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活泼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活泼娇憨过,刘彻不禁哈哈大笑,叫人取了上林苑全图过来给她讲,“这里都是已经建好了的,从阳明殿出去……”

就算陈娇已经知道上林苑的规模之宏大,不是前朝的宫苑可以比较的,依然不禁咋舌,“这样下去,等到全部建好之后,上林苑是要比京城还大了。”

刘彻兴致勃勃,“就是要这个结果!”

他又有些沮丧,“古来仙事,都是虚无缥缈,徐福出海多久了,也还没见回来。没法成仙也不要紧,我的上林苑,是要比神仙居所更辉煌!我要神仙都来上林苑里,而不是我自己四处求仙。娇娇你信不信?匈奴我平得了,这万代江山,总有一天我也能坐得住的!”

现在已经不是百年江山,是真的想要万岁万岁万万岁了。陈娇对他求仙问道的狂热,从来都难以理解,却也知道这几乎是刘彻对她唯一的逆鳞,在这方面,刘彻是不肯听她的。

她就和刘彻开玩笑,“你万代江山了,身边人纷纷老死,有什么趣味?长生不老药要多寻几分,我们都跟着吃了,才有人陪着你呀。”

陈娇也真的难得这么凑趣,刘彻又被逗得笑起来,和陈娇碰过碗,各自尽了碗中的清酒,他才望着陈娇低沉地道。“你这几年郁郁寡欢的,难道就是因为我还没为你寻到这长生不老药?”

陈娇顿时一怔,这才明白自己的不对,其实还是没有瞒得过刘彻。只是天子心计,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有一说一的少年,不比刘寿,他是引而不发,到了此刻,才把问题端上台面来。

她也在瞬间就明白了刘彻的心情:失望多少是肯定有一点的,金屋都给了,难道还有什么是他可以做又没有做的事?为什么她总是不开心?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他是想要她开心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还是那句话,金屋都肯给,还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

两个人之间,最怕不是有问题,而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刘彻对她无可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更好。她要始终还是不开心,刘彻就算再爱,也会渐渐感觉到无力……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也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败在自己的怠惰之下的。

她必须给刘彻一个理由,一个刘彻能解决的问题,然后刘彻来解决了它,她就要真的开心起来,发自内心地在刘彻望向她时流露出幸福的琐屑表情……

陈娇忽然感到那股发自内心深处的疲惫又来了,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只是一场围绕着刘彻的独角戏,而最绝望的便是此点:到了今天,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必须一往无前地走下去,甚至连不快乐的权力都已经失去。

她在心底想:我这半生的经营又是因为什么呢?我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我救了本应该死去的人,我杀了本应该活下来的人,陈家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我为他们做了多少,可这一切都是别人得到的好处,我只有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

“还不就是和你说得一样。”她闭上眼,轻轻地说,不用特别假装,已有十足的抑郁与绝望。“长生不老药,那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阿彻,你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她轻声说,“从前后宫中的女人,没有谁能放在我的眼里。就算我不是你的皇后,我也自信我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年轻、漂亮……”

直到话出了口,带上了她没有刻意安排的哽咽,陈娇才明白这也的确是她的担心。“可现在,我在一天又一天地失掉这份自信,我……”

刘彻捧起她的脸,轻声说,“嘘,不要这样讲!你只有比从前更美!”

他把陈娇轻轻地推在地上,一件又一件地解开了陈娇的衣服,他用吻来膜拜陈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甚至跪在陈娇腿间,做了他决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男也好女也罢,提供的服务。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的身体,陈娇也渐渐懂得了这种事的快乐,但她也还是第一次在云雨中感觉到这样的情绪,刘彻一直是激进的、索取的、占有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温存,似乎在致力于向陈娇证明:即使是时光逝去,她也依然是刘彻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意义最为重大的那个女人。又也有几分自满后的格外纵宠与容让——刘彻似乎很满足于这一点:陈娇的这一份担心,也就只有他能够消融了。

说到底,陈娇觉得,他还是因为感到自己已经征服了她而开心。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游戏,她从没有索取过他的陪伴和宠爱,而他也从不曾吝惜给予。只是双方心底都清楚,她和他心底都有一块对方是彼此也无法进去的,这不因为两个人在地位上的依从关系而有所改变。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倒完完全全是敌体了。刘彻始终还是希望陈娇能对他敞开全部,这是他的挑战。而陈娇明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刘彻的全部,就连他掩藏起来的帝王心机,她也已经能够揣测得□不离十,她越是了解刘彻,就越觉得他也许并不能给予她想要的东西。

所以她连挑战都没有了,刘彻有天下,有朝局,有数不尽的男男女女,她呢,高手寂寞,没有刺激没有挑战,最重要,她没有知足。她怎么知足?十多年来,她有什么时候是真正笑过?

一次恩爱要是能解决问题,这问题就不会是问题了。刘彻现在能这么做,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当然,十年后二十年后,也许他和她也还是情分不减,但现在困扰陈娇的也已经不再是这个问题。

陈娇想:这份快乐,娱乐是给不了我的,刘彻是给不了我的,东方朔也是给不了我的,还有谁也许能够给我呢?

#

虽说未央长乐两宫,也算是奢侈豪华,但比起几乎尽善尽美的上林苑来说,就还是要小家子气了一点。这占地阔大,甚至连整个终南山都包括在内的皇家园林,几乎能实现主人们的所有需求,陈娇想要靠双脚走遍上林苑,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好歹也要把凉风殿一带的地势给摸熟。”她和刘彻说,“免得连门都不敢出,唯恐随时走失。”

眼看就又是一场大战,刘彻忙得不得了,见陈娇给自己找了一点事做,不再沉默寡言,眼底也渐渐地燃起了生机,他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不忘叮嘱陈娇,“记得带几个人在身边,免得真又走丢了,还要走丢到男人堆里。”

二十年的老陈醋,酸味冲天。陈娇听了直笑,“我都这把年纪了,也就是你把我当宝,你以为那些侍中放着年轻貌美的宫人不瞧,会来瞧我?”

刘彻显然不以为然,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陈娇看在眼底,倒是心头一甜:她倒是毕竟真的没有老,还算是在绽放的那几年里。姑且不论她的身份,对男人来说,陈娇这个人,始终还有几分吸引力。

夏天暑热,陈娇白天纳凉,晚饭后天黑前喜欢出去走走,刘彻要过来,自然会提前告诉她,别的时间,她就带着那上林苑里长大的小宫人,在附近茂盛的林木中漫步,还让小宫人指点给她看那些侍中们常去的偷情好地方。“你看着你楚服姐姐对哪个侍中多加青眼,就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啦。”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等到夏天渐渐过去,夜越来越长的时候,陈娇吃过晚饭,正好带了楚服出来散心,同楚服一起商量太子妃的事。

她和刘彻夫妻要二十年,和楚服又何尝不是相处了快二十年?楚服虽然一直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就因为她处事谨慎,陈娇才越来越信任她。她就是这样获得了刘彻的宠爱,不争是争,这句话也很适合楚服和她。

“要不是刘陵一家始终令我有居心叵测的感觉,她的女儿,倒的确是聪慧大方,血脉也够高贵。”陈娇就和楚服说。“想想,第一次见她,也是十多年前了。”

楚服不动声色地说,“诸侯王的血脉,又是淮南王一脉。娘娘您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陈娇也笑了。“是啊,谁让她是淮南王的血脉呢。”

又有些发愁,“可朝中重臣人家的女儿,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行,有心让阿寿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觉得这么大的事,牵扯到前朝太多,由得他一个小孩子自己做主,也不大好。”

想到刘寿年纪小小,就过分沉稳,有时候心思深得连自己都要费上几分猜疑,不禁叹了口气,“太阴郁了,没有太子的样子。他现在可以粗糙,可以鲁莽,就是不能自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

又抱怨,“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楚服只好浅笑:真是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刘寿照猫画虎,学的是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正要开言缓颊,陈娇忽然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拉着楚服挺住了脚步。

两个人一道望向前方时,就见到那一片血一样的红霞下,韩嫣正同一位年轻贵妇喁喁私语,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进了丛林。

陈娇唇边不由得浮上些许笑意,她和楚服打趣,“你要不是太谨慎,其实也早就可以和东方朔幕天席地,效法他们,来一段风流韵事了。”

楚服白了陈娇一眼,姣好的眉眼间,波光一阵流转,又让陈娇有几分诧异:看来,楚服瞒着她,也的确有了一两个男人。

她忽然间又有些烦躁起来:连按理来说,和男人没有一丝接触机会的楚服都……她贵为皇后,受到的限制却要比任何人都多。

陈娇就沉下脸吩咐楚服,“去把这一对野鸳鸯喝散,把韩嫣带过来见我

91、安心

陈娇在附近的一所小亭子里等韩嫣过来。

他被楚服带到亭子里的时候,自然已经整束好了衣裳,看起来又是那个年轻俊朗的韩大夫了,当然,这一次有了军功文功傍身,韩嫣的气质里再也没了隐约可见的虚弱,他已经是一个年轻而自信的高官,深知自己的权力与智慧才是立身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过锦上添花。

而有了这种底气,他在陈娇跟前虽然依旧要低头行礼,但却要比东方朔有胆量得多。陈娇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东方朔的那些情绪,她其实一直都隐约可以看到,那种被重重压抑过的渴望……就像是一个贵族少女看到了同侪头上精致的玉钗时,眼中所迸发出的光芒。她很美,又是天子的女人……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看着就越好。

陈娇不动声色,她冲楚服微微一摆头,一边目送楚服离去,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是哪家的少妇?能进上林苑来,我却还没有见过她。”

上林苑这么大,当然不可能只给刘彻一家人居住。除了皇亲国戚之外,还有些面子特别大的高官,也被许可带上一两个家人随从住进上林苑里,享受着炎炎夏日里难得的阴凉。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讨好皇后的机会——也不是每个高官的夫人,等闲可以随意陪皇后说话的。

“是安乐侯的侍妾。”韩嫣坦然地说,“恐怕因为身份低微,没有能到娘娘身边说话。”

陈娇不禁骇笑,“连安乐侯的女人你都敢碰?王孙,你难道还不知道,安乐侯虽然号为安乐,可却一直都安乐不起来,陛下那样看重他。圣心默运,下任宰相恐怕是非他莫属。你这样胡来,真令亲朋失望啊。十三妹人在长安虽不知道,难道你忘了上林苑里,也不是没有她的娘家人?”

身为娘家人,说这话倒是份所应当,韩嫣也并不显得讶异、局促,显然在过来之前,已经想到了陈娇的这一说。

“安乐侯年纪大了!”他说,“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啦,再说,就是侍妾而已,即使闹到安乐侯跟前,他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种家妓一样的侍妾,也的确是不应该带到上林苑来的,李蔡的确有几分托大。可话虽如此,陈娇还是被韩嫣的态度气着了,她沉下脸说,“你的伤倒是真的好了,有本事搞别人的女人,没本事上阵提枪?十三妹这几年对你不差,你就这样回报她?”

这就有几分无理取闹了,韩嫣只有露出笑容,并不回答:虽然碍于身份,没有出口,但显然是作出了容让的姿态,显得不和陈娇一般计较。

陈娇看他这样,反而也没了脾气,只好叹了口气,自己找台阶下。“算了,十三妹也不是没有在外头玩乐,不然,也不至于连上林苑都不来。”

这对夫妻是要比卫青夫妻动静大一点,虽然孩子没有少生,对外也都维护小家庭的利益,但私底下韩嫣风流韵事不断,韩夫人也不管他,还是刘彻私底下告诉陈娇:虽然人少,但韩夫人也有几个相好。供职宫廷的太医,经常要给她开些避子的草药汤。

看韩嫣的表情,他对妻子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不是心中无数,不过反应却也很漠然。就像是堂邑侯,对馆陶大长公主的事情,他一般也不轻易抱怨,反正他身边新鲜的美人也没断过,夫妻各玩各的,见了面客客气气,倒是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思。——贵族家庭,和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也就没有平民的爽快,能够保持和气,就成了最大的追求。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有什么话说,过了一会,韩嫣小心翼翼地说,“娘娘要是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下臣就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眼来望向陈娇。两个人目光相对,忽然间都有了几分不自在:陈娇今晚的表现迥异寻常,面上神色,再也没有平时的俨然。虽然并没有一句话是不应该说的,但气氛的微妙,是并无须言语挑明的。

上一回陈娇这么失常,那还是在十多年前,椒房殿的后花园里了。那一吻属于太久远的回忆,陈娇根本心不在焉,就是要回味也都无从回味起。尽管那么多人都品尝过了韩嫣的滋味,甚至连她的丈夫对此都不陌生,但韩嫣和她就好像是两条粘得很近的线,彼此对彼此都有点什么,却这一点点什么,似乎又不够让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踏出一步。

今晚就不大一样了,陈娇是早有准备,她一摆手,近乎刁蛮地说,“干嘛那么着急走?月色这么好,陪我多说几句话。”

她又看了韩嫣一眼,狡黠地一笑,“除非回去之后,还有人在房里等你?”

韩嫣只好尴尬地擦了擦腮边的汗水,“娘娘这是在开玩笑吧?下——我也没有那么荒唐。”

他抬起眼来,又撩了陈娇一眼,便又垂下头去,保持了恭顺的姿态。但从他略微绷紧的脊背,紧抿着的双唇来看……韩嫣心里恐怕也并不平静,陈娇能看得透他的矛盾。他是想要她的,这一点她能感觉得到,但他还没有想要到那样的地步,想要到可以不顾后果,可以纵身燃烧。

“还记得十多年前。”她便撑着下巴,梦呓一样地说。“有个尹姬吗?那时候的韩王孙,是要比现在更大胆得多了。”

韩嫣一下就更尴尬了:尹姬也是天子的女人,他是敢当着皇帝的面来偷天子的女人的。

不过,当然陈娇的身份和尹姬又不一样了,刘彻对她和对尹姬的看重,自是截然不同。不过,这两种情况也不一样,以陈娇的手段,她自然会妥善安排,不使得两人之间的事,为第三人所知。韩嫣只要对她稍微了解,就应该明白尹姬的命运,不会落到这两人任何一人头上。

现在选择摆在他跟前,就看他敢不敢了。

陈娇反而有一种推出筹码后的爽快,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欣赏着韩嫣的姿态,也在心中想着韩嫣可能的答案。他会怎么答呢?说是还是说不?这一点,是连陈娇本人都料想不到的。

她也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好好地欣赏这个曾让她惊艳的美男子。两个人虽然熟悉,但这么多年下来,陈娇一直都没有心情来细细地用眼光追寻着韩嫣身材的曲线,欣赏他脊背的线条,欣赏这种天然生成后、又经岁月琢磨的美,这种几乎是惊心动魄的、吸引着人来占有的英姿。她托着下巴,想到了初见时双方眼中的惊艳,想到了刘彻的醋意,想到了韩嫣的那一问,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吻,忽然间又有几分伤感:这点风流韵事,对他来说可能转眼就会忘记,但在她,已经是她生命中除了刘彻之外的大部分情动了。

没等韩嫣的答话出口,她就肯定了他必定会作出的态度,而话虽如此,等韩嫣说出口的时候,陈娇还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从心底蔓延了上来。

“尹姬的事,嫣当然记得。”韩嫣抬头望着她,诚恳地说。“当时年少轻狂,得罪太后,几死者数,多亏娘娘周全,否则现在韩嫣坟头的草恐怕都要没过人腿了。也就是那一次事情,令嫣幡然悔悟,更是深感娘娘救命之恩。此后便以侍奉天子、娘娘,为毕生志向,又岂有片刻敢忘?”

尹姬的事差点把他玩死,他又怎么会不记得乱动天子的女人,能落得个什么下场?精神上的暧昧,玩玩也就算了,要动真格,韩嫣还没那么大胆。

陈娇虽有淡淡的失望,但终于也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安心。

感情好气氛佳都不敢动,韩嫣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小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将来他和卫青一内一外,要撑起的可是大汉这一艘大船,小心一点,也好。

“看来,你终究还是学到了不少。”她便迅速又露出了宽和的笑,欣慰地直视韩嫣。“你的年纪还太轻了一点,对地方政务,了解也还不够。明年要是北疆能够大胜,你还是到外地走走好些,到时候记得主动一点,不要等阿彻来安排,彼此都伤感情。”

这两个人精要遮掩刚才的暧昧,自然是驾轻就熟,韩嫣微微一怔,便若无其事地说,“娘娘与微臣是不谋而合,微臣也正想寻找机会向娘娘进言。既如此,娘娘请放心,微臣知道怎么做的。”

陈娇便站起身来,冲他点了点头,缓缓地下了台阶。

“娘娘。”韩嫣又在她身后说,她真是好奇,为什么他永远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把话说出口。

这一次,陈娇没有听他说下去的兴趣,她加快脚步,走进了新生的黑夜里。

楚服正在附近的林木阴影中等着她,双眼在黑暗中竟似乎散发着绿光,像一头温驯的野兽。见到陈娇,她微微屈膝施礼,便又打起灯笼为陈娇前导,令她消融在了夜色中。

92、二次

刘寿的婚事还没个眉目,刘宁的婚事就又摆到了台前。

平阳长公主过来陈娇这边说话看杂耍的时候,就半开玩笑地和陈娇提起,“眼看着今年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舍不得给她定亲?”

当时成亲虽然晚,但女孩子定亲一般比较早,陈娇自己就是很早定亲,随着了刘宁一天天越来越大,她的亲事也就越来越招人惦记——就是不说皇后养女的身份,光是刘彻给长女的封地,就足够令姐妹们羡慕的了。当利产盐,刘宁将来是金山银海地花,也不怕把家底给花空了。

不止平阳长公主,就连隆虑长公主都为昭平君可惜,“是比阿宁小了几岁,不然,天造地设的好夫妻。”

平阳长公主家的曹襄就又比当利公主大太多了,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虽然对他身价无损,但刘彻心疼女儿,倒并不看好这门婚事,陈娇又无求于平阳长公主,对这门亲事也就不很热心。问了刘宁的意思,发觉她很怕曹襄这个表哥,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把刘宁的亲事搁置了下来。“现在是一心为太子选妃,阿宁还小,亲事慢慢来。”

没想到椒房殿的路子走不通,平阳长公主就直接去求刘彻,刘彻没办法,回来和陈娇商量,“不然就许了这门亲事?”

“亲事是好,阿宁自己不喜欢。”陈娇一边说一边和刘彻下棋,连吃刘彻两块腹地,还要得了便宜卖乖,“你不认真下,尽让着我!”

女人的棋力本来就比男人低些,刘彻平时往来的都是大国手,随随便便耳濡目染,都是陈娇在深宫接触不到的招式,他要不耐着性子容让陈娇哄她开心,两个人还怎么下棋?

“那就是要回绝,也要有个理由。”刘彻说,“不然以后也不好和大姐见面,难道摆明了阿宁看不上曹襄?”

太后过世之后,刘彻也不是没有悔意,多次和陈娇说,“可惜当年没有和母后把话说开。”

虽然是马后炮,陈娇也很肯定就算重来一次,刘彻依然不会把话说开。但毕竟在太后离世前几年,刘彻对她是从心底有些疏远,这是不争的事实,得到便宜的反而是刘彻几个姐姐,出于补偿心理,刘彻放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平阳长公主是又要日益亲近起来了。当然,这份亲近也越不过他对子女辈的疼爱,人就是这样,眼睛总是往下看不往上看的。

陈娇想了想,也觉得条件比曹襄更好的人其实不多了,只好端出底牌。“卫家现在也是有功勋于国了,要是卫青这一战再胜,你拿什么赏他都不过分,还有什么比拿个公主赏他更好?又是他姐姐的遗腹女,嫁到卫家,正好不怕受委屈了。”

“可这年纪也差得太大了吧!”刘彻不禁皱起眉,“卫伉是他长子?上回听起来,还是在襁褓中的孩子,三四岁吧?余下两个弟弟那就更小了。这差得大了,婚后夫妻生活太容易不谐。”

“卫家也不止卫青一个人有孩子不是?”陈娇说,“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他本人极为看重,据说虽然在锦绣中成长,但为人非常聪明,又能吃苦,是个能当大任的少年郎。卫夫人几次和我说起他来,除了卫青的看重外,她本人也极为推崇。说起来,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做你的侍中也有两年了。桑弘羊提醒了我几次,都说你对他的疼爱过分了一点。你说,他配阿宁,岂不是天造地设?”

刘彻顿时神色一动,若有所思,“不管怎么说,他倒是要比曹襄赏心悦目得多了,曹襄随爹,长得是不怎么好看。”

“哪有你这样做人家舅舅的。”陈娇笑得合不拢嘴,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过,曹襄是……说不上太英姿飒爽。”

刘彻就指着她哼哼连声,并不说话,老夫老妻,还是耍花枪耍得开心,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才又一边下棋,一边商量刘寿的婚事,刘彻想来想去,还是感慨,“选媳妇要比选女婿难。”

这个媳妇选回来,全家立刻跟着飞黄腾达就不说了,以后那是天下之母,当然要慎之又慎。陈娇却不跟着刘彻叹气,又和刘彻开玩笑,“干脆让阿寿自己选,身边的宫女子,喜欢谁就是谁,也免得将来又要换。”

这话说得太损,连窦太后、王太后都打趣进去了,刘彻又想笑又有点生气,指着陈娇哼哼几声,到底还是笑出来,又扣住陈娇的肩膀逼问她,“现在连这种事都可以拿出来开玩笑了?嗯?”

陈娇咯咯直笑,偏过头躲开刘彻的袭击,“你别磨我,胡茬子磨得我脸都红了——哎呀!”

惊叫声中,又被刘彻扯到怀里,两个人的说笑声,很快又化成了喘息。刘彻比什么时候都放得更开,好像陈娇的开朗是真的影响到了他的心情,令他也比平时更意气飞扬,更快乐得多了。他熟稔地挑弄着陈娇的身体,令陈娇连跪都跪不稳,自己却显得从容有力,随意地摆布着陈娇,他用他的粗疏的技巧来取悦陈娇,令她明白:也只有她才能令尊贵的天子如此讨好了。

既然会拿皇后位被人取而代之来开玩笑,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失宠危机,心的确安下来了。自从刘彻和她谈开,陈娇的改变,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刘彻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动作真的打开陈娇心结,令她一天比一天快乐。

周围人自然也都乐见其成,虽然都是一头雾水,但也没有谁敢来问陈娇其中细节,楚服虽然纳闷,但当着陈娇的面,也只能把这纳闷给吞回去:她要是会胡乱打听消息,也就不是楚服了。

唯有一个人,或者说,普天之下,唯有一道声音,敢和陈娇当面对质。而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自然也只能是陈娇自己了。

“我还以为韩嫣的事,对你会是一重新的打击。”声音不是没有好奇的,“怎么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过了一样,这几天连脚步都已经轻盈。”

“你以为我有多美丽,又有多特别?”陈娇随意地说。“能让谁冒上丢脑袋的风险来和我偷情?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没有谁是不优秀的,而越优秀的男人,对女色的迷恋,对感情的依恋也就越少。他们是永远不会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来追逐一个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终是痴心妄想。”

能看得这么透彻平和的人,世上也实在不多了,陈娇要不是阅历丰富,也很难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盖棺论定:权力和美色,也许有人会选择美色。但权力和一个女人相比时,不论这女人有多特别,她也只能黯然走开。

东方朔也好,韩嫣也罢,就算他们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诸于行动。陈娇想要追求的也始终都不是一夕之欢,刘彻把她满足得很好,在这一点上,她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我始终还是试过。”她轻声对心中的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和她一样关心自己的自己说。“我始终还是有去尝试,只要肯试,路就还没有走绝。出口这么多,一个个去试,总会有一条能够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长门何异?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终于明白我想要什么……”

“什么?”那声音又跟住紧迫地问,“你想要什么?”

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誉想要地位,想要权力想要宠爱,她想要重新站在巅峰,这些陈娇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金屋之约前,声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却又无比虚弱地告诉她,“勿许金屋,勿嫁刘彻,不要嫁,不要嫁!”

“和你一样啊。”她轻声说。“这一辈子,我们想要的不都一样?所求不是名利,只是快乐。”

“只是从前我还太小,我必须受人摆布。”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安宁了,她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拦在我前面,阻挡我寻找我的快乐。”

睽违了起码十年,她终于听到了那声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个当龄的少女,轻盈地在草地上奔跑着,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发出了无限洪亮又无限紧迫、无限张扬的笑意,她兴致勃勃地说,就像是刚从长久的窒息中醒来,“那你又该如何快乐呢?你寻找到你的方向了吗?”

是啊,前后两世,她们有太多不同,相同的只有这一点:她们始终都没有答好这一份考题。陈娇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快乐,美色不能,权力不能,金钱不能,娱乐也不能。

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宁喊来。”

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宫中的话,也接来说话。”

人眼向下,也许儿女可以呢?

93、三次

霍去病和刘宁是肩并着肩一道走进椒房殿里的。

天色进了深秋,刘宁又怕冷,霍去病还露出了半边胳膊,刘宁就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小小的球,这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像在夏天,一个像在冬天。陈娇看在眼里,忍不住发笑。

“你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她没搭理刘宁,而是问霍去病,“怎么还和个大孩子似的,觐见长辈,还没把袖子放下来。”

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贵娇生惯养,一时间笨手笨脚,还解不下来。宫人们要上前帮忙,又为陈娇眼色止住,还是刘宁看不过眼,俯身过来,三两下就为霍去病解了围。

“刚才在苑中射箭来着。”霍去病这才向陈娇解释,“听到皇后娘娘的召唤,唯恐长辈久等,就直接策马过来了。”

这孩子的确很会说话,三言两语,自己的粗心就变成了急切,透出了对陈娇的尊重。

陈娇完全是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这么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义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亲也经常进来和我说话的,两家人往来得这么密切,你就叫我一声阿姨好啦。”

霍去病看了刘宁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谢阿姨抬举。”

下个月就是元月,这个大孩子一转眼也就是十七岁了,外甥似舅,他和卫青很有几分相似,但却要比素来审慎温存,如一块璞玉一般光华内敛的卫青多了几分张扬,就像是一头快乐的小老虎,虽然还没有长成,还在林间嬉戏,但偶然一回顾之间,也已经有了万兽之王那凛凛的威风。卫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样得到传承,不过,他和刘宁这对表兄妹长相虽然相似,气质却是迥然有异。

一样是在椒房殿长大,刘寿学去了陈娇的沉稳内敛,连陈娇有时候都不明白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刘宁却和养母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饱受双亲宠爱,刘彻对这个长女虽然谈不上多看重,但却也是予取予求,对她要比别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陈娇把得稳弦,她恐怕是要养成了骄纵的脾气,现在虽然还算得上温和可人,但少女刁蛮,偶然到外头游玩的时候,那些个权贵子弟,可没有少吃她的苦头。

不过,在霍去病这个表哥跟前,她就显得很有大家风范了,为霍去病解了围,也不过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经经地端坐在一边,很有端庄凝重的气质。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惊的,那一眼里流露出的隐隐讶异,就为陈娇给捕了个正着。

真正的高手,布局从小处着眼,多年前一处闲棋,如今就发挥作用。卫青很看重自己的几个外甥、外甥女,霍去病从小和兄弟们一道,都有机会进宫探望刘宁。这是卫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陈娇暗中许可,推波助澜。两个表兄妹自小相识、相熟,虽然陈娇看得紧,没闹出什么私定终生的事,但彼此间怀有深厚情谊,那是可以肯定的。

“这一次喊你过来。”她对霍去病说,“是想亲自告诫你几句话。你舅舅虽然已经出发过边关去了,但还是给我留了话。说你过年就十七岁了,想要带你也去谋个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说了你很多好话,我却有几分顾虑,一时还没有答应。你猜,这是为了什么?”

霍去病顿时露出讶异神色:看来卫青为人老成,事情办成之前,并没有对外甥透出只言片语。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闪即逝,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顾虑到我年纪小,平素里也闹出了些麻烦,又不肯读兵书,恐怕我办事不够稳重,在战场上出了岔子?”

十七八岁的长安少年郎,没有谁不渴望建功立业的,也没有谁能够看清自己的缺点,都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到了大漠里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这样,对自己可能的缺点一清二楚的,已经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都有,也都对,又都不对。”陈娇慢慢地说,“你年纪是太小了一点,平素里闹的那些个麻烦,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读兵书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过了。他说‘霍去病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倔强,我让他读孙子,他还说,那都是古人的东西了,现在的战争,不能这样打’。”

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但容色却依然平静,并不因为陈娇的叙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这么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因为陈娇的几句话而局促起来呢?

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卫子夫最幸运的事,还真不是获得了刘彻的宠爱,而是有这么靠谱的一家子。

陈娇对这件事,倒是已经感慨到懒得再感慨了,她和声说,“但这些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年纪小不要紧,楚甘罗十二为上卿,不费一兵一卒为秦得河间地。有才何须年高?敢和陛下这样说话,更是足以证实你的胆色,我平时冷眼看你,你在行军布阵上是真有自己的见解。那样说孙子也对,孙子毕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时候打仗,还用战车呢。”

她顿了顿,见霍去病神色宁静,不因自己的嘉许而喜悦,便续道,“至于闹的那些麻烦,无非是少年意气……不过,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为你的少年意气。”

何止霍去病,连刘宁都是神色一动,陈娇还没说话,她就渴望地看了母亲一眼,低声道,“母后,其实表哥别看性子有时急躁,但却非常——”

“好么。”陈娇不禁微微一笑,打断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话还没说完,你表哥都没着急,你就已经发急起来了?”

刘宁就红了脸,这一次连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样地说,“阿姨——”

“少年意气固然好,”陈娇却沉下脸来,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军界立足,卫家、韩家、陈家虽然也不是没有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但在政坛、军界,却从来都是谦冲和气,轻易不与人为敌。你要是把这种轻率的习气带到政坛中来,就算战功再彪炳,那也是为卫家添麻烦。”

“可我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终于流露出对战事的渴望,跪着向前挪移了几步,恳求地说,“又不是入仕做事——”

刘宁这时候反而明白了过来,她看了母亲一眼,小心翼翼地说,“表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这还不懂吗?母后的意思,军界就是政界,让你就算是参军立功,也别显摆你的纨绔脾气!”

陈娇再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地笑起来,她嗔怪刘宁,“早知道,不喊你一块过来。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点破。”

刘宁就撒娇,“可您喊我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和您一搭一唱吗?我还当我这是在帮您呢,没想到您不夸我不说了,反而还数落我!”

母女俩对视一眼,蓦地都笑得花枝乱颤,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几分无措,他这时候倒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等两个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经经地给陈娇行礼,“娘娘提点得是,我一定谨言慎行,不为家里添麻烦。”

“这句话,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才好。”陈娇别有深意地道,“战场上尽管随意去打,下了战场,你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为你舅舅添太多麻烦就对了。”

她叹了口气,“你现在出发,还赶得上你舅舅的军队。该怎么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这几年内,对匈奴是肯定不会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够大,自己挣个千户、万户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又看了刘宁一眼,轻声说,“大汉规矩,列侯尚公主,当利公主是长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没有个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办。别让阿宁等得太久了,过了十五岁还不成婚,她父亲是要着急的。”

按刘宁现在的年纪来说,给霍去病建功立业的时间,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现在虽然官职高,但距离列侯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这份挑战是一点都不简单,但霍去病却轻松自如地就接受了下来,他自信地说,“下臣必定不会让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谢娘娘成全!”

陈娇露出一丝微笑,把霍去病打发了出去,才转过来打趣刘宁,“母后对你不差吧?”

刘宁一下就扑到陈娇怀里,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陈娇只是笑——刘宁现在还住在椒房殿里呢,她的一举一动要是能瞒得过陈娇,陈娇这个皇后,还能当得这么有滋味?

她爱惜地摸了摸刘宁的鬓发,多少带了些欣慰地想:这个孩子,那是养得和她很亲的,和刘寿又不一样,刘寿毕竟是太子,身份要尴尬得多了。

正这样想,刘宁又坐起身来,她显然是想要讨好母亲,便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我弹一首曲子给母后听听?您说练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来还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语,一下就又回到了陈娇耳边,“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

那时候的卫子夫,也就比现在的刘宁再大了几岁,正是风华初绽的年纪——刘宁和母亲生得很像,略略一低头时,那丰润的黑发斜斜地披下来,就很有当年母亲的丰姿。

陈娇心头的暖意,忽然间又一点点地淡了去:杀了人家的母亲,还想着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讽刺了一点?

94、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