,做最后的努力:“小岳,我们是朋友!”

“但他不是!”

厘于期的三道绳剑,从后面命中了岳岐锋的身体。剑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交错着从岳岐锋身上的另一侧,冒出头来。他身体开始有液体像小溪一样,从伤口中流淌出来,无数白色的微粒在这些液体中涌动。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岳岐锋只是一挥手,厘于期的所有武器都变成了碎屑,而厘于期本人身上则像波浪一样,剧烈地闪着微光,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楚道石知道,那是因为有无数看不见的锋刃穿过了魅,如果他只是普通的人类,这个时候早已化为了肉酱。

白徵明此时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避,如果不是楚道石以身挡在他的前面,并且设法护住了他的全身,此时空间中的任何一道纸刃,都可能将他切为两半。楚道石攥紧手中的匕首,无数次下定决心,又无数次推翻,他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沉默地被岳岐锋一步步逼退,直到与白徵明相隔半尺左右,几乎要紧贴在一起。

岳岐锋几乎恳求似的低声说:“让开。”

楚道石面无血色,他既不知道如何为白徵明辩解,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杀死岳岐锋,他只能挡在这里,一步不退。

“楚兄,求求你,让开吧。”怒涛般的语气忽然消失了。一句话听得楚道石猛地抬头:这是真正的岳岐锋的声音!在他眼中,那个孩子气的怯生生的笑容仅仅闪现了几秒钟:“要不然的话,它们就会伤害你了。”

无数白色的飞蛾,突然从岳岐锋的七窍中成群飞出,他们在空中结成了数不清的白色圆环,铺天盖地地把楚道石和白徵明罩在了中央。楚道石勉强维持的护卫区域,很快就被压缩到仅容两个人站立的空间。

岳岐锋的声音哭泣着在他耳边响起:“楚兄,不让开的话,就反击吧!”

不,我不会反击的。

“那就让开,让我实现愿望!”

那也不可以。

“你到底想怎样?”

楚道石闭着眼睛,想起了厘于期说过的一个词,于是他极轻地重复了一遍:“陪葬。”

在他说出这个词时,他感到白徵明在他身后,剧烈地颤抖起来。楚道石一愣的功夫,被人抓住肩头拽到了后面。

五皇子素王白徵明,正面站到了岳岐锋的眼前,最近的利刃,距离他只有三寸光景。他挺直身躯,把所有的要害都暴露在岳岐锋的攻击范围内,大声吼道:“你所谓的愿望,就是有人死吗?”

被钉死在地上的厘于期万念俱灰地把眼一闭,心想:完了。

岳岐锋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死就够了!”

“好!我可以死,没问题!”白徵明把脖子向空中利刃的方向凑近了一寸,“但是,回答我的问题:在你心中,何为重要?”

“唯有丹青!”

“胡说!”白徵明的怒气,使得他散发出一股令人畏惧的气息,“一个人怎么可以只靠这么浅薄的东西活下去?你给我仔细想想,一定有更重要、更喜欢、更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岳岐锋有一瞬间语塞。

“父母对儿女的慈爱,喜欢的人对自己微笑,忠实的朋友陪伴左右……这些才是值得珍惜,绝对不可以牺牲的事情!真理、正义、才能、面子,这些虚妄的东西,不也是为这些而存在的吗?如果用死来换取,那也是因为想让重要的人来得到幸福和快乐。你抛弃父母,背叛兄弟姐妹,欺骗朋友,杀害本不该死的人们,让更多的人悲痛哭嚎,就是为你那不合时宜的才能复仇?你有什么资格把自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宁可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死在跟前,你这种人才是该死!”白徵明的眼睛,像刀一样扎在岳岐锋的脸上,“亏得这个人到了最后还要保护你,那个家伙简直就是最大的傻蛋,死了算了!”

楚道石哭笑不得地拉住白徵明,试图重新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但是义愤填膺的素王,却说什么也不肯后退。外围的飞蛾们孳生处更多的同类,它们套成的圆环造成的压力越来越大,楚道石和白徵明只能缩在里面,一寸寸下蹲。素王已经无力开口,而楚道石早就自暴自弃,决心替白徵明挡开最后一击。

岳岐锋本来淡漠的脸上,此时满是种种复杂的表情:愤怒、悲伤、恐惧,以及绝望到了极点的空虚。在突破最后防线的关头,岳岐锋微弱的声音,哽咽着传入了楚道石的耳中:“够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随着这一句话,所有的飞蛾与纸张像被什么力量猛拽,突然拔离了白徵明与楚道石的身边。秘术士把素王按倒在地,自己向外看去:岳岐锋正在一步步后退,她的身上,开始不停地闪动各种颜色的光芒,他捂住了口鼻,遮住了眼睛,堵住了产生飞蛾的大部分渠道,可是在他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左奔右突,于是有无数的鼓包,可怖地从他身上隆起来,又瘪下去。此时此刻的岳岐锋早已不成人形,倒像是一个正在渐渐变异,犹如虫蚁巢穴一般的怪物。

厘于期的意识准确无误地突入了楚道石的脑海:“趁现在杀了他!他身体里的那些玩意儿要疯了!”

岳岐锋的意识,也在楚道石的耳朵中不断不断地悲鸣,可是他到底想说什么,已经无法再形成语言。楚道石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却下不了任何决心,厘于期的催促如咒语般反复,可对他就像水泼在了石头之上,没有半点作用。

岳岐锋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半透明的绿色,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道明显的黑气,开始在他的头部聚集。所有的纸张与逸散在空中的飞蛾,都开始狂暴地围绕着他的头部旋转,形成了一股骇人的龙卷。其他的三个人被这种奇象震慑,一时竟然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只是呆呆地看着。

有一个轻柔的,伤感的声音在他们所有人脑海中响了起来:“来不及了。”

在这种天翻地覆的环境中,这句话就像忽然隔离出另外一个时空,霎那间万籁俱静:“有机会的话,想把剩下的蜂巢吃完。

“可惜,来不及了。黑暗脉望就要出现了。说起来可笑,它们本来是最单纯、最淡薄的生物,可是不幸摊上我这么一个阴暗的宿主,所以才变得这么畸形。

“先说好,白徵明,我这么做,跟你的话无关。我只是好奇,像楚兄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甘心陪伴像你这么一个自私、自大、毫不宽容的人。你这样的人,究竟要夺走多少人的希望才会罢手?你跟那些其他的皇子们有什么不同?你才是把自己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家伙吧。

“但你有一点说得对。我不能看着唯一的朋友就这样死去,即便他愿意为你陪葬。”

白徵明的脸色瞬间苍白。

“楚兄,送我上路吧。”

岳岐锋的笑声,变得清脆而又畅快,不停地、不停地回响在君字楼中。缓缓从天井中透出来的天光,预示着又一个清晨的到来。几天来头一次的无边朝霞,正如巨浪般放射出鲜艳的光芒,这些火焰样的颜色,也随着晨光一同步入,把楼中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异样温暖的红。岳岐锋正在扭曲变形的身体,也因此微微发亮,更加显得刺眼可怖。

楚道石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控制住情绪后,向前一步,声音颤抖地说道:“一路平安。”

话音落地的一刹那间,一条黑色的巨大圆环,从岳岐锋已经扭曲变形的身体里一跃而出。

从楚道石的手中,无数耀眼的光芒喷薄而出,黑色圆环一时停止了动作,像是被这强光所阻。就在这短短的瞬间,秘术士抽出手来,向厘于期的方向投过去一枚纸人,这小东西在半途中突地燃着,变成一小团熊熊的火焰,径直落在了厘于期的头顶上方。

一直被隐形刀锋钉在地上的厘于期,顿觉全身一轻——所有的攻击者都产生了幻觉,它们把烧着的纸人当作了厘于期,改变了进攻方向。

纸人瞬间被粉碎,但这已经足够了,厘于期早如烟雾般就地消散。等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白徵明的身后,一把将素王背起,间不容发之际,从楚道石的护卫中破禁而出,眨眼间逃得不见踪影。

在与楚道石擦身而过时,厘于期什么也没说。然而楚道石已经知道,自己又被理所当然地丢弃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狂暴化的脉望,和濒死的好友。

我已经习惯了。楚道石厌倦地想,以后我会更习惯。

刚才发出的光已经减弱直到熄灭,黑暗脉望重新气势大盛,它开始慢慢地旋转,空间中除了楚道石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在被吸入它的身体之中,它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包括岳岐锋毫无知觉的可怖肉体,也随着飓风飘然而起,就要与脉望同化。

楚道石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既然从外部根本无法克制,那么剩下的只有一条路:

他纵身而起,紧紧追随着好友的遗体,跳进了脉望的身体中。

那是一条黑暗的,循环往复永远不会有尽头的黑色走廊。所有的声音和混乱戛然而止,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切重量似乎都消失了。楚道石挣扎着试图站稳脚跟,却发现自己甚至连上下左右前后都无法分清。他一直追踪过来的那个目标,岳岐锋的身体,就在他面前的一缕微光中慢慢地分崩离析,四肢和躯干都被那些无处不在的黑色墙壁吞没,楚道石用尽全部力量向前猛然跃进,手中只抓到了仅剩的一颗头。楚道石绝望地左奔右突,试图用自己的能力造成破坏,却发现,自己即便是到了脉望的核心,也无法找到一点儿下手的地方:

他抓不住脉望,他身处其中,却没有半点实在感,周围的黑墙,对他来说不过是层层雾气——就算拥有再大的力量,谁能轰散不存在的东西?

他难过地看着怀中,头颅上熟悉的双眼紧闭,这就是小岳存在的最后一点儿痕迹——楚道石抱着好友的遗骸,心如刀绞:

我该如何杀掉这只脉望?!小岳,你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送你上路!

就像听见了他的呼唤一样,那颗头颅睁开了眼睛。

已经死亡的双眸,正对上楚道石圆睁的二目。

像是有无数利爪,直抓进楚道石的灵魂之中,几乎要把他腔子深处的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出来一样,秘术士凄厉地悲嗥起来。

岁正之瞳被强行发动了!

整个黑色的空间都在剧烈地颤抖。楚道石在刹那间意识到:小岳的眼睛就是脉望看清这个世界的通道!脉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它恐惧地动摇挣扎,没有终点的轮回命运宛如巨大的镜子回廊,光线在里面反复折射,直投入最无限的深渊。

就是现在!楚道石把手按在岳岐锋头颅的正中,用力向下猛地一摁,整只手都没入了头颅,他在里面拼命掏挖,直到手里抓住了什么冰凉光滑,还在不停扭曲的东西。

这就是脉望连接宿主的部分。

楚道石积聚起所有剩下的力量,默念着好友的名字,把全部的杀气凝注在这一点上,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远古嘶叫。

头颅应声变成了碎屑。而就从楚道石抓住的那部分脉望开始,犹如被点燃的引信,粉碎像火焰般蔓延开去。仍然被困在自己的末日命运里痉挛不已的脉望,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黑色的内部如熔化的岩石,又好像大漠的碎沙,轰然崩溃。

在外界黎明的光芒终于射进楚道石的眼中之时,他却觉得,自己的黑暗正在来临。

秘术士失去了最后一点儿意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最后看到的,是厘于期意义不明的笑容。

尾声

幽馆的关闭修缮,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据白徵明的说法,是突发大火,把君字楼夷为平地。那天晚上值夜的馆吏们全都吓得生了一场大病,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像被魇住了一样,彻底睡死。所幸素王殿下也没怪罪他们,只是自己去跟上面解释了一番,事情就算过去了。

楚道石对外称病,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这次并没有真的倒下。秘术士只是终日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用眼睛盯着墙壁上的画,目光从这一边扫到另一边,再扫回来。

甄旻去看望他的时候,带了很多甜食,但是楚道石却摇摇头,让她都带回去。他说自己牙坏了,不能吃一点儿甜的东西,而且希望最近一段时间也不要看到任何甜食。这让郡主小姐有点奇怪,但是厘于期却说:“爱吃不吃,甭理他。”而厘于期自己新添的毛病则是:只要是糯米纸包裹的,他就不吃。

这些话,都是由白徵明和甄旻转述给楚道石的,事发之后,厘于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素王登门。在闲聊解闷的时候,楚道石注意到白徵明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神情,不过通常不会持续很久。不管怎么说,现在甄旻可以更经常地跟他单独在一起,而不像以前总是三个人一起互相挖苦嘲笑。

难道说三个人在一起更好吗?楚道石未免有点儿恶意地揣测道——他本人可从来都不是个理想的闲扯对象。他也从没问起厘于期的去向,白徵明居然也再不提起,似乎厘于期这个人从此人间蒸发。

直到有一天,甄旻和白徵明又一次过来看他,正坐着闲聊的时候,有仆人送进物事来,说是二殿下那边一定要面交旻郡主的礼物。甄旻拿过来一看,眼睛立刻亮了一下,马上打发仆人离开,自己则忙不迭地把包装打开。在场的楚道石和白徵明同时看见,里面是一面小小的镜子,背面和边缘都很朴素,像是从民间集市摊上随便买来的,但是在镜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如有召,随到,期。

甄旻欢呼一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终于赢了一回!哈哈哈哈。”

在镜子映出她夺目的笑容之时,墨迹在光滑的镜子上倏地渗入,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楚道石咀嚼着刚才仆人的话:“这是二殿下那边送来的。”

翼王,白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