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全都猜错了!公子爷你真差劲!”

感觉到那柔软的小身子开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微微俯首,无声叹息着,俊俏下巴在她鬓边轻轻磨蹭,这装模作样的调戏能把她撩起细微的抵触情绪,让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终于可以再一回确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听得见的微声,他轻轻耳语,“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坠刹时停止了暗暗的挣扎,沉默,然后,抬脚,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场所有人就听到白世非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怀中人儿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着腿委屈不已,“小坠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没猜中嘛,呜呜呜,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坠气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戏耍她!

白世非赶紧笑着追过来,不忘回头吼道,“你们继续玩!本公子前面说过的话绝对算数,小子们好好给我把这群顽丫头通通逮回家去!谁要没出息逮不到人!记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断!”

第四章游夜不知归

初二迎财神,这天也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省亲的日子,尚坠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庄锋璿出门拜会友人,白世非则被一群哥儿们约了去玩关扑。

由于是年节,平常禁赌的官府开放关扑三日,开封府里从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大结彩棚,棚内商家无不铺陈罗列着珠翠、冠梳、衣服、花饰、领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来往游人既可出钱买下,也可以扑赌。

关扑为赌物之博,买卖双方商定好物件价钱,用铜钱掷于瓦罐内或地面,根据铜钱字样的多少来判别输赢,赢者可折钱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有贵族富户玩得大的,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也都拿来约价而扑。

过年时节棚内热闹非凡,不但寻常百姓都穿着新衣洁裳接踵而来,欲在开年之始试一把运气,便连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等,也在夜幕降临后纷纷抛头露面,入场来游走观赏,甚或参与扑玩。

这一年一度普天同乐的热火景象,时有竟宵达旦。

却说白世非手气好得出奇,无扑不胜,白镜跟在身后满抱着一堆赢来的珠花脂粉,便有别家少爷不服,要与他交相对扑,却几乎连身上衣裤也输干输净,被众人嘘笑不停,至入夜时分玩兴犹未尽,有哥儿提议去歌馆听曲,由是一行贵家子弟又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莲花楼而去。

晏迎眉与尚坠两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罢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时初庄锋璿也回来了。

三人往棋室闲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坠在旁看庄锋璿与晏迎眉对弈,不知不觉,几局棋罢,夜色渐深,却始终还是不见白世非的星点影儿,她渐渐便觉有些儿没情绪,又隐隐担心,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晏迎眉见她形容无绪,坐立不定,便着人去请邵印。

不一会邵印匆匆而来。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门时可有说几时回来?”

邵印应道,“这个不曾交代。”眼角余光收入一旁尚坠脸上自然流露的关怀之色,有意无意地解释道,“逢年过节晚间,公子偶有夜归,那些哥儿们耍得兴起,一时半会总不肯那么早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坠,无奈道,“夜了,我们也回房歇息了,还请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来,让人到疏月庭报知我一声。”

邵印应诺退下,三人也起身往后院回去。

见尚坠始终闷声不响,庄锋璿安慰道,“别担心,有白镜跟在身边,世非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晏迎眉嗤声说道,“依我说哪,他不让别人出什么事儿已是万幸。”

尚坠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

庄锋璿将主仆两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

穿过垂花拱门,晏迎眉看了眼尚坠,“今儿个爹与我提起来,说过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坠的脸色刹时冷下一半,“回什么家?我娘的三尺坟冢么?”

晏迎眉耐着性子,“不管怎么说那人也——”

“与我不相干。”尚坠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说话,垂首低低道,“我心里闷,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罢。”说毕径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灯笼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口气。

出了门口,沿着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坠慢了下来,远远近近挂在枝头通宵燃点的琉璃花灯,将宽阔平整的石径映得暖朦,独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只觉心内茫然仓惶,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意识空茫中,沿着石径不知不觉走到了第一楼的庭院前。

院落里隔着花木扶疏,隐约见点点灯火,然静悄悄不闻人声,可知白世非仍未回来,心口的失望渐渐弥漫开来,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绪堆积成了闷抑郁结,无边酸楚透彻五脏六腑,难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却不知何处是归程。

冷冽苍穹,冰封湖面,广袤无边的夜幕下,一缕笛音如泣似诉,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仿佛能让湖边的梅花花瓣也在叹息中悄然坠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气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样的凛风,僵硬得已失去知觉,无法再灵活按动笛眼,鼻尖也已冻得抽红,全身冰冷透心,控制不住微微寒颤,手足如同浸过雪水无一丝余温。

终于还是起身回去。

再经过第一楼时已不曾稍停。

各处院落厢房透出的最后几点微朦烛光,渐渐也全然尽熄,更深人寐。

恍惚一梦犹未醒,迷迷糊糊之间,已闻破晓鸡啼。

原本便因着心事而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的尚坠,被隐隐传来的破晓啼叫惊醒了浅眠后,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边坐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静谧的第一楼笼罩在晨曦薄雾中,一众仆人小厮似仍未醒转。

她走上檐廊,轻轻推开正堂大门,径直往里走去,入眼见白世非寝房的门屏紧掩着,心下不由得浮起一丝犹如已等尽一生的惊喜,一腔悬了整夜无法散去的郁楚酸涩,终于找着落处。

悄然向里一点点推开门页,有丝期盼还有丝羞怯,“公……子?”

内里无人应声。

她又压低声音轻唤一遍,依然无声无息。

掌心抵着门扇往里慢慢打开,她跨过门槛,走进房内。

眸光穿过往两侧悬起的层层绫罗帷幔和薄如蝉翼的坠地轻纱,不远处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绡帐以轻巧的结珞金钩勾挂起来,漆得发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面围屏全精雕着鲤鱼戏荷,一朵朵荷花或盛开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态栩栩动人。

纯白柔软的雪豹大氅满铺整床,然后顺着床沿大幅垂覆下来,盖去了四足如意床脚和托踏,坠在地面的波斯毛毡上。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内心是什么感觉和滋味,已听见屋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伴着急忙不过的吩咐,“白镜,你还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坠起来了没,可千万别让她知晓我一夜不归,切记切记!”

“是,小的这就去探探。”

尚坠只觉得心腔内似象爆竹一样炸了开来,她从寝房里走出去。

同一瞬间白世非踏进门来,一抬首看见她就在眼前,脸色前所未见地冷得吓人,他整个彻底呆住。

第四章歌馆探真机

尚坠径直朝白世非走去,却是看也不看他,只从他身边经过,一言不发跨出了门外。

白世非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跟过去,轻怯而讨好地低声笑唤,“小坠。”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坠猛地一摔袖子,将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开。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来,没想到和那群人作别之后,一出阁子间就遇见飘然和几位朝官,结果大家一道去了飘然府中喝酒,结果全醉倒了,都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坠再度甩开他伸来的手,依然一声不发,只脚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坠。”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不敢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门外时,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邓达园,他脸上讶色一闪即逝,白世非和尚坠刹时都显得有些尴尬,两人大清早从屋子里一起出来,可不容易让人误会?

白世非轻忍唇边笑痕,俊眸向旁偷瞥过去,这存心暧昧的形容举动偏巧被尚坠的眼角余光掠见,羞极之下怒气更盛,只恨不能邓达园此刻不在眼前,她非与他发急不可。

邓达园只当全没看见两人之间暗波汹涌,低首恭禀道,“公子,西北传来飞信。”

白世非眸光一凝,即时敛起了玩闹神色。

只这一耽搁,尚坠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开去。

白世非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正事重要,遂与邓达园往书房而去,“信里讲什么?”

“赵元欢一行已经离开兴州,入了玉门关。”

“何时到达京城?”

“估摸在元宵节前后。”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锋璿请来。”

那边尚坠在疏月庭外遇见白镜,白镜看她脸色不对,心里不禁惊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坠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只径自朝里走去,白镜吐了吐舌,飞跑去寻白世非。

回到屋里,拣张凳子坐下,愈想心里愈委屈气恼不过,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当晏迎眉从寝室里出来,便见尚坠正以手背无声抹泪。

她大为惊讶,“你怎么了?”

尚坠不肯作声,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迅速擦干了眼泪。

晏迎眉察颜观色,想来大致与白世非脱不了关系,也就不多问什么,只与她往膳厅去用早食。

石径两旁梅香若隐若现,两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时,晏迎眉看尚坠已平静下来,方再问道,“到底怎么了?”

尚坠依然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他昨儿晚上没回来。”

晏迎眉惊讶,然后皱眉,“有没有说在哪儿过夜的?”

“说是在那个姓任的医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坠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释并不似临时编造的籍口,只是,当她在他房里看见床上被褥叠放整齐,醒觉他一夜不归的那瞬间,感觉十分不好受,像有一块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还不好办?去把白镜叫来,我帮你细细盘问他一番。”

尚坠想想,应了声好。

心里也确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去到膳厅,晏迎眉问过小厮,得知白世非在书房,尚坠便往那厢去找白镜。在廊道远远便见书房外的一个角落里聚集了好些下人,大家把白镜围在中间,他一脸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旁人则听得津津有味。

行近时隐约听见他们提到白世非,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围着白镜,七嘴八舌说的说问的问,全都聚精会神,没人察觉尚坠已走近,她悄然掩身,躲在了檐柱后面。

听着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煞白。

书房里似传来声音,口若悬河的白镜停下话头,慌忙推开众人过去,没了主角儿的一群人很快便散了开去。

尚坠定定地呆立在柱子后,整个人似乎失了魂魄。

“坠子,你在这干吗?”身后传来讶异叫唤。

她下意识回首。

晚晴乍见她神色异样苍白惨淡,不禁吓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尚坠微茫地看着面前的脸孔,好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对方是谁,她收起情绪,缓下僵然面容,轻声对晚晴道,“你今儿不是向总管告了假么?”

“是,我娘病了,我这会儿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坠深吸口气,“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惊讶,“你要出府?夫人知道么?”

“不要紧,我有点事儿要办,速去速回花不了半会儿工夫,回来再与她说,走罢。”

晚晴虽然心里疑惑,却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寻常侍婢,只得跟上前去。

尚坠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侧,与她并肩而行,借着她身形的遮挡从书房外走过,门屏半开的房内白世非坐在书案后,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邓达园及庄锋璿的说话,虽然隐约察觉门外有丫鬟样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来往的侍婢,也没去在意。

两人出了前厅,经过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门时,遇见从外而来的一位布衣朴素的年轻后生。

晚晴笑着迎上前,“丁大哥。”

那后生赶紧施礼,“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见旁边的尚坠,不禁呆了呆,只觉眼前人面容娇妍,叶眉清丽,一双绝色黑瞳似静静地凝视着人,然而眸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悬空浮着一抹茫然不知掩饰的悲伤还是苍凉,形容微微凄楚而哀婉。

心头惊艳震荡,他有些腼腆而慌乱地赶紧低下头去,竟不敢继续面对尚坠那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与他道别后牵了尚坠离去。

走远了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里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门免不了会带些好吃的什物儿回来,商管家总在私底下攥着点,时不时把他叫来,让他也带些儿家里去尝一尝。”

尚坠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整个人神思恍惚,明显并没有听进去,出了府门,她与晚晴分道扬镳,独自往南门大街而去。

拐过得胜桥,走到东十字大街,行人和卖货的般载车来来往往。

一顶四人轿子从她身后急急经过,却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一道身影从轿子里钻出,兴奋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坠怔了怔,看向来人。

张玮缙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尽是欢喜,“没想竟在这儿见到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

“不用了,谢谢张少爷。”她客气应了声,垂首继续赶自己的路。

张玮缙朝轿夫挥了挥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极好奇问道,“小天仙,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世非呢?还有你脸色很差,人不舒服么?”

尚坠的小脸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再看看他,说道,“你昨儿个可有去玩关扑?”

“有啊,怎没有,还遇到世非他们一伙儿呢。”

“你们玩了一宵么?”

“那倒没有,我后来和伴儿们去了会仙店喝酒。”

尚坠微敛眼眸,“我知道,公子他们去了莲花楼听曲儿么。”

“世非竟然连去了哪都告诉你?”张玮缙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儿一早我就听人说了,他们昨天晚上可够疯的。”

“是么?”

张玮缙说得兴起,“怎么不是?竟然关扑一个叫价三千两的歌姬!也太能玩儿了,只可惜那等热闹场面我竟不能够亲眼见着。”越说越觉扼腕。

尚坠在潘楼街和高头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来,定睛看着张玮缙,“莲花楼应该在这附近?”

张玮缙心头一格楞,“你要去莲花楼?”完了,是不是他说错什么了?

尚坠没有应他,往两边望了望,径自折进高头街。

张玮缙赶紧跟上去,“你去莲花楼做什么?”

在孙殿丞药铺和马铛家羹店之间有一座门楣气派的雕檐画楼,大门上方挂着漆蓝描金的匾牌子,龙飞凤舞地刻着“莲花楼”三字,正是开封最有名的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