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朝和殿。

铜鼎中香烟缭绕,龙案边,楚霍天一身玄色绣金边龙袍,头上戴镶紫玉金冠,冷峻的面容隐约在烟雾中。

殿门轻轻打开,李靖才躬身走了进来:“皇上,左相大人到了。”

“宣!——”他放下笔,俊颜上神色倦然。不一会,查三少一身绛紫色朝服,大步走了进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楚霍天道,仔细看了他一眼,手一挥,殿门关上,御书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十八路鹰卫,你派出九路,朕的查爱卿,在你的心中,是楚国的江山重要,还是…她重要?”沉郁的嗓音,座上的帝王似突然卸下防卫,淡淡道出一个事实。

查三少愕然抬头,不期然,与楚霍天的玄眸对上。

楚霍天低头清淡一笑:“曾经年少时,我有个好兄弟,一起从军之时结识,他不知我是皇亲贵胄,与我相交甚好。”他用我字,却不是用那至高无尚的“朕”字。

查三少复又沉默跪下。

楚霍天步下龙案,慢慢走到他身边:“当时,我正因为先帝的不喜而离京,心中自是十分抑郁。他却并不介意我的寡言寡欢。有什么好处,都分与我。即便是打仗,生死关头他亦是护我在前,若不是他,我早就死过了几回。我心中感激,但是并不说出口,总想着有一天能报答与他。”

寂静的大殿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他看着地上跪着的查三少,撩了龙袍下摆,坐在他的身边。

查三少一惊,想要动,他却按住他的肩:“一起坐着,无妨。”

“后来有一天,梁国来犯,我们前去埋伏阻击,那场仗胜得十分轻松,可是路过一座小村庄,我却因为误踩了猎人设的捕兽夹而伤了腿,无奈,只好在那村里寻户人家,治伤再回营。他留下来照顾我,在那村子里住了五六日。”

“那户人家有个姑娘,心地善良,人亦是清秀。几日下来,我们俩都对她有了好印象。可是,我那时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再回京夺回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自然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是,我的兄弟,他却是悄悄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三十一)

楚霍天轻叹一声,转了头对他道:“那时候我只是个少年,不知情爱为何物。听了我兄弟的话,心中大不以为然。可是,今时今日,我成了九五至尊,万万人之上,本以为再也没有兄弟,没有心爱之人,却没想到,上天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箬儿。亦是给了我子玄,慕白,还有你。”

他语气放柔:“你为她做的事,朕都知道。那夜她得知凌玉被擒消息,心急如焚,夜出皇宫前去找你,亦有知会朕知道。箬儿是个明事理的女子,杀伐决断,若真的逼到那一步,她亦是不输男子。所以朕很放心让她处理一些隐秘之事,甚至朝堂的纷争,她也能与朕同心…可是,她与朕都没想到,你入魔这般深。”

“十八路的鹰卫,你为她一句话,便轻松派出。倘若箬儿是心怀不轨之人,你难道为她一句话,也要如此么?”

查三少看着身边的楚霍天,终于惨笑一声:“皇上,臣死罪!”

“不,与情之上,你并没有罪。可是于法之上,你便是死罪。朕若是当年的失意皇子,以区区一个女人,换你忠心一生,何尝不是一件合算之事?”

楚霍天猛地站起来:“可是,若是我当年的兄弟,他便会说,若是心爱之人,怎么能让?!”

“皇上…!”查三少终于俯地不起,双肩颤抖如秋叶。

“箬儿是我心爱之人,除去你我的身份,若你我是当年相依为命的兄弟,我亦是不能让。连想一想都是侮辱了她,亦是侮辱了我们俩!”

他长长叹息一声,将他扶起:“以你才华而论,本是护国之良相。以你城府而论,朝堂纷争,你能全身而退,周旋妥当。这个天下,朕在守护,也需要你的助力。醒一醒,一梦十几年,是时候该醒了。”

查三少这才抬头,面色惨然:“臣——明白!”楚霍天是帝王的胸襟,这时候,他才明白,只有这样心怀天下的男人,才能让她全心爱恋着,心无旁骛。

即使自己做了那么多,呈在她的面前,只会徒增她的烦恼。

他踉跄退下,行至殿门边,他突然回头问:“皇上的那位兄弟最后怎么样了…”

楚霍天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死了…梁军再次突袭,恰巧又是那个村边,一百多口人,通通成了战火的陪葬品,他从死人堆里找出那位姑娘,沉默地将她埋了。自己背了把刀,失踪了。过了好几天,我们才知道,他一个人潜入梁国兵营中,杀敌一百多人,最后力竭而死。”

查三少脸色一白,身子晃了几晃,苦涩地道:“微臣…明白了。”

楚霍天见他面如土色,眼中一片灰败,知道他又有些许误会:“他的选择我无法理解,却也尊重他。人的际遇各有不同。错过这片风景,也许会懊丧,可是焉能不知下一个风景会更不同?若只执着于得不到的,那人生又有何乐趣可言?”

查三少闻言,沉吟片刻,这才退下。

殿门关上,大殿又恢复寂静祥和,方才的一番君臣交心之谈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殿后的帏幔轻撩,欧阳箬低头走了出来。

她走到龙案面前,沉默跪下:“臣妾有罪。”

“有什么罪?”楚霍天并不立刻扶她,只淡笑着问。

“宫妇私交外臣便是一罪,结党为心腹为二罪…皇上…”她伏在地上不再往下说。

殿上静悄悄的,龙案上并无话传来。过了许久,她眼前的一片阴影覆下,转眼,她便被他扶起:“箬儿…”

他只叹息着唤她的名字,并不算年轻的眉眼,她与他一样,都渐渐风华不在。

“昨夜你与朕说查相调派鹰卫之事,千万恳求朕,只略略小责便是,可是…朕想了许久,毫无用处的责怪,只会令他胆气滋长。他如今三十多许,依然未成婚,还不惜将自己名声弄脏,他为的是什么?”他的手抚过她的鬓发,眼中一片清明:“你我夫妻同心,朕自然不会疑你,可是天长日久,人言可畏。你又如何坐稳这后宫?”

“皇上…臣妾也劝过他许多次,可是他偏偏听不进去。”欧阳箬无奈一叹,眸光黯然:“说到底,臣妾也是存了利用他之心,不然他也不会是今日这样子…”

楚霍天微微嗤笑:“他查家想要出仕,便只能依附皇权,他们选择了你,你亦是选择了他们,这以后,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将来辅助赢州坐稳皇位,朕便放心。你也能放心。”

“是,皇上圣明!”欧阳箬低头道。许多事,他亦是心里明白,只是…苦了查三少。权力,与感情,他夹在中间已左右为难了十几年,而如今,又被楚霍天一语道破他最最隐秘的秘密,以此惊醒他。

第四百三十四章 江湖游(三十二)

查相府中这几日格外热闹,拜访的,庆贺的客人络绎不绝,本来侍从便不多的相府被指使得团团转。

灵春记不得自己是端了第几次茶水,只觉得脚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再拐过一处回廊便到花厅,她实在是撑不住,便在回廊边上靠了靠。巧菱正端了茶点过来,见她神色苍白,连忙将她手上的茶水接过:“歇一歇吧,从早上到下午,你还没歇过呢,饭也没怎么吃吧。瞧你这脸白得可以。”

灵春勉强一笑:“不碍的,这府中的人手也不多,能做的便自己做了。”

巧菱仔细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难得你这般想。我去送茶水,你先歇一歇。”说着,便向花厅走去,那边,来恭贺的贵客们正围着相爷说话。

灵春见她走了,擦了把冷汗,慢慢向花厅走去,与其让自己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还不如让自己累一点,累到了极处,便什么也用想。

花厅到了,从那雕蝙蝠双花窗看去,隐约可以瞧见厅内的情形。查三少一身皂青色长袍,外罩天青色夹纱罩衣,清冷如竹,面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正细细听着面前几个官员的恭维。

灵春看了一会,心头涩涩的,他的笑完美无瑕,衬着他的俊颜,犹若神人,可是,她看着他的笑,只觉得如月笼纱,虚无缥缈。

他是不开心的,可是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出来呢?是他太会伪装,还是大家都视若无睹呢?恐怕还是前者。

“那如此,到时候各位大人一定要来吃查某的喜酒才是啊!”查三少笑意深深,长袖微动,便执手送了几位官员出去。

送完了客人,他慢慢踱到窗下,静静看着厅前的一株盛开的海棠。花色灼灼如云霞。他看着,便深深叹了口气。

“相爷在烦恼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灵春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直视着他:“相爷心里不快活,到底为什么?”

查三少看了她一眼,眼中微微闪过诧异,但并未斥责她的越矩,沉吟一会才淡淡笑道:“为什么不快活,林老将军的孙女能文能武,据说贤惠无比,老将军的儿子战死沙场,她以稚龄之身,挑起家中事务,又为了照顾老将军,过了双十年华而不嫁,这样的女子,本相能娶回家,怎么会不快活?”

他说完,又是淡淡一笑,拂袖而去:“本相累了,若有来客,便通通回了。”他渐渐走远,一身冷色,越发显得他身形瘦削。

灵春呆呆看着他走远,才软软靠在花厅柱边,他说的都是假话。可是,自己又是怎么了?这样贸然上前,大着胆子问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心又一阵阵酸涩,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了。

“灵春,相爷呢?”巧菱走过来,张望着查相的影子:“相爷去哪了?门外有两位侍郎大人前来贺喜。”

“相爷说,他累了,都回了。”灵春有气无力地道。巧菱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忙上前扶着她:“你怎么了?病了吗?”

灵春看了她关切的面容,无力地点点头。是的,她病了,而且病得实在是不轻。

凌玉坐在窗边,看着那一轮的明月,又是几日过去了。周生的狂热已经渐渐平静,每日瞧着他,总是觉得他阴冷的脸上也隐约有了喜色。看样子他的“造反大计”进行得十分顺利。

因为凌玉的乖顺,周生已经不再给她用药,只是再三威胁她不可妄想逃跑,顺便又在院子四周加强守卫。

凌玉也出奇配合,白日只帮那哑妇做家务,跟前忙后的,甚至没有一点怨言。倒是几次哑妇担忧地看着她,反而她劝慰她:“老妈妈不用担心,他不会杀了我的,他还要让我去当那验证的活人呢。”

今夜有些闷热,夜已经深了,天上的月亮也不知躲到了哪去,已经快到了夏日,只是这华地湿热,倒似了炎炎夏夜。

她靠在窗前,并不开窗,似睡非睡。

“砰”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她突然跳起,还未醒过神来,门“咔哒”地一声,门闩被拨开,有个黑影闯了进来。

“帝姬,跟属下走!”来人轻声说道。凌玉心一惊,有些犹豫:“你们是谁?!”

“属下是鹰卫,快走!”来人说完,不再浪费口舌,探手抓住她的胳膊。

“不——”她突然有些犹豫,手一抖,桌上的茶杯“砰”地落地。一声脆响在黑夜中传得十分远。

她看见面巾后的那双眼睛一闪而过的疑惑。突然门外有人暴喝一声,刀剑交加声密集起来。

第四百三十五章 江湖游(三十三)

周围火光围拢而来,影影重重,许多条黑影跃在小院的围墙之上,杀气四溢将这破败不起眼的小院围得如铁桶一般。周生一群人只能结成一团,被聚拢在院子中央,犹如待宰羔羊。

“周堂主,你们都被包围了,还不赶紧放下帝姬,不然天涯海角,我们鹰卫会追杀你等到底!”领头的黑衣人冷冷开口:“你们逆谋反叛,我皇下令彻查,参与者,诛九族!”

“不许过来!再上前一步,我就将她杀了!”周生眼中戾气闪过,手扣在凌玉脖上却微微发抖。

冷汗从额角慢慢地滴下,院中的形势瞬息万变,若是不好,这十几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想成大事,自然不怕死。别说九族,十族我等也不怕。你若不让开一条路来,这位楚帝最珍爱的贤妃所生的亲生女儿顷刻就命丧黄泉,到时候是看你们的剑快,还是我周某的手快!”他手上微微用力,凌玉不由面露痛色。

领头之人冷哼一声,手微抬,墙头的黑影如鬼魅一样迅速消失。

“周堂主,如果你是大丈夫就不要要挟妇孺。无端地让人瞧不起。”领头撂下一句话,便跃了几跃消失不见。

周生见他们走了,这才对身边的人低喝:“撤!”凌玉被他一手夹着急速前行,十分难受,只能咬牙支撑。

他们一行十几人,每到一个路口便分道而行,她知道这是他们在分散身后跟踪的鹰卫注意力。可是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很可能落单,而被一一歼灭。凌玉被周生挟持着,一路向山中而去。

看来周生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他走得极快,凌玉跟着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到了那山洞,凌玉上次被他砍昏,没看见如何进洞,这次周生不再忌讳她,手在一处突出的石头上一按,看似石壁的地方缓缓打开,里面阴风阵阵,这山洞竟是通透的。

她还要再看仔细,周生早就一把将她拽了进去,放下石门,将她带进洞深处。不一会,来到那间石室中,四面石壁上火把明亮。

他狠狠将她甩在地上,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暗自发消息将那些人引了过来!”

凌玉忍痛怒瞪他:“就许你将我掳来,不许别人救我?真真是好笑之极!”

周生怒哼一声,不再理她,招来几个手下,吩咐转移之类。凌玉看他们神色肃然,动作迅速开始收拾东西,便将自己缩在石壁阴影之中。

周生消失一会,转眼又出现在石室之中,他手里拿着那铁盒,又一把抓起凌玉道:“随我出去,要是半路上…”

“知道知道,不会耍花样。”凌玉白了他一眼:“周堂主武功盖世,小女子害怕哎。”

周生见她耍嘴皮子,不由瞪了她一眼。

凌玉见他怀中的铁盒锁得牢牢地,突然问道:“周堂主,你这里面的玉玺我瞧是假的。”此话一出,果然周生一惊,忙怒喝:“胡说!你怎知道是真是假!”

凌玉见他恼怒,心中更是大定,嘴角一撇:“我见过真的啊,母妃曾带我去皇宫的国库中看过,她说这方玉玺事关重大,若是流出皇宫,一定会招惹不少事端,甚至天下大乱。”

她说得一板一眼,周生眼中渐渐升起怀疑:“你见过玉玺?”

“你不信就罢了。我也懒得说,不过依我看,你这玉玺十之八九就是假的!到时候号令天下群雄,穿帮了可别怨我!”凌玉淡淡地开口,便不再看他。

周生面上的神色变了几变,过了半响才冷冷道:“那你且说说,真正的玉玺是怎么样的?”

凌玉心中暗叫不好,她刚才说的都是谎话,这要说起真假,她如何圆谎?万一周生大怒,这心中的计议就统统落了空。她心中虽如此想着,却也强自镇定道:“我自然知道真假,你把你怀中的玉玺给我,我指给你看那篆文是怎么样的,母妃说了,这其中的奥秘可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当年父皇十分宠幸她,曾告诉过她这玉玺的秘密。”

周生又狐疑地看了她几眼,虽眼下逃命在即,但是终究是心中的好奇念头战胜了,他打开铁盒,将玉玺取出放在凌玉面前,冷声道:“你且好好看看,给我认清楚了!”

凌玉点头,接过一看,皱了秀眉道:“这里太暗了,我到光亮处看下。”她说着,错开几步。

周生正觉得不妥,突然,凌玉手举起,狠狠将玉玺砸向石壁“砰”地一声,玉碎四溅,整方玉玺顿时裂成了两三瓣。

周生只觉得心头一凉,想也不想,一掌拍上了她的后背。凌玉只觉得后背如遭重锤击打,“砰”地一声,整个人撞上了石壁。

第四百三十六章 江湖游(三十四)

凌玉慢慢把眼闭上,知道这次是决计再无避过的道理。求仁得仁,总算自己也没白白牺牲一场。能将玉玺毁去,就是毁去了这场阴谋最重要的一环。

周生眼中杀机一闪,手运满劲力,猛地向她拍去。“砰”地一声,凌玉只觉得浑身一轻,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在身上。

她诧然抬头,却见自己被人拥在怀里,熟悉的气息,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平凡陌生的脸孔。

“傻丫头!明明给你字条让你跟着鹰卫走,你偏偏这么傻故意留下来!”那人揭下易容面皮,露出她所熟悉的一双明亮不羁的眼睛,满满都是温暖的笑意。

“展大哥?…展大哥!展大哥!”凌玉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疼痛不翼而飞,她高兴地一把抱着他:“你来救我了!来了…”

展飞轻拍她的肩,眼神如刀射向一旁扶着胸口艰难喘气的周生,刚才那一掌,他重重伤了周生。

展飞冷声道:“挟持女子,如今又痛下杀手,你的复国大业难道就要这样残忍不义吗?”

周生惨然而笑,阴冷的笑声在石室里回荡:“只要能复国,管什么君子小人?!展飞,你若是还有半分的华国热血,就随我们一同,不过依我看,你早就成了楚贼的鹰犬!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说着揉身而上,展飞抱着凌玉在石室中避让,他轻功极好,功力也胜周生不止一筹,饶是如此,也给周生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躲闪。

“周堂主,你当年为了强将自己武功提高,走了岔路,如今这身武功偏阴狠,早就对你身体损害极大,你若早点放下屠刀,还不至于将来手足不能动,筋脉僵硬…”

他还未说完,周生一掌劈过,竟向他怀里的凌玉而去。展飞侧身一闪,怒极:“小人!你们别妄想复国了,十八路鹰卫出动九路,再加上查相派来的人,早就将你们的堂口摸个清楚,今夜就是行动之时!”

周生闻言,怪叫一声,越发不管周身空门尽露,死活也要拼个两败俱伤。展飞不耐烦与他缠斗,瞅准一个空门,发力横劈在他的胸口。

周生“扑”地一口吐出鲜血。展飞看着那入口涌来几个守卫,轻喝一声:“走!”抱起凌玉飞快地掠向洞口。

“追!杀了他!”周生忍痛狂呼,又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

凌玉埋在他的胸膛,后背中了周生一掌,火辣辣地痛,但是心头却涌起丝丝甜意,被掳的一个多月,只有此刻才算是真正地得救。

牢牢抓住他的衣襟,鼻间是他好闻的淡淡青草一般的气息,她的脸微微红了,靠得更深。耳旁的风呼呼掠过,他带着她,似又回到初相识的那一天,他带着她御风而行,脚下是碧波万顷,松峦叠翠…

她渐渐地放松,唇角带着一丝笑,终于昏了过去。

楚京中,夜渐渐深了,已是初夏时节,灵春在自己房中睡不着,便撑起了窗,靠在窗边纳凉,可风却并无一丝,她百无聊奈地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掐指算算相爷与林小姐的婚期只有半月了。

心中一阵烦躁,却不知该怎么解脱,只能拿了竹扇摇了起来。天上月色寂寥,小小的庭院寂静无声,她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息声刚落,又一声叹息声响起,却不是她的。灵春猛地一僵,疑自己听错,忙向院中张望,却见一抹清冷的身影在花木扶疏中。

已是极熟的身影,在这一刻偏偏让她怔忪许久。他立在阑干边,似在望月,只是孑然一身,满月的清辉撒在他身上,说不尽凄凉。

灵春忙整理衣裳,走了出去。心口却砰砰直跳,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在心里充斥,但她却依然走了出去。

“相爷。”她慢慢小心靠近,鼻尖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查三少回过头,冲她笑了笑:“本以为只有我睡不着,没想到你也睡不着。”

他突然拉了她的手:“来,陪我喝酒。”说着,递过一个酒壶,硬是放在她的手心。灵春一惊,再抬头看他,才发现他已是醉了,斜靠在阑干边,满满的面色如春,越发魅惑难当。

“相爷,你还是早些休息…”她嚅嚅地开口,查三少斜睨了她一眼,轻笑出声:“你也不陪我喝?”他一把拿过她手中的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如此良辰美景,没有美酒岂不是辜负?”

他的笑声凄凉突兀,灵春心里一酸,将他手中的酒壶夺下,冲口而出道:“奴婢知道相爷心里不痛快,可是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就算相爷喝醉了,喝死了那人也不会看到。相爷除了折腾自己,那人可一点也不心疼、”

第四百三十七章 江湖游(三十五)

“傻丫头,你说我傻,你所作所为何尝不是更傻?”他淡淡地笑,伸手抚过她的发,看着月下那一脸的泪痕。

温暖扑来,他突然将她抱在怀中。灵春一呆,泪落得越发急了。这是梦么?若是梦,让她永在梦中不要醒。是什么时候将他放在心中挥之不去?也许是第一眼看到他,便着了魔症,再也清醒不得。所以才会这般舍身相救,所以才会留在相府中,伺候左右。

“你说得对,该醒了,只是心不甘…不甘呢,为她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多看我一眼都不得?”他靠在她的肩上絮絮叨叨地说:“小时候,我娘就说我是个痴儿,喜欢一件东西可以喜欢那么久。小猫小狗死了,都要伤心许久。一朵喜欢的花谢了,亦要难过。所以父亲不喜我,认为我太过娘娘腔。可是,这次不一样,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天上地下,再也没有和她一摸一样的人儿。”

他说了许久,灵春不敢动,任由他颠三倒四地反复地说,说道最后他竟睡了。灵春强撑着站了一会,只能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向卧室走去。

等一切安顿好了以后,她才累得浑身打颤。一回头,却见巧菱披着一件衣裳,打着灯笼站在门外的走廊安静地看着她,眼中还有淡淡的怜惜。

灵春碰上她清澈通透的目光突然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比如为什么深夜在这里。巧菱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天很晚了,快些去睡吧。”她说完便转身走回去。

灵春咬了咬牙,追上前,嚅嚅地开口:“巧菱姐,我…”

“别说了,我都明白。”巧菱轻声轻气地开口,夜风拂过,还带着白天的热气,她轻声的话语随风飘入她的耳中:“谁没过少女怀春的时候啊,只不过你叫我一声姐,我便要提醒你一句,梦是梦,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现在相爷订了亲,再过几天就要办酒席了,你心地善良,也不是那等爱慕虚荣的女子。所以我瞧着你伺候相爷也是真心的。这年头,缺的就是这份真心实意。所以听姐一声劝。”

她顿了顿,手握了她的手,目光诚恳:“我知道你是救过相爷一命的人,等相爷娶了亲,你服侍两年,就求相爷为你择一门好的亲事,嫁了。”

嫁了?灵春一呆,脚上却没有停顿,依然低着头跟着巧菱的脚步走,不紧不慢,似这条走廊永远也走不完,曲曲折折,通不向光明的彼岸。

“不是姐姐我妒忌你,我也知道,若是你有了这份心思,再加上那份情义,相爷是不会不答应你的。再说你长得也不算难看。”巧菱长叹了一口气:“可是,你想想看,以相爷的身份,你只能做妾,你愿意么?就算你愿意,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你会不开心的。”

她悠悠地叹道:“小时候我也做过别的府中丫鬟,伺候的就是那些姨太太。面上虽然锦衣玉食,可背地里,哪个没流过泪呢。那时候我就想,以后长大了,宁可去做贩夫走卒的妻,也不做比那些老爷公子们的妾。”

她还要往下说,灵春却回过神来,幽幽地开口:“巧菱姐,我懂了。”她的声亦是很轻:“再说,相爷心中有了人,再怎么样也进不去他的心里了。与其这样,何必呢。”她并不追求荣华富贵,只愿走进他的心里,可是,即使走进他的心中,那边还住着一个女人,自己是一辈子争不过的。

她忽然想起那夜宽大风帽下女子小巧优美的下颌,惊鸿一瞥,却足够让她在回忆里自惭不已。

她转过头,郑重地向巧菱福了一福:“巧菱姐,我真的明白。”她说完,慢慢向自己住处走去,脚步坚定明晰。

凌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空气中有着潮湿中带着草木芬芳的气息。她想下床,却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就像是中了周生给她吃下的那种毒药。一时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那个阴狠的男人手中。

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背光而来,面目虽一时看不清楚,凌玉却觉得心安无比。

他走到她的床前,待看清她醒来,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却又勉强克制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多了吧?”她叹息一声,仿佛是在黑夜中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丝光明,那样欣喜惊叹。

“展大哥,我以为自己死了呢。”她将头埋在他的怀中,自然不造作。经过这一事,她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再也不想隐藏。

“好好地说什么死呢。”展飞轻轻抚摸她一头柔顺的长发,笑着说。

第四百三十八章 江湖游(三十六)

凌玉因伤重,只能卧病在床,清醒时便缠着展飞讲他当年行走江湖的事,听得津津有味。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几次问展飞自己伤势如何,展飞只笑着转开话题。凌玉再迟钝也知道自己不好了。一日,她醒来见四周无人,这几日,伺候的丫头也累了,昨夜便被她遣回房休息了。躺得久了,就觉得骨头都锈住了,天天喝药,更是喝得浑身都是药味。她想了想,便挣扎起身想去梳洗。一下地,只觉得脚踩在棉花上,头更是昏得厉害。

她咬咬银牙,一步步挪了过去。房里的水盆还有半盆水,她拿了面巾就着水擦拭了下,只简单几个动作,却累得气喘吁吁。凌玉心中升起一股倔强,她幼年母妃不在身边,又随着翠纹姑姑躲避楚军四处逃窜,性子自是比一般女孩子更坚毅一些,如今受伤想的不是唤人帮忙,而是想着自己怎么这般没用,连洗脸收拾自己都做不好,想着,本来想坐着等伺候的丫头进来,现在却咬着牙坐在妆台前,为自己梳妆。

拿起竹梳,一下下梳着,第一下,她不由怔了怔,只见一梳下来,成团的青丝纠结在梳子上。她不由看向那昏黄模糊的铜镜,只见里面一位少女容色苍白,两颊几乎凹了进去,一双乌黑的大眼也毫无神采。

这是她么?她怔忪抚上铜镜,一甩手,“啪啦”一声,铜镜被她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展飞闻声奔进房来,一进门就见凌玉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他心中一酸,不由上前,强笑道:“怎么了?一大早的,谁惹了凌玉生气了?”

凌玉只觉得一双温暖的手环住自己的双肩,压抑了几天的委屈终于爆发。她猛地扑到展飞身上,大哭:“我就知道我要死了,你还骗我,呜呜…我要死了…”她才二九年华,实在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