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上官婉儿神色怔忡,凌波便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提醒道:“姑姑,还是先去外头歇息一下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

一夜的提心吊胆,再加上刚刚这一通劳心劳力的劝说,上官婉儿亦是心力交瘁,犹豫了一会就答应了。瞅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女皇,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随着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寝殿中变得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无。

凌波根本不曾费心去考虑劝说女皇的勾当。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亲生女儿和贴身心腹轮番上都没有效果的事,她凭什么自不量力?若是以为女皇失势就可以任由她为所欲为,那就实在太愚蠢了。于是,她靠在一旁的锦凳上闭目养神,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了昨日跃马长街的情形。

那个懵懂的小子大约是外乡人,这要是换成别家骄纵千金,指不定这家伙就被奔马踏死了。只不过,那憨头憨脑的样子确实很好玩,比那些恨不得表现出十分机灵的家伙顺眼多了,和她去世的父亲倒有些相像……等等,好好的怎么把一个陌生小子和她老实巴交的父亲联系在了一起?真丢人!

“十七娘。”

耳边陡然响起的低沉呼唤让凌波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睁开双眼。见榻上的女皇正在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一时大讶。虽说她这个孤女算是在宫里被抚养长大的,但日理万机外加男宠无数的女皇基本上没空理会她。而今她分明一身宫人打扮,女皇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居然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她该感到幸运,还是该感到惶恐?

于是,她垂目上前,用了一句四平八稳的话起头:“陛下有何吩咐?”

尽管躺在那里,看上去虚弱得仿佛连抬手都困难,但女皇的眼睛却完全没有任何混浊的色彩,犀利得一如昔日临朝时的光景。用那种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视了凌波许久,她方才笑了一声:“你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他是永远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老实人,却没想到会有你这么聪敏的闺女。”

被人称赞聪敏是好事,但不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眼下这个地点,眼下这个人物。即使凌波低垂目光,但那种威慑力却透过眼睑深深地刺了进来,让她原本预备好的回答全部泡汤。此时此刻,她只得恪守沉默是金的原则,干脆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劝说朕传位于太子?这桩功劳应该足以让你下半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你说是不是?”

荣华富贵也得有命去享受才行,和太平公主争功劳,她疯了么?再说了,她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可以说服这位执拗的老太太?凌波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言简意赅地答道:“此事陛下心中自有决断,我只是奉命守护陛下,不敢多语。”

“好,好!我还以为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想不到武家还有一个聪明人!看来就是我百年之后,武家人也不会死绝了!”

随着这一声冷哼,凌波只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拽住了。一慌之下她便想挣脱,那只干瘦的手竟是犹如铁箍似的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她丝毫动弹不得。这时候,她终于无法再躲避那有如实质的眼神,女皇的两道目光仿佛顺着眼睛冲击到了最深处。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自忖这逼宫事件和她半点关联也没有,而上官婉儿的私心和她亦扯不上关系,因此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她很快就坦然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终于被放开,紧跟着耳边便传来了一声疲惫的吩咐:“你出去,把太平公主和婉儿一起叫进来。”

这吩咐对凌波来说简直有如九天仙乐,因此她答应了一声便赶紧起身开溜。到了外间,她使劲推醒了上官婉儿,又命人去请太平公主,自己则另找地方去补觉。既然女皇松口,那么大局已定,接下来就没她什么事了。

第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如凌波预料的那样,太平公主再次进入长生殿劝说了一遭,女皇便松口让上官婉儿草诏。当然,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还是在诏书上打了个折扣,没有立刻宣布传位于太子,而只是诏太子监国。足足又耗了一天,传位诏书才真正明发天下,完成了这一艰难的新老交接,给这场蓄谋已久的政变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政变圆满成功,继而就是论功行赏。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人。接着是在逼宫时出力最多的羽林军诸将领,包括李湛等等。再接下来,由于成功拿到了传位诏书,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这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誉。而上官婉儿这个亲笔草诏者却除了一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没得到其他好处。而和羽林大将军一起拥李显入宫的老好人相王李旦加号安国相王,又拜了太尉。

先前弥漫在整个洛阳城上空的阴云已经散尽。虽说还能看到大批金吾卫在街头巷尾出动,甚至也不时传来哪家高门大户达官贵人被查抄下狱的消息,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事先一无所知的那种感觉最是骇人,如今真相大白,他们反倒是乐得看热闹。反正议论已经抄家的豪门是非,决不会惹来什么祸事。

尽管在宫中已经住了三四年,但凌波一直喜欢出宫溜达逛街,尤其喜欢在酒肆饭庄和集市上听人闲言碎语。一来是这些消息十停里头总有一停是准确的,二来则是她很享受这种悠闲时光。因为在这种地方,她绝对不会遇到那种需要假惺惺敷衍的熟人。

南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兴许是因为这一次太子登基确实顺应民心天意,兴许是百姓憋得太久购买欲望大增,总而言之,甭管什么铺子面前都是人潮汹涌,就连卖松花饼的小商小贩亦是生意兴隆。老天爷仿佛也体恤人们的心情,红日高悬空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热力,只有屋檐上还能看见还未化尽的皑皑白雪。

这已经不是凌波第一次逛南市了,但她还是走走停停,时不时扎进人堆里头问问价钱。结果,这一路走来,她惊奇地发现,所有东西的价钱似乎都落了一成,尤其是米价只有斗米二十钱,比起先前的斗米五十钱已经下落了一倍多。她不是户部那些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的高手,可某种小门道还是能隐约看出来。

生意很兴旺,小民百姓很高兴,也就是变相说明,人们对于女皇晚年的倒行逆施很不满。从这一点来说,此次天变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谁能担保新的一定比旧的好?”

她在一家首饰铺中四处逛了一圈,正在那里喃喃自语,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犹如唱歌一般的声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娘子看中了什么?只要说一声,我立马买来送给你!”

凌波一回头,就瞧见身后站着一个衣衫华丽的公子哥,背后还有两个虎背熊腰随从模样的男子。此君肤色黝黑尖眼阔鼻大耳,那模样绝对是人见人避,偏生他还自命不凡地摇着一把羽毛扇,在这大冬天里头犹显不伦不类。见那双眼睛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好色眼神,一直在她身上瞅来瞅去,她却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你说任我挑选此中首饰,这话可当真?”

“当真,当然当真!”那黑脸公子平常大概从来没见到外头的佳人对他有什么好眼色,此时竟是受宠若惊,“古语有云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小娘子如此美人,我便是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他人长得不咋的,这话却说得掷地有声,旁边几个妇人刚刚还暗暗鄙薄凌波明明富家女子打扮,却还偏偏这么贪财,此时此刻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如此慷慨郎君,若是长得更顺眼些,那该有多好?

孰料那黑脸公子刚刚做出承诺,他身后的一个随从便粗声粗气地说:“老七,你又犯傻了,别忘了此来南市是找少爷的!要是看中哪家小娘子,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别说千金,就是一文钱也甭想我会给你!”

“二哥,好好的又拆我的台,你少说一句会死么!”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听那随从的口气,这黑脸年轻人穿锦戴金,居然还不是正主儿?就连本身想耍人取乐的凌波,亦是小吃了一惊。就在这时,那个黑脸年轻人好似恼羞成怒,陡然伸出一只黑黑的手朝她的腕子抓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提起左手的佩剑,用剑柄就着那只伸过来的爪子就是重重一下,随即朝旁边飘然闪开。下一刻,就只见那黑脸年轻人捧着手连连呼痛,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哄笑。趁着这乱相,她一猫腰便躲进了人群中,轻轻巧巧出了首饰铺。

这重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她不觉埋怨起了自己——好好的去逗那种无聊人士干吗,她今天是出来散心的,不是惹事的!

如是想着,她便快步离去,连拐了两个弯子,却只见四周人越来越多,简直是人声鼎沸。她喜欢凑热闹不假,但寸步难行的地方实在懒得去挤。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改换了一个方向。这走出两条街,急急忙忙拐过墙角的时候,她没料到前头冒冒失失冲出来一个人,恰好和她撞了个满怀。

一个走得急,一个没看路,这一下子撞得着实不轻。凌波只觉得自己好似撞到了一块铁,脑袋生疼不说,竟是被那股巨大的冲力反推得往后连退数步,最后收势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容易揉着脑袋睁开眼睛,她正想喝骂,结果一看清面前的人影,这到了嘴边的痛斥顿时吞了回去。这个走路不看路的混蛋,怎么好似她前几天策马狂奔时碰到的那家伙?这都两回了,她怎么就那么倒霉!

“啊,实在对不住,都怪我走路没看人!”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就急急忙忙冲上前,双手把她扶了起来,满脸讪讪的,“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坏了哪里?对了,这旁边就有药堂,要不要进去看看?”

见凌波愣在那里不说话,他顿时更慌了:“你若是生气,打我两下也行,就当我赔礼了。”

发觉人家姑娘还是不答话,他索性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锦囊:“要不然,这是我刚买的合浦南珠,姑娘你选几颗压惊?”

如果说上次凌波就觉得这家伙有些木讷,那么此时此刻,她就已经彻彻底底无语了。她平素遇见的都是一个赛一个精明的人,就算各中也有几个愚蠢的,在涉及个人利益方面也都从来不含糊,哪像这一位,这种赔礼道歉的方式,说憨厚也有些过了!

见人家一幅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模样,满脸歉意地站在那里,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曾经时时刻刻对她唠叨的一句话。

“凌波,你记住,欺负老实人是要遭天谴的!”

第七章 欺负老实人是要遭天谴的

凌波死去的父亲是个没福气的人,虽说他年轻的时候,他的姑母就已经是掌管天下的女皇,但相比他那些兄弟,他却几乎没有沾上光。

人家要么文才出众,要么能说会道,要么俊俏善媚,要么善于钻营,但他却只具备唯一的优点——老实。用凌波母亲背地里比较通俗的一句话说,那就是他永远只是那个平凡的小地主,成不了大人物。而在他那位姑母成为女皇大封亲戚之后,他虽然跟在一大群堂兄堂弟之后封王,但除了王爵之外没有半个官职,于是非但没有学精明,反而更加老实了。

因此,凌波从父亲那里得到最多的教训,无非就是“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嫁人”,此外第二句就是“欺负老实人是要遭天谴的”。

她本以为至少在洛阳城里,这年头老实人已经绝迹了。然而,就在今天,她终于碰到了一位在老实本分上头和她死去的父亲有得一拼的浑小子!就凭这家伙的老实劲,在洛阳再呆几天,只怕会让人家连同裤子一起都骗光了!

此时此刻,凌波正和这位老实的少年一同坐在洛阳南市赫赫有名的清风楼。刚刚那一下虽说撞得她头昏眼花,一跤也跌得不轻,但为了这个跑一趟药堂着实没有必要。至于打人家两下或是拿两颗珍珠当赔礼,一来她没那个心情,二来则是违背了自己的宗旨。反正她肚子正好饿了,就吃这个冤大头一顿好了。

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她便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和憨厚的性子一致的是,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俊俏少年郎。和洛阳本地人比起来,他的肤色要深上些许,看上去更像是来自塞外。这五官倒还端正,身材颀长,看不出有什么鼓鼓囊囊的肌肉,反而显得有些瘦弱。然而,只凭刚刚碰撞的那一下,她就知道这所谓的孱弱不过是表象罢了。

孱弱的人会给她一种铁块的感觉?那就真的是见鬼了!

看了人家一回,她陡地发现对方的目光同样直直盯着自己,仿佛一刻都没有移开过。虽说她从来不觉得被人家看一眼就少一块肉,可这种直勾勾的目光却很让人恼火,于是,她二话不说重重拍了拍桌子:“喂,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

那少年老老实实回答了三个字,结果让凌波更是为之气结。这该死的浑小子,就算真的在看她,也不用这么死板的三个字吧?此时此刻,她格外庆幸刚刚要了一个小包厢,否则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难以保证自己若是这样拍了桌子,那会引起多少人侧目。

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了自己一番,她这才换了一种平淡的口气问道:“我问你,几天前,你是不是在建春门大街和定鼎门大街的岔道口,险些和一个骑马的人撞在了一起?”

“咦,你怎么知道!”刚刚还憨厚安静的少年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满脸的焦虑,“这几天我四处打听,也没找到那个人!那天我不小心迷路了,也没注意天色已晚,更没注意到马蹄声。若不是那人马术高明,我大约就没命了。可是他当街跃马,肯定不慎伤了马儿!姑娘若是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告知,我一定要去登门赔礼!”

自己的宝贝坐骑初晴居然可能受伤了!

凌波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更惊讶的则是对方的态度。瞧见人家一脸认真的样子,她正想漫天要价,结果心头鬼使神差又浮上了某遗训。于是,她不得不打消了继续试探的打算,直截了当地说:“那天骑马的人正是我。”

“咦?”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便上前一躬到地,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连同今日,我竟是两次冒犯了姑娘,实在对不住!姑娘的马儿我一定赔……”

“打住打住!”凌波没料到自己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实在怕了这个认死理的傻小子,赶紧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说要赔我的马,那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姓裴名愿,庭州人。”

原来是来自北庭都护府,怪不得性格迥异于中原人……等等,姓裴?这可是中原大姓,怎么会是庭州人?

凌波正寻思着,忽然发现裴愿对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懊悔表情,登时恍然大悟。北庭都护府远在西域,周边乃是西突厥故地,这来自北庭的傻小子之所以姓裴,其中一种可能性最大,那就是他很可能是流放北庭都护府的犯人!要知道,女皇登基之后,各大世家发配到天南地北的可是不少!

看人家挣扎不定的表情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至少凌波没有这样变态的爱好。再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貌似憨厚的小子?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装作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点点头欣然笑道:“原来是裴公子。”

裴愿心中正想着一连闯祸两次,最后居然懵懵懂懂连化名也没用,直接把真名吐露出去了,要是让父亲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大光其火,心中自是懊恼着。谁知道对面的少女竟然好似什么都不明白似的,张口就叫了他一声裴公子,他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他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再次明明白白在脸上显露了出来,一点都没藏住。

凌波看在眼里笑在心里,索性也就不计较自己吃的两回闷亏:“那天我马速太快,也不能完全怪你,今天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赔什么马儿的话就算了。只是初晴乃我心爱的坐骑,若是伤了的话实在不好办。”

裴愿初来洛阳,因为这憨厚的脾气这几天已经是吃亏无数,没想到这次竟遇上了这么个好说话的少女,心中登时说不出的欢喜。他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我家里原本就养着不少马,我也懂一点医马之术。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我去你家给那匹马儿看看。就算我不行,我还带了几个家人,一定能帮上忙。”

见裴愿一脸的诚挚,眸子亮闪闪的,凌波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别一口一个姑娘,听着别扭。我也不问你的年纪,你既然姓裴,我就叫你一声小裴,你便叫我一声小凌就是。”

这要是换一个人,必定会扭捏老半天。而裴愿生性憨厚,便觉得这改个称呼没什么大不了,他反而更自在,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做派落在凌波眼中,自然觉得这憨厚小子浑得可爱,看人家的眼神又和软了三分。

第八章 惯偷就应该这样惩治

熙熙攘攘的南市上,要快速行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然而,有了裴愿开路,凌波立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所向披靡。

只要那高高瘦瘦的家伙在前头开路,她的面前就会轻轻松松开出一条开阔大道。不止如此,这个刚刚相识的愣小子还会不时回过头来,仿佛生怕她跟丢了似的。但是,除了这点小体贴之外,其他的他就完全懵懵懂懂,比如说碰到有人兜售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比如说有人售卖那些琳琅满目的小首饰,他完全都置之不理,一点都没想到这些小玩意也是可以用来赔礼的。

虽说有人开路,但她还是被人惦记上了。她今天没有像平常那样一身男装,里头是一件石青色絮袍,外头还罩着一件莲青色锦纹斗篷,头上亦有几支珠翠,看上去很像一只肥羊。这不,走着走着,斜里就有一个人绕过裴愿向她撞了过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要是别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大约就会被人得逞了,可凌波是什么人?她打小开始就不是善主,常常野在外边,老实巴交的父亲根本管不住,所以这种伎俩又哪里能瞒得过她?见那三十多岁的瘦汉擦身而过,轻轻巧巧顺走了她腰间的钱袋,她冷笑一声正要出手来一个人赃并获,谁知道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小贼哪里跑!”

随着一声怒吼,就只见裴愿一把拽住了那个还来不及庆幸得手的瘦汉,反手扭住胳膊就把人按在了地上。那个獐头鼠目的小贼还想死撑着,结果被当头的一句话给吓了个半死。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偷东西!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偷东西的人都要斩下一只手,你想砍左手还是砍右手?”

通过刚刚的一番交涉,凌波免不了认为裴愿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此时此刻看到他满脸认真,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威势,顿时就愣住了。见他钳着那小贼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握住腰间的弯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动刀砍人,而且还仿佛是理所当然,她不禁更加疑惑了。

自己好像猜错了,他这样子哪里像是什么流放北庭都护府的犯人?反倒像一个穷凶极恶的马贼……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只见裴愿右手倏忽一动,腰中弯刀竟已是夺鞘而出,带出了一道寒光。这下子周遭一片哗然,那瘦汉更是一瞬间软倒在地,结结巴巴地求饶道:“公……公子饶命,小……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眼见愣小子认了真,这下子凌波也着了慌。这是洛阳不是庭州,就算当街抓到了一个贼,动用这样的私刑也会有麻烦的!想到这里,她只得一把抓住了裴愿的拿刀的右手:“小裴,反正没偷着,你要么教训他一顿,这斩手可使不得。”

“不行。”

出乎凌波的意料,这个刚刚在她面前显得任事不懂的愣小子,此时此刻的口气却异常坚决:“我爹曾经说过,贼有两种,一者穷困无依,若不偷则必死无疑,此种人若是抓到可以饶恕;二者以偷为业,以他人钱财颐养自身,兼且永不知悔改。”

他一把高举起了那瘦汉的手,掷地有声地说:“这家伙虽长得精瘦,但手上戴着金指环,身上还有肉腥气。若不是惯偷,怎能饱食终日?不但如此,你看他食指中指极其有力,显然是此中老手,也不知偷过多少人的钱财。若是不斩断他这只恶手,只怕还有更多乡亲父老要受害!”

闹市抓小偷,这种事司空见惯,所以围观的人最初只打算看看热闹,看到裴愿居然动刀就全都呆了。

这少年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及至听到这一通话,也不知是谁高声叫了一个好字,于是喝彩声此起彼伏,甚至不少曾经在南市丢过东西的,都把怨气发在了这倒霉的小贼身上。人家说得多好,为了活命偷一次也就算了,这种惯偷就应该剁了那只贼手!

发现人群中渐渐沸腾了起来,看见裴愿仿佛准备随时出刀,凌波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愣小子刚刚很好说话的,怎么这会子忽然就不依不饶了,还振振有词说得一套一套?别是她以为别人憨厚,结果自己兜来转去却被骗进去了吧?

正当这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哪个不长眼睛的小贼,竟然敢偷我家少爷的东西!”

这嗓门实在太大,即使围观的人群都在嚷嚷,也丝毫没有盖住这么一个声音。

凌波循声望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刚刚在某首饰铺中遇到的三人众,此时竟是再度联袂登场,出声嚷嚷的正是那个黑脸拿羽毛扇的家伙。冤家路窄再次碰上也就算了,最最让她不可思议的是,那黑脸年轻人刚刚叫的是什么?

我家少爷?这愣头愣脑的裴愿敢情还真是有来头的人物?

裴愿没料到三人众会在这时候忽然冒出来,死死钳着贼手的右手不由一松。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瘦汉为之大喜,猛地挣脱开来,撒丫子就朝刚刚那位富家千金模样的肥羊奔去。他心中盘算得好好的,就算有人追上来,只要能够有人质在手,他怕什么?

他娘的,老子都在道上厮混了那么多年,只要今天能挺过去,到时候看我怎么找人收拾你这个外乡小子!

然而,当那张亦笑亦嗔的俏脸就在跟前,他正准备伸手去抓的时候,一个阴影却忽然迫近。他还没反应过来,面门便忽然传来了一股痛彻心肺的剧痛,整个人竟是朝后飞了出去。在仅剩下的一点知觉下,他勉强看清了那凶器——不是刀剑棍棒,而是一只穿着软底锦靿靴的脚。下一刻,他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变生肘腋,别说裴愿愣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连那边兴冲冲跳出来助阵的三人众也呆了眼。周遭的人群也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全都在回味着刚刚那“临门一脚”。

趁这个功夫,凌波三两步窜上前,蹲身从那昏厥倒地的小贼怀中取回了自己的钱袋,顺带还在其中使劲掏了掏,旋即站起身朝四周笑嘻嘻拱了拱手:“各位父老乡亲,我表哥从乡下来,初来乍到不懂律法,那什么砍手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这小贼我刚刚已经教训过了。看他这架势大约是个惯偷,我刚刚还摸到他身上有其他的钱袋,定是从大家身上偷来的!还请各位取回失物之后,帮忙将他扭送官府,我这里谢过了!”

她这么一说,人群中顿时轰动了,无数人一下子蜂拥了过来。人家小姑娘既然说这家伙身上还有偷到的钱袋,这痛打落水狗同时还能捞到好处的事情,谁不干谁就是傻瓜!

趁着人群大乱的当口,凌波上前一把拉起裴愿的手,逆方向钻出人群立马开溜。而那边的黑脸年轻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忠心救主演到一半就砸了,登时傻了眼。直到看见两个兄长匆匆前去追人,他才打了个寒噤拔腿跟了上去。

天哪,刚刚他只不过是想要揩油而被狠狠敲了一记手背,那小贼就可怜了,只怕被扭送官府的时候,不但没了半条命,而且估计连裤子都会被人扒了!难道中原的姑娘,都像那个看似大家闺秀的小美人那么狠么?

第九章 腰缠万贯裴氏子

被一个女人拉着四处跑,这对于裴愿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在庭州长大,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无数外族牧民的营帐。小时候跟着人外出时,他也曾经看见情投意合的牧民男女在野地上打滚。他也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结果父亲异常严厉地教训说,这是野合,不容于天地父母。于是,这就早早掐断了他最初对异性萌发出来的一丁点遐思。

之后,无论是读书认字学骑射,他从来就不曾接触过任何同年龄的女孩。当此番进入长安城,看到那些不曾被父亲刻意掩盖的风流气象时,他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

在路上无意踩踏了某小家碧玉的脚,他立刻把腰中少说价值万钱的玉佩赔了出去。遇上策马游街的富家千金,他懵懵懂懂不知闪避,差点挨了豪门奴仆的鞭子。至于买东西的时候多给那些做生意的妇人钱就更不算什么了,三天两头必得发生一回——这还不算那天在接近宵禁的时候冒冒失失跑到大街上,险些和纵马急驰的凌波撞在一起。

今天要不是三个陪同他来洛阳的家人正好出门去拜访客人,他怎么也没有机会揽下买珍珠的任务,也不会误打误撞碰到了眼前拉着他狂奔的小凌。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压根没注意前头的凌波忽然停了下来,还是依旧冒冒失失向前冲,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嚷方才停下。转身看到身后那张恼火的脸,他方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旋即便想起了刚才的事。

“小凌,刚才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贼?我看他双手上的茧子绝对是老手,此等贼子放过了岂不是祸害他人?”

经过刚刚南市上闹出来的这么一出,凌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判断眼前这个家伙。说裴愿老实吧,抓着那个贼义正词严的样子又不像;说他机灵吧,偏生又时不时认死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家伙?

没好气地白了这浑小子一眼,她正想开口敲打两句,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少爷,那倒霉的小贼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祸害别人了!这位大小姐可比您狠,她那么一挑唆,那些围观的百姓不但把他偷来的东西瓜分得精光,估计一顿暴打下来,他有没有命还不知道!”

不消说,那三人众已经追来了,说话的正是黑脸年轻人。刚刚这一段路虽说不长,但由于是追人而不是单纯的跑路,因此这一路七拐八绕追到这里,就是他体力再好也有些气喘。自家少爷体力好也就罢了,谁能想到这看似娇滴滴的小丫头亦跑得这么快。这时候他一番话说完,见人家一脸镇定地瞧着他,一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模样,不禁觉得那只右手隐隐作痛。

该死,绝不能让这心狠手辣外加贪恋钱财的小丫头把淳朴老实的少爷给带坏了!

裴愿听了那通解释说明,不禁为之瞠目结舌,冲着凌波便张口问道:“小凌……”

凌波一口打断了裴愿的问话,笑眯眯地反问道:“小裴,他们是你家里人?”

得到裴愿肯定的回答之后,她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三人众。那个黑脸家伙就不用说了,好色饶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而那个开始骂过人的似乎是个智囊之类的角色,不过应该会两下子。另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约是护卫,手底看起来很扎实,很有点沉默寡言。

看见自己初次认识的朋友站在那边满脸好奇,裴愿连忙走上前去,指着三人一一介绍道:“这是骆五哥,是我家的帐房。这是罗七哥,是负责采买的管事。这是张二哥,这一路都是他保护我。”

他这么一介绍,凌波顿时对这三人的身份一目了然,于是给了裴愿一个大大的笑脸。黑脸年轻人就是罗七哥;那个曾经呵斥他的家伙就是帐房骆五哥;剩下那个尤其魁梧的就是张二哥。这样一区分,还真是好记。

她高兴了,另外三个人可高兴不起来。裴愿这个木讷少爷原本对什么都似乎懵懵懂懂的,这回偏生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这么热络,这代表着什么?骆五甚至想到了自家主人怒发冲冠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情窦初开的事,谁能管得住?

见自家少爷还在往人家的脸上瞧,骆五实在耐不住性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少爷,今天你不是去南市买珍珠么?天色不早了,我们的事情也办完了,不如赶紧回客栈看看东西的成色如何。”

不说珍珠还好,一说珍珠,凌波立刻想到了刚刚裴愿撞倒自己的时候,曾经愿意拿珍珠赔罪的事,额头立刻暴起了一根青筋。不等身旁的愣小子回答,她便转过头问道:“喂,你把珍珠拿出来给我看看,别给人骗了!”

三个“忠心耿耿”的义仆还没来得及反对,裴愿就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装有珍珠的锦囊递给了凌波,嘴里却还说道:“那人还说这是合浦南珠,我看个头大得很,所以花了整整两百贯钱买下了!”

“你是头一回买珍珠吧?”凌波只从袋子里取出了一颗对着日头看了看,便用没好气的目光瞥了裴愿一眼,“这珍珠不但看颗粒大小,而且还看色泽分量光度。你这袋珠子大是大了,可惜都是西贝货。你初来乍到洛阳,哪知道南市上什么地方卖的珠子最好!”

一番话下来,甭说裴愿被说得做声不得,那边的三人众也是目瞪口呆。原本就已经觉得这富家女似的小丫头够神奇了,现如今竟连这些诀窍都懂得,难道这洛阳随便碰到一个就是高人?在提不出反驳意见的情况下,再加上这一袋珍珠耗费不菲,他们三个只得跟在凌波后头重回裴愿买珍珠的那家铺子,准备帮再次办砸了事情的少爷善后。

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洛阳城即便是帝阙,仍难免有人仗着天子脚下欺负外乡人,所以一开始掌柜根本不认账,绝口不认珠子是他这里卖出去的,就差没威胁要报官说裴愿诬陷了。这下子,憨厚的裴愿固然是脸红脖子粗,那三个伴当更是怒发冲冠。

“我说掌柜,我看外头挂着的金字招牌,你这里也是老字号了,若是传扬出去居然以次充好,只怕你这招牌也就砸了。”凌波轻轻抛着手中的锦囊,表情似乎很是漫不经心,“我表哥是外乡人不假,可我家可是洛阳城中的老门头了。张相公的孙媳妇是我堂姐,韦皇后身边的柴尚宫是我不出五服的表姨,只要我对她们说一声,以后你铺子就不用开了。”

那掌柜亦是老江湖,怎会被这么一通话吓倒,当下就嗤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的当口,却只见凌波左手把某样东西向他挥了挥。一看到那上头的图样曾经看到过几回,乃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他登时大惊失色,眼珠子一转不但迅速赔礼道歉,拿出了一袋真真正正的上好合浦南珠,而且还捎带了两颗转盘珠当作饶头,这才满脸堆笑地把人送出了门。

这么一趟走下来,裴愿固然是把凌波当成了神人,张二骆五罗七三人众也在心里对其刮目相看,当然更多的则是警惕。他们此来洛阳身负重任,万一身份泄露,这麻烦就大了。

临分手的时候,裴愿原本想告知自己所住的客栈,却被骆五一把拦住,他只能约定明天,也就是上元节晚上戌时在南市临近永泰坊的大门碰头,这才怏怏离去。凌波站在原地盯着那背影瞧了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转身没走出几步,却不料脑后猛地传来了一阵风声,她正想闪身躲开,谁知此时身后不知顶上了什么利物,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个硬梆梆的声音。

“我家少爷虽说腰缠万贯,可你也休想打他的主意!”

等到凌波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但就算没逮到人,她也能断定,那个声音肯定属于某黑脸汉。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她顿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敢威胁她?哼,到时候不把你小子治得哭爹喊娘,我就不姓武!

第十章 贺高升

新皇登基新气象,除了擢升功臣,贬斥之前的二张余党,复国号为唐之外,另外几件很重要的事则是把洛阳从神都再次降格为东都,北都则仍旧恢复了原名并州,然后把太初宫改为了原名洛阳宫。

黄昏时分,金黄色的落日余晖给洛阳宫一座座或巍峨或秀美的宫殿洒上了一层金色,平添了几分神圣气息。由于是上元节前一天,因此今日没有宵禁,宫中固然能听到阵阵笙乐,外间亦是热热闹闹。

凌波今天却破天荒回来得早。出去的时候原本就心情不错,回来的时候她心情更好。回到陶光园附近的临波阁时,她嘴里甚至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满脑子都在思量该怎么戏耍那稀奇古怪的少爷仆人四人组。

留在临波阁的侍女朱颜和紫陌看见主人归来,慌忙双双迎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凌波在唱歌。朱颜也就罢了,年岁还小又是凌波从家里带出来的紫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什么事这么高兴!”

“今儿个遇到一只大笨鹅,当然高兴!”凌波对小丫头的调笑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在紫陌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发觉两人的宫装好似是外出的打扮,不禁奇怪了起来,“好好的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这下子换成朱颜诧异了,她惊讶地一挑眉:“难道小姐不准备去上官婕妤那里道贺?奴婢和紫陌都等您一下午了!”

上官婕妤?凌波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茫然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你们是说上官姑姑?等等,她什么时候封了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