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谢什么谢。”夜衡政浅试她的额头,笑道:“真要谢我,以后就别不听话乱来,不省心的小东西。”

夜衡政走了,忙着降低东家对《龙功天下》的影响,忙着宣扬皇上龙心大悦,让幕后的几个老学究认下剧本的事,忙着抓住机会,为永平王添加筹码。

没有等着好事从天而降,没有相信皇上会平白怎么样,永寿王的人有意无意的提起‘永寿王孝顺’的话时,永平王的人只要无意中把皇上引入孝敬皇后的旧居,再在寝宫放几件孝敬皇后特意为皇上头疼病制作的熏香就够了,反正皇上一直用着也不会怀疑什么。

民间因为《龙功天下》的传唱,对烈日帝的崇拜和回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位存在着的精神领袖,以清晰的姿态告诉世界,他曾多么明睿多么年少,多么意气风发。

只有这样,满足了个人存在感的皇上,才会怜悯戏中出现不足一分钟的爱人,才会被最该怜悯她的人想起。

然后把那位姑娘的好不断扩大,让记忆里永远鲜活、从不曾老去的容颜凝成清晰的画像,让年少轻狂时的矛盾消失,让少年夫妻相扶持的感情永恒。

让孩子被垂暮的皇者想起,继而回忆,女子曾为了这个孩子,多么纯碎的爱过,没有利益不参杂利用,纯真的最无私的爱着。

即便临别二十多年,女子的给予,依然支撑着她的儿子活下去,支撑她儿子活的英姿挺拔…

而他这个父亲,又为他做了什么…

戏曲终于唱近了皇宫,又是郑东儿亲自上阵,只有一个回眸的戏份,三句旁白的唱词,完全是男人的江山如画下,点缀的那么颗狗尾巴草。

也就是本主好命是原配,否则上镜的可能都没有。

年迈喜功的皇帝被挠到痒痒处,难得开怀而笑,豪迈不羁,人都跟着虎步生风,年轻不少。

但在该看的人看来,林逸衣猜中了年迈的皇帝的心。

故事的结局非常圆满,四海升平、歌功颂德。

但烈日帝满足以后,又因为孝敬皇后离世,带着淡淡的惆怅和隐隐约约的不完美,因为他想找人分享同时入戏的喜悦时,发现身边没有了这个女人。

这让年迈喜欢回忆的烈日帝开始想她的样子,如果她还健在,身份上唯一能与他比肩的女人,是不是回高兴的说:

还写了本宫,真是不懂事的孩子,乱写。然后满意的笑,就如他现在的心境。

可往事不可追,既然人死了,那么她生的孩子呢?

他如林逸衣所料,想起了他的原配,想起了原配生下的孩子,戏中是怀孕的?孩子呢?

烈日帝突然怒了,他发现他找不出关于这个孩子的记忆,皇后嫡子,说白了就是太子之尊,慕儿很喜欢的孩子哪去了!

虽然他当年没少因为那个孩子跟慕儿吵架,但如今剩下的只有好,曾经的争吵也变城了孝敬皇后爱子心切的理解。

可这位寄托了孝敬皇后所有爱意,本该风生水起的皇子竟然退出了帝尊的舞台,失去一切所有荣耀。为什么?

因为太多的女人分享着皇上的爱,太多的美人用存在代替逝去,然后填满皇上的眼睛,抓住皇上的心,让一个弱小的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消失是何等容易。

但烈日帝不这样想,年迈的他习惯性的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是永远对的那一个。

顺带更无耻的把所有忽略嫡子的错,都推到后宫擅攻心计的女人身上,觉得是她们机关算计离间了他与嫡子的感情,让慕儿泉下有知,才在梦中没有回头看他。

殊不知这个梦境,是点了*香后,认为扮演的这一幕,谁又能说以夜衡政为代表的永平王党派心思不细腻,相反夜衡政心思比谁都细腻,用一颗七巧玲珑心功敌时从来不付诸武力。

年迈不讲理的皇上,认定的事就是事实,反正他不会错,错的永远是别人。

在《龙功天下》快唱完时,在全民沉寂在皇上的丰功伟绩中,全部官员歌功颂德,要给皇上造长生殿时。

皇上破天荒的决定召见孝敬皇后的独子,永平王。

“永平王?皇上有这么个皇子吗?”几名比较年轻的官员散了朝,慢慢的从升龙殿往回走,

“当然有。”年龄大些的官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谁?”

年长的官员都没脸说:“就是每次打完仗都不给升官的那个。”

“还有这种事。”

多少人要睡不着了。

分享了永平王多年功劳的大臣们纷纷惶惶不安。怎么办?皇上怎么想到召见永平王了。

有胆大的怒道:“慌什么,他永平王这么么多年来不得皇上喜欢,区区一次召见就能翻身吗!”

“对,对!”

老者肃穆而立,即便翻身,他们也有能力脱身,别忘了分永平王功绩的还有永安王的人和永乐王的人,甚至一些居心叵测的官员,既然当初都得了好处,堵了永平王的道,现在就不能置身事外!

至于永寿王这边的人,最好想办法摘出来,至于那些一定会牺牲的,就牺牲的更彻底点,让他们为永寿王的廉洁、宽厚做出贡献!

可,为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信已经破罐子破摔,不争不抢了的永平王竟然有被皇上召见的一天?

因为那个戏幕中被忽视了的画面?唯一的可能性钻入官场者的脑海。

却换来更多的相信。

就凭这幕唱过后,翻版时都不会出现的画面,能让皇上把一位忘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想起来、整个画面不足半分钟纯粹点缀男人江山中那个多余的红颜,竟然能有这种作用!

别哄人了。

要不是皇上召见了永平王,他们都想不起来《龙功天下》里有女人出来过。

夜衡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戏曲的作用歌功颂歌就罢,其它的大可不必。

夜衡政站在巍峨的御林军总台上,望着脚下连绵雄伟巍峨宫殿,夜衡政冷淡的开口:“把消息放出去。”

“是。”

夜衡政心里清楚,单凭那一幕当然不够,可能牵起一根线便是关键,有个契机,他们便能趁势而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永平王突然显于人前?

翌日人们听说,是皇上夜间散步无意间走入夜林,最后误入凤栖宫才走了出来,然后想到逝去多年的皇后,才有了明日即将到来的奇怪举动。

更有甚者传呼,孝敬皇后预知王爷有难,给皇上托梦,让皇上以龙身镇儿子的灾祸,让小鬼不能欺身。

总之传的很邪乎。

而整个事件中的主角,却平静异常。

元谨恂站在永平王府最有名的湖岸旁,仿佛又看到画中女子站在此处为儿子指点府邸的画面,她当时可曾想过自己的出身会要了她的命,她可知道人死如灯灭,他最后竟然打扰她的安歇,用她上位。

林逸衣走过来,让春思、春香等在一旁,手臂上的披帛随风而动,装扮简单随意:“怎么了?”

“想我这个不孝子。”

林逸衣与他站在一起,望着波光潋滟的湖水:“孝敬皇后还不至于把这点事放在眼里,你还是想想见了皇上说什么吧,太令他失望的话,你就是想出头也不可能。”

是啊,以母后刚烈的性格,怎么会把这点小风小浪放在眼里,至于林逸衣后面说了什么,他没有听。

林逸衣来此可不是为了安抚他,再说她不认为他需要安抚,只不过良心过不去,过来凭吊自己的心而已:“我说的话已经做到,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元谨恂闻言望着平静的湖面没有说话,等到久候的这一刻,他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林逸衣见他似有心事,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人一回忆,力量是相当强大的,如果他还觉得愧疚的话,就会近乎偏执的行驶他掌握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喜功的皇上想多了,他想到,这部从‘唱腔’到‘构思’都绝妙的戏,就如百年来一直传唱的戏目一样,等五百年后唱给别人听时,万一因此有人翻看历史查看烈日帝的原配的话,他岂不是有了污点。

脑补过度的烈日帝,真的想多了。

为皇上想多推波助澜的还有沉不住气的大臣,臣子们惊愕的表现激怒了心生愧疚的他!

他见自己嫡子怎么了!这些个奴才们!孝敬去了,连他的儿子也不能见了吗。

元谨恂觐见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背后是千阙殿宇,他一身玄色官袍,沉默冷静,身形如玉,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刻又给他多大的冲击力。

但真到了跪见的一瞬,元谨恂心里非常平静,激不起一点涟漪,如千百次随着大臣一起拜见他一样,尊敬却不卑微,沉默却不懦弱,安静但不胆怯。

他便是他,不因皇上召见有任何改变,巍然不动,立如千刃。

年迈的烈日帝元晰,身着常服,头发半百,精神已经不复前几日明朗,他看着下面的儿子,如此陌生又该如此熟悉:“你…二十有六了吧。”

“回皇上,儿臣虚岁二十有七。”

烈日帝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这性子,真像他母亲。

元谨恂下一刻淡淡而言:“其实父皇说的没错,二十有六也对。”

“你到是散漫,年龄无所谓人说多大,可有些事也如此散漫,便缺少了男儿豪气。”

元谨恂依然不温不火,仿佛没听懂皇上暗含的意思:“不过是为皇上办事,散漫一点的结果不便就行了。”

元晰陡然一愣,哪个做出成绩的儿子不第一时间来他这里邀功,即便他们不来,他们的娘也会为他们含沙射影的添码,而他却平静的说出这些话,不单说,还做了这么多年。

“你不怕朕忘了你,最终什么都不给你。”

“儿臣拥有的够多,如果还有幸得长辈赐予是恩德,没有,也没什么。”

年迈的元晰看着眼前说话稳重,不争不抢的孩子,突然间又想到他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人闷着,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其实,在元谨恂来之前,他已经翻看了元谨恂这十年的所有事。领过兵,但大多回来后别肢解;打过胜仗,可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不是他的主力,但他的耗下却是伤亡最严重的。

从政六年,治下无乱,被提拔的却不是他。

如果他再看不出点什么,皇上这个位置他便不用坐了。这是欺负他儿子从小到大不说话,更欺负他不像那些人一样有娘!

对元谨恂的好印象,勾起了他看这些资料时的怨恨,如果元谨恂扶不起来,万事任人欺凌,他看过就罢,谁没生过几个不如意的儿子;但元谨恂明显不是,他看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在意而已。

仿佛一个纵容身边猫狗争食的主人,他是拨杆的主子。

虽然这一点另他有些不悦,但也解气,他元家子孙怎么能任人欺凌,就是他儿子准许,他也要为儿子讨回公道。

“你没有话要说?”

元谨恂抬起头,神色如常:“说什么,你看起来身体依旧?”

然后是沉默,谋长的沉默。

元晰不知道元谨恂在想什么。

元谨恂也不想他。

元晰没有盼到儿子对他召见的感恩戴德场面,微微失望之于又说不出的骄傲。

那些明目张胆的欺负他儿子,都给他等着!

烈日帝话不多。

元谨恂话也不多。

两个平日没任何交集的人,突然因为父亲的示好抱头痛哭根本不可能。反而场面越来越冷,最后上位者重重叹口气,把这个不开窍、不给他台阶下的儿子轰走。

从皇宫出来,望着宫中一眼看不头的巍峨宫墙,经历了自己谋划而定的结果后,元谨恂反而觉得非常荒谬,为里面的人,也为自己。

元谨恂突然不想再去衙门,从十五岁办差到现在二十有七,元谨恂第一次翘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对皇上失望吗?他早已过了那个年纪;激动?根本不可能。

那是为什么,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他即便名正言顺的得到万里河山,然后呢?为这座如画的江山付出全部?然后重复父皇的故事,再看着他的儿女重复他的老路。

或者他年迈时也会向往长生,只因这个世界上他永远死的心甘情愿,每个不愿意去的人是找不到信仰的支点,没有去时的安港,他有吗?会有吗?

“我说的话已经做到,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不其然的画面跃然脑海,元谨恂苦笑,这个时刻在挑战他脑神经的女人,这个时候也来凑热闹…

元谨恂突然舒口气,既然你来了,便去看看她吧,这件事还多亏了她不是吗?

永平王府内,林逸衣今天没有出门,被夜衡政责令半年不得出现在人前的她,目前都是半装死状态。

她知道她办了一件踩线的事,后续可能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她丝毫不敢说自己没错,没有影射,这时候老实的让能处理这件事的人去处理才是明智之举。

而她就躲在家里装死就好。

林逸衣有时候想想也为自己孤勇的行为害怕,所幸她也不傻,戏本并不出格,重要的是,为了摆脱牛皮糖,就是死也认了!

林逸衣心情不错的哼着歌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春思趴在灶台上,脸色乌黑的生火,浓郁的白烟呛得她咳嗽连连:“娘娘你再唱什么啊,难听死了。”

“就是。”春香在一旁看着她,不停的弯下腰支招。

林逸衣闲闲的调陷,顺便看她们两眼:“不懂不要乱说,生火也是有窍门的,耐下心来,对火忠诚,它们一定会感动的,到时候不用你们生,自己嘭的一声就着了,瞧你们两个笨的。”

“娘娘,你根本是整我们,明明有师傅们在,娘娘干嘛把他们清走让奴婢生火。”

“看的起你呗,这里是咱们的小厨房,难道你们不想吃一顿自己煮的饭吗?”

春思毫不客气的开口:“不想,咳咳!呛死了,香儿你来。”

春香接手,拿着吹火桶痛苦的奋斗。

林逸衣调好馅,斜她们一眼,拿过发好的面,擀皮。

林逸衣的动作闲适轻松,就像做过千百次一样,在擀皮之余,还有功夫嘲笑两个笨丫头:“你们两个要是学不会生火,本妃就给自己换两个贴心大丫头,谨防某一天你们把我饿死。”

“娘娘你太坏了…”

“就是,就是。”

“顶嘴就把你们卖了。”林逸衣面前不一会便罗了一叠面片,单手捏包,娴熟轻松。

元谨恂从外面走进来,愣了一下,站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内,看着他的王妃穿着围裙,攥着面团在哪里欺负丫鬟。

林逸衣也看到了他。

元谨恂无奈的进来,站在林逸衣面前:“你在干什么,这么呛人。”

春思立即打开抽烟管,把打算整治王妃娘娘,让王妃娘娘放过她们的小心思掐断在萌芽里。

厨房里的空气立即清新无比。

林逸衣捏上一个包子,随手仍在边上,却非常整齐:“见过皇上了?”

“恩。”元谨恂托起一个圆片,发现透过面纸能看清手掌的纹路。

林逸衣单手再捏一个:“失望了?”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想得到,得到了又发现就那样还不如不得到。

元谨恂放下薄片,竟然没有回避:“有点。”

两人如老朋友般不参杂任何感情因素,只是单纯的就这件事两个知情的人在发表彼此的看法。

“难免的,他毕竟是皇上。”

元谨恂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只是看着薄片在她手里翻飞,一会就是一个成型包子,不禁想起第一次尝她手艺时的情景:“为什么能这么薄。”

“加了盐,可以让面凝而不散。”

这样啊,元谨恂点点桌上的面皮,抬起头,刚想说什么,见她额间一缕发死飘落,想抬手帮忙又怕她反应过度:“单是盐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她眉眼没有一丝修饰,眼睛注视着手里的动作,不该有任何美丽可言的这一瞬,元谨恂竟觉得她很美。

林逸衣抬起头,又垂下:“剩下的是秘密。”

“跟我还有秘密。”

“跟你怎么就没有秘密了。”林逸衣扫他一眼,身上的刺险些全竖起来:“你答应的事不会忘了吧。”

元谨恂不想现在跟她吵架:“今晚你吃包子。”

“摆明的事,你什么时候让我死遁。”林逸衣重新拿起擀面杖擀皮。

元谨恂无聊的捏着软团团的面,戳一下再戳一下,没有说话的意思。

林逸衣不耐烦的抬头:“跟你说话呢?回一个。”

“刚有转机就死王妃,我有那么忘恩负义吗?”

林逸衣却听懂了,他是说,皇上刚刚对他有所改观,他拖后腿的原配就死了,这是迫不及待为后面的大展拳脚腾地方吗。

林逸衣笑了,觉得元谨恂顾忌的不是没道理,好事者说不准会用这件事弹劾他居心叵测:“有什么,升官发财死娘子,乃人生三美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