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箬一看,这宝剑也才不过尺余,上面缀了各色珠宝,倒似装饰墙上的宝剑一般。李盈红不语,拿了宝剑刷地一声抽了出来,欧阳箬只觉得眼前剑光闪闪,再一看,那春烟额头的一缕刘海刷地被削下半边来。

春灵被吓得哇地一声惊叫,浑身颤抖不已。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又一春(二)

李盈红见她吓得面无人色,只作无所谓,吹了吹宝剑道:“这宝剑许久不用还是蛮锋利的。欧阳姐姐,你看我下一招该砍哪里?是左耳朵还右耳朵。”

春灵颤得浑身若抖筛,只趴在地上一语不发。

欧阳箬见李盈红如此手段吓她,心中好笑,只含笑道:“左耳朵与右耳朵有什么好的。”

她原意是砍她的耳朵有什么用。不料李盈红却点头:“是,欧阳姐姐说得对,左耳朵与右耳朵都不好。要不把脑袋砍下来试看看,不知这把我爹爹送我十岁生日的宝剑到现在还管不管用。”

春灵一听,再也忍不住连声呼道:“小主饶命,小主饶命!…”

李盈红见她呼救求饶,又冷笑道:“哎,叫本小主饶你的命啊,可你害本小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这条命到底该怎么办呢?”

春灵颤抖地抬头,满脸是泪水只道:“小主饶命,那鞋子不是奴婢做的手脚,是那次‘延禧宫’的品泉姐姐过来找奴婢要个绣花的花样,奴婢给她后,她又坐了许久,后来奴婢整理东西便发现小主少了一双宫鞋,奴婢以为是不小心放哪里了。后来那鞋子又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小主前几日摔跤,奴婢才注意到竟然是鞋子底下被做了手脚,奴婢…奴婢心里害怕,不敢声张,想把那双鞋子丢了,可这两日奴婢却又找不着了。”

她说完不住的磕头。李盈红收了宝剑,铁青着脸坐下,过了一会才对欧阳箬道:“欧阳姐姐看如何办才好,这没凭没据的,说出去也没人信。”

欧阳箬听了点点头,这李盈红头脑倒是好用,不会光只是撒泼哭闹。

“依我看就按下不表了。李妹妹心里明白就好。”欧阳箬道。

李盈红想了想也点头,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春灵道:“看到没有?这次要不是柔嫔娘娘按下这件事情,你第一个就得掉脑袋。以后事情要上心点。若还叫人钻了空子,可别怪本小主心狠手辣。”

春灵忙千恩万谢地谢过李盈红又谢过欧阳箬,这才擦着眼泪退下了。李盈红又叫春烟退下去招呼宛蕙姑姑等一干下人。

欧阳箬知道她有话要说,便撑了茶盏轻轻吹着那浮在面上的茶叶,清丽的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

李盈红看了安坐如山的欧阳箬,第一次觉得她的城府深不见底,可是她却是的的确确在帮着她,即使不知道她目的所在。

李盈红思及此处,却是端端正正地给欧阳箬深深地福了下去,正色道:“妹妹愚鲁,还望欧阳姐姐点拨一二。”

欧阳箬抬了眼看她,半晌才道:“李妹妹且起身,这事倒好理解,如今皇上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那位是大皇子的母亲,虽然出身不高,却占了先机。皇后要将你的孩子过到膝下,自然目前不会动你,若你生个帝姬也就罢了,若是个皇子,那便是她敌人。李妹妹这其中的关系利害可晓得?”

李盈红仔细听了才点点头:“妹妹知道了。”

欧阳箬心里叹了口气,面前的她分明才是个青春少女,进了宫却渐渐开始变得不再美好。想罢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何尝不是?

“李妹妹明白便好。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万事小心便是。”欧阳箬淡淡道。

李盈红沉默半晌,才忽然问道:“欧阳姐姐这般帮妹妹我可是有什么目的?”她说完抬起脸来目光炯炯,直逼欧阳箬的面。

欧阳箬面上波澜不惊,美目一转,射出摄人心魄的光来,迎上她的置疑,忽然一笑:“李妹妹觉得我可有什么目的?”

李盈红见她胸有成竹,只悻悻一笑:“欧阳姐姐知道我为人,可做不来那拐弯抹角的事,我是当姐姐是好姐妹才这般问,若姐姐恼了,也怪不得我了。”

欧阳箬一笑才道:“我要帮你,第一便是你投我眼缘,第二呢,只希望你我在宫中相互扶持。妹妹觉得如何?”

李盈红闻言上下仔细地看了看她,忽然笑道:“成,我相信姐姐,可是还是觉得姐姐其实本不必帮我的,皇上…”她说着叹了口气:“皇上心里装的可是姐姐一人,我都瞧出来啦。他来我这里,倒不怎么碰我,说话三句其中也有一句是柔嫔如何,前些日子皇上还特地问我知不知道姐姐到底喜欢什么颜色。”她娇艳的容光上似覆了一层阴影,尔后便摇了摇头又自嘲道:“也难怪,姐姐这般人物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心动的。输了姐姐,我李盈红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可耻。”

她冲欧阳箬潇洒一笑:“姐姐放心吧,我李盈红说到做到,定会帮你的。也希望姐姐多多照拂妹妹。”

欧阳箬听了心中百味沉杂,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楚霍天对她的宠爱她如何看不出来?只不过,所谓帝王的宠爱向来只有宠并无真爱,他的心,她只看透一半,另一半,却是怎么也看不明白。

而她自己的心,还不知道包裹了几层,若层层剥开,也不知是不是原来那副模样。

他与她心思都太复杂,他看她,与她看他,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而已。相处间她存了小心,他存了探究。虽然表面上温柔舔美,可是只有她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将心交于他。

欧阳箬看着面前倔强却潇洒的李盈红,她帮她,不过是在孤立无助的后宫中再结一个坚实的盟友罢了,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告诉她,她欧阳箬看中的最重要的是她父亲身后的军中势力,而李盈红最后并不会仅仅只是个九嫔最末的充华。

第一百八十六章 帝王侧(一)

楚宁和二年的新年一天天过去了,楚霍天忙着宴请各位重臣,又接见了秦国与梁国的使节。

楚大定刚刚,国内局势并不是十分太平,且华地百姓对这北来的“楚贼“亦是深恶痛绝,起义之事时有发生,楚霍天虽然军事上铁血,但是在政治上却采取怀柔之治,对华地多是多多安抚。在这大环境之下,自然与秦梁两国要多多交好。

所以楚霍天设下盛大的宴席,与秦梁两国派来的使节宴饮,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美女。欧阳箬因是正五品的小嫔,所以也不得不随着皇后参加了几次。

皇后知道楚霍天喜欢她,特地又将她的位置移得靠了龙椅边。欧阳箬本是不欲张扬之人,这样一来,真真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日大年初十,欧阳箬又接到皇后的意旨,要一起随她去宴请秦国新派来的一队使节,意旨里却特地指出她要盛装出席,欧阳箬倒为难了。

传话的嬷嬷见她为难笑道:“柔嫔娘娘倒不用觉得难办,皇后叫奴婢们带来一件新衣,请娘娘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叫身后的宫女奉上,只见那红绸掀开,一件华贵的宫裙抖开,一室的珠光耀眼。

那件宫裙天水蓝一色,上面绣了百鸟鸣春,一只只小鸟都用宝蓝色丝线细细勾了轮廓,羽毛又用真鸟毛缀了上去,似真的一般,而小鸟的眼睛又用黑宝石缀了,远远看去,一只只活灵活现。宫裙边角都用银丝滚了一遍,十分耀眼。

满室的众人都看得惊呆了,欧阳箬不知皇后何意,只好道谢道:“请嬷嬷回去定要替臣妾谢过皇后娘娘才是。”

说着叫宛蕙塞了一些银子给她们,这才千谢万谢地送了她们出去。

欧阳箬看着那件衣服,只觉得是捧了个烫手山芋。宛蕙进来道:“娘娘不试下?”欧阳箬苦笑道:“如今倒不知皇后要唱什么戏了。”

宛蕙叹道:“就算知道也无法啊,只得穿了这身去宴席之上,许是皇后见娘娘貌美便要娘娘去现现眼罢。”

欧阳箬轻轻一叹,该来的总是得来,只得穿起来,按品大妆。

她头梳了楚霍天最喜爱的流云髻,层层的乌发一点一点地绾上,似流云一般流动飘逸。她在脑后发中由上到下插了三枝镶猫眼绿的金钗,呈扇型铺开,两边各簪了两枝飞燕衔珠金步摇,额前用一把莲花翡翠玉蓖将刘海绾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间贴了一朵梅花金花黄。

在发髻之上又按层次插了一只一只的珍珠银花钿。面上匀了恰倒好处的淡妆,整个妆成,宛蕙也赞道:“娘娘丽质天成,姿容真是有如天人。”

欧阳箬望着镜中的自己,许久不曾这般好好打扮自己了,若皇后见了该后悔了。她朱唇轻挑,一抹浅笑就浮在面上,既然她要她坐实这楚霍天“宠妃”的名声,那便来吧。

到了“德坤宫”,欧阳箬到的时辰刚刚好,里面的使节都到了。内侍见她到了,拉长声音唱道:“柔嫔娘娘到——”

欧阳箬含笑举步进去,她昂首扶了德轩,脚下轻移莲步,每一步都似尺量一般,不急也不缓,一步步朝前面端坐的两位走去。

明黄灿烂的是楚霍天,金黄中夹了红色的凤服是皇后赵氏。她的笑轻浅若水,又飘渺恍惚,令人琢磨不透。她走过,分明听见几声低声倒吸了口气,听着她面上越发笑得妩媚。

走到楚霍天近前,她恭敬跪下道:“嫔妾恭请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她说完,温柔抬头一笑,分明看见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古怪之色。楚霍天面上亦是动容,片刻才道:“爱妃请起,来人,赐坐!”

便有宫人搬来案几,靠在了楚霍天的右下首。

欧阳箬从容坐上,美目一转,扫过底下众人,扫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后,她微笑的脸不由有些变色。

那人似也看到了她,亦是有些诧异地撇了撇嘴。欧阳箬僵硬的挪开了目光,原来他是秦国之人。

楚霍天见欧阳箬低头不语,问道:“爱妃是不是觉得菜不合胃口?”欧阳箬忙道:“回皇上,臣妾觉得很好。”

楚霍天望去只见她细嫩白皙的脖,看不到她的容颜,便道:“爱妃干脆坐在朕的身边吧。”

欧阳箬一呆,忙称不敢。皇后也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道:“柔嫔也不要推辞了,你坐在皇上身边也好伺候皇上用酒。”

楚霍天见皇后允了,心中大悦,冲皇后笑了一笑。欧阳箬这才起身坐到楚霍天身边。

这样一来,皇后在左边,欧阳箬便在楚霍天右边。底下的众使节看了亦是低头窃窃私语,人都道楚国的皇帝不近女色,励精图治,如今看来竟是假的啊。试问哪个男人能放任如此美的天仙寂寞在深宫之中呢。

欧阳箬坐在楚霍天身边,他身上的龙涎香源源不断地飘入她的鼻间,心无端地就这样狂跳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感觉原来便是如此,她抬眸从高处往下看去,若说御座与众不同之处,不过是比众人高些,高得有些不胜寒罢了。

楚霍天藏在宽大袖子中的左手微微握了她一下,这才立起身来,举起酒杯道:“宴秦国贵客,开席!”

钟鼓敲起,他的俊颜隐在冕冠珠帘之后,龙姿凤章,帝王之气流露无疑。欧阳箬微微侧眼看他,眼中流光潋滟,露出连自己都不自觉的丝丝柔情。

第187章 霖湘帝姬番外-春归何处(一)

在我及笄那年,我才知道,我——楚霖湘并不是大楚帝国真正的帝姬。但是我依然很快乐,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

母妃是父皇最钟爱的女子,她的美好,连许多年老的宫人每每谈起都能记忆犹新,常常在背地里说道母妃当年如何艳冠后宫,如何德才贤淑,又如何如何善待宫人。

年幼的我不知道什么这一个个溢美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知道,母妃待宫人是极好的。父皇那么多的后宫中,只有我们的“云香宫”从没有因事打过宫人。

我常常想,也许因为母妃特别温柔,所以父皇才特别喜爱她吧,可是转念想想,哪个宫的妃子不在父皇面前千依百顺的?可偏偏,父皇就是特别喜爱她,其中有自有他的道理罢。

算了,不想了。我的小脑袋哪里能装得下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只要知道,父皇看母妃的眼神这般特别,而我楚霖湘——大楚国二皇女,敏沐帝姬的日子就永远开心没有一丝阴霾。若不是真正的帝姬又如何?父皇对我好,母妃对我好,我便没有一丝缺憾。

父皇膝下的子女并不多,大皇姐是德孝皇后的嫡女。她的一言一行从小都被雕琢得完美无暇。若众帝姬若在一起玩,她总是妆容整齐,远远地在一边站着,也不轻易笑,也不轻易露出不符合她身份的举动。

四帝姬霖冰曾经拉着我窃笑道:“二皇姐,你看她可像是木头人偶么?一动不动,这么个大热天也穿得这般多,也不怕被捂坏了。”

我玩着手中的九孔玲珑绣球,看向她,真的是一动不动,似极了华丽的木头人偶,忽然地,我觉得她很可怜。她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是不是有让人怜惜的孤独?于是我跑过去,把手中的玲珑绣球递给她,笑着说道:“大皇姐,给,我们一起玩。”

我摆出自认为最甜的笑容,带着渴望看着她。她似乎有些吃惊,露出古怪的表情,似最完美的面具忽然裂开了一条缝,她欲言又止,远处几位皇妹清脆的笑声传过来,似一把刷子痒痒地挠着我的心。

我固执的举着手,可她不接也不说话,只是依然古怪地看着我。身旁的嬷嬷似觉得不妥正要上前。

她忽然开口道:“谢谢二皇妹的美意,本殿要先回去了。”说着她有礼的冲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的手颓然放下,心中不是不失望的。阳光下,小小挺直的背似被那层层的宫服压得弯了几分,那年我五岁,她九岁。

从此以后,她便很少到御花园中,即使路过了,她也只是远望下便走,留给我们一个华丽而机械的背影。

我不知道她这般是不是真正如一些严肃的嬷嬷所说的“行止无失”,但是我却知道父皇是不喜的。

他偶尔提起大皇姐便叹道:“霖月被她母后教得太严了,失了孩童的天性。”我听了并没有挂在心上,依然快乐得无心无肺。

然后每天就是跟着宫里的小宫女到处疯玩,可是母妃见到我玩得一脸红通通,从不责罚我,依然对我宠溺一笑,柔声吩咐我将那未习完的琴课,棋课等等好好跟宫里的师傅学一学。母妃的温柔似春水一般,我常常不知不觉地就会沉溺其中。

可是她对待小弟的时候却是严厉的,才两岁多的小弟长得虎头虎脑,可是别小看他,他能背下长长的《弟子规》,还有好几十首的诗。他长得酷似父皇,连皱眉的动作都跟父皇如出一辙。他的大名叫楚赢州。他还小,又不爱笑,所以我不爱跟他玩。

我依然喜欢跟着小宫女各个宫去窜一窜,找其他皇妹妹玩。当然除了大皇姐那处。

德孝皇后是个严肃的皇后,在我九岁那年,便薨了。其间似牵扯到一件宫闱秘辛,但幼小的我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只知道那年父皇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不醒,但过了几日便又奇迹般的好了,母妃在父皇生病之时,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在“云香宫”来来往往都是内侍,宫女,甚至还有一些外臣,甚至还有嫁到宫外的鸣莺姨。他们一个个神色忧虑,带着令人不祥的气息。

我那时候还小,拉着德轩叔叔的手问轻声问道:“德轩叔叔,父皇会好起来吗?”说完低头扯着我最喜欢的人偶的胳膊,我有点难过。

德轩叔叔用他冰凉修长的手轻轻抚摸了我的头,转身出去了,他清朗文雅的背影即使是在这人人紧张的时刻依然进退有度,丝毫不乱。我看着他远去,心想,大人真奇怪,永远都这么神神秘秘。

再后来,宫里又发生了一场混乱,这是后话。

我再来说说大皇姐的事。记得德孝皇后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正要去母妃寝宫处拿我忘下的碧纱香骨扇。

经过御花园一处梨花林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幽怨的哭声,似鬼魂一般。随行的宫人都吓得不敢再行。

我好奇之心顿起,我才不管什么鬼怪蛇神呢,趁他们一走神,我悄悄地溜了进去。终于在一株盛开满树梨花的树下看见了哭泣的那人。不是想象中宫中阴魂不散的女鬼,更不是夜间的精灵,而是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大皇姐。

她一身白色长裙,蹲在梨花树下,哭得压抑而悲痛。

我顿时沉默,德孝皇后虽然对她严厉,但是始终是她的生母,而父皇对她总是淡淡的,并不因为她是大楚国的嫡长女而对她多多关爱。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并不起身,而是把连埋在了膝盖间,不停地抽泣,此时的她不再是大楚国的大帝姬,而是我可怜失去母亲的姐姐。

第188章 霖湘帝姬番外—春归何处(二)

我默默走到她身边坐下。她有些差异地抬起脸来,脂粉未施的小脸上泪水闪着清冷的光辉,借着月光我才发现,她其实长得十分清秀,眉眼间甚至有父皇的英气,其实她从某种程度上算得上一个美人,如果她不总是穿得那么老气横秋的话。

我坐在她身边,将头轻轻靠在她纤细的肩膀,轻轻搂着她。月色寂寥,梨花慢慢飘落到我们的头上,肩上,可是谁也不说话,我们相拥相偎,在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在她最伤心难过的时候,有人能陪着她一起伤心,我想她的伤心应该会少一半。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母妃的寝宫里,晨光明媚,鸟语花香,母妃坐在我身边,清丽无双的面上忧色未褪。我猛地跳起来,抓着母妃微凉的手急急问道:“大皇姐哪里去了?”

母妃一愣,却没回答我的话,只搂了我颤声道:“我的凌湘,你昨晚跑哪里去了,母妃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昨夜宫人找了一个晚上,最后才在梨花树下看你睡着了。你这孩子是想让母妃担心死吗?”

母妃搂得十分用力,她的怀抱里有沁人心脾的兰花香,这是任何胭脂水粉都堆不出的独特味道。在这一刻,我明白了我的幸运与幸福。

德孝皇后在那日下午出殡,我被母妃匆忙收拾了下,便跟在送葬的队伍后边。漫天飘洒的雪白纸钱落下,铺满了死者故去的路途。我看见大皇姐一身雪白的孝衣,面上却再也无一丝哀戚之色,似乎昨夜梨花树下那悲痛欲绝的人,不是她。

玉壶光转流年短,寂寞深宫岁月长。

我一天天长大,父皇与母妃子依然恩爱如昔。自从德孝皇后薨了以后,后位虚着,父皇便专宠母妃一人,即使后宫别的女子再美再妍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父皇借口皇后大丧,下了圣旨三年不再选秀,只此一道圣旨便不知伤了多少深闺少女的芳心,要知道,父皇有若神诋的容颜与他的贤德与铁血一样闻名楚国。

母妃虽然外表柔弱,但是我知道,其实她比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坚强,她长袖善舞,一一将宫中的斗争化解于无形。而我在她的羽翼之下,浑不知世间的污浊,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灿烂的阳光。

而父皇有了母妃这个贤内助,后宫平静无波,他在朝堂之上越发安坐无忧,他励精图治,世族的高门子弟渐渐放下身段,与寒门弟子一起参加秋试,武举。父皇从其中选出能者与贤者,委以权职。朝中的弊病渐渐一点一点地革除,开创了大楚的“慧乾盛世”。

可是也不是这般太平的,哪个国中无内忧外患?区别不过是矛盾的大和小而已。

即使我身处深宫,可是依然有耳闻南有华地残余乱党,西有秦国时常犯境。可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在深宫,两眼也望不到宫墙之外的天空。

人总是会长大的,大皇姐及笄之后,父皇便将她下嫁给一位老实的翰林院的编修。那位老实的编辑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甚至没有出众的才华。众人都以为是父皇偏了心。

她出嫁前一日,父皇将她叫了进了御书房,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出来之时眼中带着泪,但面上却是笑的。

我躲在那扇沉重的殿门之后,见她出来了,慌忙一把抓住她,带着天真道:“大皇姐,你不要嫁了好不好,我去求父皇。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整个后宫都在传那个编修是迂腐的书呆子。正义感满满如我自然不希望她委委屈屈嫁了。

她擦了面上莹然的泪光,摒退了众宫人,仔细地看了看我,忽然笑道:“二皇妹都长大了,等二皇妹嫁了那日,我定要送你一份大礼。”

她说完就走了。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的宫装不再深重如山,她带着无比轻松一步一步远离我的视线,也走出了这深深的楚宫。

她嫁那日,父皇给了她楚国第一帝姬的最高荣誉,一切仪仗排场都是人前所未见的,没有一丝委屈。可她步入凤驾之时,我突然哭了。

我哭着跑到她身边,抓着她温热的手大哭道:“大皇姐,你还常常回来看我吗?”大红绣凤凰盖头下,她的泪滴到我的手背之上,滚烫滚烫。

“会,会的。我的妹妹。”她开口道,坚信满满。宫人忙将我拉开,我看见旁边那穿着大红喜服的木衲驸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后,死命地踩了他一脚,叫他娶我大皇姐。哼!

我的孩子气被跟来的宛蕙姑姑看到,她轻轻一叹,抓了我往母妃跟前,照例是一通教训。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

大皇姐说的没错,我也渐渐长大,始终也是要嫁人的。到了及笄那年,楚国与秦国展开了一场不小的战争,似乎在争边境上的一处商贸之地。

最后因两国国力相当,打打停停半年之后,最后还是握手言和了。可是…可是,也就是那一年,秦国的皇帝向父皇提出结为姻盟。

放眼父皇的帝姬之中,只有我行了及笄礼。于是,那和亲的人选,重重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一天,我正从四皇妹那边过来,拿了自己新做的纸鸢要给母妃看,“云香殿”外没有宫人伺候,我以为母妃在休息,便悄悄推了门进去,忽然“碰”地一声,内室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像响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吓了一跳,连忙躲在花架旁边,偷眼看去,还未看到什么有什么人,忽然只听得母妃愤怒的声音:“楚霍天!你别想打霖湘的主意。叫她去和亲,你干脆杀了我!”

母亲咆哮的声音像一只护雏的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我顿时傻了,这便是我温柔如水的母妃么?

第189章 霖湘帝姬番外—春归何处(三)

我呆了一呆,耳边紧接传来父皇的劝慰之声:“我看那秦国的皇帝也是个胸才伟略之人,再说霖湘嫁过去不是做妃,而是做他的皇后。一国之母。”父皇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克制,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恳求。这是我冷峻铁面的的父皇吗?!

我完全傻了眼,做好的纸鸢不知不觉地被我捏在手中,渐渐破碎。

可是母妃依然怒气不消,“砰”地一声,又是一件什么事物砸在地上,我觉得我浑身的血开始迅速倒流,害怕与惊慌让我浑身不住颤抖,我挣扎着爬着到了内室门边,透过那帘子的缝隙看去。

只见母妃满面惊怒,头上的碧玉搔头都滑了下来而不自知,她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父皇,修得十分齐整,涂上丹蔻的手指颤抖地指着父皇,几乎戳上了他的脸:“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楚国满朝文武巴不得把我的孩子给嫁了,好结两国之好,你们男人没本事,就拿女人来当筹码!我呸!和亲有哪几个帝姬下场是好的?!千万人都和可以送去和亲,为何偏偏是我的孩子!?”

她一双美眸渐渐变得通红,眼中莹然有泪却生生忍住没有滚下来。

“我告诉你楚霍天,你要想把我的霖湘嫁给那劳什子秦国皇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反正我们娘俩从都到尾都是你们楚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活到现在也算够了本,若你圣旨下,我立马三尺白绫悬梁自尽给你看,反正我欧阳箬早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何惧再死一次?”母妃边哭边说,她哭得软在地上,鬓发随着她愤怒的晃动渐渐散乱,面上匀的一层淡妆也都哭得花了。

我何时见过这等情形,不由得眼泪也扑簌直下,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手脚渐渐冰冷。我竟不知母妃这般维护我,连平日里华贵的仪态都不见一分,整一个街市上撒泼的妇人。

父皇长叹一声,扫开地上的碎片,坐在她身边的地上,抚了她的肩膀道:“我这不是也无法么?帝姬之中也就霖湘够年岁,其他几位都还小,霖月又早早嫁了。再说,秦国皇帝不敢待她不好的。平日里,你最申明大义了,怎么这时候还看不透呢,难道叫边境几万将士为这一小块弹丸之地争个你死我活么?”

母妃只是一味地哭,哭到最后,只伏在地上哭道:“别想把我的孩子送走…我已经没有了凌玉,你怎么忍心将我的霖湘带走?她可怜见的,从小就没有父母,是我一手带大,你也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到那虎狼窝里?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的凌玉,我的霖湘…为什么你们都要将她们送走…”

母妃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己。柔弱纤美的肩膀不住颤抖,似最脆弱的蝴蝶一般。这边我脑中轰地一声,直似被雷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在我懂事之时,便隐约知道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大皇子楚涵轩常常当着着宫女嬷嬷的面骂我“杂种”,说我不是父皇之女。可是天真的我并不以为缺憾,只知道父皇待我比待他好,这就够了。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我竟然也不是母妃的亲生女儿!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从未有过的恐慌像一只冰凉的手搜住了我的心,将我的心渐渐碾碎,再也拼不起来。恍惚中,似父皇扶了母妃起身,搂了她低声安慰…他们两人相拥的背影如此美好,看得我越发眼神呆滞。

脑中回响着母妃子那一句“可怜见的,她从小便没有父母,是我一手带大…”

我是谁?楚霖湘是谁?而母妃口口声声的“凌玉”又是谁?

我木然地站起来,粉红色绣团凤宫装在地上蜿蜒拖拽,破碎的纸鸢在不远的地上静静地躺着。

都碎了,都碎了,纸鸢碎了,我快乐的世界破碎了,我是谁?我既不是父皇的女儿,也不是母妃的女儿,我又是谁?我又从何而来?

五月微凉的过堂风漫卷起满殿的纱帘,我白着脸一步一步地走出这寂静的宫殿,身后似还有母妃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还有父皇那温柔的劝慰之声。

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宁可不要进来这里,我宁可捂住耳朵,安心快乐地做大楚国最快乐最幸福的敏沐帝姬。即使嫁给从来没见过面的秦国皇帝,即使嫁给任何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我都不要承受这揭开真相的那一刻残酷。

可是,偏偏地…我竟听到了这一切。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放眼望去,金色的太阳余辉照在这奢华耀眼的楚宫之中,亭台楼阁,森然而充满了皇家威仪。

每一寸朱红色的宫墙,翡翠般碧绿的宫瓦都在嘲笑我十四年来愚蠢的快乐。

原来我真的是大皇子口中所说的“杂种”一个连自己出身何处都不知道的卑贱之人。我哪里配得上这身华丽的宫装,这头上灿烂晃动的金步摇。

远远的钟楼瞧响了,一声一声荡漾悠远。我慢慢走向夜色中,一点一点的脱下我的宫服,我的宫鞋,我的金步摇,我的明月铛…一点一点将它们用力地抛向夜色之中。

从此,不再有楚霖湘,也不再有敏沐帝姬,不再不再有…

直到身上剩下雪白的中衣,我赤着脚渐渐奔向远方…

第190章 霖湘帝姬番外—春归何处(四)

脑中浑浊的神志,却不影响我脚下的步伐,感谢我多年来偷溜出母妃寝宫去玩的经验,即使我现在满面泪水,赤脚行走,在七绕八拐中,一路上却没有碰到宫人。

我躲在自己的“神秘屋”内,小心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边哭边睡了过去。这“神秘屋”不过是在一株很老的树枝桠间,被我仔细地用木板搭了个台子,枝叶掩映间,从外边根本看不到这里还有一方天地。就是这树让我躲过了多少次宫女嬷嬷的寻找。

在这里很安全…而我真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

我不知睡了多久,天完全黑了下来,忽然听见人声鼎沸,许多侍卫撑着火把开始寻找,我所在的是母妃寝宫旁边的一座小山林,侍卫们第一个搜的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