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失利

虽然不论是刘彻还是朝廷,都对这迎击匈奴的第一战报以厚望,但马邑之围的结果传到京城的时候,刘彻还是当场就把手中的金杯砸到了地上。

“废了朝廷多少钱财就不说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头来他自己怯战!”刘彻气得当时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陈娇正在清凉殿里和刘彻喝酒,恐怕已经要下令春陀出去传令了。“连一点匈奴人的辎重都没有留下!这样子让我以后怎么和朝廷里的人喊着打匈奴!”

马邑之围,是大行令王恢精心布置,一力促成的结果,动用了三十万兵力,与韩安国、李广、公孙贺这样的老牌将领,可谓是倾举国之力,就为了打好这和匈奴人的第一战,打出全军的士气,打出一个崭新的局面。结果呢?三十万人劳师动众,倒是也没有减员……那是因为匈奴人根本都没有上当。

要是王恢率领的那支偷袭部队,能够截留下一点匈奴人的辎重,这一计也就不算完全失败,可他见匈奴人没有中计,反而还是精兵强将的……这个人竟就做了缩头乌龟,连出战都没有出战,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匈奴人的大军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冲天随时准备南下报复的游牧精兵给放了回去,也把大汉上下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给放了一半还有多。

刘彻又怎么能不气?他连酒桌都给推翻了,还是陈娇冷冷地说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后可就没人敢给陛下出主意了。”

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着粗气,勉强平静了下来,冲着身边的侍中们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在这儿杵着干嘛,一个个和个死人似的,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种时候,除了皇后,谁还有胆子捋天子的虎须?侍中们一声也不敢出,就连素日里最滑稽的东方朔,都被陈娇一个眼神止住,均都缓缓退出了清凉殿。

陈娇一时也不曾说话,只是宁静地跪坐在殿内一侧,平静地注视着刘彻。注视着这个气得满面通红,双目都要滴下血来的青年。

“王恢该死,王恢该死!”刘彻气得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将身边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陈娇肩上。“娇娇,我真恨不得亲自上阵!他好歹也留下一点战果,他好歹也留几条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军覆没了,好说也是点东西,也可以和朝臣们交待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见韩安国!”

韩安国就是和亲政策最积极的贯彻者,马邑之策,他一点都不热心,刘彻为了让他听命前往马邑,还颇为说了不少好话。

天子和臣子之间,也讲究一个强弱。天子亲政以来第一次军事指挥就遭到这么大的失败,以后在臣子跟前说话,难免也就没了底气。

陈娇想,现在的刘彻恐怕还不知道,仅仅是就是三年之后,对他的质疑一下就将全化作赞美,此时此刻的鲁莽,在那时候,也就成了天子圣明。现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会将大汉帝国带向辉煌还是毁灭。

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偏偏就是这一个人,笨拙地将整个帝国挑在了剑尖,摇摇摆摆地挥舞起了这柄重剑,剑指匈奴。

刘彻心头的压力有多重,不问可知了。

“阿彻,”她和缓地说。“你忘记祖母和父亲的教诲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懊悔愤怒,除了耽搁时间之外,还有什么用吗?窦婴和田蚡很快就要来了……你要还拿不出一个章程,恐怕臣子们心里,对你的意见就更大了。”

是啊,主少国疑,要是刘彻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这种时候显出了游移和慌乱,不能再把大权握紧在手心,要让两个大臣来想着善后的办法,恐怕以后打从丞相开始,都要轻视皇权了。

刘彻浑身顿时一震,他粗砺的呼吸声也为之轻柔了起来,但依然不肯抬起头,离开陈娇的肩膀。

“你要记住。”陈娇柔声说。“天子,权力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当人人都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要是谁觉得自己可以低头看你了……”

那么即使贵为天子,恐怕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汉祖,而是惠帝刘盈了。

刘彻又是一震。

他的呼吸声慢慢地喘匀了,他渐渐抬起头来,拉开了和陈娇之间的距离,仅仅从外表上看,刘彻和往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出了他额前的汗迹,多少还是显示了天子激动的心情。

“娇娇。”但他的语气却还是茫然的。“可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陈娇不禁轻轻地叹息起来。

“我也就是一介女流……”她伸出手捧起了刘彻的双颊,捧起了这个迷茫而无助的青年天子,缓缓将唇印上了他的,这是一个柔软而抚慰的吻,不过片刻,陈娇就又主动分了开来,望着刘彻轻声问。“现在有主意了吗?”

刘彻要比刚才更平静得多了,他反手抱住了陈娇,却还是摇了摇头。

“懵了。”他说。“我已经气蒙了!”

“匈奴……还打不打了?”陈娇便低声问。

“打还是要打!”刘彻毫不考虑地说,旋即又露出了一个苦笑。“现在不打也没有办法了。老军臣早就有意汉地,只是一直没有大举入侵的借口,这一次受到挑衅不说,我们还让他全师西返,他不可能不勃然大怒,从此借机生事……不打,难道我们还要割让土地,献上美人,以平息他们的怒火?不,这只会更养刁这群土狼的胃口!”

“既然要打,那王恢怎么处置……是杀还是放?”陈娇就又问,步步紧逼,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给刘彻考虑的时间,刘彻也就无法考虑,只能说出浮上心底的第一个念头。

“杀!”他咬牙切齿。

“为什么杀他?”陈娇紧跟着就问。

刘彻冷哼了一声,“他有什么雄心壮志,要驱除匈奴?喊着驱除匈奴的口号,其实就是为了取悦我,换得他的功名利禄!这种缩头乌龟不杀,大汉男儿,谁还敢战!”

“那聂壹呢?”陈娇蹙起眉头,“他又该怎么处置。”

“他……”刘彻一时不禁语塞,一个杀字才要出口,见陈娇眉头皱得更紧,又住了口,他沉思片刻,不甘心地道,“不杀,薄赏吧!就算沽名钓誉,怎么说,他也是下了本钱,冒了风险的!”

陈娇于是微微一笑,她弯下腰给刘彻倒了一杯温水,“陛下,你该怎么办,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吗?”

刘彻猛地一震,看着陈娇的眼神不禁有所变化,他正要说话时,外头黄门来报:窦婴、田蚡联袂而至。

陈娇便站起身来,要退出殿去,刘彻一眼看到,不禁道,“你要去哪里?”

他就像是个留恋母亲的孩子,就像是陈娇膝边的小刘寿,一下就又抱紧了陈娇。“你就在一边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阿彻。”陈娇啼笑皆非。“你要见的是三公之二……这么严肃的场合,我呆着可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刘彻嗤之以鼻,“两个人你也不是不认识……我说合适就是合适!”

陈娇就只好在刘彻身边坐好,免得再纠缠下去,不是两个重臣要在外久等,就是刘彻最终是把她抱在怀里来接见窦婴、田蚡……还不如少费些口舌,就顺了刘彻的愿望也好。

她微微转头去看刘彻的表情时,却见刘彻已经摆出了莫测的神色,只有在两人交叠的广袖之中,他摸索着握过来的那一只手,手心中的潮热,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窦婴和田蚡虽然分头支持王恢和韩安国,但在马邑之围上,两人的意见倒是出奇一致,都觉得略微冒险了一点,这个聂壹为人如何,也没有公论。窦婴的意思,是兵者虽然出奇,但想要一口气把匈奴的主力吃下来,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田蚡却是觉得把这份功劳全让给王恢,还是有些悻悻然。——虽然王恢有向他靠拢的意思,但和他往来更亲密的,还是韩安国。

为了平息田蚡的意见,刘彻不惜派出韩安国来分王恢的功劳,足见他对此战的重视程度,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

见到刘彻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两个朝中宿敌都不禁一怔,竟是罕见地交换了一番眼色。对刘彻他们都足够熟悉,这两个人进来,是准备见到一个暴怒的天子的。

“都坐吧。”还是陈娇先开口招呼,不论刘彻情绪如何,她始终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整个人静得如一支筝曲,这一声出来,倒让两个重臣都有片刻的茫然,这才不分先后地明白过来。

恐怕就是因为皇后在场,天子才显得这样镇定。

比起刘彻来,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宠冠了后宫的皇后,似乎才是清凉殿内最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

而比起窦婴、田蚡来,恐怕她还要更得刘彻的信任,至少,刘彻这脆弱的一面,就只向着她。

窦婴的眉头略略舒展开了,可田蚡的眉头,却悄悄地聚拢了起来。

65、挑刺

王太后最近就被田蚡烦得不行。

“武安侯夫人也就罢了,现在连武安侯本人也时常往长信殿跑。”刘陵就和陈娇咬舌根。“一进去就是两三个时辰,有好几次我进宫前去拜见,在殿门外等着,总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要过一会儿,太后娘娘才会和武安侯夫人一起出来。”

如今长乐未央两宫,能算得上是号人物的,也就是王太后和陈娇了。这两宫当然也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只是椒房殿因为继承了太皇太后的遗产,上百个老宫人多年来训练有素,都是被太皇太后拿捏惯了的,陈娇待下又是宽严并举,还有楚服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宫女坐镇,很多事就算无须特别交待,也根本都不会流传到椒房殿外,带来一点风声。

但长信殿就不一样了……从以前开始,长信殿里的消息虽不说是原原本本地送到陈娇耳朵里,但也经常能在永巷殿、昭阳殿中,听到一点风声。太后娘娘虽然身居后宫高位多年,但奈何身边就一直少了一个楚服这样知书达礼,手段百出,又对陈娇忠心不二,丝毫没有非分之想的大宫人。长信殿的管理,当然就要比椒房殿乱上一些了。

不过,真的密谈,当然也不会落到别人耳朵里——这一点手段,王太后肯定还是有的,不说别的,就是椒房殿中都有几间低矮的密室,那是当年营建的时候,高祖吕皇后特地保留下来的议事之所,几乎天然就是给外戚们同娘娘密议用的。

刘陵这话,就大有暗示武安侯是在和太后密议着什么行动的意思。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宫中最高的靠山倒了,刘陵就算再想左右逢源,也应该知道太后和皇后之间素来有些心病,虽然如今暂且还相安无事,但也许终有一天,是会爆发出不小的冲突的。在这种时候,你想左右逢源,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两边都不把你当心腹,都不给你真正的面子。

几乎是太皇太后去世的第二天,她就对陈娇特别殷勤起来,甚至在宫外,也疏远了和几个长公主走动的脚步,反而加快了和窦太主之间来往的频率。

这可就有几分不寻常了,太皇太后薨毙,对于窦氏、陈氏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单单是窦太主的身份,就从太皇太后的女儿,变成了天子的姑姑。

只看平阳侯府这段时间内有多少门客来投,就知道朝野上下,虽然也都认可陈娇的受宠,但还是更看好天子自己的亲姐姐。毕竟皇后无出,真失宠也就是几年的事,可天子的姐姐,却可以当一辈子。

也就是因此如此,陈娇对刘陵始终要显得特别客气一点:聪明人总是特别欣赏另一个聪明人。

不过说来也很讽刺,陈娇觉得她身边的聪明人,下场往往也都不怎么样。

“武安侯最近在朝堂上也许遇到了不少烦心事。”陈娇就含蓄地说,“会和姐姐商量,也是我题中应有之义。”

两人对视一笑,刘陵自然也不会就这个敏感的话题多说什么,而是问起了陈家的婚事。

“听说小韩将军近来在边关时有斩获,这倒是大汉的好事,就是这样一来。十三姑娘的婚事就又要耽搁了,他越是能干,边关可不就越离不开他?上回到堂邑侯府,十三姑娘谈起来这件事,眉宇间很有埋怨您的痕迹呢。”

陈娇不禁莞尔一笑,“她进宫觐见的时候,提起来也是一脸的幽怨,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迫不及待想着要出嫁了。真是女大留不住。”

陈家好歹也是几十年的侯府,虽说刘嫖嫡系所出,就陈娇一个,但她的堂姐妹人却不少,个个也都很愿意和陈娇套近乎,尤其是这一年多以来,陈娇闲居无聊,经常把她们接到宫中来说话闲聊,她的十三堂妹就是其中比较得宠的一个,和韩嫣的亲事也已经说定几年了。

“下回到上林苑休闲的时候,您带着她去走动走动,没准她就不这么着急了。”刘陵就捂着嘴笑着说,很有几分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的意思。

“上林苑不是还在修嘛。”陈娇也有几分遗憾,“谁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得好?这几年来,我们倒经常去骊山走动的,下回过去避暑,翁主也跟着一道过去吧。”

那声音便在陈娇耳边浅笑,“顺水人情。”

以刘陵身份,就算陈娇不带她,她到太后跟前说几句好话,自然也可以扈从随行的。

不过,刘陵这几年间也的确是和京中不少大臣都打得火热,淮南王生的这个女儿倒好,为了他的造反大计,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了。

陈娇不以为意,“看她表演,也颇能解闷嘛,后宫中平静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许我无聊吗?”

自从卫女去世,刘彻又一心一意把心思投入到了匈奴边事上,后宫中也的确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尤其是马邑之围后,边事频频告急,匈奴人大有饮马灞水的意思,刘彻又哪有心思挑起后宫中的纷争?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个月连女人都不要,听说兴致来了,就让那些美貌的侍中娈童们稍微服侍,一旦缓和了性子,便立刻又去翻看文书、找人开会商议了。

这么大一个帝国,千头万绪多少事情,就算窦婴、田蚡也都是能人,但他们自己又不是没有纷争,刘彻又刚亲政,正是热情最高的时候,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可以用来忙,连陈娇要见他,都要自己去清凉殿里。他哪还有心思和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美人,去培养所谓的钟情专宠?太后有时候心疼儿子,在长信殿里安排歌舞让他去看,他能挑中一两个美人,宠幸完就忘在脑袋后头,就算是给太后面子了。

他忙,陈娇的日子就安闲得多了。长信殿那里,她是没有断过走动的脚步的,不过现在陈娇身份摆在那里,再做劝膳侍膳的事,太后自己都不自在,她几次劝说之后,陈娇也就顺水推舟,不过是日常带着两个孩子前去拜望。再偶然进献一点时鲜瓜果,也就算是尽到孝心了。时日久了,她真是自己都要无聊起来,只觉得百无聊赖,时间还没有和卫子夫朝夕相处的那几年过得快。

送走了刘陵,她又派人到建章宫里去,“天气暑热,小公主挂念舅舅,送一筐瓜果过去吧。卫家那里,自然也别落下了。”

说会照顾卫家,陈娇就没有食言,这一年多以来,卫家不知道受了小公主多少好处,一家人提到陈娇,都恨不得立刻跪下来磕头道谢,卫媪还扬言要给陈娇立个生祠,倒是闹得陈娇一阵肉紧。卫青要好一点,还没有这么五体投地,但平时提到陈家,感激之色,还是溢于言表。

陈娇就和声音商量,“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办事老道沉稳,的确很有姐姐的风范。你说,配家里的哪个妹妹为好呢?”

就算现在感激彻骨,这份感激在卫青进入权力中心,成为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之后,必然也会渐渐淡去,没有哪一个政治人物是只靠恩情来羁縻手下的,尤其是像卫青这种层次的人物,结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十七妹年纪虽然小,但生得也算花容玉貌,最重要为人机灵,和你的血缘又近……”声音也很当一回事,居然不曾讽刺打趣,而是正正经经地说,“但十五妹老成朴素,虽然长得没那么好看,可处事风格,却更适合做个侯夫人。谁更合适,就看你的意思了。”

随着时势的推移,陈娇和她之间渐渐不再像先生和学生,也竟不再像姐姐和妹妹,到了如今,就好像两个平起平坐的朋友,并且还是陈娇为主,声音为副。

声音也就渐渐地没有那样活跃了,和从前时时提点相比,如今她往往数日才出一声,连声调也都是懒洋洋的,好像失掉了唯一的对手之后,她也就失掉了支撑她的那股最为迫切的力量,疏疏懒懒的,甚至有了长眠不起的意思。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偶然间,她也会伤感地这样说。“我还能帮你什么呢?”

陈娇却始终还是不愿放手,她时常会拽着声音醒来,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其实有些事她自己也能下个定论,已经无须声音的帮忙,但这些年来,她的存在,更多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就好比此时此刻,她在长信殿中,面对面色莫测的王太后时,就已经习惯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

“看来,田蚡口才不错,居然也说动了她。”

“不是田蚡口才不错。”陈娇也轻声回答她,“是一山不容二虎,后宫中,只能有一个主人。”

太后虽然地位尊崇,但现在的后宫之主,毫无疑问依然是陈娇不错,这一战,倒是避无可避,迟早要来。

“前阵子周阳侯献上了一对姐妹花。”太后果然开口了,她笑着拍了拍手,“据说是精心挑选过的,生得一色一样,又都花容玉貌。我想最近阿彻事情多,心里烦躁,多几个美人,也能平复他的心情,要是能够开枝散叶,那就更好了——来人,把王家姐妹带上来吧。”

她又对陈娇亲切地一笑,“不过,最近阿彻实在很忙,也都很少进长信殿来请安,就一直没有让他过目,今天你来得正好,得了空,就把她们带到清凉殿里去吧。”

陈娇不禁微微一怔。

却不是为了这一对所谓的美人,而是因为王太后出的第一招,居然就透了这么大的火气。

66、出招

王太后挑选的这对姐妹花,的确是如花似玉,并且生得一模一样,陈娇凝睇了半晌,都没有分辨出不同来。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身上有什么记号可以分辨呀?”她就笑着问这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大美人儿。

田胜能够找到这对美人,也一定是下过一番心机的,单单说长相,就都是鹅蛋脸儿,明眸善睐之余,身材还和贾姬一样,走的是跌宕起伏,山峦重叠的路子。比起卫子夫那种单薄而怯弱的美,她们这样略带了野性的长相,显然也很适合刘彻的口味。最关键的是,两姐妹看着身体都很健康,在生育上,起码是要比卫女轻松得多的。

两姐妹中的一个便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连爹娘都分不出来,我们自己也互相看过,确实是看不出一点不同。”

她对陈娇的态度就很随意,虽然不说是平起平坐,但也看不出多少面对上位者的惶恐与卑微。

也不知道是自持美貌,还是有意被教成这个样子,来投合刘彻的喜好。

陈娇还没有说话,声音已经在耳边冷哼,“在脸上划上一刀,不就分得出来了?”

虽然只是气话,但进宫这么多年,见惯了美女,会对这一对美人这么介意,可见得她们的美貌,的确是相当骇人了。

陈娇不禁微微一笑,这才和悦地说,“好啊,真是对美人儿。”

便转向王太后,亲切地道,“真是难为母后有心安排了,想来阿彻是一定会很受用这份礼物的……”

见王太后略微露出讶色,她话锋一转,又笑着说,“不过,阿彻近来忙于国事,贸贸然献美,只怕反而会打扰了他的心思。——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女尚无大名。”另一位大美人莺声燕语,神色要比姐姐含蓄一些,波光流转间,依稀可见一股淡淡的矜持和冷淡。这两姐妹虽然生得一模一样,但神态风情,却有很大的不同。“家人说,此名留待天赐。”

哎哟,野心真大。看来,田蚡也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陈娇不禁抿唇一笑,她托着腮,又给了太后一个眼神,这才慢慢地说,“那就先叫大姑娘、二姑娘好了……先跟着李延年习练一番歌舞吧,陛下要散心的时候,自然会安排你们上前服侍的。”

这番安排,简直妥当得无可挑剔。

王太后就好像吃了一口豆粥,满口粗砺触感,还泛着微苦,令她感到这一口气,真是难以下咽。

可对着陈娇,又只能端出一副笑脸,还要夸赞她,“皇后真是贤惠。”

陈娇满不在意,好像这两个美人,就和永巷殿里所有的妃嫔一样不起眼似的,她挥了挥手,“母后,是不是该把他们遣下去了?皇长子和小公主就要来请安了呢。”

太后还能说什么?只好意兴阑珊地冲这对惊艳的大美人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去了。

回过头来就冲田蚡夫人发火,“早就说过,陈娇到如今,已经不是以色侍人的身份了。阿彻宠她,就是因为她一张脸?她长得再美,比得过后宫中那么多新鲜美色?她会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才拿这对姐妹花出来,就想让她自乱阵脚?简直荒谬。”

让陈娇献美,其实倒也没指望祭出她们,就能让陈娇转瞬间失宠。只是太后要说陈娇的不是,总也要有个话柄。自从她入宫以来,上事舅姑,下抚子女,从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七出之条,除了无出之外,竟是秋毫无犯,就是这个无出,也被刘寿给补足了……

要是贾姬在,倒还好说了,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要立皇长子为储,就要把贾姬的身份往上抬一抬,不管她有宠无宠,是不是堂邑侯府出身,到时候几年时间撩拨下来,贾姬的野心终究是会膨胀的。再让几个宠姬多说皇后的坏话,陈娇渐渐的失宠,也就是可以眼见的事了。

但偏偏贾姬一点都不得圣心,还就是在陈娇恩深爱重最受宠的那几年里怀的身孕,刘彻自己亲自出手收拾了她一家子,现在就是要找一个刘寿的母族出来挑事,都是难比登天。再说,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阿彻出手,往事重提,那就不是戳陈娇,是戳刘彻了。

也就只能指望着这对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能令陈娇察觉到一点危机了。只要她从中作梗,不肯向上献美,太后就多得是手段搬弄是非,或者在刘彻跟前不经意地那么一提,或者安排些流言蜚语……这些话,不愁传不到刘彻耳朵里。妒忌这两个字,渐渐就可以坐下根来。

而要是她欣然答应,特地带着这对美人去清凉殿,那就是不识大体,诱惑君王远离朝政,由田蚡暗中发动朝臣攻讦一番,明摆着就是不贤。不管怎么说,总是能闹腾出一点动静,令刘彻渐渐开始厌烦陈娇。

结果她不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还安排得这么漂亮,这么妥帖,王太后就是要吹毛求疵,都找不到一点借口。反而有自讨没趣之感,觉得自己实在好笑:从来都是母亲劝告儿子修身养性,床笫之事,要乐而有节的。哪有和她一样,嫌永巷殿里的美人还不够多似的,这么大肆地给儿子牵线搭桥?

“要不是田蚡口口声声,实在是一对大美人……”不禁就迁怒到弟弟头上,“谁做这么无聊的布置?他要搞陈娇,我没有二话,但这么低劣的手段,你觉得能斗倒陈娇吗?”

真正的高手,行事从来不会有一点痕迹,王太后忽然觉得陈娇就是这么一个润物细无声的敌人,她虽然似乎一直步步被动,可到头来反观她一路的行迹,却又能再不知不觉中发现,她从来都占据了主动。

“娘娘。”田蚡夫人笨嘴拙舌,说不出多少好听的话,只有略带焦虑地低呼,“娘娘!”

王太后看了她一眼,满腔的怒气又都化作了无奈:窦婴和田蚡年纪相差没有几岁,等,要等到何年何月去?搞,窦婴那个老狐狸,田蚡是很难搞得过他的。不把陈娇扳倒,从根本上动摇窦氏、陈家的根本,王氏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岁月不饶人,太后虽然才刚五十出头,但已经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按刘彻现在的表现,等到自己一合眼,别人不说,金俗一家子,恐怕也就是做做样子照顾一下,转头也就一心一意地去照料陈家、窦家了。

田蚡要是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么凄凄切切地,只求着自己出手啦。

“急什么。”她只好反过来安慰武安侯夫人,“时日还长,我就不信她不会出错,你让田蚡安心地等,这个错,我是迟早会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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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从长信殿出来,也是罕见地捧着腮出了半天神。连跟着她一道回来的刘寿摇摇晃晃,把妹妹抱在怀里,都没能博得她的一笑。

刘寿今年也有七岁了,虽然还养在椒房殿里,但刘彻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些博士,预备给他开蒙读书。虽然还没人提起立太子的事,但考虑到如今他就是刘彻膝下唯一的儿子,他的饮食起居,甚至是老师的配备,也全都是按照太子的规制来安排的。

“母后。”他身强力壮,抱着小公主虽然还有些吃力,但居然还走了几步,把她放到了陈娇怀里。“您看,妹妹又要吹泡泡了!”

陈娇为他所惊醒,怔了一怔,才被小公主嘴角吹出那亮晶晶的口水泡泡逗得莞尔一笑。

“你仔细把妹妹摔了,回头吃你爹的爆栗子。”她就顺手接过小公主,随手戳破了那泡泡儿,又欣赏地道,“真是雪白粉嫩,比我们阿寿小时候要白得多了。”

刘寿就很自豪地说。“我是男孩,自然黑些。父皇说了,我像他小时候一样黑!长大了就慢慢白皙起来啦。”

童言童语,逗得陈娇忍不住的笑,刘寿又惦记着,“有两三天没见到父亲了。”

这孩子自小被楚服带到了三四岁,现在楚服又回来管他,其实看楚服才是最亲近的,对于父亲、母亲,虽然也认知到血缘上的含义,但谈起刘彻,语气中没有多少理所当然的亲昵和任性,反而总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一不经心,就会触怒了刘彻似的。

不过,刘彻也的确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父亲,他今年毕竟也才二十四岁,还缺少做一个父亲的耐心。

“快了,他早先传话,说是今天会过来和你一起用饭。”陈娇笑吟吟地说,“你还不去把功课拿出来,给你父亲看看?”

刘寿昨天大发神威,居然练了一卷隶书,听说父亲要来,当然迫不及待要拿出来献宝,他一溜烟跑进偏殿,连宫人帮手都不让,“我自己找给父亲看。”

不过,刘彻今晚进椒房殿的时候,情绪却并不太兴奋,刘寿这卷功课,也就是得到了一个敷衍了事的“也算勤快”。

小孩子难免有几分沮丧,但却不敢露在面上,吃过了饭,得到母亲眼色,便和妹妹一道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陈娇这才问刘彻,“又是王恢的事?”

马邑之围虽然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但后续影响,却还方兴未艾,尤其是王恢的生死,朝廷上竟还没辩出个结果,田蚡也不知道收了王恢多少钱,一直坚持王恢罪不至死,已经惹得刘彻相当不快,好不容易议出死罪了,今天看刘彻的表情,却似乎又起了风波。

“也不知道他走了那层关系,连母后都来压我。”刘彻便不悦道,“上回请安就说这件事,我这几天没进长信殿,老人家都还不懂得里头的意思,今天又送信出来,让我放王恢一马。”

陈娇看他神色,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

“难怪。”她就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轻声道,“我说母后怎么……”

话出了口,又仿佛失言,不禁抿唇一笑,又道,“好了,喝一杯酒,不愉快的事,不要去提。”

67、高明

刘彻却不觉得不愉快的事有什么不能提的。

太后自从晋位之后,虽然没有弄权的意思,对朝政也几乎是漠不关心,但拉拔娘家的态度还是相当明显,当然对刘彻来说,这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自己人办事,他也能多放心一点。要不是陈娇父亲多病,两个兄弟又真的太不像话,不堪大用,整个陈家的年轻子弟也多半都是庸碌之辈,他甚至也是很乐意提拔陈家的。

但什么事都要有个度,大家都在线内,自然是你好我也好,可要是太后不安分于做个太后,开始想学着太皇太后,把手插到朝事中来的时候,母子情份,就没有那么好使了。

就好像后宫中只会有一个主人一样,天下间说话算话的人,始终也只能有一个,这个人是刘彻,就不会是太后,是太后,就不会是刘彻。王恢这件事上,太后实在已经是犯了刘彻最深的忌讳:她让天子知道,一旦两人有了矛盾,太后是会抬出自己的身份来压天子的。

其实这件事究竟也不大,刘彻就是不听,太后又能如何?毕竟只是收钱办事,还没到两母子必须决出高下的地步。但陈娇前后两世,精研刘彻有三十多年时间,她难道还不了解刘彻?不错,每一个帝王都是多疑的,但刘彻这个帝王,还要比一般帝王更多疑一点。

“怎么了。”刘彻反而放下了酒杯,半真半假,“母后难道还想施个美人计,用这对美人儿换个王恢不成?王恢也就是送了一点钱吧,虽说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但母后就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了?”

陈娇倒是被刘彻逗得笑个不住,“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这些年来,除了卫子夫入宫那次,她被惹得动了真怒,吓得平阳长公主迄今不敢往宫中献美之外,陈娇还真的很少说过婆家人的坏话。就是有时候刘彻抱怨王太后、平阳长公主,陈娇也都是劝着开解着,绝不肯轻易附和。今天这一句话,已经是她能表现出最暧昧的姿态了。

刘彻的眼神顿时就沉了下来,他久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一边微微地笑着,一边放下了酒杯。“这不是开玩笑吗?母后这是把我当作三岁小孩了?大臣的生死那是国事,这两个美人是生得多俊俏,才能让我‘烽火戏诸侯’,连国事都不管了?这件事要是传到大臣耳中,我这个天子,还能有一点威信?”

这是都气得笑了,在陈娇跟前,他没必要掩饰什么——虽然唇边还露着笑,但搁酒杯的力度却太大了一点,成杯美酒,洒出来能有一半。闹得刘彻的衣襟,一下就散发出了酒香。

陈娇连忙就取来白布,跪着为刘彻擦拭起来,一边擦拭一边说,“你也不要这样想,母后又没有这样说,肯定是我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瞎猜呢!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好说歹说,终究是把刘彻的怒火给调转开了方向:其实也不是因为陈娇口才好,多半还是因为她手上那块白布,在刘彻腰股间的来回拂拭,无意间将天子的心思给勾到了她衣襟深处偶然露出的一抹白上。

就算天子恩重,结缡七八年了,还是经常在椒房殿过夜。但椒房殿毕竟是皇后正宫,不是外官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刘彻又醉心于政事,他终究还是在清凉殿内安顿了下来。现在换作陈娇经常在清凉殿里陪他了。侍女们也早就惯了皇帝的多情,等到一声召唤,便鱼贯进了内殿,为两位主子洁身换衣,又重整了酒席,在一天繁星,满殿清辉中,为帝后燃起了烛火,续上了未完的对酌。

“其实呢。”陈娇见刘彻神色郁郁,便又旧事重提。“我想,母后还真不至于会有这样的意思。这两个美人,多半还是为了给我出难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