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汤汁溅得狼狈至极的夏闲娉看在眼内,恨得差点儿把下唇咬破。

意识到就连主子也很可能自身难保,昭缇吓得赶紧上闪跪倒,颤声道:“是奴婢打……打了尚坠姑娘。”

“为什么?”自嘴里吐出不带情绪的三个字,白世非的眸光始终没有离开尚坠的脸,见她被冰块冻得脑袋一侧,他无阻同情地叹了口气。

“因……因为她端茶给小……小姐时,烫……烫了小姐的手。”

拿着冰块的手一顿,白世非转过尚坠的脸正对自己,极其不悦,“为何你会在这里端茶?”

尚坠依旧抿着唇不肯哼声。

手忙脚乱拭罢身上黏腻的张绿漾偷看她一眼,怯惧轻唤:“世非——哥哥。”

便这充满忐忑的不安叫声,已能让人明白个事情大概,白世非只是充耳不闻,手中冰块再度敷上尚坠的脸颊,眼角斜光掠过跪在地上的昭缇,说话仍旧不温不火:“给我倒杯茶来。”

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的昭缇满怀恐惧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茶案,看着眼前形状不一的七八个茶壶,犹豫着不知该斟哪个,便挑了最大的一壶,倒好回到白世非面前,却不敢擅自放下,端着杯子全身颤抖地等他指示。

白世非放下手中渗水的绢纱,取过另一块再卷起冰块:“管家。”

“在。”邵印躬身向前。

“念。”

“公子喝茶只喝龙凤团和扬州贡,仆婢之出差错者,按白府家规第八十五条,罚三月薪饷。”

白世非往尚坠脸上爱怜地轻轻吹气:“就这一条?”

“仆婢中有擅自殴打、责罚、谩骂、欺凌他人者,按家规第三十五条,杖二十。”

昭缇扑声再次跪倒,手中的茶水抖了出来,眼眶里早吓满了泪,却强忍着一点儿也不敢哭。

邵印却还没说完:“主母管教不当者,按家规第三十六条,禁于后山祠堂,少过十到二十日不等。”

夏闲娉与张绿漾同时惊圆了眼。

白世非专注在尚坠脸上的眸光这才终于掉了过来,率先看向昭缇,语调温然不变,但就是能让人听出杀一儆百的无情意味:“扣三月薪饷,杖二十,下次再犯,永逐出府。”

“奴婢知错了!公子饶命!、”昭缇哭着连连磕头。

在邵印的示意下,旁边几个高大的仆人上前将她架了起来。

想起自己先前在浣珠阁作威作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今落入别人手中,那二十板下来未必还有命在,昭缇两腿发软,恐惧中哭喊不止:“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奴婢都是为了你啊!小姐!”

夏闲娉侧过头去不发一语,对昭缇的哭求恍若未闻,此时此际让她怎么帮?这不是为难她吗?另一方面又暗恼昭缇在白世非面前叫出什么都是为了她的那种话,让人下不来台,脸色一沉,便冷眼瞥着昭缇被架出门去。

白世非转而望向张绿漾:“撩事生非,篾掸十下。”

“不要。”张绿漾吓得大叫,连连退后,转身便想夺门而出。

最后盯着夏闲娉,出语一径无情:“禁足于浣珠阁廿日。”

夏闲娉满目通红,将下唇咬得泛白,无比怨恨地定定瞪视着被他抱在怀中的尚坠,面色极其吓人,仿佛随时都会冲上去拼个玉石俱焚,不惜与之同归于尽。

另一边被仆人堵下的张绿漾心慌尖叫:“世非哥哥!”

白世非扳回尚坠又似不耐别开的脸:“这里间的下人,是不是都看着你挨打?”

尚坠垂下眼帘,淡而薄厌:“你好了罢。”

他点头:“既然你求情,杖刑可免。”望向邵印,“全部罚两月薪饷。”

“是。”邵印一个字也不多说。

“叫药房调制些消肿的膏药。”白世非放下冰块,搂着尚坠站起。

被拦着不能向白世非靠近的张绿漾眼看他就要走出门去,她急得再也顾不得,大叫道“世非哥哥你不能打我!”

白世非还是没有看她一眼,甚至没有稍微收停脚步。

张绿漾几乎当堂吼出来:“你真的不能打我!我有身孕了!”

惊魂不未定,复来又一惊,在场之人无不被这句话震住。

便连白世非向外跨出的右腿也顿然一止,缓缓落在门槛上,他回过头,有丝茫然地看着张绿漾,对她乍叫的说话似明非明,在他终于反应过来时胸口忽然龚来强烈力道,冷不防被尚坠推得趔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了门柱。

尚坠恼极了瞪着他,无端被人刮了一耳光痛到牙齿根里,说不窝火是假的可是能怨谁呢?怨天怨地怨他人,说到底还不是就是因为他自己?惹来这么一堆善妒的莺莺燕燕,让她平白吃苦也就罢了,最恨的是这种日子还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白世非张嘴欲言,下一瞬顿悟时机不对,只好什么都不说,懒懒靠在门柱上,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一瞬不眨凝视着她。

他神色间的捉摸不定却让她更为恼怒,想也不想,她抬脚狠狠踢向他的小腿胫骨:“你心内不是希望我为你争风吃醋吗?”当着仆婢们的面她毫无顾忌地一踢再踢,他疼得哟哟直叫却始终不躲不避,只任她发泄。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这些二夫人三夫人!不过老实说这府里我最讨厌的人还是你!你比一头猪还不如!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怒气涨至小脸通红,胸部因连串激烈的说话而喘得起伏,大发完脾气后她挽起裙摆霍然转身,撇下做声不得的众人三步并两步飞快走了开去。

厅堂内长久死寂。

片刻之后,就见白世非一个人慢慢笑了开来,嘴角几乎咧至耳根,笑容欢畅得府中前所未见,掸了掸衣摆,他亦扬长而去。

第十三章药煮石菖蒲

饮绿居里,任飘然为张绿漾把完脉后,对白世非道:“一个多月了,按日子算应该是端午前后怀上的。”

白世非没说什么,只是盯着角案妆台上的玉笛,终于明白为何那丫头这阵子再也没去过花园,也难怪她会积郁到当众发飙,这几个月里他忙着布置朝廷中事,确实有点疏忽她了。

“世非哥哥……”看他去拿起笛子,张绿漾微为心虚。

白世非笑了笑:“你好好休息。”便送任飘然出去。

两人沿着院径而行,儒雅的任飘然斯文笑道:“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竟已逼得太后让晏书返京再度参与朝事。”

白世非唉声一叹:“不快不行。”那头小雌虎已经快没耐性了,“我计划在半个月内令晏书从枢密副使提为枢密使,执掌专管武事的枢密院。”

任飘然讶异了一下,继而赞赏道:“太宗当初设置枢密院本意是为了文武分权,倘若晏书掌管枢密院,则在权位上不但与太后倚恃的丞相吕夷简平分秋色,而且朝中权力更迭定然引发一连串官员变动,也必不可免会侵夺到专管军事的兵部尚书夏竦手中的权力,你这招还真是一箭双雕。”

“除了枢密院,殿前司也是我要拿下的地盘,岁平日久,京中禁军失于训练,每指挥营统兵四五百人,而艺精者却不过百人,其余皆疲弱不可用,锋睿留在汴梁这半年,便是为我训练一批强武之士。”

“可是殿前司一向由太后的人全力执管,而今主位者周晋更是她最信任的得力帮手,你想神不知鬼不不觉地渗进去并不容易。”

白世非轻笑道:“难度是很大,所以这半年来我真正动的只是宿卫军。”

任飘然面色一惊:“皇上身边最亲近的扈从军?”

白世非颔首:“如果皇上的安全没有保障,我又怎么放开手脚对付那老太婆,至于殿前司嘛,唯一的关键只在周晋而已。”

他笑着住了口,前方起来一名小婢,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有一碗汤药,行至两人跟前时屈身请礼。

碗中热气萦绕,药香飘散,任飘然不禁多看了一眼。

白世非随意挥了挥手,那小婢便端着药往两人身后走去。

“你今儿有没有带消淤的药膏?”白世非对任飘然道,可怜他的小腿那日被踢得青紫了大块,下一瞬他忽然回头,“站住。”

正要拐入疏月庭石径的小婢慌忙停下脚步。

“谁的药?”怎么还在往疏月庭送药,她还没好吗?

“是大夫人吩咐煎的。”

白世非想了想:“去吧。”

那小婢自行而去。

任飘然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容十分暧昧:“桑寄生,菟丝子,黄芪,川续断,地榆和石菖蒲。”

“无端端念什么药名。”白世非不解看他。

任飘然笑吟吟道:“没想到除了谋划朝廷中事,你便在生育子嗣上也是一箭双雕。”

听出一丝端倪的白世非慢下脚步,“你说什么?”

“那碗是安胎药。”

白世非大愕,第一个念头就想不可能是尚坠,否则她为何没有告诉他——那么真是晏迎眉?然这府中事不会有几件能逃过他的眼,他可以肯定庄锋睿在府里一直恪守礼节,从未逾矩,只除非——他们是在端午上山那时珠胎暗结——然而心里始终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

“你寻思什么呢?”任飘然问。

白世非掉头往回走:“你随我来。”

很快便到疏月庭,以手势示意庭院里的婢女全部噤声不得通报,在檐廊下悄声问明后,白世非带着任飘然直奔晏迎眉寝房。

两人的突然出现,让房中把挨坐在一起的晏迎眉与尚坠怔住,尚坠迅速别开头,不肯去看白世非笑嘿嘿的脸。

白世非也不介意,看了眼桌上空碗,这主仆俩把挨得近,那碗又摆在两人之间,也看不出是谁的:“我才刚见下人送药过来,你们谁不舒服吗?”

晏迎眉笑着回道:“是我呢,这几日觉得心口有点儿闷。”

白世非闻言十分关怀:“正好飘然也在,不如让他给你把把脉?”

“那就有劳任医官了。”晏迎眉说罢,大方地把手抬到桌上。

任飘然搭上她的脉搏,凝神片刻,回首望向白世非:“与那位一样,也是一个多月的身孕。”转头又对晏迎眉叮嘱道,“那药适合冲任不固之用,但你是下元虚寒,的以别再吃了,我给你另开一张方子。”

没想到还真是晏迎眉,白世非颇为失望,抬睫看向尚坠,从他进房之后她便侧脸半背对着他,始终没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过去,弯腰对上她的黑瞳,从背后拿出笛子放入她的手中,柔声哄道:“为气了好吗?”

她不语,只瞪着他,每回都是如此,这样很有意思吗?

白世非眸光魅闪,豪不避嫌,低首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心情愉悦地看着她微红微恼的脸,嘿嘿笑着讨好:“要不我先把三夫人休了?岂有此理,竟敢抢我家小坠的笛子,我一定要把她休了!”

尚坠一咧嘴:“是吗?你可别让我白高兴。”讥讽罢已将假笑收起。

把她当三岁小孩吗?他早不休晚不休,在人家刚有一个月身孕的时候才说休,别说张绿漾自己会怎么样,便她的父亲张士逊就饶不了他。

隐藏在清冷眸光后她刻意掩蔽的那抹怕接近他的绝望之意,使得怜惜的滋味在白世非心底蔓延,不是不知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事实上他比她更心焦,更想早些把事情解决掉,只是他必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为只要犯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丝错误,都极可能会导致最后满盘皆输。

他可以输掉白府,但,他输不起她。

如果他不能在这场云谲波诡的凶险较量中以绝对压倒之姿胜出,则往后他与她的性命都会被人捏在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温热掌心抚过她的脸,他如同承诺一样轻轻说道:“好,我答应你,不会叫你白高兴。”

任飘然给晏迎眉开好方子,便与白世非一同告辞。

走到门口时白世非忽然回首,不经意道:“先前那服安胎药是谁开的?”

不防他突出此言,晏迎眉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世非也不追问,含笑看了眼脊梁明显一僵的尚坠,转身翩然离去。

第十三章逼离若休夫

白世非这一顺果然言必行而行必果,翌日便亲笔拟就两份书契,把邵印唤来,差他去一趟饮绿居。

邵印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白世非看他好象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什么事?”

“今晨一早老奴接到二弟捎来的家书,说娘已病入膏盲,天天唤着老奴的小名儿,急盼老奴赶回家乡去见最后一面,本来此间正值多事之秋,老奴原不想与公子告假,只是——”

白世非摆摆手:“有什么比你回家更重要,府中还有邓二在呢,去完饮绿居你便赶紧收拾东西,这么多年了你也难得返乡一趟,便带家人孩子坐府中的马车去吧,还有,让帐房支一百贯给你做盘缠,回去也能给老人家请个好点的郎中。”

邵印深深一躬揖谢了白世非,出门之后才抬起手抹了眼角。

饮绿居里,听邵印道圾来意,张绿漾整个跳了起来。

“什么?你说世非哥哥要休我?”

邵印郑重其事地摇了摇首:“公子一再和老奴强调,说是希望三夫人休了他。”把其中一份书契递给张绿漾。

张绿漾不能置信,惊圆了眼,要她休夫?这种惊世骇俗之事便前朝女子也鲜有载录,扫了眼书契,无非都是套话,大意不外乎她与白世非感情已逝,故两人自愿解除婚约,从今后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云云。

她当即就道:“谁说我和世非哥哥没在感情的?我不签!”

邵印抬袖印了印额头细汗:“公子的意思是,倘若三夫人不肯休夫,那他就……只好休妻了。”说罢把另一张纸也递上去,“公子希望三夫人好好比对过两份书契后再做定夺。”

张绿漾狐疑接过,这坐却是七出书,一看之下她当场变脸,既羞又怒。

邵印小心道:“公子说了,倘若三夫人不肯签和离书,那么这封七出书……便会送到夫人府上张大人的手中。”

张绿漾一听,霎时气红了眼眶,将手中和离书大力拍在案上,怒道:“不就休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便签了!”

邵印赶紧从笔架上取过小毫,沾了墨递将过去,张绿漾咬着牙刷刷书下自己的名字,再就着邵印递来的印泥按下指印,然后把书契拨落在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你去问他满意了没有!死人也非哥哥!这么欺负我!”

邵印唯唯诺诺,只觉得额上的汗越来越重,先折好休夫书塞进袖中,再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这是公子送给三夫人腹中孩儿的礼物。”

张绿漾一掌将锦盒打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撒了开来,她看也不看只是哭叫:“我才不要他充好心!你走!”

邵印便躬身退下,他前脚刚出门,后堂里已走出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高大男子,一双异域人才有的浅褐色瞳仁内精光蕴敛。

张绿漾勉强止住泪,哽咽着对他诉苦:“世非哥哥也太绝情了,说休我便休我!更可恶的是——”她抓起那份七出书抖了抖,“他居然指责我不守妇道,犯了七出中的淫佚之条!”

“你已经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宜再这般大动肝火。”无奈地为她抹去脸上泪痕,赵元欢强自忍下嘴边笑意,其实白世非写的一点没错,当然这话便打死他也不会和张绿漾说,更断不能让她知晓“休夫”一事自己也参与其中,“其实我很佩服白世非。”

“我呸!他有什么让人佩服的!”枉她对他那么好,他眼里就只有那个死丫头!

凝视着张绿漾,赵元欢棱角分明的脸颊线条柔和下来:“佩服他戴了那么久的绿帽子却硬是一声不吭。”

张绿漾脸一红,眼珠子有些心虚地左右乱转,发泄过后,想想自己好像还真没一点恨世非哥哥的的立场,抬头瞪向面前的男人:“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当初不肯上门和我爹提亲,我也不用赌气去要挟世非哥哥娶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赵元欢低声下气,这事是他心头大痛,当时之所以没马上答应向张士逊提亲,是因为他不若她那般天真,试想哪个官朝官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漠孤烟的边塞之地,且还是嫁给一个异族人。

他原打算从长计议,没想到她冲动起来一下子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最让我生气的是成亲那日夏闲娉使人拦我轿子,你既然出现了,索性劫走我也行,却偏偏把人击退了就走,便连我的面子也不见,我想起来都气!还不如端午那夜索性和世非哥哥弄假成真,也好过被你——”张绿漾红着脸说不下去,心里却气恨不过,捏起拳头来捶他。

赵元欢捉住她的手,叹道:“你以为你爹为什么会同意让你嫁给白世非?”还不是因为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担心自己的掌上明珠单纯无知,一不小心便被来历不明的野男人拐跑了。

为了她,他从关外一次次潜入关内,千里而来。

每次抽空探望,她口口声声都是世非哥哥,听得他心里直酸溜溜,尤其在林苑里的端午那夜,见到从不爱哭的她竟因担心别的男子而落泪,虽然明白两人纯为兄妹之情,也还是让他醋急而怒,便在那夜里彻底强占了她。

只没想到一箭中靶,竟让她有了身孕,他怎么可能让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再继续留在别的男人家里?不管以后命途多舛,他都必须把她带在身边了。

“我父亲已然病重不起,族巫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而今族中之事都江堰市由大哥掌管,我与他的意见分歧愈来愈大,很多时候十分为难,已不想再待下去,我打算带你去秦州,以后我们便在那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你可愿意?”

赵元欢略带沉重和忧虑的语气让张绿漾心里一揪,将脸埋入他精壮的胸膛,她低哝道:“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便再没有其他心愿了。”

两人紧抱着再不言语,过了会儿,目光掠过地上锦盒及散落一地的物件,赵元欢弯身拣起,发觉屋契银号票据应有尽有,而数额之巨竟连他也不免有一丝动容。

此间主人越接触便越觉得可怕,其城府之深和谋算之细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幸而,自己不是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