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萁看着星空,随口说好,没有看见马骁忍住的笑意。

三六章 饮食男女,别扭夫妻

作为一名在学校任职的职员,念萁虽然不带班,却要做更多的行政工作。假期并像传说中的有两个月,学生八月三十日报到,老师和职员要提早半个月,在八月十五就要开始上班。马骁想起马琰说的让他带了念萁去乡下过周末的建议,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趁念萁还有几天休息,他填了一张调休单,周四晚就带了念萁去浙西。

去之前他先问朋友借了一辆帕萨特,叫念萁整理好两个人的衣服,下了班他就开车回去接她,晚饭就在路上吃,看见有什么有意思的店停下来就是了。又叫念萁下午先吃点东西,这个什么有意思的店谁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七八点都看不见呢。

念萁听他说了周末度假的安排就有点不高兴,说不想到乡下去,那么多蚊子,她被蚊子叮了要发热的,又说换了地方她要睡不着,又说农家菜她吃不惯,总之找了许多一点没说服力的借口来推搪。

马骁一一驳掉,蚊子多,有蚊不叮喷剂,他还可以去驴友俱乐部买专业的驱蚊药水;换了地方你睡得着的,你去夏令营怎么没听你说这个那个毛病的?农家菜吃不惯?那他去煮就是了。那里蔬菜鱼虾都新鲜,还有真正的草母鸡,吃竹林子里的竹虫长大的,不是饲料鸡。

念萁仍然不太起劲,说我是过敏体质,一度假就过敏,我不要去。马骁说你不是对度假过敏,你是对我过敏。

他们的第一次度假就是个灾难,当然蜜月也是度假。那一次两人都过得不舒服,回来后就成了一对冤家。念萁也许就是这一次对度假有了反感?他同样也没有过好,于是第二次他想要带念萁去芭堤亚,弥补一下蜜月的遗憾。东南亚的夏日风情比春天的青岛更醉人,念萁要是去了,穿上当地鲜艳娇艳的泰丝纱笼裙子,鬓边簪一朵鸡蛋花,雪白的脸会晒得微棕,雪白的脚踩在沙滩上,步步生莲。他们可以在海里游泳,她不会没有关系,他可以教她。在深夜的海水里,月亮在天顶上,她可以把她的腿盘在他的腰上,就像一支茑萝缠在竹枝上。带盐分的海水托起他们的身体,这个时候的念萁,一定像水里的白莲花一样美丽。雪白的脸,脖子,胸脯,手臂。如果恰好没人,他们可以裸泳。她肯定不知道裸泳的乐趣,他可以把所有的乐趣都慢慢教给她。上一次蜜月没有度好,这一次他可以补偿给她。

那天晚上他用最温柔的方法和她□,因为她拒绝他的邀请,只为了去陪那些见鬼的学生。他说小杨老师,你的业务都荒废了。他有些自怜,他的深情她没有领会,她拒绝和他再度蜜月。裸泳是没有机会了,他想看到的美丽景色不肯展现给他看。他压抑着狂躁的性子温柔地进行着,压抑到他只能咬紧了牙关咽下了马上要冲出喉咙的嘶声。男人发出那种声音太可笑,就像男人说出我爱你太肉麻一样。他不能说出来不能发出来,只有压回去。压抑到他自己都觉得扭曲,五官一时都挪了位,青筋爆出,他自己都觉得他的样子是狰狞的。而压抑的结果是暴发,他暴发了,睁眼却看见念萁吓白了脸。

可耻,太可耻了。他应该关上灯,那他的狰狞面目念萁就看不见了。他的温柔会不会前功尽弃?她会不会觉得他又像回到了当初,那些让她发热疼痛的时候?他逃跑似的离开了床,看了半夜的球赛。第二天他仍然没脸见她,而她也在生着他的气。她一定是觉得被冒犯了,这个男人像个色情狂,为了要看妻子雪白的胸脯粉红的乳晕,结果却在灯下暴露了他的肮脏心思。他一百次想在她耳边说对不起,临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他是个混蛋他知道,她有一千个理由恨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深沉美好。他已经可以挤在她的小角落里把她抱在怀里看牵牛织女星,他难道还没有占领她的心?她这样抗拒和他一起出去度假,又是为了什么?他看着念萁固执的眼神,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了。他一天不说他爱她,她就会想起来就跟他闹一回,她吃准了他拿她没有办法。马骁恶作剧地想,我就不说,我就要带你去乡下,我是爷们我不欺负你,我让蚊子咬你,痒死你。

周四下了班马骁开了车停在楼下,打电话叫念萁下下来,念萁说我头痛,不去。马骁说,你不去是吧?那好。他挂了电话,把车喇叭按得震天价响。嘟,嘟,嘟…嘟,嘟,嘟。像像是在叫杨,念,萁。杨,念,萁。每三次短鸣之后,是一声长鸣,接着又是三声短鸣。没停没止地响了有五分钟,响得附近几幢楼的窗户都打开来,每一个窗户都探出一个人头来怒骂:哪个十三点这么按喇叭?吃饱老酒了?马骁不理他们,只管按。电话又响,马骁看一眼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号码,接也不接就关了机。两分钟后念萁拎了一只大包下来了,头上戴着一顶他的长舌棒球帽,遮住脸,做贼一样的蹿了出来,拉开后车厢门,把包扔进去,大力拍上门,坐进副驾驶座,冷着脸不说话,也不看他。

马骁发动起车子,打方向盘,把车开上大路,跟在出城的车流后面慢慢上了高速,过收费站时对念萁丢了一句话,扣上安全带。然后一加速就开到120迈,开得念萁牢牢抓住车顶上的拉手,说:“疯子,开慢点。”马骁这才把速度降到105迈左右,还不忘气她说:“肯说话了?”念萁气得转过脸不理他,马骁腾出右手来,揭下她的棒球帽,撸一撸她的头发,就像是安抚一只小动物。

念萁躲开,说:“拿开你的爪子。”马骁说:“不是爪子,是蹄子。马蹄子,羊蹄子,牛蹄子,驴蹄子。”念萁回他一句说:“你就是头驴。”马骁说:“你也有牛脾气,你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温顺的小绵羊。”念萁说:“我才不要做羊,我做了一辈子羊,做够了。女属羊,气死爹和娘。”马骁说:“你又不属羊,你不过是姓羊。你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牛。”念萁说:“你也不是马,你就是一头驴,就算和马沾点边,也还是一头驴。”

马骁说:“你干脆骂我是蠢驴得了,何必绕着弯子不骂,以维持你的假淑女形象,我都替你累得慌。”念萁说:“我才没骂,是你自己承认的。”马骁说:“我不是和马沾点边,我是和马沾两点边,我也不是蠢驴,我就是马。”念萁说:“就算你是马,也是一头驽马,騃马。”

“什么马?矮马?我矮吗?”马骁不置信地说:“我比你高一个头。就算我没有姚明的高度刘翔的速度,但刘翔的高度我还是有的。”念萁绷了半天的脸再也绷不住了,笑一声说:“真不要脸,还姚明刘翔呢。我说的是騃马,就是笨马。”马骁说:“那不还是马?我只要是马就可以了,管它是高马还是矮马。”

念萁闷笑一阵儿,脸色阴转晴,问:“在哪里吃饭?”两人这一通吵架,是从来没有过的。从前两人不和,要么冷战,一天不说一句话,要么肉搏,用竖起刺的身体狠狠地扎向对方,却从来没有这样纯粹的无聊的磨牙似的拌嘴。拌过嘴后,马骁浑身轻松,唱起歌来,唱的是“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祖国的山山水水映入了我的心,决不容豺狼来侵犯。”念萁假意怒道:“你说谁是豺狼?啊?”马骁停下歌声,笑答:“谁答应谁就是。”念萁哼一声,看看自己的指甲说:“刚才还说我是披着羊皮的牛,这下我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了。”

马骁从眼角看一眼她的动作,忙说:“不许磨爪子,不许抓人。”念萁握起拳头就砸在他腿上,马骁大喊一声说:“也不许砸腿。我的脚踩在油门上呢,出了事你负责?”念萁这下才乖了。

车到一个休息站,马骁停了车和念萁下去上洗手间,念萁说晚霞真好看,坐在车里用相机拍天上的火烧云。马骁说:“你连相机都带了,还说什么不去?”念萁听他提起这个就恨,回答说:“马骁,你不可以这么独断专行的,你是逼我上了车,但我心里不开心,你又有什么乐趣?”

马骁说:“我就是弄不懂你为什么不开心?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好?你都在家里关了一个夏天了。”念萁说:“没有,还不到一个月。”马骁算一算,确实不到一个月,但为什么他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了?他耐着性子问:“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开心?不要说什么蚊子啦过敏啦的话,我带了驱蚊水散利痛芬必得感冒通十滴水驱风油曼秀雷敦薄荷膏外加仁丹,我不会把你放在危险的环境下,你一生病我就心痛,你这么闹别扭实在是毫无理由。”

念萁慢慢把相机收起来,鼻子抽泣了一下,马骁皱着眉毛问她:“又怎么了?”念萁抹了一下眼泪,咕哝了一句,马骁说:“大声点,我听不清。”念萁恼道:“我的那个又迟了,我不想在乡下提心吊胆的,看个医生都不方便。”马骁仍然不明白,说:“那个是哪个?”看到念萁涨得通红的脸,才恍然道:“哦,那个。”

念萁羞愤地捶他说:“你还说你还说。”马骁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没事的,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是那个,还是那那个。”念萁嗯一声,安静地依在他怀里。马骁心情大好,说:“我们去杭州味庄吃饭吧,就在杨公堤上,那一段路风景很好。今晚就住在杭州,晚上我们可以游夜西湖,看三潭映月。”念萁发作了一通,对自己的小脾气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愿就此认错,仍然外强中干凶巴巴地说:“又不是八月十五,看什么三潭映月。”马骁懒得跟她废话,威胁她说:“你去不去?”念萁说:“去!”

三七章 风景很好,无心睡眠

两人自然不是第一次来杭州,但两人一起来杭州,还是第一次。进了城,车速慢下来,一路开到湖滨边上,在解放路的一条支路上找了一家连锁酒店,马骁把车停在门口,先下车进去问了有房间,才向外招手示意念萁拿了行李下来。

念萁拎了包磨磨蹭蹭进去了,马骁已经填好了单子,看她一步挪不了三寸的样子,以为是包太重,过去一把夺下包,却发现拎在手上没多少份量,奇怪地问她:“你干什么?累了?还是饿了?”念萁小声说:“我忘了带结婚证,我没想到要在杭州住一夜的。”

马骁推了她就往前走,说:“人家不要那个。”念萁还在低咕说:“人家会不会以为我们是那什么的?”马骁骂她一句,说:“神经病。”念萁偷偷地笑,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洗了一把脸后,马骁说饿死了,去吃饭,拉了念萁又出去,车子开在杨公堤上,念萁哼哼叽叽地说:“风光真好。”过一会儿又说:“风景这边独好。”见马骁不理她,再说:“问吾何处避炎热,十顷西湖照眼明。共君今夜不须睡,风光别为月色轻。”

马骁绷着脸开着车,忽然伸过手臂抓住她脖子,左右一阵儿摇晃,摇得念萁大叫,说:“我不念就是了。”马骁听她讨饶,这才松了手,改捏为抚,在她颈背上撸了几下,说:“算你机灵。”念萁哼一声说:“是你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复述你说过的话,要捏也该捏你自己的脖子。”马骁伸长了脖子说:“你捏,我让你捏,我就怕你不捏。”眼睛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把脖子移到她这边来,说:“捏呀,捏呀。”念萁在他脖子后头拍了一下说:“去,好好开车。”

马骁浑身骨头都轻了,笑说:“现在天黑了,当然看不到景色,明天早上我们出城的时候再走这条路,我看你到时还嘴不嘴硬。”

天已黑尽,马骁找到味庄,停了车,揽了念萁的肩头走进去。已经过了饭点,但里面还有八九成的客人,领位小姐找了一张两人的桌子让他们坐了,递上餐牌,两人随便点了几样,沉默下来,等着上菜。

刚才这一程笑闹,多少让两人动了点情,这种动情的方式对两人来说都有点陌生,陌生得有点不好意思。念萁扭头看着窗外,不敢看马骁的脸色。马骁则是过一会儿偷眼看一下念萁的脸,看她转过的侧脸上慢慢的眼角有了点玫瑰红,知道她是察觉到自己在偷窥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心里忍不住高兴,轻轻咳嗽了一声,假装清了一下嗓子。念萁听见他的咳嗽声就是一下惊跳,玫瑰红从脸上消失,站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忙忙地逃了。

马骁觉得有趣,念萁的神态,完全像个恋爱中的姑娘,会害羞,会难为情,会使小性子,会取笑他,如果一开始两人就像这样交往,交往到刚才在车里笑闹,互捏对方脖子,隐隐有情致在两人间的空气中流动,然后在西湖月夜的荷花香里慢慢加温,加到九分九,加到神思恍然,两人回到酒店,继续完成高张了一晚上的爱意,那样的话,该是怎样的自然和美好?

那样的话,他不用做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不会让他的女人怕看到他,不会让她在晨风里哭,在暗夜里发烧,在婚姻里几近绝望。他忽然疑惑了,是什么让念萁改了态度?或者换个方法说,是什么让念萁不再怕他恨他,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念萁从洗手间回来,冷菜已经上了,马骁面无表情地望着黑漆漆的外面,听见她坐下,便说:“我们吃完了到湖滨走走吧。杨公堤是走车的,不安全。”念萁说行啊。马骁拿起筷子挟了一个红枣放在她碗里,借机看一眼她的脸,脸上干干净净的,红晕已褪,大概是用清水冰过脸了。

这一顿饭两人吃得静悄悄的,偶尔会说一句这个菜味道不错,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回家学着做等等无聊的话。吃好饭,马骁把车开到湖滨对面的岔路上找个地方停了,牵着念萁的手在湖边北山路上慢慢地走。北山路向来少人行走,即使是晴朗的白天,也是静悄悄的。马骁选了这条路,自然是他的小心思在作怪。他想和念萁在无人处纠缠一番,渲泄一下他的情绪。

七夕已过,立秋也至,草丛里有鸣虫啾啾的叫声。里西湖里种满了荷花,白天的炎热之后,荷叶在夜风里释放着吸收了一天的热量,空气里都是荷叶莲蓬的清气。湖上月亮只得半轮,但是就这半轮明月,因是在了西湖之上,就染上诗情画意。马骁虽然不会背更多的诗词,但情调好不好,总是明白的。他忽然想起念萁在取笑他说杨公堤一带风光很好时念的几句诗,什么今夜不需要睡觉什么的,问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什么今夜不要睡觉?”

念萁要想一想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遂轻笑道:“什么今夜不要睡觉?你当是唱歌剧图兰朵的咏叹调呢,今夜无人入眠?是共君今夜不须睡,风光别为月色轻。意思是说月色太美,和你赏月到无法入睡。”

马骁听着她的解释,月光照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月光流动,又有湖水的反光映上她的眼,她的眼光一片温柔,像西湖的水一样映着月光,那浅浅的一池湖水承载了江南数千年的文采风流,而这一双温柔的眼眸也蕴含了他全部的情绪。马骁点头说:“原来是月色太美,和你赏月到无法入睡。你是想在这里走在上一夜?那个什么西湖不如什么西湖是怎么说的?”

念萁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被他的眼光定了身,她的眼睛停在他的脸上,回答他说:“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月西湖,月西湖不如雪西湖。”

马骁愕然说:“有这么多西湖?真有闲心,游得过来哦?”

念萁的眼睛忽然显出一丝凄凉来,淡淡一笑说:“当时我们在青岛八大关,我念海棠诗给你听,你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用心来听呢?”

马骁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月色太美,和你赏月到无法入睡。”念萁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伸臂抱住他脖子,把眼泪滴进他颈窝里,在他耳边说:“你是个坏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要你欠我的,欠一辈子。”

马骁的心像是泡在了泪水里,泪水是咸的,于是他的心也就像是被盐侵蚀着,微微抽痛。他想问的问不出口,他想知道的却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念萁转了心思,而是她的心思从来都没有变过。只不过有时被他伤得深了,她收了起来,有时被他伤得痛了,她不再付出,只有等他收起他的锋芒了,她才会安心的小心地放一点出来。她在不停地试探,就像一只蚌,在静水里微微张开一点壳,暴露一点柔软,一但受惊,马上缩回坚硬的壳里去,要等她再次安心地打开,又不知要等多久。好在还是让他等到了,这次他不会惊动她,他会诱惑她。

北山路上没有行人,隔着里西湖可以看见白堤上的游人和灯。北山路上有很多大树,马骁把她的背放在一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树树干上,小心地吻她的脸,还有脸上的泪,就像在吻一个初次恋爱的少女。

念萁的眼睛亮晶晶的,里头又是泪光又是月光,马骁本是不带□地吻她,吻她吻得却烧起一把火来,他置之不理,却问:“月色太美,和你赏月到无法入睡?”念萁的脸发烧,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共君今夜不须睡,月色撩人晓梦轻。”马骁轻轻皱眉,问:“怎么又改了,那又是什么意思?”念萁把脸埋在他胸前说:“月色太好,撩得人无心睡眠。”

马骁这下福至心灵,说:“好的。确实是月色太好,无心睡眠。”拖了她的手回转湖滨,找到车子,开回酒店。

进了房马骁也不插卡取电,只是把念萁抱起来,抱在窗前,一路吻下,吻到胸口。月色把胸脯镀成了象牙,镀成了大理石,镀成了青白玉。没有芭堤亚的海水,他们一样可以在月光中徜徉。衣袖上分明还染有荷叶的清香,夜风吹散了飘荡在整个房间,于是就仿佛置身在了荷塘月色之中,月在头顶,荷在身周。月在心上,荷在身下。

月色太美,和你赏月到无法入睡。

月色太好,撩得人无心睡眠。

三八章 狮子抖毛,老虎发威

早上马骁真的开了车又走杨公堤一段,一边用最慢的速度开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风景很好,风景这边独好。”念萁不理他,转头看着窗外,一边咬着嘴唇嗤嗤地笑。马骁神气活现地说:“风景好不好?”念萁说:“好,很好,真美,不错,赞一个,极佳,哇,入诗入画。”

马骁听得牙根痒,又忍不住隔着坐位伸手抓抓她的后颈,一时多手就滑进了领下,在她背后摸了一下,皱着眉问:“你怎么背心又出汗了?有没有热度?你吃一粒散利痛吧。”

念萁仍然脸朝着窗外,背对着他,不说话。马骁声音不由自主就高了两度,问她:“你听见没有?”念萁戴上那顶棒球帽,把手臂搁在摇下玻璃的车窗上,伏下身子看外面的风景。马骁有点不耐烦地说:“把头和手拿进来,注意安全,你没坐过车啊。”念萁还是不理他,马骁急了,扳着她的肩把她拖进来,一边按下车窗钮,升起了玻璃。念萁扭了扭肩,想挣开他的掌握,马骁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这一挣一扎的,车子就开始走之字型,后面的车本来就嫌他们的车开得慢,这一下更是鸣号示警。念萁听见喇叭声才不闹了,马骁也把车子开回到正常的速度。

杨公堤风景确实很美,一边是长在浅水沼地里的水杉柳杉池杉,一个一个小洲一样的泥墩子,杉树们都长得笔直地被水滋养得泛着绿意,小泥洲被青苔和低矮的地被植物覆盖着,有一点湿地的景观。一整条路上都是这样的风景,车子行在堤上,有开进画中的错觉。八月,时序上已经入了秋,潮湿的树下开着淡粉红的忽地笑和花瓣上闪着荧紫光的幻景花。早上的气温不高,车里没有开冷气,但关上车窗又觉得闷,气压偏低,也许会下雨。

念萁说:“你把窗户打开,我不伸出头手就是了。”

马骁按一下钮,车窗玻璃慢慢降下,马骁说:“你不闹别扭了?肯听话了?你说说,刚才又是为了什么?你不天天闹一次,就不开心是吧?昨天说我逼你上车,今天我又没逼你干什么你不乐意的,我好好地提醒你吃药,又哪里错了?你说出道理来,是我的错我道歉,是你的错,你道歉。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还是学校里的老师,不以理服人,只会闹别扭,算什么本事?”

念萁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开口也不是道歉,也不是讲理,而是质问他:“你就觉得你一点没错?”

“没有。”马骁干脆利落地说:“你以前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小气?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你真长本事了啊?”心里说,还不都是我惯的,惯得她无法无天的,有时真恨不得把她锁在床上算数,她也只有那个时候最乖,不,还有做饭的时候,锁着就没法做饭了,还有,坐在自己身边或是腿上说一些风花雪月的时候,还有专心做事的时候,全神贯注看着电脑,手指在健盘上十指翻飞的时候,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微笑的时候,一边看电视一边叠衣服的时候…这么一算,乖的时候也不少了,不过一闹别扭,那些乖的时候都被忘记了,只让人觉得心里烦燥,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又怎么了?

念萁气得胸脯起伏,磨了一会儿牙,才说:“你不管什么情况不管什么时候想伸就把手伸进我衣服里,就不算错?上次在你姐姐面前是这样,刚才又是这样,你让人怎么看?让人看见了怎么想?”

马骁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上次是在家里,刚才是在车里,又没有外人…”

念萁也提高了声音质问他:“没有外人?那你姐姐不是看见了?那路过的车子不是看见了?要怎样才算被人看见?”

马骁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错了,我道歉,下次我会注意的。可是你一开始就好好说不就完了?至于要发脾气吗?”

念萁听他道歉,怒气消了一点,声音也放低了,“我不发脾气,你当我是在跟你撒娇呢。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上次我说过不要这样,你不是又犯了?你有把我的话当真过吗?”

马骁想,我还真没把上次那事记在心上。女人真是麻烦,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记得,过了几个月都会翻出来找旧账,时不时的会想起来吓一吓人,牵头皮要牵一辈子,只好敷衍说:“好了好了,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我知道你是老虎不发威,我把你当成了病猫,其实你就是一只母老虎。我说,”他这才想起来了,两人因什么事吵了这一架,“你到底是老虎不发威还是真的是病猫?你是不是又病了,要不要吃一粒药?你老是这个样子,三天两头的发一下热,弄得都像是我害的,你是不是故意的?”心想昨晚不是挺好的吗?开始很好,过程很好,结束也很好。哪儿哪儿都好,好得不得了,是少有的好。所以刚才才会摸她脖子随势把手放进了她的衣服里,这不是还在继续着昨晚的余温吗?谁知就触到了她的底线,马上就反脸不认人了?

念萁又不高兴了,说:“你故意一个我看看?我没病,就是体温有点偏高,我的体温一向比你高半度,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今天早上我发现我那个来了,所以有点发热出汗。不过吃一粒散利痛也不错。你把你买的药都放哪里了?”

马骁哼了一声,说声真麻烦,用下巴指指置物箱。念萁打开来,里头是一个印有药房名字的塑料袋,拉开来一扒拉,里头果然是他说那些药,散利痛芬必得、驱风油薄荷膏、十滴水藿香水,夏天出门的必备药都有,一时感动,挤过去抱住他肩膀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声谢谢。马骁被她忽喜忽怒的搞得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随她去,便说:“过去过去,靠这么近干什么?当心被人看见。”念萁笑嗔一句说:“小气。”马骁说:“就你可以想亲就亲?我摸摸就不行?你有贞操要维持,我也有节烈要保护,不能任人调戏。男人也是有面子的。”

念萁正喝水吃药,被他这个男人的贞操节烈和面子问题窘到了,扑嗤一声就喷了他一脸的水。马骁怒视她一眼,说:“这一下你肯定是故意的。”念萁忍住笑,抽了面巾纸给他擦拭,一边说对不起,我还真不是故意的。这样子多损我假淑女的形象啊,我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的。

马骁听她语气古怪,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别栽脏陷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念萁说:“你昨天说的,你说‘你干脆骂我是蠢驴得了,何必绕着弯子不骂,以维持你的假淑女形象,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说过没有?”马骁再一次无言以对,只得说:“我投降,我认输,我从今以后再不和你比记忆力,比道德感,比纯洁度。谁比谁是小狗。”末了为了加强效果,还叫了两声汪汪。

叫过之后他就后悔了,不该提什么小狗,更不该学什么狗叫,这不是自己下了圈套让自己去钻吗?景天的事本来他就心虚,她要是问起来,他只有死咬着不承认,可是欺骗她也不是他想的。夫妻两人闹点刚才的小别扭不要紧,还增加情趣,可是牵涉到前女友,就没有哪 个妻子会不多心。

正担心念萁会问他景天的事,念萁却说:“唉那边有个奎元馆分店,我们去哪里吃早饭吧。他家的虾爆鳝面很有名气,我记得张爱玲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说她五十年代初来杭州找一点资料,就在奎元馆吃的虾爆鳝面,但她喜欢吃的面是汤多面少,面要少得只有一筷子那么点,于是就喝了点汤,吃了点虾爆鳝,就放下了筷子,对面的一个劳动大姐看她这么浪费,就很鄙夷地看着她。她好像说幸好是走了,不然三反五反的时候,这肯定是一条罪名。”

马骁把车子停在店门口,说:“你的记忆力真好,我甘拜下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看了都记得,你的脑子已经没有空闲的地方了吧?那好,你要一碗虾爆鳝面?我要一碗什么呢?”站在收款台前研究着牌子上挂着的面的浇头的名字,再不提一句小不小狗的话。

念萁说:“虾爆鳝面是我给你点的,我就要一碗片儿川。”马骁看一眼价钱,说:“虾爆鳝二十,片儿川才八元,你没有必要这么温良恭谦让的吧?”念萁说:“你那碗面除了面就是肉,我才不要吃。片儿川里有笋片和青菜,我喜欢。”掏出钱包来买了筹子,两人找个位子坐下,马骁说:“虾肉也算肉?鳝丝也算肉?”念萁笑问:“难道只有猪牛羊肉才算肉?”马骁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吃肉,原来是怕吃了自己的同类。猪牛羊肉,重点是在这个羊肉上。”念萁白他一眼,又提起手来看一看指甲,马骁马上说:“说归说,不许动手。”念萁说:“谁动手?我不过是觉得我该修指甲了。”

两人努力说笑,插科打诨,谁都不想去提有风险的话题。马骁不提,是心虚,那念萁不提呢?难道真的是为了不想当小狗?马骁觉得念萁太过乖巧,她可以发发小脾气使使小性子,跟他撒撒娇,也可以闭口不谈她任何不想触及的层面,她不会真的倒捋他的狮子毛,她十分确定哪些是她不想去踩的禁区。马骁想不知这样的乖巧是好还是不好?他是少了一些麻烦,可是也没有了和她毫无芥蒂坦呈相对的机会。她不想在心头有一条刺,可这样那条刺就摆在他的心头了,他会一直觉得亏欠了她。

他记起她昨天晚上说的,她说,马骁,你是个坏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要你欠我的,欠一辈子。她说这话,原是许下了一生都要厮守在一起的诺言,可是也定了他的罪。他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完美的蜜月,他欠她一个温情的新婚,他欠她那么多次的发热高烧,以至她背心一有汗他就心惊胆战。马骁想,既然是这样了,他就用一辈子来还吧。

三九章 童稚趣语,旧宅古风

车子开到桐庐市,马骁和马琰通了电话,转了几个弯,拐了几条路,按指示找到马琰等的地方,马琰戴了顶大草帽架了幅大太阳眼睛穿了件大大的白衬衫站在路边等他们。马骁看见她就轻轻按了下喇叭,马琰像赶蚊子一样的挥了挥手,等马骁的车子停在她身边,她拉开后车厢的门坐上去,却发现念萁坐在后座,见了她就笑眯眯地叫琰姐。马琰拉了她的手就说:“弟妹啊弟妹,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啊。马骁,直走,到第一个路口向左转。”

马骁开着车,问道:“你又有什么新论点了?她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夸她?”

马琰说:“她坐在后座来等我,就是为了陪我说话,这个就是细心和体贴。要是她纹丝不动坐在你旁边,和我说话时扭过头来,我不是就像你们中间的加塞了?她不见得是一路从上海过来都是坐后座的,肯定是刚调过来。是不是?从这里再向右转。”

马骁嘀咕道:“莫名其妙,换个位置都有这么多讲究。”

念萁笑说:“姐姐是个玻璃心肝琉璃人,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马骁你是姐姐带大的,怎么没学到姐姐的一点聪明?”

马骁说:“她一个人聪明不就够了?什么事都是她做主了,我还费那劲干什么?我的脑子就省着点花呗。”

念萁嗤嗤笑,说:“省什么的都有,还没听说过有省脑子的。”

马琰看着两人隔着前后座说话,却说得这么有来有去,便带了有趣的研究的好奇的神情看着两人,看得念萁不好意思,问道:“琰姐,就你一个人,小睿呢?”马琰说:“咳,你怎么转话题了?我还想继续看你们两人打情骂俏呢。你们这一阵儿像是有了质的飞跃了?可以开玩笑可以打趣对方了?很好,我老怀大弥。”

说得念萁更加不好意思,马骁说:“我们本来就挺好,是你来了硬在我们中间插一杠子才不好的,你躲到这里来正合我的心意。”

马琰哈哈大笑,说:“看,看,已经会回护老婆了,确实是不小的进步。上次我看你还尽会顺着他,这次已经在取笑他了,可见是真的不同了。”前半句是在和马骁说话,后半句又是在和念萁说了,最后又加一句:“从这里转左。”

马骁说:“姐夫家还真不好找,这么七拐八弯的。还有,我看你真是闲得疯了,没事找事瞎操心,你的眼睛就盯着我们吗?马上要开学了,你还不带小睿回去?姐夫在那边要是一个人闷出什么事来,我看你还这么穷开心。”

马琰呸一声说:“你不要乌鸦嘴,你姐夫才不像你这么笨头笨脑。他闷出些花花事来能有什么好处?孩子在我这里,房子写的我的名字,存款也在我手上,就算是离婚,他还要付我赡养费,一直付到我另外结婚为止,这样的赔本买卖谁要做?女人只要把房子孩子票子抓在手里,男人做不了怪。直走,下一路口向右。”

马骁说:“怎么女人都一个腔调?照你这么说,美国人还都不离婚了?我怎么掌握的数据是美国人平均结婚二点五次?”马琰哼一声说:“那是有的人超常发挥,占了一般人的份额。”

念萁在一边听得闷声发笑,并不插嘴。

马琰说:“跟你说话没意思得很,本来是夸你的,你却跟我饭里掺砂子,存心要我硌牙。念萁,我们不要理他。对了,回去的时候我跟你们一起走,回去陪几天爸妈,就要走了。你们来得正好,正好把我们接回去。好了,到了。”马琰跳下车,指指巷子尽头的一幢有黑漆漆的木门的房子,门口有个男孩坐在一张方凳上披了一块白布在剪头发,旁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和一个老年妇人。

马骁和念萁这一程路都在老城区里打转,马路越来越窄,到后来变成了巷子,巷子两边的房子也越来越旧,可是这个旧也不是破破烂烂的旧,而是年深月久的旧,房子是旧式的徽派建筑,有着高高的风火墙,墙是白的,日晒雨淋后成了灰白,瓦是黑的,上头还有砖雕,这里竟是一片旧宅第,隐藏在老城陋巷之中。那个有着黑漆大门的屋子在巷底,一排灰白旧墙比周围的老房子都要高上一些。

那个看着男孩剃头的老妇人见他们下了车,笑眯眯迎上来说:“新妇啊,这是弟弟和他的新妇啊?哦唷唷,高高大大得来,漂亮得来,登对得来。弟弟啊,你也来剃剃头吧,剃短点风凉,不长痱子不生疖。这是我家请了几十年的剃头师傅高师傅,手艺没话讲的,等毛毛头剃好就给你剃啊。”

马骁看一眼马琰,带着点询问。马琰笑说:“这是我婆婆的婆婆,小睿的太奶奶,你们跟着小睿叫太太就行了。”

马骁和念萁忙叫一声太太,这太太有八九十岁的样子,老到不可能再老,矮矮瘦瘦小小,个子还不到马骁的胸口,一头雪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用两枚黑色铁丝发卡别在耳后,小小的一张脸上全是皱纹,淡眉细眼,很是和气。穿一件洗得极薄极淡的浅蓝色一字领长袖衬衫,藏青的棉绸长裤,黑色圆口布鞋,是一个极清爽的老人。他们来这里就知道会见到马琰的公公婆婆,却没想到马琰丈夫的的奶奶还在世,还这么健朗。

太太拉了两人的手,把两人端详了一番说:“弟弟啊,你的新妇真文静啊,如今这样的姑娘不多见了。弟弟啊,你福气好啊。”一口一个弟弟,马骁像是无端被减去了二三十岁。

念萁最怕人夸她,不好意地笑一下,叫一声太太,说:“太太,你四世同堂,才是好福气呢。”喜得太太抓住念萁的手不放,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马骁受不了他这么大年纪还被人一口一个弟弟的叫,趁机把老人的手放进念萁的手里,走到男孩面前说:“HI, Rain。”

男孩眼睛里挂着大颗的泪滴说:“HI,uncle。”

马骁皱着眉说:“不要乱叫,我不是叔叔,我是舅舅。”

男孩眨下两颗泪说:“我也不是雨,我是Ryan。”

马骁点头说:“好,睿。睿你哭什么?”

男孩吧嗒吧嗒的眼泪往下掉,用中文一字一顿地说:“太太逼我剃头,我不要做小和尚。”

马骁瞪着他,问他:“什么做小和尚?”

男孩怒冲冲地说:“太太说剃头!剃头!”像是很鄙夷他听不懂中文,又大声说:“剃头!”

奶奶听见了扭转头说:“是啊,剃头啊。毛毛头头发太长了,要生痱子的。”

男孩听了,哇一声哭出来,说:“不要剃头,不要剃头。”

他这一哭,倒把高师傅哭得没法下手了,也用浙普说:“剃头啊,剃头啊,莫哭啊,哭了要剃歪了。”

马琰和念萁嗤嗤的笑,马骁这下听懂了,安慰他说:“太太说的剃头就是剪短点,是理发的意思,不是剃光头做小和尚。”

男孩扁扁嘴说:“你骗人,理发为什么是剃头?太太说了是剃头。”拧着眉毛,很是生气他没听懂。

马骁也拧着眉说:“我从不骗人。”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说:“那你也剃,你不剃就是在骗人。”

马琰和念萁继续捂着嘴嗤嗤笑,马骁怒视两人一眼,说:“我不剃,我有专门的理发师, barbe,我的头发都是他给我剪。”

男孩哼一声说:“barbe?mum’s hairdresser?”

马琰和念萁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看马骁被一个小男孩刁难,实在有趣得很。马琰说:“你就坐下来剪吧,不然有得你烦的。”马骁说:“说得轻巧,又不是你的头发被‘高’师傅剃,你有专门的hairdresser发型师呢。”马琰说:“你不剪,小睿的头被这么剪一半留一半的,这不是为难高师傅和太太吗?”

马骁没办法,总不能才来人家家里做客的第一天就违逆主人家的好意,何况还是一个可以做得他奶奶人的好意,只好对男孩说:“等你剪好了,我就剪,Okey?”

男孩思考了一会儿,才说:“OK。”

高师傅看男孩不动了,拿起剪子来喀嚓喀嚓地剪了起来,每剪一下,马骁就眉毛动一下,念萁看着他的表情,好像每一剪都剪在他的肉上一样,别转身去偷笑个不停。马骁一把抓住她手腕,在她耳边说:“看我倒霉,就这么高兴?”念萁哼哼哈哈地说:“我看到你有做一个好爸爸的潜质,肯以身作则。”马骁斜看着她,念萁看他眼神不正,才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装着没看见,扔下他的爪子去和太太说话。

一会儿男孩剪完了发,马骁乖乖地坐上方凳,围上白布单子,对高师傅说:“少剪点,就按这个发型修一下就行了。”高师傅说:“晓得的晓得的。”操起剪刀来刷刷刷刷修了一遍,基本按照马骁的要求剪的,还不算太高古纯朴。马骁看着念萁的脸色,看她没有忍笑眨眼转头等小动作,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才算放心了。

男孩也在一边看着,问马骁说:“为什么太太说的剃头不是剃头呢?”马骁故意为难念萁,便说:“我不知道。你去问舅妈,她是老师,什么都知道。”

念萁转眼就被马骁推上了风口浪尖,她刚才已经领教了男孩的歪缠本领,这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说:“嗨,你好,我是舅妈。”

男孩眨眨眼睛说:“舅妈?那是舅舅的妈妈?”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只有马骁怒容满面,说:“姐,你教的好儿子啊,尽占我便宜,刚才下个圈套骗我剪头发,这下又乱安辈份,你是怎么教的啊,这孩子整个是一个祸害分子。”念萁却十分高兴,这孩子没有难为她,一转就把矛头继续指到马骁那里去了,看来是得了马琰的真传,那口才那思辨能力不是一般的好。

马琰忍笑斥责马骁说:“你才是祸害分子。”转头对男孩说:“不是,舅妈不是舅舅的妈妈,舅舅的妈妈也是妈妈的妈妈,就是你外婆。舅妈是舅舅的妻子,叫她舅妈,是说她会像妈妈一样爱你。”

男孩听了扑上来抱住念萁的腿,说:“舅妈妈。”对于他自创的这个称呼,马琰是十分的得意,笑说:“行,行,叫舅妈妈也行,就不搞你的脑子了。”

念萁蹲下身子抱起他说:“嗯,我就是舅妈妈。你剪了头发,脖子痒吗?舅妈妈带你去洗头好不好?”刚一迈步,就一个趔趄,马骁这时剪完了头发,伸手把男孩抱过来说:“就你这两把子力气,想抱得动他?来,舅舅带你去洗头。”抱了男孩进门里去了,听见他在叫什么谢伯伯谢妈妈的,那是在和马琰的公婆打招呼了。

高师傅把剃头工具用白布单子包了,收进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朝马琰和念萁点头说:“谢谢,谢谢,再见,再见。”又再对太太揖了一揖,太太也笑眯眯说再见。

念萁含笑点头说再见,等他背转身走出十几步,才悄悄对马琰说:“不要给钱吗?”马琰说:“他们是几十年的老顾客了,端午中秋才给钱,叫一声就挟个包来了,还是从前的老习惯,我们就承他们这个情吧。”念萁点点头说:“没想到这里还保持着这样的古风。”

马琰说:“小睿他爸爸的头从小到大都是这位高师傅剪的,一直剪到他去上大学,今早我听太太说要叫高师傅来给公公剃头,我就给小睿说了,叫他也坐好了给剪一下。谁知没说清,他以为剃头就是剃光头呢。哈哈。”

念萁说:“多好的传统啊,一家几代都是一个人在服务,听上去就觉得温情脉脉。正好让马骁赶上了,也体验一下古老的传统。”

马琰听了眉毛一挑,跟她低语说:“你们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念萁脸上微现赧色,说:“姐姐,真的是要多谢你呢,没有你跟我说那些,我哪里懂怎么和他相处?以前我都让着他,他也不知道我是在忍让,现在我偶尔凶一回,他倒知道退让了。这个可不就是我们说的蜡烛脾气,不点不亮嘛。”

马琰拍着她的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两人在门口说悄悄话,太太从门后拿出一柄芦花扫帚来,要扫地上的碎发,念萁马上拿过来,将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连石板缝里都扫了,马琰从黑门里拿来了铁皮畚箕,念萁把垃圾畚了,马琰又回手把方凳搬进去,这才拉念萁到老宅子里去见公公婆婆。

四十章 短的人生,长的磨难

谢家二老本已听儿媳说自家的弟弟和弟媳妇要来过周末,都高兴得很,他们自从儿子去了国外,女儿嫁了,家里可冷清下来了,好不容易儿媳妇和孙子回来,又有儿媳的家人来,这一下热闹非凡,一早就去买了鸡鱼蔬菜在厨房里弄,这时客人到了,彼此见过,亲亲热热叫过了一遍,马骁和念萁自动抢去了厨房的工作,给二老打下手,他们不去抢主厨的锅铲,那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他们就择个小白菜,剥个毛豆子,砂锅里炖着鸡,鱼在谢伯伯手里炸着,厨房里的香味直飘到院子里。

男孩睿捧着一只碗接着念萁剥下来的毛豆,研究了半天,忽然问:“舅妈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念萁想本来那天是要见的,可惜她闹情绪,把回马骁家的事忘了,心中有愧,实话实说道:“因为没见过小睿,不知道小睿是这么乖的孩子,不然我们早就见面了。”

小睿对她这个逻辑不是很清楚,想了一下说:“我听太太叫你是新妇,是不是因为是新的,就不认识旧的?小睿是旧的,和舅舅就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一句“小睿是旧的”,把厨房里的人都逗笑了,马骁说:“是的,小睿很旧了,小睿已经有六年半了,和舅舅是旧相识,我们都是旧人,舅妈妈是新人,”转头对她一笑,说:“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