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有着吻太阳穴僻好的杨念萁以不可思仪的柔软扭着腰肢回头吻他,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够得着马骁的嘴唇。一夜的熟睡让念萁的脸粉嘟嘟的,嘴唇也嫣红如樱桃,看得马骁真的动了情,不假思索地要帮一帮她的忙。他微微倾起上身,侧过头,吻了下去,那两片唇柔软到颤抖。

念萁反转手臂勾住他脖子,让他吻得更深。但马骁的身体不是念萁的身体,他没那么好的柔韧度,他只侧着腰坚持了一小会儿,就觉得使不出力,于是他直了直腰,嘴从她的唇上往上滑,再停住,就正好停在念萁的太阳穴上。

这一瞬间,有一个词袭上了马骁的脑中,跟着一闪而过。马骁心里荡了一下,像是悠空了一拍,又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抓住,那让他惊慌。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重要到抓不住就心慌?马骁怕找不回来,怕这一生就这样错过,他往来路找去,一点点回忆,在什么地方丢了。刚才他做了什么,以至有这样的灵台清明的时刻,让一种灵感闯进他的脑中?

他再倾身,从念萁的唇开始吻起,沿着刚才的路再走一次,慢慢再一次落到念萁的太阳穴上,那个词再次荡悠回来,撞击在他的心上,撞得他胸口发闷,好半天才辨识出来,那个词叫疼爱。

他怕弄错了,就再试一遍,仍然不能确定,就试了又试,试到他百分百地肯定,试到他不敢否认,试到念萁嘤嘤嗯嗯地呻吟,他才惊觉。确实是疼爱啊,只有百分百的从心里想要疼爱一个人,才想亲吻他或她的太阳穴。那是人身上最危险的地方,那是生命的死穴,却又那么昭然地放在最明显的地方,一左一右,而灵魂之窗户就守在它的边上,从生命到灵魂,不到一寸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马骁轻呜了一声,把嘴唇从她的太阳穴上移开,吻在了她的眼皮上。念萁的眼睛太明亮,里面流露出太多他不明白的东西,他不敢看,只有吻得她闭上。心柔软得化成了一片水,原来是在疼爱啊。

他把她抱得更紧,却不想说什么。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说不出,那就做给她看。他吻她的眼皮,吻她的太阳穴,吻她的嘴唇,吻得她喘不上气,他也使不上劲,手上松开她的腰,退出来,再换作从前面进入,这才觉得塌实了。

念萁的脸因这一场清晨的欢爱更加红润,她在平复了气息之后才含羞带嗔地说:“大清早的…”马骁说:“星期六。”念萁便不说话了,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马骁的手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儿才察觉到什么,说:“你的热度一点都没了。”念萁嗯一声,想说什么,却也不说了,只是把头在他肩窝里埋得更深。

马骁拉过早被他扔在一边的薄被,盖在两人身上,心里也明白念萁的热度去了哪里。给她足够的疼爱和温柔,让她感觉到她是在被疼爱着的,她才会完全打开她的身体,从心到身都会放软。没有对抗,何来积聚?不用敌对,何来紧张?放心,才能放松,心静,自然清凉。杨念萁的身体不说谎,她一直在明明白白讲清她的感受,就看马骁是不是懂得,或是愿不愿意去懂得。

以前的马骁是不屑的,他懒得去做这样的心灵对话,那太吃力。但时间和挫折教会了他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什么是必须去争取的,什么是必须去面对的,什么又是必须要付出的。耕耘与收获,从来都是牢牢锁在一起的,种了什么样因,便结出什么样的果。

过了很久,念萁才低声咕哝说:“还好。”马骁用手抬起她的脸,用不相信的口气问:“只是还好?”念萁又红了脸,说:“我说的是还好是安全期。”马骁哦一声,要想一想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一个早晨,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想过安全套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多余,什么凸点的螺旋纹的,什么草莓的葡萄味的,全是多余。连套子都是多余。

马骁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后仍然不想忍,他说:“你吃药吧。不是我不想负这个责任,只是我不想煞风景。要是因为那个误了事,或是坏了事,你说怎么办?”

念萁又把头藏进马骁的怀里了,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嗳,好的。”

当念萁说“嗳,好的”的时候,马骁觉得,这是她最可爱的时候。

二一章 粉扑扑脸,画眉深浅

杨念萁到国贸十二楼的“绿杨邨”时比约定的时候早了点,还不到五点钟。因为约的是马琰,她便问马骁,要不要一起去。马骁说,你们两个女人在一起,肯定是要讨伐我的,我不去扫你们的兴,你们要骂就骂个痛快好了,等晚点我再去接你回家。我自己和一个客户有约,就约在楼下的红茶馆,喝完茶再去你们那里。杨念萁咬着嘴唇笑了,说:“你姐姐是在帮你,你别不识好歹。什么叫讨伐?我才不会在你姐面前说什么。”

马骁半躺半靠的倚在床头看她化妆,说:“这个‘不识好歹’,是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标签?这话像是我姐说的,你这么快就学会了?”

杨念萁坐在梳妆台前拿了大刷子刷匀脸上的粉,看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的话,比以前一个月都多。”说完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

马骁爬起来靠在她身后,望着镜子里的念萁的脸,威胁她说:“你这一天的笑,比以前三个月都多,当心笑多了长皱纹。”既然是好话,他也要当恶言来讲。

念萁从镜子里瞅着他,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点挂不住藏不了的笑意,那笑意是要藏的,是要品的,是要慢慢咂摸的,是要悄悄回味的。不敢一下子都显现出来,怕惊了自己,又怕是会错了意。但念萁不怕,她愿意一点一点的细细体会,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可以放在脑中不时拿出来回味一下,因此她的脸上会时不时闪过一丝笑容。马骁说她这一天比前三个月的笑容都多,虽然有点夸张,但也不算夸张得很离谱。

念萁有些害羞,怕他看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抬眼看了镜中的马骁一眼。马骁的眼神像是也在思索什么,却又不是冷漠的那种,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念萁看了心喜,心知他是有些变了,不再一味的鲁莽冒进。有这样的改变,那这三个月的神伤就完全是值得的。她看他一眼,不敢再多想,随手拿了粉扑在镜子上扑扑地拍拍上去,把两人的脸都拍得看不见了。

马骁看她流露出些小女儿的情态,又像是有点动情,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做这种无聊可笑的举动。念萁换一只手拿了粉扑,就往他脸上扑去。马骁便动也不动,任她施为。念萁看粉扑在他鼻子中间印出一个圆而白的粉扑印子,像京剧里的小丑扮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马骁要把脸上的粉蹭到念萁的脸上,念萁忙躲让,叫道:“不要,我的妆要白画了。”马骁说:“那你还往我脸上画?”话这么说,脸还是停在她的面孔前了。两人的眼睛和眼睛之间,不到两三寸的距离,有些什么情丝在四只眼睛之间流转,却又轻飘飘地看不见抓不住摸不着,念萁心头狂跳,比起早上的燕好还要让她不知所措和欢喜。那种突如其来的心弦上的拨动,让她几乎要眩晕。

念萁执起毛刷,细细刷去那个粉圆印子。马骁闭上眼睛让她刷,说:“娘娘腔,娘娘腔,我也会有这一天。”念萁笑叱说:“别说话,当心粉进了嘴里。”马骁就真的不说话了。

如果马骁是个文艺男青年,他会想起一句旧文言文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也?可惜马骁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文艺汗毛,没有一个浪漫细胞,他肯定感受到了画眉的乐趣,但却不知道这样的典故。典故就是让人在平淡的生活中提升拔高用的,让人觉得风雅高洁,思想满足的同时,灵魂也得到抚慰。典故就是让人白日飞升,飘飘欲仙的。

念萁有些小资情调,不是一点,是很多。小资的坏处是要装情调,不是够情调的话不给打满分;但小资的好处是,不满分的地方可以自行在脑中补足,自欺欺人获得平衡。典故啦情调这些,马骁不懂,念萁是都懂得的。但是一点都不要紧,马骁不懂得,念萁懂就行了,她可以在脑中把不完整的补充完整,马骁吟不出“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句子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肯让念萁在他的脸上扑粉就可以了。念萁像是摸到一些马骁的脉了,只要让他在床上满足了,什么都好说。马骁其实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他既然可以帮念萁买豆腐,他也就可以让念萁用粉扑戏弄他,并且乐在其中。

可是,让他在床上满足是很难的一件事。念萁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得到这一夜的满足,但念萁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早已经透支了。

念萁和马骁一起出门,马骁去和客户谈事,念萁上商场买了送给马琰的礼物。她说要把牧羊女塑像座送给马琰,不过是一句气话,气到了马骁,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那结果如此美好,出乎她的预料,她怎么还会舍得把那座瓷像送人?哪怕是马琰也不行。

如今那座瓷像就摆在她的梳妆台上,马骁看着她摆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抽了一张面巾纸给盖了起来。念萁觉得他的动作很小气,就笑了,马骁拉了她就出门,然后没头没脑地说:“女人。”那意思估计是,女人啊,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

念萁肚子里偷笑不已,闯祸的是她,瓷像其实一点罪都没有,给瓷像戴个枷,马骁的举动,真是小孩子的行为,孩子气得紧。一念既生,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没有更多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可爱,就像在吻小孩子的圆面孔、胖手背一样。

马骁却退开半尺,说:“别把粉啦红的又蹭我脸上,我还要再去洗脸?”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在笑的。恐怕马骁也觉得,夫妻和顺,是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这一天马骁脸上的笑容,也是比这三个月加起来都多。念萁要到这时候,才尝到一点新婚的甜蜜。这甜蜜来得晚又来得急了,让她有点不敢相信。

念萁在商场买了一把湘妃竹骨子,素棉纸扇面的扇子当礼物送给马琰。在柜台上借了人家的毛笔,蘸了墨,写了“春露夏雨秋月夜”半联在上头。夏天马上就要到了,女士手里拿这么一把扇子扇点小风,是很得体的。又怕扇子的意头不好,便去玩具柜台买了个九连环的玩具送给还没见过面的侄儿。有扇有锁,散了又锁,就不要紧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便上去到十二楼“绿杨邨”,挑了个靠窗的座位,要了杯清水等着。一会儿马琰就来了,念萁站起来问好,马琰却十分洋派的和她拥抱一下,又看了看她的脸色,说:“气色很好哇,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就像个病殃子,惨白的一张脸,碰一碰就要倒的样子,今天红扑扑粉嘟嘟的,可爱得想捏两下。”

念萁已经习惯了她的快人快语,但对她说她红扑扑粉嘟嘟的脸,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昨天有点感冒,今天是化了妆。是不是妆浓了?”说着摸摸脸。

马琰摇头,笑嘻嘻地说:“不是不是,不是化妆的原因,是马骁吧?他不知哪里讨了你的好,你才会这样容光焕发。”说完满意地看着念萁的脸更红一点,还多加一句:“这样才好,连腮红都不用了。”

念萁哪里说得过她,只好低头,笑而不答,拿起餐牌问她吃什么。马琰说:“这是家扬州菜的馆子吧?那就要个芙蓉蟹粉,那边虽然也有蟹,还又大又壮,但谁给你拆蟹粉啊。”念萁又点了两个菜说:“这个清炖蟹粉狮子头慢点上,等人来了才端上来。”

等侍者走了,马琰问:“马骁要来?你让他来干什么?他来了我们还怎么骂他?要是想叫上他一起,我就不单call你了。”

看来马琰是真的要和她做朋友了,念萁好笑,便也开玩笑说:“他脸皮厚,当着他的面骂他也不要紧的。何况你是姐姐,你骂他,他只好听着。”

马琰笑说:“这就对了,你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的顺着他,你要把他像驴一样的对待,他就是一只顺毛驴。”

念萁暗暗好笑,这样的姐姐,也算少有的了。便问:“姐姐为什么这么说马骁?”

马琰说:“我还不知道他?我不怕你知道,马骁以前有个女朋友的,两人是大学里的同学,本来男才女貌,很是登对,但马骁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人家不过是有一次在他比赛足球时为另一队当啦啦队去了,他就几个月不理人家。那边也是犟脾气,硬是不低头,虽然来找我哭过,但马骁不道歉她也就是不理,后来一拖二拖的,拖到毕业,就散了伙了。可惜了一段校园恋情,唉。”

念萁听了啧啧称奇,说:“就为了这个?”

马琰点点头,正好一碟子葱烤鲫鱼上来,她就吃鱼去了,说:“唔,这鱼冷吃一点不腥,小刺都酥了,又入味,好。”拿了筷子全神贯注对付鱼。

念萁在吃一筷子万年青,心里却想,马琰这个姐姐,手段高啊,明里是在数落马骁的不是,暗里却是在告诉她,对马骁,硬的不行。若是想要和马骁过得好过得长久,那是要她来先开口先放下面子的。柔能克刚,念萁这个道理是明白的。

二二章 秋扇见捐,环扣九连

两人吃到一半,有点半饱了,都放慢了筷子,聊些和马骁有关的话题。念萁十分感激马琰,放下筷子擦擦嘴,拿出她选好的礼物递过去说:“琰姐,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们结婚没等你,这就算补过了。”

马琰惊喜地说:“什么?给我的礼物?不是该我给见面礼的吗?”接过来就撕包装,动作十分豪爽,打开那只长方形的盒子,见是一把制作得非常精致的折扇,更是高兴,刷一下打开来,扇了几下,再停下看一看上面的字,念了两遍,说:“春露夏雨秋月夜,都是美好的景象,不过秋扇见捐,不太吉利。你们新婚,买扇送扇的,不想讨个好一点的口采?”念萁含笑指指另外一个小方盒子,马琰取出来,见是一套九连环的锁扣,点头说:“好得很,九曲连环,环环相扣,心思用足了。念萁,有你这样的好姑娘做马骁的老婆,我就放心了。我这个弟弟,别看他人高马大的,年纪也不小了,其实是个傻小子。很多时候不懂事,很多地方又过于直白,你又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性情完全不一样。我就怕你们不合拍,如今看来我是多事了。”

念萁说:“琰姐,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会尽力和上马骁的拍子的,我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马琰收起九连环,把扇子握在手里,说:“不是你去合马骁的拍子,是要让他慢下来,合上你的节奏。我始终认为,女人才是一个家庭的轴心。不管男人在外面多么能干多么威风,回到家里,是要依附女人的。”

“依附?”念萁不懂了。要马骁来依附她?他这么硬冷,粗线条,像一块岩石,而她这么柔弱,这么温顺,只能是附生在岩石上的藤蔓,是她去依附他,怎么能让岩石来附就藤蔓?

马琰说:“这个就要你慢慢体会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那琰姐,你和姐夫,是不是你是轴心,姐夫是围绕你转的卫星?”念萁好奇这么通透的人,在她的家里会是怎样的情形。

马琰却啐一口说:“谁去管他?”

念萁一看就乐了,“琰姐,你怎么对我是马列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

马琰笑嘻嘻说:“我惯于纸上谈兵。”

两人谈得正好,马骁来了,在念萁身边的椅子里坐下就说:“你们背着我说我什么了?还说得这么high?”

念萁和马琰一同白他一眼,嫌他用词不雅。马骁浑然不觉,拿起筷子就吃。念萁叫来侍者指示他上菜,因心情很好,忽然恶作剧念头发作,问道:“琰姐说你大学时有女友的,因为她站错队,为对方的球队加油,你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有这回事?”

马骁吃得正开心,头也不抬地说:“是。”

念萁问:“为什么?”

马骁说:“你不是已经说了吗?站错队。她是我的女友,怎么可以去为对方加油助威?”

过了这么多年,马骁还记得这么清楚,念萁忽然觉得不妙,仍然强装着好笑似的继续问:“那是为什么?照说不应该啊。”

侍者送上清炖蟹粉狮子头,马骁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说:“我是经济系的,她是管理系的,那天正好我们两系比赛,她去为管理系当啦啦队去了。把我晾在一边,让我在哥儿们面前没面子,我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了。”

念萁这下倒是真的笑出声来了,对马琰说:“琰姐,这个人也太小气了。我知道了,那场比赛一定是你们系输了,你才这样耿耿于怀。”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都记得。念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是真的不会吃这个飞醋,但对马骁的直来直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马骁一本正经地说:“那场比赛至关重要,输了我们就不能代表学校去打联赛。再说我们那是大四了,最后一场比赛,输了连扳回来的机会都没有,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念萁笑得用餐巾捂住了嘴,生怕在公众场合失了仪态,问他,“那现在呢?记得这么清,是不是还不服气?”

马骁说:“我就这么没长进啊?我不过是在阐述一件事实。”

“可是她站错队也不一定就会让你们输球。输了球怪人家站错队,你这是找不到癞子来擦痒。我挺同情那位小姐的,这次我不站在你这边。”念萁因为气氛和情绪都不错,也就顺口开着玩笑。以前的那位介绍人方阿姨说“我们小杨老师很风趣的”是不假的,念萁在熟识的朋友和父母面前,是很活泼风趣的。只有遇上了马骁,她生命中的魔星,才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智。

马骁瞥她一眼说:“你几时是站在我这边的?”又转向马琰,“我说,姐,你也真是的,为什么跟她说这些?你看,问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吧,回家还有得烦的。”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但念萁的颜色却僵了起来,强笑说:“我肯定不会问第二次,谁要再提,谁是小狗。”

马骁冷笑一声说:“你嘴上不提,心里在提。”

念萁对马琰笑笑,说:“琰姐,小睿放在他爷爷家,你不想他吗?下次把他也带出来吧。放暑假了,我们学校在水上世界包了场子搞夏令营,要不要去那里玩两天?”

马琰饶有兴趣地看两人吵架,听念萁转了话题,笑着说:“随他去,他爷爷带着去他们老家乡下了,那里温度比城里要低上个三五七度,舒服得很,也有河有水。再说让他认识一下黄瓜茄子也很好。美国长大的孩子,以为所有的菜都是从超市的货架上长出来的。”

“咦,这不是严蒿的孙子说的话吗?”念萁说。

马琰好奇,问:“什么严蒿的孙子?”

念萁说:“严蒿的儿子叫严世蕃,严世蕃有两个儿子,一向五谷不分的,一次严蒿想考一考这两个活宝,问他们米从那里来。一个说,从米斗里来,一个说,怎么会是从斗里来呢?是从米袋子里来的。”

马琰听了失笑,连马骁都把板着的脸展开了,又指着念萁说:“你瞎编的。”

念萁笑说:“好,我瞎编的。”

看她这么柔顺,马骁这下也不好意思绷着了,问:“你们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点些什么?这里的生煎馒头不错,我们一人来一个?”

念萁摇头说饱了,又问马琰要不要,马琰说好,我要一个,马骁招来侍者,说来四个,然后对念萁说:“另外两人打包,明天热一热,当早饭。”

马琰悄悄冲念萁点点头,意思是她做得很好。念萁苦笑,人家小两口,都是男的哄着老婆,偏她,是要哄着自家男人的。不过既然是自家男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马骁和马琰吃了生煎馒头,马琰说:“我没想到这里的生煎馒头这么大,一个起码顶两个。刚才我还奇怪怎么马骁只要四个,还说剩下两个打包。心想马骁几时变得这么秀气了,原来真的是只能吃得下一个。”

念萁说:“所以我就不要了嘛。”

马骁说:“那你又不跟姐姐说。”

念萁说:“可是这里的生煎馒头真的不错,来了不吃就可惜了。”

马骁这下又没了话了,两口把生煎馒头吃了,招呼侍者埋单。那侍者正跟一名女客道歉,点头哈腰的,而那女客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跟着啪的一声,女客拍案而起,怒斥道:“叫你们经理来!”

这间餐厅的定位是中高档,念萁选在这里,也是好好招待一下马琰的意思,因此整个餐厅的气氛是安安静静的,客人说话聊天都细声悄语,那位女客这么一吵,顿时把一间餐厅的客人都惊得朝她看去。

侍者不敢高声,忙退开去搬救兵,那女客怒气冲冲向周围看她的人瞪了一眼,又坐了下去。她的对面,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脸上挂着大颗的眼泪,而那女客,刚才那么一站,让所有的人都看清她是一名孕妇,腹部凸出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估计有六个月了。

念萁想胎儿都这么大了,她怎么还这么大的脾气啊?也不怕吓着孩子。想过了也就过了,回头和马琰马骁说话,却见马琰和马骁都是一幅吃惊的表情,念萁刚觉得奇怪,就听马琰说:“那不是景天吗?”

马骁也呆了呆,回答也不回答一声,就朝那女子走去,走近了,问:“景天,是你吗?”

念萁心里莫名的恐慌袭上来,她颤着声音问马琰:“琰姐,这个景天是谁?”

马琰眼睛还在看着那个女子,说:“就是站错队的那个,马骁大学里的女朋友。”

二三章 大尾巴狼,温吞如水

那个怀孕六个月的女子,素白着一张脸,头发不长不短的,毛乎乎的,显见得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做过护理了,用一根皮筋束在脑后,露出一个尖尖的额角和尖尖的下巴。大眼睛里有着不耐烦和怒气,却掩不住她的秀丽。

念萁呆呆地看着马骁过去问:“景天,是你吗?”口气里有太多的惊讶和欣慰,让念萁听了难过,但那女子怀孕的身体似乎在暗示她没事,她也就放了心。就算是刻骨铭心的初恋,但男已婚,女已嫁,又过十来年,再深的感情和再可笑的误会也如同过眼的烟云了。念萁对自己说,谁的生命里没有过一两段恋情?她也有过大学男友的,但分了就是分了,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于是她调整好心态,对马琰说:“你们以前很熟啊,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马琰摇头说:“她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以前是管理系的系花,很漂亮很亮眼的。是有孩子的原因吧?你坐一下,我过去问候一声。”念萁说好,看着两姐弟都去问候那位名叫景天的孕妇。

景天见了马骁,像是愣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马骁?这么巧?还有马姐姐也在?”

马骁拉开椅子坐下就问:“怎么了?为什么和人吵架?”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念萁心在那边,伸长了耳朵在听他们的谈话。

景天气呼呼地说:“他们的菜做得这么咸,让我们怎么吃?黑店啊!”说着声音又高了,“我们这里是孕妇和儿童,吃这么咸的菜,要出人命的。你看你看,”指着对面男孩吐在盘子里的菜,“根本没法吃下去。你这家店是扬州菜?扬州菜有这么咸的吗?我看是私盐贩子开的,盐多得来不要钱买是不是?”后面的话又是对匆匆赶来的经理说的,“你们扬州,不是专门出私盐贩子的?”

念萁听了差点要爆笑出声,没想到马骁的前女友是这样一个脱线似的女人,漂亮而没有心计,和马骁一样的粗线条。怪不得两人可以成为情侣,又因为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分了手。人和人太过相似,容易被吸引,同样也容易起矛盾。男人和女人相处,就好比是农夫挑担争道,必须得谦让包容。

那经理一叠声地说另外做一份,把客人安抚下来。马琰也坐下来,问:“景天,这一向可好?你结婚了?你先生呢?没和你们一起?”

那景天干脆利落地说:“他死了。”

马琰愣一下,又问:“你们吵架了?”一般夫妻吵架,做妻子的恨起来就会说:去死!死人!死腔!死一边去!他死掉了!马琰也当是两夫妻怄气耍花枪,景天赌气这么说丈夫的。

哪知景天说:“不是。”

这时那个小男孩插嘴了,说:“我爸爸死了,被车子撞死的。”抹一把脸上的泪,拿起筷子扒一口饭。

马琰和马骁还有一边的念萁都怔住了,马琰小心翼翼地说:“是真的?”

景天不耐烦地点起一根烟,“是,死了。剩下我们三个,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还被喂一包盐。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吃得这么咸吗?马姐姐,你尝尝,是不是咸了?”

马骁伸手就把她嘴上的烟夺下来,在烟灰碟里摁熄,“你现在这个样子,盐不能多吃,烟倒可以抽了?”

景天白他一眼说:“要你管?”

马骁一句话被堵住,答不上来,转去看身边的小男孩,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吧嗒吧嗒大眼睛说:“妈妈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马琰嗤一声就笑了,马骁却板着脸说:“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是马骁叔叔。”

景天把手一竖,挡在面前说:“一边去,谁封你是叔叔了?”低头对小男孩说:“这个人是大灰狼,你不要理他。”

小男孩嗯一声,瞅一眼马骁,再瞅一眼马骁的背后,像是在找一根不存在的狼尾巴。看得马琰和念萁都捂着嘴偷笑,笑马骁一世英名,被一个小男孩当成了披着狼皮的人。

马骁薄怒,对景天说:“你胡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天淡淡地说:“马骁,我的事,没必要告诉你。马姐姐,”对马琰也淡淡地敷衍地问:“你这么多年好吗?结婚了没有?有孩子了吗?”

马琰万分同情,对她的冷淡也就浑不在意,说:“结了,儿子七岁了,比你的孩子大一点。你先生的事,真是抱歉,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又马上要出生,真是难为你了。”

景天说:“马姐姐,别提了,你别害我哭出来。”说着吸了一下鼻子,脸色灰暗。

马琰和马骁不知说什么好,马琰搂着她的肩,上下撸着她的胳膊,景天挣扎了一下,说:“马姐姐,你别安慰我了,死了老公这种事,别人再怎么安慰都是没用的。我还是吃饱点,积攒点力气等生孩子用。”

马骁忍不住又问:“你父母呢?还有你丈夫那边的父母呢?他们都不管你?”

景天冷笑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要他们管?喂,我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别管头管脚的好不好?”正好经理捧了一盘子新炒的菜放上桌,景天拿起筷子拨了一半到小男孩的碗里说:“快吃,吃了回家看猫和老鼠。”又对马骁说:“你们也回你们桌子上去吧,让我们安安静静吃个饭,家里阿姨回乡收麦子去了,我们没人管饭,才出来的。我们三人过得挺好,你们不要一脸悲痛的样子,每天都有人死于车祸,他们都要活下去的。”看一眼他们背后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念萁,说:“那是你老婆?马骁,没想到你喜欢的会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温吞水一样。”

念萁的温柔是写在她脸上的,温柔的不但是她的笑容,还有她的眼神。许多人一见杨念萁,第一印象都会是,这是个温柔的女孩。但当着面毫不客气地说,像温吞水的,马骁这位前女友景天,还是头一个。也许,也只有前女友这样的身份,才能直截了当地对马骁说这样不不客气的话。

温吞水见景天在打量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个肩膀,勉强笑一下,算是打个招呼。马骁回头看一眼温吞水,对景天说:“我们不是没关系吗?我老婆温不温吞也不用你来评价。喂,”对一直在用黑亮眼睛看着他们说话的小男孩说:“听见了没有?我是马骁叔叔,不是陌生人。是陌生人的话,你妈叫得出我的名字?叫一声马骁叔叔来听听?”

景天短而急地笑一声说:“得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下一次见面不知又是多少年后,何必让他加一个负担在心上?你们回去吧,让我们把饭吃完。”说完再不理他们,拿起筷子来吃饭。

马琰站起来说:“那好,我们就不打扰了。马骁,走吧?”

马骁却说:“姐,你和念萁先走吧,我等她吃完,送他们三个回去。一个孕妇带一个孩子,路上出点事怎么得了?”

景天颇为不齿地说道:“我既然出得来,就回得去,谁要你献殷勤?你老婆在你后面看着你呢,这上下你的后背就没烧出一个洞来?”

偷听到个时候,“这上下”念萁也坐不住了,叫来侍者结了账,拎起包和打好包的两只生煎馒头,还有她送给马琰的两件礼物都放进原来的购物袋内,走到这边来,笑盈盈地说:“琰姐,我们也吃好了,走吧。让马骁和老同学聊聊,就不打扰他们了。”对景天点头一笑,“你好,我是马骁的妻子,很高兴见到你。”扯扯马琰的衣袖,示意她起来走。

马琰也觉得这个场景怪得很,就算她这么豁达的人也很难再坐下去,只好说:“那有机会再聚吧。”摸摸小男孩的头,对马骁说:“你要安全地把景小姐送到家,听见了没?我和念萁先走了。”接过那个礼物袋子,挽了念萁的胳膊,再朝景天点点头,算是告辞。

念萁温温吞吞地对景天说:“再见,景小姐。”既然说她是温吞水,就温吞到底,然后看也不看马骁,和马琰挽着胳膊走了。

离开餐厅,念萁说:“琰姐,谢谢你。”

马琰装傻地说:“谢什么?一家人。”

念萁笑笑,把马琰挽得更紧了。两人都是聪明人,一些话不用说破。马琰对念萁的亲昵是一眼就可以看见的,那给了念萁最大的支持。马骁这个傻小子,见了前女友有点失魂落魄,她原谅他,也不打算深究。景小姐情况确实比一般人惨点,但她像是适应得还好,就是马骁有点不适应,他母性发作,想要保护一下他曾经的恋人。

二四章 断人指骨,抢人被褥

马琰提出要去念萁家过夜,念萁没有拒绝。她知道马琰是一番好意,马骁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家来,也不知回家后会对念萁是什么态度,如果她问马骁或念萁,他们是不会回答的,而她的性格是,你们不说?那好,我就在一边看着好了。马琰在国外这么多年,冷清久了,十分享受一家子婆婆媳妇、大姑弟媳、夫妻吵架、前女友现任妻等家庭伦理戏的轮番上演,何况能跻身其中客串一下,她怎么舍得走开不看?

念萁也很欢迎她去陪她。她是独生子女,从来没有姐姐哥哥爱护着,弟弟妹妹抢东西等热闹的生活,而马琰这么自来熟地和她亲近,她感激得很,当然投桃报李。两人回了她和马骁的家,念萁找了两人都感兴趣的BBC的奥斯丁剧集来看,坐在沙发上,拥了抱枕,又泡上消食的普洱茶,还有芥末小生、檀香橄榄、甜咸支卜、白糖杨梅这些乱七八糟的零食,摆满了一茶几。念萁在婚前幻想了很久的“人散后,一弯新月如钩”的情景真的实现了。

她泡茶的壶是用的宜兴旧紫砂,喝茶的杯子是龙泉窑的梅子青小瓷盅,马琰欣赏着杯子问:“怎么不成套?”茶壶和杯子不成套,一般人不会这样用的。念萁说:“泡茶用紫砂,透气保温,但我不喜欢紫砂贴着嘴唇的感觉,我更喜欢青瓷的滑润。”又续上水,往两人的茶杯里倒满。

马琰摇头说:“你这些玩意,遇上马骁,都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他是一点不懂得欣赏的。”

念萁却说:“有姐姐欣赏也是一样。我倒是非常感谢马骁,给我带来了像姐姐这样的好亲戚,还有妈妈和爸爸也是通情达理的老人,就马骁有时有点臭脾气,不过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好了。”

“好亲戚能给猪头老公加分?”马琰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