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挂念过家人?”陈娇又问。——前一个月,卫子夫念叨过几句弟弟妹妹,楚服把话带了来,陈娇不动声色,只装没听到。

“就是提过一次。”楚服说。“不过奴女觉得,卫夫人其实也就是故意这么一说,见您没有回话,她那样识得时务,自然就不说了。”

陈娇点了点头,“孩子也已经八个月了吧——现在带个回话,就说等小公主落地了,再让家人觐见。到那时候,也该让她的一家亲戚脱了奴藉,至少有个良家出身了。”

楚服显然不明白陈娇的用意,却不敢多问,到临了要退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娘娘……这要是个小皇子……”

陈娇就没回答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宁静,可不知怎么,楚服看在眼里,心头却不禁一颤。

卫子夫听到回话,倒很喜悦,过了十多天提起来,“娘娘什么事都考虑周详,不瞒您说,我也就不瞎操心了。”

“你就不该操心。”陈娇对她说。“眼看着都九个月了,随时可能临盆,还出来给我请安,天气还冷,要有什么闪失,可该怎么办呢?这一次出来就是最后一次了,回去后再别出门,好好生产,放宽心吧。这一胎一定母女平安的!”

卫子夫于是主动握住她的纤手,冲陈娇感激地一笑,她轻声说,“娘娘慈悲,子夫真是铭感五内。”

她的表情是这样真诚,一时间连陈娇也有些眼花缭乱,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还是纯粹客气。

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卫子夫忽然神色一动,一手就捧住了肚子,握住陈娇的手里,一下便充满了冷汗。

“娘娘。”她轻声说,“奴女冒昧,这就要告退了——”

陈娇顿时站起身来,疾言厉色地道。“快来人啊!卫夫人胎动了!”

她又弯下腰关切卫子夫,望进了这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不知哪来的恻隐之心,竟令她为卫子夫顺了顺鬓发,安慰她,“放心吧,你就只管放宽心。”

卫子夫还想要说什么,却已经痛得弯下了腰,屋外飞快地跑来一群宫人,手中还抬着一张薄榻,看来是想把卫子夫抬回昭阳殿里去。陈娇却摇了摇头——看卫子夫的情况,怕是已经不好搬动了。

果然,两个时辰后,刘彻闻讯匆匆赶来时,卫子夫已经在椒房殿偏殿产下一女,果然母女平安。

61、成功

这一胎虽然不是皇子,令太后和天子都颇为失望,太后甚至当时就回了长信殿没有过来。但刘彻毕竟年纪还轻,对第一个女儿总是颇为喜爱,尤其头前又夭折了一个女胎,孩子虽然还皱皱巴巴的,但被他捧在手心里,却也挺爱不释手。看了半天,才被宫人抱进去给卫夫人哺乳。他还问陈娇,“怎么没有预备乳母?”

“没想到生产得这么早。”陈娇也容光焕发,兴奋之情比刘彻不低,她却一直没接刘彻手中的小襁褓,只是站在刘彻身边逗弄。“人是早预备好了的,刚刚才命人去接,一会也就到了!”

刘彻嗯了一声,又关心起陈娇,“在椒房殿里坐月子,什么都没准备好,要辛苦你了。”

卫子夫才给他生了个女儿,这边却在关心陈娇。这就是刘彻的手段了:自己没孩子,就算卫子夫是嫡系,在椒房殿里生产,对陈娇来说也是个刺激。刘彻关心卫子夫,反而容易在两人间造成不和。

“现在我们也是儿女双全了,为人父母,多辛苦一点又算什么。”陈娇嫣然一笑,又催促刘彻。“去忙你的吧,血室不吉利,过了头三天再来看卫女。不过,你的赏赐已经可以备下了,怎么说也是功臣,十月怀胎你都没怎么关心,现在少了表示,我在卫女跟前都没脸说你的好话了。”

刘彻不禁就看了陈娇一眼:当时栗姬生子的时候,她虽然也高兴,但可没有这么抬举栗姬的意思。

看来,生儿生女,对陈娇也并不是没有影响。一样是嫡系出身,生个儿子,反倒没有生女儿这么令人宽心,可以放心地抬举。

他也就欣然给了陈娇这个面子,“好,过了三朝,我亲自去问卫女要什么赏赐,这下,你总说不出话来了吧?”

一边说,一边又不禁把陈娇抱进怀里,想到结缡七年,陈娇到如今都还没有生育,恐怕是不会再有好消息了,一时更有些恻然,又庆幸自己安排得好:好在刘寿健壮,贾姬也早已经去世了。不论将来如何,陈娇好歹不会被有子的妃嫔压到头顶作威作福。

不过下一瞬,心头又被政事填满,他压住陈娇额侧印了一吻,轻声说,“这里人进进出出的,你要是睡不好,就到清凉殿里来陪我算了。我还要先过去,小会才开到一半,那边人都还等着!”

陈娇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刘彻健朗的背影迅速出了中殿,才回过身来,徐徐进了里间,又命人,“把楚服叫来。”

就算陈娇没吩咐,楚服当然也是伺候卫夫人坐月子的不二人选,她很快就从中殿出来,亲自带了人为卫子夫擦身换洗,将小公主安置给老宫人到静室休息,因为卫子夫产女后便昏睡过去,她便亲自在殿角守护,唯恐卫子夫醒来看不到人。到了深夜,她也难免一点一点,坐在卫子夫榻前打盹了。半晌头才一顿,清醒过来时,却见卫夫人已经醒来,睁着眼望着屋顶,不知沉思了多久。

“孩子。”见到楚服也醒了,她便轻声说。“皇女——”

楚服站起身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稍一张望,便回来说。“正在摇车里睡着,因为这里血腥气大,就把她放到了偏室中。您要瞧瞧吗?”

她对卫子夫说话一向如此,客气中又透了说不出的不客气。卫子夫也从来不和她计较,反而曾经说过:“你虽然没有妃嫔的位置,但却不仅仅是个下人。”

楚服私心里就老觉得卫夫人和皇后娘娘一样,有时候总爱发些让人云里雾里的感慨,又偏偏总给人深沉如海之感。只是皇后的深沉,还要比卫夫人的深沉更明显一些,这位卫夫人只有在极少数时候,只有在她自己都没发觉有人窥视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股满是霸道苍凉,令人难以言喻的气质。而这份气质,楚服甚至觉得不应该属于一个小小的歌女。

她私底下其实也有几分害怕卫夫人。

“抱过来我看一看吧。”卫夫人稍事迟疑,便点了点头。楚服于是进了静室,小心地将摇车取来,送到了卫夫人跟前,又扶起卫夫人,让她珍爱地触了触皇女泛红的脸颊。

“孩子还皱皱巴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开呢!”卫夫人面上便泛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她怔怔地凝视着女儿,楚服也怔怔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她觉得卫夫人的气质忽然间又有了改变,她的眼神意味一下又变了,变得苍凉深沉,令楚服捉摸不透,但这一瞬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卫夫人便又抬起头来,“把她抱回去吧,这里血腥味好重,闷出病来就不好了。”

楚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又亲自把孩子送回了静室,在殿角的熏笼上取出了一壶水,她轻声问,“娘娘欲得蜜浆?”

卫夫人正盯着帐顶出神,她被楚服的一句话回过神来,乏力地点了点头,楚服便倒了一盏水给她,送到唇边喂她服下。可卫夫人才喝了一口,就要把蜜浆吐出来。

楚服没尝过毒酒的味道,她想和蜜浆总是相去甚远,但她已经喂过一次药了,上一次她喂得不好,这一次她决不会再出差错,她死死地摁住了卫夫人,捏住了她的咽喉,干净利落地将这一杯酒全都倾倒了进去,卫夫人被她捏住了鼻子,情不自禁想要吸气,于是这杯酒就全落进了喉咙,楚服合上下巴猛地一推,才喘着气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卫夫人,她轻声道。“娘娘请卫夫人放心,她会好好照顾公主,好好照顾您的家人。”

卫夫人面容一阵扭曲,她张开口,但话未出口,已经化成了一阵剧烈的喘息,她一把握住楚服,手心冰凉粘湿。

“你把她叫来。”她说。“你让她过来!”

楚服一时居然感到一股由衷的恐惧,她退了一步,然而卫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也跟着坐起了身子,死死地抓住了楚服的手臂。

“求、求你。”她恳切地说。“请你让她过来。”

在她仓皇而水润的瞳仁前,楚服居然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猛地一咬牙,要甩掉卫夫人的钳制,但卫夫人却已经松开了手。

楚服转过身子,这才发觉皇后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看来,她到了门外也有一段时间了。

“你来了。”卫夫人宁静地说,她忽然间又平静下来,那片刻的狼狈,已经不复见,若不是刚才亲自喂她服下毒酒,楚服几乎无法相信她有任何不对。

但她身下毕竟还是漾出了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锈红色也迅速沾染了垫在卫夫人□的白布。

“总要送你一程。”皇后说。“总是姐妹一场。”

卫夫人哂然一笑。

“你骗我。”她清浅而急促地说,楚服还想再听下去,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但在此时,皇后娘娘冲她摆了摆手,她便又是一凛,一下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中,忙低下头碎步退出了屋子。

陈娇这才坐到卫子夫身侧,她轻轻地、怜惜地将卫子夫脸侧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爱怜而嗔怪地说。“傻妹妹,我当然是在骗你。”

卫子夫便低笑起来,忽然间似乎一张面具反转,又似乎是两个人在一张俏脸下左右冲撞,而最终,那个天真腼腆的小讴者还是占了上风,她吃力地说,像是对谁辩解。“我没办法,我没找到一点破绽。”

“要还能让你找到破绽,我也未免太无用了。”陈娇柔声道,“我的开局毕竟要比你好这么多,子夫,这一世你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药……”卫子夫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她的声音更轻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药?”

陈娇颔首说,“天下又哪有什么药,能够一服就让人绝育?若有这种药,后宫女子,岂不早就睡不安枕了。”

“你——”卫子夫断断续续地说。“就没有想过,也……也许我生的是个皇子……”

“不要紧。”陈娇说,“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孩子,要是个皇子,顶多阿寿日后难做一点。当然,是个皇女,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也不免感慨,“看来这一局,你也终于勘破。”

卫子夫顿时现出苦笑,“看破没看破,要紧吗?”

她声若蚊蚋,“这一世,自从见你那一眼,我已经处处身、不,由己……”

她的声音弱下去,但旋又猛地振作起来,声调反而更加洪亮,神色也更加凌厉霸道,似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卫子夫忽然间浮现出来,她猛地按住了陈娇的手,又快又急地说。“但你要记住,一人一局,也不算什么。这一世你虽赢了,但上一世赢的却是我!”

她面上现出了甜美的笑意,望着陈娇缅怀地说。“阿彻对我千恩万宠,卫氏一族繁荣昌盛。我活着独霸天下,死后也极致哀荣,阿据以天子之尊为我披麻戴孝,扶葬茂陵与阿彻同穴。你呢?不过是陪葬霸陵郎官亭东。就是这一世,你灭得了我,灭不了卫家。你赢了我有什么用,往后二三十年,你随时有、有可能输——”

一口血猛地漫了上来,染红了卫子夫的唇齿,她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王姬、李姬、尹姬、邢姬、赵姬……”

在陈娇一片沉静的微笑中,她的声音又断了,大汉皇后卫子夫喘着气说,“你让她出来,我要见一见她。”

她注视着这张宁洽的笑靥,坚持地抽紧了喉中的气息,持续等待,直等待到陈娇一声叹息,而后,这个贤淑的皇后神色一变,她忽然端起了下巴,现出了无穷无尽的尊贵与傲慢,她水一样的明眸中射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有快意,有恨意,也有怜意,她张开红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卫子夫已经看不清楚,听不分明,她张开口也想要倾诉什么,但一开口,最后一口气吐出,只有断断续续的输赢两字含糊吐出,便再也没了下文。

这一天对汉宫来说可谓悲喜交加,半下午皇长女才落地,没过子夜,卫夫人就已经产后血崩,于椒房殿不治而卒。

62、卫青

卫子夫的死,对刘彻的震动要比陈娇预料中来得更大。

“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刘彻就和陈娇抱怨。“生三个死三个……就算生产是艰难的事,也没有这么准,生一个死一个吧?”

其实,抛开贾姬的死不算,应该是生两个死两个……王姬是没足月难产滑胎,被胖大胎儿憋得活活没了气的。卫子夫是产后没止住血——这都是常见的产后病,也说不上有多骇人听闻的地方。比较起来,刘彻成亲七年,身边也没少过女人,到现在才只中过三箭,这才是最令人忧虑的地方。

陈娇当然不会开启这个话头,她只好泛泛地安慰刘彻,“这都是命数……”

也不禁叹息,“唉,还想着等孩子落了地,再来操办她弟弟妹妹一家子脱籍封官的事,倒是我的不对,让卫女带着心事走了。”

刘彻的注意力也就被陈娇分散:不论卫子夫生前得宠不得宠,这总是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就是没有功劳,也都有苦劳。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心绪烦躁,不自觉埋怨起了陈娇。“按理来说,封了夫人就要给她一家封官的。你这慢的一步,慢得很没有道理。”

现在陈娇是唯恐刘彻愧疚得不深,又哪里会和刘彻较真?恨不得是满口的对对对、是是是,让刘彻多照顾卫家一点了。

“当时想的是,怕她心里有事,弟弟封得低了不高兴,封得高了呢……又觉得对不起贾姬。”她点到即止。“阿寿毕竟还是长子,要是这一胎落地是个儿子,母家的官位又高,以后大了,怕儿子埋怨我呢。就想着等孩子落地了再办……”

要是这一胎是个男孩,刘彻心里倒说不准会不会犯些不该有的猜疑,可既是女孩,又是在产后当晚去的世,他自然是丝毫不起疑心了。一个嫡系,一家人还在陈家连奴藉都没有脱,生的又是女孩,——连贾姬都还是自己为她处置的,陈娇疯了才会对她下手。

“你想得也有道理。”他就缓了语气,多少对卫子夫也多了一丝愧疚。“她也懂事,几次我去看她,身边没几个人,都没有提起这一茬来。”

身边虽没几个人,可就是剩下的那几个人,卫子夫心知肚明,也是陈娇的耳目,她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乘她归葬的时候,顺便就把这件事办一办吧。”陈娇叹了口气。“好歹跟我一场,还相约过,等孩子落了地,我操琴、李延年弹琵琶,她来讴歌……我看,就由我给他们置办一所宅邸,也算是我的心意了。她还有一兄一弟,年纪都也不大,你看着安排什么官职为好?”

刘彻沉吟片刻,便随意道,“先让他们做个侍中,我看看他们才具如何,也不能随意就给个高官,要是所任非人,反而还是祸事。”

陈娇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你多少也留心些,不要国事繁忙,他们当了侍中,就把这件事给抛在脑后了。怎么说这也是小公主的舅舅……要是能有所建树,皇长女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几分。”

这就又提起了另一个问题:一般来说,皇子皇女都是依从母亲居住,等大了再分宫出去,皇女出嫁之前甚至是不分宫的。可现在卫子夫斯人已逝,难道让小公主一个人住在冷清清的昭阳殿里,让一群宫人照顾?

“好歹也是你的嫡系。”刘彻就又用这句话来堵陈娇的嘴,“也是在椒房殿落地的,我看,你就收她在膝下抚养,椒房殿里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陈娇无可无不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呢?”

#

毕竟是皇后嫡系,卫子夫的葬礼虽然比不上贾姬的葬礼规格那样高,但也还是陪葬茂陵,得到了一块不错的风水宝地。卫家亲戚作为侍中,一路扶棺送到了茂陵去,又回来拜谢了刘彻,便开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当差生活。

陈娇先不动声色,等小公主过了满月,才和刘彻提起。“也让他们看看卫女的女儿吧。”

刘彻早已经又忙碌了起来,对这个女儿,他就没有那么看重了。毕竟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而刘寿身为皇长子,又来得实在不晚,没能让他有久盼后的喜出望外。对子女,他虽然也纵宠,但就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被陈娇这么一说才觉得,“也对,他们兄弟年纪也都不大,就让他们进椒房殿来吧。”

总算还记得,“女儿年纪小,就不让她出去受风了。”

抛下了这句话,便又去折腾自己的政事,陈娇叹了口气,便传话让楚服过来,“召见卫家人的事,你来安排吧。”

自从为她办了两件密事,楚服就越来越沉默,对陈娇也越来越顺服了。她当然还不曾知道绝育药是假的真相,而陈娇自忖自己的作风,恐怕也很难为这个心腹所理解。

“又有谁能理解。”声音便淡淡地道,“在世者,只怕谁也不能理解了。”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这一世要再输给她,我是妄为人了。”

的确,这一世要是她还输给卫女,还能找什么借口?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卫女最大的凭借其实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刘据,与她的卫青。其实早在刘寿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先在这张空白的棋盘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棋子,抢占到了绝对的先手。

“我还以为她始终会动一点疑心。”声音就轻飘飘地感慨,“毕竟她要是你,只怕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要抬举卫青,就要有个借口,他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有天分,陈娇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他?就是拉扯,她能出几分力气?昔年领兵出征时,卫青的姐姐已经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宠姬了,膝下孩子都有了三个,不然,卫青凭什么第一次出战就是将军身份?按他年纪,顶多当个副将,都算是特别的恩典和赏识了。

只是这个借口,当然可以是卫青的姐姐,也可以是卫青的外甥女,外甥女当然没有姐姐那么管用,那么懂得伺机在君王跟前为家人进言,但这一点不足,陈娇倒是可以设法补救。作为刘寿的养母,她也当然宁愿留一个不懂事的娃娃,而不是一个心思深沉,同样是再世之身的大汉皇后。

一山不容二虎,未央宫内,当然也只能有一个皇后。

但卫子夫也不是不襁褓间的婴儿了,不彻底蒙蔽过她,只怕她是不肯顺顺当当的怀起身孕的,就算怀了身孕,也会想方设法地争取刘彻的宠爱,埋下对她不利的伏笔……到时候,场面上就要比现在更难看得多了不说,这种事也一定不可能传不到宫廷外头,就算她在卫女产女后将她置于死地,卫青心中难道就不明白凶手是谁?

要把卫氏灭门,多得是机会,要不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陈娇也不至于把送上门来的提议给推拒到外头去。但如果培养起来一个对她、对陈氏怀有敌意的大将军,那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这一碗绝育药,就是她的点睛之笔,这一碗药明面上是令她安心,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卫女安心。正因为她不能生育,对陈娇来说已经没有一点害处,她才会继续安心地服侍陈娇,安心地接受陈娇的提拔,承受刘彻的宠爱,在陈娇为她安排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心慈手软,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别有用心,但无论如何,卫女不像陈娇,从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布局伏笔,一切早有定计,节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占尽了优势。卫子夫连一枚能用的筹码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被全面压制,她不输给陈娇,难道还是陈娇输给她?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麦饭了。”她就和声音抱怨。“这一路无惊无险、顺风顺水,一点差错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简直一模一样。你还让我吃麦饭……小心我吐出来还给你!”

“你吐得出来,那你就吐好了。”声音老实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陈娇不禁浅浅一笑。

想到卫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惜。”她说,“早知道,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天,随手拿一天出来,我弹她唱,岂不是人间妙事?”

声音冷冷一笑,“没想到你还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鸣……你还真以为你们能琴瑟和鸣一辈子?”

不知是否被卫女的死所刺激,这一次她特别不客气。“别忘了最后她留给你的那一番话……你的敌人,还多得很呢!”

陈娇不以为然,却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

#

卫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后进的椒房殿。

卫子夫获封之后,大长公主自然已经预先为他们训练过了相关礼仪,这两个卫家人行动得体,看起来,就很得人好感。

却也只是得人好感、谦虚谨慎,便再看不出别的了。他年扬名天下马踏匈奴的卫大将军,此时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和大他四岁的刘彻比起来,他显得分外稚嫩,面对皇后,更有几分不知所措,虽不至于手脚无处安放,但行动间分外束手束脚,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便不必这么多礼了。”陈娇和气地对他说。“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亲近,虽然地位有所差别,但情分却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谆谆叮嘱,托我照应你们卫家……”

她顿了顿,扫了卫青一眼,又亲切地开玩笑。“奴仆乍然显贵,是不是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呢?”

卫长君年纪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鉴,确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看他随手引经据典,就知道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两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

“放心吧,虽然你们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但陈家还是会照管你们的。小公主在宫中由我看顾,”陈娇便说。“在宫外,有了什么烦难,你们尽可以找堂邑侯府。”

她说,“毕竟姐妹一场,我答应子夫会拉拔卫家,自然要说到做到。”

卫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下身来,语气诚恳,“多谢娘娘照拂!”

陈娇于是满意一笑。

63、巫蛊

刘寿对这个忽然间来到椒房殿的妹妹,态度还是满微妙的。

他虽然不至于讨厌这个粉嫩雪白的江米团子,但也没有像自己号称的那样,很疼这个妹妹。因为陈娇把他们进殿请安的时间安排到了一起,刘寿多少有些感觉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走了一半似的,对小妹妹没有什么好脸色,也就是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拿手去戳她的脸蛋。

陈娇给王太后学起来,逗得王太后乐不可支:虽然也不是没有外孙,但看待亲孙子孙女,总是有所不同,虽然伴随着窦婴、田蚡关系的恶化,两宫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刘寿和刘露也算是最保险的缓冲地带了,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这两个孩子,王太后的脸色就顿时能从多云转为了晴。

“到了六个月之后,他就喜欢妹妹得多了。”陈娇就抱着刘露和王太后闲聊,“也是这孩子长得颇为喜人,才七八个月,就懂得咿咿呀呀的,跟着大人的手指动来动去,阿寿把手指放到她拳头里,她就拿起来拉到自己唇边啃来啃去。”

“唉。”王太后凑过来看了刘露一眼,虽然喜爱也是喜爱,可转念一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阿彻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膝下也就是这一儿一女……”

陈娇这一回就很淡然了:再说她椒房霸宠,那连王太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清凉殿内外环伺都是美女,连永巷殿内都要住不下了,刘彻身边服侍的美人还少了?他也算得上夜夜春宵,这半年多以来,永巷殿里的美人几乎人人都轮了两遍了,都还没说侍中、娈童那边的宠幸,可就是没有喜讯,陈娇又有什么办法?

王太后说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挤兑陈娇,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的:虽然刘寿看着健壮,但人命无常,今天还活蹦乱跳的,后天就辗转且死的事情,她是见得多了。没有七八个孩子,她心里无论如何也都觉得不大稳当。贾姬也好,王姬也罢,在这一刻,她们的出身就没有那样重要了,只要能给刘彻生下孩子,什么出身都好,都是后宫中的功臣。

“前一阵子,我派人到永巷殿里去查看过了。”她就和陈娇絮絮叨叨地商量。“那群女孩子,个个身子都单薄得很!年纪小的也不少见,这样纤弱,怎么能留得住阿彻的种子?还是要挑选些身体丰腴的粗壮女子,这样才更好生养。”

太后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从前侍奉太皇太后的时候,心里事情还是多的。现在,整个汉室天下,说起来都要奉她为尊,田蚡又在外头为王家争气,一般的事,也轮不到太后出面,太后能操心的事情少了,也就越来越把眼睛盯着刘彻的后宫,盯着刘彻的子嗣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挑选过这样的美人。”陈娇只好把借口往刘彻身上推。“但是阿彻就是不喜欢……这我也不能逼他吧?”

她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多几个皇子呢?现在就只有阿寿一个,虽然他渐渐大了,但心里也实在还是不大稳当……”

“也的确是怪了。”王太后也跟着陈娇叹了口气。“虽然生孩子是脚踏生死门的事,但怀了三个死了三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不禁烦躁地埋怨了刘彻一句,“还不是阿彻开的坏头!”

还好卫女这胎是女,不然要是个男丁,她再产后身亡,陈娇还真不容易洗脱自己的嫌疑。现在就是太后这么一说,也都是无心之语,真正埋怨还是刘彻,第一个贾姬被他处理了之后,以后接二连三就站不住了——看起来,很像是犯了莫名其妙的忌讳。

“可不是就觉得古怪了。”陈娇不动声色地说。“不知道的人,还当有谁动了手脚,私底下……”

她没说完,便流露出了自悔失言的表情,王太后看在眼里,心底一跳,她顿时坐直了身子。“你是说,有人暗地里对未央宫兴了巫蛊?”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要是闹开了来,那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可以了结的了!并且这种事,也要不了多少真凭实据……一旦闹开了又是牵连祸广,就是皇太后都不敢轻易采信。

可仔细这么一想,又是越想越真:王姬那个孩子,好好的就没了,一般说来,快足月的孩子,就是忽然发动了,多少也有希望活下来的……更别说卫女了,生得那么顺,却是应在了产后……

“这种事也不好随意地就下了定论。”陈娇忙补了两句,“就是心里有这么个想头而已。阿彻毕竟才二十三岁嘛,那样年轻力壮……没有多久,是肯定能再传出好消息来的。好事不怕晚,好事急不得。”

王太后也不想把后宫搞得腥风血雨的,沉思了片刻,只是安排,“今年多找几个人进宫来祭祀做法吧!也去一去这股晦气,再多添些给贾姬的供奉……免得她在地底下呆得不安心,还要上来作祟!”

陈娇自己是再世之身,鬼神之事,她却并不大相信,态度一直是反常的淡薄。

但看着王太后凝重的表情,又想到贾姬下场,一时间不禁也露出惆怅神色,跟着王太后一道叹了口气。

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口口声声‘身为皇后,你不得不对不起几个人,但你要对得起天下人’,但其实手脏了就已经脏了,这血迹并不会因为你对天下的功绩,而少红半分。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乱发脾气,但手中也不是没有沾过血腥。其实在后宫中这几个上位者,又有哪一个的手,不染纤尘?

#

很多时候谣言就是这样,只少了一个由头,一旦有谁无意间提起这么一回事来,虽不说后宫中立刻就传得风风雨雨了,但该知道的人,也终究是瞒不过去的。

刘彻心里就更多添了一点烦躁,他二话不说,就又加大了本已经被太后加厚了几分的祭祀规模,倒是把后宫中闹的处处都是香烟,这才好受了一些。

又罕见地带着陈娇到郊外去游乐,只带了几个心腹伴当相随——也都是跟在身边七八年的老人了。

“从前出门的时候。”陈娇也很感慨,“身后跟了十多二十个人。现如今,一个个也都高升出去做官了,还在你身边做侍中的人,没有几个啦。”

侍中虽然地位超然,可以直接和皇帝接触,已经算是登天的大道了。但刘彻把这一群年轻俊彦留在身边,肯定不止是让他们为自己参赞朝事,太皇太后去世后这一年多以来,这些年轻人渐渐地都在朝廷中得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位份未必会比侍中来得高,但毕竟可以踏踏实实地接触到实事,谁是真正的人才,谁又只是凭着口才混口饭吃,终究会被现实检验出来。

“是啊。”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不知不觉,六七年了。”

他能文能武,也不是没有即兴赋诗,但不知为何,陈娇却觉得那些华美的词句,却都没有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得更要动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刘彻夫妻已经八年。

八年夫妻,足以让两个人互相了解得透彻,就算曾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激情,也将渐渐褪去,仅剩两个人相对,这边动一动手,那边便知道她没出口的话。

但她和刘彻却并非如此,她甚至觉得八年后,她对刘彻的了解要比从前更少了几分,在她失去了那个先知先觉的帮手,所拥有的先知先觉之后,现在的刘彻对她来说,终于算得上一个挑战,一个迷局了。

她想知道自己在刘彻心里又算什么,是一个已经被他解出的难题,一个已经被他看透的妻子,还是一片依然待他去征服的领土……她知道刘彻现在将眼睛放到了天下之广,但陈娇不期然有时竟想和天下争宠——

她觉得自己始终还是把卫子夫的临终遗言听到了心里去,她毕竟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过,又始终还是有几分心安的。

前一世不论她的结局多落魄,至少卫子夫是熬出了头,一辈子荣宠不衰,多少也说明了刘彻不是个薄情汉。只是前一世他的深情给了别人,这一世,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陈家也罢,已经快要握到手的东西,她是不会再让给别人了。

她就偏头看了看刘彻,微微一笑,又将头靠到了天子肩上。

“还记得从前在这片林子里,你采了一朵花送给我。”陈娇说。“明年春三月,我们也再来踏青吧,到时候,还要烦你再采一朵野牡丹来,给我插在鬓边。”

美色终究会褪去,美色终究会被取代,但这一路一起走来,风风雨雨的八年时光,却是谁都取代不了的。

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陈娇的话茬,沉默有顷,才轻声道。

“娇娇,我们怕是要和匈奴开战了!”

陈娇不禁就是一惊。

屈指一算,又明白了过来。——大行令王恢一贯主战,虽然去年的那场争斗,是以和亲派的胜利告终,但他可没有死心,私底下多次劝谏刘彻,终于劝出了这一次马邑之围的布置。

而这次设伏不论胜负,都将宣告着一个帝国对另一个帝国的战争,也意味着在八年的潜伏过后,刘彻终于要彻底登上属于他的舞台,在天下间肆意地涂抹着他的色彩。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抱负和梦想,也是大汉举国上下所渴求的一战,即使没有良将精兵,但面对极速膨胀的匈奴人,该打,还是要打。对刘彻来说,这一战,是他个人自幼渴求的一战,也几乎算得上是大汉帝国的背水一战了。

而此时此刻,天底下就只有陈娇一人知道,这一战的过程,也注定不会太过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