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银钱上。其他的衣服、吃食,也都有很大的差别。不说其他的,就是高府拨给他们的几个使年小厮,那衣服也要比他的好。

他并不是林府的家生子,但也是从小被买来在林家长大的。

他早已忘了自己的父母是谁,真的要去想的话,也许还能想到一点,但他从未认真的回想。

在林府,他能吃饱能穿暖,有银两拿,过的,已经比多少普通人强了,何况少爷还教他认字教他绘画,真的说起来,他比很多女人都要强的!

在体验到两府之间的差距时,他倒没有什么“少爷嫁到这里也不错”想法,只是还有些唏嘘。

论人品、论学问、论待人,他家主母是绝对要比高太尉强的。他家主母是过去的探花,还出过诗集,那高太尉呢?不过是个使枪拿刀的莽妇!更有传言,她不过是凭一些旁门左道哄的陛下开心,这才做了太尉的位置,比他家主母,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为什么她家主母那么有学问,那么清贵却一直只能做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还不是因为她家主母不善经营,缺少提携?

过去大小姐也是这样的,只知道和一些读书人来往,天幸保佑,他家大小姐总算遇到了贵人。那王大人可是三品的京官,最重要的是,还是吏部的要员,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厮,也知道,那吏部,就是管着官员升迁的。

他家小姐被这样的大官看中,那不是马上就有出头之日了吗?只是可惜自己的少爷,若是能早几日……早几日也是不行的,但若是能早个一年半载,他家少爷又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

除了高平睡着,马车中的另外几人都各有心思。

马车虽然赶的慢,但两个府都在内城的东边,真说起来,离的也不是太远,晃荡着,也就回到了高府。

一早就有人回府中禀报过了,旁边的小门是早就打开了,在这里,高平自然是不用下车了,一直到了要过二门,才被玉暖轻声叫起。

高平下了车,又上轿,一路被抬回了自己的院子,而那边,御医是早就请过来的了。

高平本来是晕晕乎乎的,见了那个面熟的御医不免有些苦笑,她就是有点累,需要这么夸张吗?

不过虽然心中不以为然,还是伸出了胳膊,那御医诊了脉,笑道:“大姐儿的身子倒是比先前大好了,我再开副静神养身的喝两天,先前的那副药倒是不用再吃了。”

听到这话,高老夫君立刻笑了起来,连声道:“都是托张御医的福,赶明儿她身体大好了,我让她亲自到府上道谢,这些年,真没少麻烦大人呢。”

张御医连称不敢,开了药,自有管家送她出门。

高老夫君听说高平身体大好,极为高兴,拉着高平的手道:“我的女,你总算是好了,可见过去就是缺了木。”

说着,又一连声的吩咐,给林若鸿的房中加菜,又让使年开箱找出年前收的一盒珍珠,让身边的得力使年去送。

“挑灯,你亲自把这盒珍珠给少夫君送去,再帮他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欠缺的,他新进门,就算缺什么,也不好意思说。对那帮小角子们也看着点,别一个个都长了个势利眼!”

“哎哟,老夫君这可是把我们也都骂进去了。我们可不就是那势利眼的,就知道老夫君大小姐,别人,我们就是不认识呢。”

挑灯拿着那盒珍珠笑道,他是得宠的,从小在高老夫君的身边长大,这样的话,别人说不得,他说来,只让高老夫君笑骂了两句。

“看看你这小角子的嘴!哪一天让主母听到了,非给你一顿板子!赶快走你的吧!”

挑灯笑了两声,拿着那盒珍珠出去了。

高老夫君又拉着高平的手:“你只管把身体养好,别的什么心都不要操,你那个夫君,爹爹不会委屈他的。”

第一天高平就去看林若鸿,今天又非要陪他归宁,这在高老夫君看来,自然是自家女儿很爱新娶得夫君了。

世间女子皆好色,那林若鸿又的确是出挑的,高老夫君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但这话让高平听来,那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不过是可怜那小子,不过是想着不要让他太委屈了。怎么、怎么到了别人眼中,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虽然着实被雷了一下,此时高平也不能说什么,只有干笑着点点头。

高老夫君欢喜的拍了拍她的手:“你只要好好的,为父什么都替你做到。”

怕女儿累了,又说了两句,高老夫君就离开了。高平喝了两口参茶,又歪在了床上。

按照传统,归宁是要当天回的,而且是要天没黑之前就回到女家。因此高平林若鸿在林府呆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时候,天也还没黑,晚饭自然也是没吃的。

她迷糊了一阵,就有人叫她起来吃饭。她本不想起来,但叫她的人却道:“小姐多少用一些吧,待会儿还要喝药呢,不要让老夫君担心了。”

听了这话,高平也只有爬起来,自然有人给她递毛巾擦脸,拿杯子漱口。这一切做完,她也清醒了过来,抬起头,却看到甘草。

“你回来了?”

“恩。”甘草一边帮她放袖子,一边点头。

高平见他低着头,红着脸,心中隐隐的有些愧疚。今天她身体大好,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这几人,说起来,倒是有些对不起他们。

想到这里,不仅柔声道:“可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受委屈的。”

高平见他还是垂着头,以为他是在怨自己,开口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身子不好,其实不关你们的事的。”

“小姐莫要如此说,我没有照顾好小姐,累小姐生病,受罚是应该的。何况也没有受什么罚,不过是被关了几天,吃食都是没有短缺的。”

“是吗?”

甘草用力的点头。

“那你为什么始终垂着头,是受了伤吗?”

“没有,没有受伤的。”

见他还是低着头,高平愈加疑惑:“抬起头,让我看看。”

听她声音严厉,甘草犹豫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面颊红润白皙,倒真不像受了什么委屈,但眼圈却是红的。

高平的眉皱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草咬着牙不出声。

“呵,你现在倒学会这个了!若你不愿说那就不要说了,以后都不要再说!”

甘草的眼圈越发红了,泪珠都滚了下来,高平却再不看他一眼,自己起身,向饭桌前走去。

“小姐、小姐去看看甘露吧!”

第6章 桃花劫 (中)

甘露晕晕乎乎的躺着。

从他这个地方,正能看到外面树上的积雪。

白花花的一片,就像、就像那一年。

那一年他不过才十岁。和所有的家生子一样,自小,就被养在府里。

他自幼就容貌出色,男红也是极好的,但却因母亲早逝,家中又没有出色的姐姐妹妹,却是自小就被别人欺负。

每次他被人打了,他的爹爹只会抱着他哭泣,于是渐渐的,他知道,只能靠自己。

有人打他,他就打回来,有人骂他,他就骂回去。

渐渐的,男孩子们就都不敢欺负他了,但是那些小丫头,却愈加厉害。今天拉他的辫子,明天拉他的衣服,还有捏他鼻子,拧他脸的。

他虽然年幼,但在杂役圈中长大,似懂非懂的,也知道一点事,虽然不是太理解,但却明白,那些丫头,是在欺辱他!

他不服气。

可是就算他再能打,也打不过那些三五成群的小丫头。就算他口齿再伶俐,也敌不过那些人起哄。

那一天,他就被那帮丫头围着用雪团砸。

那些雪团大多是松软的,但也有几个捏的很硬的,砸到身上,实在的疼,而且那雪水从发梢领口滑进衣服内,更冷的厉害。

他又疼又冷,还有着惧怕,更有着委屈。

他做错了什么?

他努力的学男红,努力的做分配给他的活计,他什么都比别人做的好,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欺负他?

他长的比别人好,比别人勤奋努力,做什么都是出挑的,也从不像其他的小厮那样偷懒耍赖,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欺负他,为什么都要欺负他?

他委屈、他愤怒。

但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发狠的团雪,拼命的向那些小丫头砸。

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有哄笑,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有更多的雪团砸到他身上。

他想哭。

虽然他咬着牙。

但他知道自己要哭出来了。

那些小丫头们也知道,她们笑的更大声了,还有人叫嚷着“他哭了!他哭了!”

那时候他就想,如果有一把刀子就好了,如果有一把刀子,他要把这些人都杀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声呵斥,再之后,那些哄笑就都消失了。他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夹袄的使年。

一直到现在,他都能想起那件夹袄,青蓝缎面,绣着金丝。现在想来,那件夹袄实在不漂亮,但是那时候在他眼中,却是极富丽、极好的。

那是松露。他上面的使年,现在已经配了丫头,嫁出去了。

那时候他并不认识松露,但是也隐隐的知道,那是比胡家管事的还要厉害的人。

松露帮他擦了手脸,又将他领到亭子里。

虽说是亭子,但一进去,却是比自家的屋子还暖和,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小姐在屋里呆的烦了,非要出来,于是老夫君就先派人用绸缎将亭子围了,又生了十多个炭炉,里里外外的都烘暖了,这才放小姐出来。

后来他无数次的想到,都觉得这是命,是注定的。

小姐身体弱,轻易不出自己的院子,冬天更几乎连屋都不出。但就偏偏在那一天,在那个时候到了附近的亭子,听到了那些喧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姐。

那一天,小姐围着白色的狐狸毛大氅,靠在椅子上。肤色是苍白的,不像他过去见到的那些丫头,一个个都咋咋呼呼,跳来跳去。

小姐弱弱小小的,见他来了,轻声的开口:“你做错了什么事吗?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呢?”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小姐,即使他没有见过,也知道眼前的是自己的主家,是自己不能得罪的人。

如果换做平时,他就是脾气倔,也是不敢说什么的,但那一天,他只觉得委屈,于是脱口就反驳了起来。

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事,说自己的委屈,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小姐默默的看着他,等他哭了一阵才开口:“松露,帮他擦擦脸吧。好了,你也莫要哭了,以后,你就来我的院子里当差吧。”

在那时候,他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很快的,他就明白了。

当他被松露送回家,当松露告诉他爹爹他被调到了小姐的石松院里时,当爹爹抱着他哭时,当平时总是把脸仰到头上的胡家的管事对他笑时,他明白了。

才到小姐院子里的时候,他不过是个粗实的小厮。但即使那样,也吃上了以前很少能吃到的肉,穿上了以前很少能穿到的衣服,回家看爹爹的时候,过去那些欺负他的丫头见了他都躲。

别人欺负他,他会反击,但别人对他好,他也会报答。

他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因为小姐,所以,从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就用到了小姐身上。

他到了石松院,过上了好日子,却没有懈怠,他比过去更用心的学习,不仅做菜男红,就连文字算术也跟着大些的使年学。

两年后,一个使年被放了出去,他就顶了上去,月钱,一下从五钱变成了一两,比他爹爹的都要多。等他再回去的时候,连他爹爹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他有了银钗,有了银链,有了过去摸都没有摸过的缎面衣服。

回到家中,过去的堂姐表妹也都来了,她们尊敬着他,小心翼翼的和他说话。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快乐,但是,却只有厌烦。

是的,厌烦。

非常的厌烦。

第二年,他爹爹再嫁,他更是整个身心都留在了石松院。

十五岁那年,他爹曾隐晦的对他提过丫头的事,他知道,已经有人上他家求亲了。

对方其实也是不错的,大管事的女儿,将来,不出大错,也必定是管事的。家里也有小厮使年,他嫁过去,也算是主夫了。如果将来能生个女儿送去上学,说不定也能做老夫君!

他爹爹这样暗示着他,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动心,反而觉得非常恶心。

那个女人他也知道,几年前,还骂过他野种的!现在竟然来找他求亲?他就算一辈子不嫁,当沙门也不会嫁那女人的!

一口回绝了,但心中还是有些迷茫的。

他知道,男人是总要嫁人的,不是那个女人,也会有别的女人,可是一想到要嫁给那些女人,他只觉得恶心。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那些女人当年是怎么欺负他的!

女人、女人都是可恶的!

除了小姐……

是的,小姐是柔弱的、小姐总是有病,小姐……甚至不太像一个女子!但小姐是不同的。小姐总是那么和声和气的,小姐总是那么温柔细心的,小姐总是很好很好的。

也就是从那时候,他开始对小姐有不一样的心思。

小姐渐渐也发觉,并接受了,还许了他娶了少夫君就迎娶他的诺言。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少夫君是做不成的,但他不觉得委屈,能给小姐做侍夫,也比嫁给别的女人强!

几个月前,小姐收了甘草,他当时也觉得愤怒伤心,但他也知道这是必然的。

小姐十七了,怎么可能没男人?表小姐十三岁的时候就收了房中人!小姐一直到十七,一直等着他……

其实,他已经是满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