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时候,她无巧不巧地又碰上了老熟人看门,好在她之前从武崇训哪里“借”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虽没有酒菜,但一把金银钱赏出去,人人都是皆大欢喜,那队正老彭更是乐陶陶地附赠消息一个。

今夜梁王武三思留在贞观殿,听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后夫妇留他饮宴!

凌波表面上不动声色,和这些羽林军卫士告别赶往上阳宫的时候,她心中却在盘算,这张柬之等五人若是知道这样的事,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虽说她那位女皇姑婆晚年极其酷厉,但对武家人总归比对李家人稍微好一些,而且那毕竟是武家最硬的靠山。如今则天女皇黯然退位,武家人的一切便得维系在皇帝李显身上,武三思这个武氏第一人和那些拥立功臣自然是势若水火。

“这种时候,拼的便是谁能真正把握圣心了!”

她喃喃自语地踏入了上阳宫的范围,迎上来的便是又一拨羽林军卫士的严格盘查。尽管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并没有人敢搜身或是使用其他手段,但那种炯炯目光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好容易结束这一切往自己如今的下处仁智院走去,她忽然瞥见了远处观风殿阴影中一个身披大氅的人影。

那似乎是大将军李湛。

凌波只是驻足片刻,然后就没有朝那个方向再多看一眼,裹紧了身上斗篷匆匆走了。反正她就算多看,也不知道人家心里头在想什么。而她一回到仁智院,大门口迎面而来的不是朱颜或是紫陌,而是一个满脸铁青的家伙。

“你今天究竟上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都找你一天了!”

高力士很愤怒,他一大早赶来此地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凌波出门的消息。本以为最多是上官婉儿或是韦后召见,或是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却没想到他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如今这夕阳西下的时候,凌波方才回来。

“我出宫去办了点事情。”

瞧见高力士咬牙切齿的表情,凌波忽然觉得惹毛了这小子似乎有些不明智,遂打了个哈哈道:“昨儿个陛下不是带着百官来拜谒则天女皇么?正好上官姑姑允了我今天出门一趟,所以我一大早也来不及和你打招呼。喂,别生气了,你别告诉我你今天就是顶着这么一副死脸等在这里吧?平日你假装的低眉顺眼都到哪里去了!”

气急败坏地狠狠瞪了凌波一眼,高力士这才渐渐收了满脸的怒色,继而嘲弄似的撇了撇嘴:“我只不过隔一会过来一趟而已,你以为我真有那么空在你这里成天呆着?我只是来预先给你提个醒,则天女皇得知你这么个侄孙女在上阳宫,今儿个我前去问安的时候她提到,想让你去见她一次。话我已经带到,到时候自会有准信,我走了!”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凌波一下子愣住了,直到高力士挥挥手扬长而去,她也还没反应过来。许久,她忽然打了个激灵,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些恐慌。这则天女皇自从退居上阳宫之外,除了贴身内侍宫人和太医,似乎其他人从来没能踏入观风殿正寝一步,她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待?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让人另眼看待的能力。

冥思苦想仍然没个所以然,她只能愁眉苦脸地进了厅堂,正在那里摆弄碗筷的紫陌看见她,顿时兴高采烈地上来,一面帮着脱斗篷,一面笑吟吟地说今天和朱颜去逛了哪些地方,活脱脱的小孩子脾气。

见紫陌这么高兴,凌波只觉心情好了些。才问了两句,她便看到那四个分拨到这里的宫人跟在朱颜后头进来,不禁眉头一挑。

“小姐,早先掖庭令来过,说是她们四个以后正式拨给小姐使唤,还带着人搬了几样东西过来。原本他们还准备拿花椒和泥刷墙防寒,奴婢没让,说是如今再刷气味不好闻,因此便罢了。送来的东西里头有一架冻鸡血石屏风和笔洗之类的家伙,还有首饰三套和两套冬装两套春装……”

朱颜丝毫不差地复述着,凌波却听得心不在焉。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一点上官婉儿昔日早就教过她,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有什么可以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又是送摆设,又是送首饰衣服,还准备粉刷墙壁……难道准备让她在这上阳宫陪伴女皇一直住到死?

当然,由于女皇的身体缘故,她在此地应该不会住上很久,但她还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好容易等朱颜把话说完,她便点了点头,实在没心思再去考虑那些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也实在没心思再去敷衍那四个千恩万谢的宫人。

她是提拔了她们一把,使得她们不用老死上阳宫,但从长远来说,这对她们是福是祸,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此时此刻,她不禁在心里狠狠骂起了高力士。既然是则天女皇召见,连个时间都没有,她怎么做准备?还有,这退位的女皇召见人的前例从未有过,人家会不会拦着?那位李大将军会不会认为她别有用心?若是谈话内容有什么干碍,韦后和上官婉儿问起来,她该说什么好?

苍天啊,她虽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性子,但也不是那种想要一味出风头的人啊!

第三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这天晚上异常温暖,甚至可以说热得有些过了头,因此凌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很不幸地和来这里的第一夜一样失眠了。白天的事情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转,罗七和那一对兄妹的遭遇一遍又一遍地冒了出来,除此之外出现的时候便是则天女皇那苍白的头发和皱纹遍布的脸。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方才勉强合了眼,但迷迷糊糊睡了不多久就被人推醒了。

“小姐,小姐!”

睁开眼睛看到是朱颜,睡眼惺忪的凌波顿时哀叹了一声。倘若是紫陌她可以放在旁边不管,但朱颜亲自来叫,必定是有什么大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点好了心情,她便懒洋洋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姐,刚刚李大将军巡视到这里,正好撞上了奴婢,听他说,梁王殿下拜相了!”

朱颜这兴奋的声音一窜到耳中,凌波便一头往后栽倒在了床上——天哪,大清早扰人好觉,居然就是为了这种消息!等等,梁王武三思……她那位伯父拜相了?

她一下子又窜了起来,刚刚还迷瞪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见朱颜没有半点打诳语的意思,她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领会到了这个现实。什么李湛正好逛到这里,那个很会取舍决断的李大将军,跑到这里来一趟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武三思从惶惶不安担心被清算到成为宰相,这转折实在是太快了一些。该说是上官婉儿能量大?不对,上官婉儿虽说如今秉笔草诏,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分量。昨天黄昏她回来的时候,老彭还提起过帝后正在贞观殿私宴武三思,那时候大概就已经把事情定下了。而昨天武崇训打发那些要买她家宅子的人,亦是手段凌厉毫无忌惮,应该是预先知道了这任命。

哎,正月玄武门政变的阴影,终于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伸了个懒腰,便在朱颜的服侍下开始穿衣裳。而后者动作麻利,嘴上也一点都没停过:“这下可好,奴婢终于不用担心了。这宫里都是逢迎有脸的,踩踏没脸的,人人都说武家要败了,听着实在是吓人。好在小姐您和上官婕妤交好,又有韦皇后撑腰,如今梁王殿下再次当了宰相,看以后还有谁敢嚼舌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听到朱颜说到最后已经很没有章法,凌波顿时噗嗤一笑:“瞧你说的惊险,你大约忘了,我那崇训堂哥可是安乐公主驸马,两夫妻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就算看这重关系,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败下去。”

这其他的话,凌波就没必要对朱颜一个婢女多说,而朱颜亦没有多嘴追问。

主仆两人刚刚收拾停当,那边紫陌便笑意盈盈地蹦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美人瓷瓶,里头赫然插着一支红艳艳的梅花。她炫耀似的在凌波和朱颜面前晃了一晃,这才眨眨眼睛道:“这瓷瓶是昨天掖庭令让人送来的,梅花是今早我特地去梅园折下的,配合起来再好看不过了,搁上水摆在房间里头还能养几天!这梅花配上小姐,岂不是天作之合?”

凌波起初听着还好,这最后一句天作之合一出来,她顿时愣住了,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好容易直起腰,见两个婢女都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她,她这才清了清嗓子,板着面孔训斥道:“小丫头,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省得说出去惹人笑话!要是让人家知道你主子居然和梅花是天作之合……”

“除非那是梅花的花神还差不多!”

凌波一句话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主仆三人转过头,就看见高力士踏进了门。和昨晚像是别人欠他三百贯似的那张死人脸不同,今儿个他满面笑容,身上也换了一套行头。前几日一直穿在身上的土褐色袍子早就扒下了,此时他穿着深青色的十花绫袍,腰带上系着瑜石挂钩,头戴银珰冠,以玉簪束发,看上去别有一番精神。

朱颜和紫陌这几天看惯了高力士的常来常往,对他的灵巧善言都很有好感,此时见他陡然换上这么一身过来,两人便双双一愣。紫陌心直口快,满脸疑惑地在高力士那带钩上直瞟,正想嚷嚷就被朱颜一手拉到了一边。后者十四岁入宫,在宫中已经呆了五六个年头,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因此飞快地思量了一阵,立刻醒悟到这个宦侍究竟是何许人也。

“您是内府丞高大人?”

脱去了前几天的卑微表象,高力士笑嘻嘻地对朱颜和紫陌点了点头,也没有计较那个年纪小的叽里咕噜的嘟囔声。他端详着满脸没好气的凌波,便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开光县主,托您的福,小人刚刚得到任命,擢升内府令,特来向您谢恩。”

好家伙,敢情是升官了,似乎是正八品的官!至于谢恩……这家伙寒碜人呢,她有什么能量让他升官?

凌波心想上官婉儿动作真快,只不过朱颜紫陌都在,她也不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随便说了些道贺的话。而紧接着,她就迎来了某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她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姑婆则天大圣女皇陛下,居然在观风殿等着见她!

这时候,朱颜情知兹事体大,硬是把满脸惊愕的紫陌给拉了出去,而凌波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昨晚上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她还是比较倾向于高力士胡说八道故意吓她,现在倒好,居然真的是女皇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没好气地问道:“不奉诏任何人不得踏进观风殿半步,你要我怎么进去?”

对于这个问题,高力士笑容可掬地给出了回答:“好教县主得知,刚刚我已经报上了李大将军。李大将军说县主既然是韦皇后特使,自然是奉诏,这进出观风殿都是无碍的。”

当初是谁说不要误闯了观风殿,是谁特意让她住到了远离观风殿的仁智院,是谁像提防小偷一样提防她?现在居然还说什么她是韦皇后特使,可以随意进出观风殿!李湛还真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家伙,不愧为李义府的儿子!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也就是说,她如今是不得不去见女皇一面。而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她那位姑婆究竟要见她做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话即使对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皇也是适用的,但她决不认为,众叛亲离连棋盘都已经输掉的女皇还有什么后手。再说了,有后手托付给她有什么用?

第三十八章 句句惊心

“当初我头一次见到太宗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娘你这般大的年纪……”

“那时候旦儿封了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他害怕去北边上任,还腻在我怀里说,阿娘,我不要离开你……”

“我很欣赏上官仪,他持重又有文采,原本该是一个好宰相的,谁知道偏偏是他写了那废后诏书……”

“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一直很疼她,只不过,女人有我一个强势的就够了,所以我从来不让她干预政事……”

观风殿正寝尽是一个老妇的絮絮叨叨声,那话语声柔和平正,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祖母在回忆儿女的当年。然而,旁边的凌波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提心吊胆跑过来,听的却是家常闲话,这比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更可怕。因为,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旁边的女皇会迸出某句真正入题的话,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女皇说的那些事情发生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难道她能说“是是是,陛下您当初是一位最好的母亲?”于是,她只好保持那种让人难堪而又难受的沉默,只能在心中默默祷祝这难熬的时分赶紧过去。

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终于就在她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来临了。

“十七娘,皇帝近来和相王可还相安无事?”

“陛下和相王?陛下和相王乃是兄弟,怎会不好……”

一句话还没答完,凌波陡地警醒了过来,刚刚耷拉下去的脖子猛地挺直了,连忙朝床榻上的女皇看去。只见那位刚刚还眯缝着眼睛唠唠叨叨的老妇此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那眸子正死死盯着她。她本能地想要闪避目光,可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却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前几天皇帝陛下下令大赦天下,独独不赦裴炎和徐敬业后嗣。洛阳令因为搜寻潜入洛阳的裴氏子,在陛下面前告了相王一状,结果陛下不曾理会。”

尽管明白说这些话很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某些事情只是上官婉儿的警告还不够。既然要找大树乘凉,就决不能找那种看似枝繁叶茂,内中却早就被蛀虫吃空的大树。倘若能够从女皇那里得到指点,那今天她这一趟担惊受怕也就不冤枉了。她必须赌一赌,赌她这位女皇姑婆问这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女皇并没有在意后头的徐敬业,尽管那个反贼正是某个间接助她登上后位的大功臣的孙子。她只是喃喃自语着裴炎的名字,嘴角边绽放出了一丝无奈而凄凉的微笑。裴炎、刘祎之、程务挺、黑齿常之……似乎将他们提拔上来然后又无情处死的正是她。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只有天下,那些人的往昔功绩抵挡不了猜忌。

而她对裴炎不仅仅是猜忌,因为那个人最初帮了她大忙,最后却成了反对她的第一人。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裴伷先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坦然解衣受杖刑的……那种犀利的目光她已经忘却很久了,如今怎么又想了起来?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儿子,她以为他们懦弱,以为他们无能,但是,再懦弱再无能的人被压得狠了,再加上有人怂恿,又怎会没有奋起反抗的心思?

“皇帝在房州那么多年,和一直都在洛阳的相王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哪怕他们两兄弟想要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却挡不了别人的挑拨。如今的皇帝……我当初之所以废了他固然是因为我的私心,但不得不说,比起他两个哥哥,他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十七娘,告诉我,如今册立了皇太子么?”

对于女皇对当今皇帝李显的批判,凌波自然觉得一针见血极其到位。于是,当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她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挺起腰沉声道:“谯王殿下已经被贬出洛阳任濮州员外刺史,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位皇子尚在洛阳。若要册立皇太子,应该不出这两位之一。”

“你错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凌波一下子呆住了。可是,虽说韦后嫡亲的儿子李重润已死,但如今仅剩的皇子就那么两个人,不立李重俊或李重茂,难道还能立别人?倏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好人和蔼和亲的脸,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难道有人会提议册立皇太弟?”

榻上的女皇赞许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婉儿一向谨慎的人,居然会喜欢你这个丫头,果然是聪敏机灵。相王毕竟也曾经登基为天子,拥戴他的大臣定然不少。只不过比起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毕竟是传统的礼法,相王必定会上表力辞。只是在此事之后,皇帝那一头暂且不提,阿韦必定会疑忌相王。不久之后,他们从我手中夺去的江山,说不定又会是另一番残破的光景!”

凌波一面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面注意查看女皇的神情。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与其说那语气是怨毒,不如说那是一种看破一切的悠然。尽管知道自己这位姑婆绝对不会空口说白话,但她却仍有些不服气,竟抛开了起初的畏惧,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可是陛下,相王个性恬淡,并无意争抢权位,即便韦皇后有忌,他必定会步步退让甚至淡出朝政。”见女皇的面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忽然又加上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日韦皇后有意加害,相王亦没有力量掀起变动,怎会使得河山残破?”

“能够认准相王确实是个老好人,你的眼光算是不错了。”

见女皇莞尔一笑,竟挣扎着准备坐起,凌波一愣之后慌忙上前搀扶,又在其背后垫上了一个厚厚的垫子。此时此刻,她深深地感到,今天这一趟受益良多。狡黠聪敏如上官婉儿,比起曾经气吞天下的一代女皇仍然要逊色许多。能够像现在这样听到这样明澈的分析,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第二人有如此荣幸。

“相王性子软弱,更重要的就是他重情,所以不管任何人意在皇位,他确实都不足为虑。只不过,你需得明白,太平是一心向着他的!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所有子女之中最像我的一个。哪怕她只学了我三四成,但只凭她不甘寂寞的性子,就不会一辈子当一个安逸的公主。所以,她必定会帮她的八哥,不管是为了亲情还是权力。若是小看了她,那是会吃亏的。另外……”

女皇微微顿了一顿,冷不丁想起了那个尚在幼冲之龄,就被她誉为吾家千里驹的孙子,又想到李旦父子一家人度过她晚年那些岁月的情景,不禁悠悠叹息了一声:“相王有五子,且五子友爱同心,自大唐开国以来,此等情形从未有过,三郎更是一时俊杰。假以时日,未必没有可争之机。况且,纵使立了皇太子,阿韦和庶子未必就会同心,这龃龉是绝对少不了的。”

她转头看着面色惊愕的凌波,一字一句地问道:“十七娘,你现在还会说,这大唐河山不会残破么?”

此时此刻,凌波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即使虎落平阳,那仍旧是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

第三十九章 老和少的烦恼

相王李旦最近很烦恼。

他是一个热爱书法,酷爱读书的人。他同父同母的兄长李弘李贤和李显都当过太子,唯有他没当过。事实上,当初在他那位强势的母亲废了他的兄长李显,让他登上皇位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惶惑和茫然。而即使在此次正月里,他在妹妹太平公主的百般劝说下,登辇护卫如今硕果仅存的兄长李显逼宫,他的内心仍然是不情愿的,就更别提事后加封为太尉了。

他只是想好好的看看书下下棋,闲来无事逗一逗儿女孙辈,别无他求,为什么非得让他生在这帝王家?

应付完名单上今天的最后一拨客人,李旦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额心。他这个安国相王又不管事,这些官员为什么要上门来麻烦他,让他好好过安生日子就不行么?他能够体谅所谓的百废待兴这种期待,可是,朝堂之上有皇帝,不久之后还会有皇太子,为什么要来请示他,为什么要把他推在前面?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捧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旋即皱起了眉头,但很快舒展了开来——这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泡的茶了,一拨拨的人接待了之后,自然已经是冰凉刺骨,哪里还能下口?

“来人……”

“父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只说了一半的话就被人打断,李旦却并没有不高兴。看着兴冲冲走上前来的儿子,再瞥见身后那个略带腼腆的少年,他顿时露出了满脸笑容,但很快就又皱了皱眉:“三郎,如今搜寻裴氏子的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你怎么可以贸贸然把裴郎带出来四处逛?裴师之后,裴氏人几乎被诛戮殆尽,你怎可如此鲁莽?”

对于父亲的责备,李三郎顿时沉默了,那灿若晨星的眸子一下子低了下来。他对于父亲的过于重情义很有些微词,但和裴愿交往这些时日,他亦是颇为欣赏这个木讷却有坚持的少年。而相比父亲的谨慎,他却认为此事已经过去了,更没有必要杯弓蛇影。

“相王,今天是我要来的,和三哥没有关系。”裴愿见相王李旦满脸不悦,连忙上前解释道。然而,他原本就不擅于言辞,这一句话过后便有些卡壳,打了个顿方才勉强整理了说辞,“我在经营的事情上帮不了父亲的忙,如今纵使回去也是枉然,所以想在洛阳再盘桓一阵。不瞒相王,父亲在洛阳也经营了一些店铺,所以才会有各式各样的消息传到庭州,我……”

所以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一面是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恩人,一面是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该不该把父亲的底牌全部揭出来,一时间犯了踌躇。

相王李旦看了一眼满头大汗面带窘迫的裴愿,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情不自禁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然一副长辈的态度:“你爹爹当初被杖刑流放,后来既然在庭州站稳脚跟,在洛阳开几家店铺也无可厚非。这些都是你家的私事,无须对我说。你想要留下也好,三郎看起来和你很投缘,他一向眼高于顶惯了,有你这样一个老实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一些,他太冒失了。”

被自己的父亲指责冒失并不是很愉快的体验,因此李三郎惟有苦笑。而接下来让他这个儿子更郁闷的是,李旦竟把他当成闲杂人等似的赶得远远的,亲切地和裴愿拉起了家常。看见那个愣小子傻乎乎地应对着父亲层出不穷的问题,纵使平日处变不惊如他,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摇摇头出了厅堂。

既然回来了,他得去向自己的母亲上一炷香。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如今既然好过了就更不应该浑浑噩噩。看父亲那幅高兴的样子,他也就没有必要去啰嗦那些烦心事了,有那工夫看父亲叹气,还不如找个时候和大哥商量一下的好。

裴愿和相王李旦的交谈相当轻松,他只要一说草原冰川牛羊,李旦就会流露出无比好奇的表情,因此他也就顺势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到最后就连自己也沉浸了进去,浑然忘了时间。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再看看外头的天色,他这才发现自己一下子婆婆妈妈了这么久,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李旦非但没有责怪,反而乐呵呵地笑开了。

“裴郎若是以后有空不嫌弃的话,不妨来陪我多聊聊天。我那几个儿女都大了,谁也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

才四十出头的李旦自称老头子,裴愿顿时满头大汗。只不过李旦的要求对他来说很简单很轻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这闲话扯完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至今对凌波的情形都不太了解,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企盼,其他人的警告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不过这种问题实在不太好开口,他犹豫了老半天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相王……小凌……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小凌的事?”

对于这么个突然的问题,李旦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笑他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足足用了许久方才止住,到最后方才没好气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问这些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只不过十七娘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不多。她三年前父母双亡,因此养在宫中,一向都很低调。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和上官婕妤交情不错,呃,似乎听说她奉了韦皇后诏命,最近在上阳宫……怪了,她一个县主,怎么能呆在上阳宫?”

李旦说着说着自己走了神。他最近不太关心国事,因此虽然有人提过这档子事,他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有在意。此时猛地想起来,他不由得开始思考这后头有什么玄机,竟是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一个裴愿。

幸好裴愿也在那里发呆。李旦所说虽然只有一丁点,但对他来说仍是至关紧要的消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样开朗的小凌竟然已经父母双亡。而对于李旦口中的上官婕妤,他这两天也曾经听李三郎略略说过,听说是女皇昔日的心腹,而上阳宫这个名词,他最近也接连听到了好几次。

她在上阳宫……原来她这些天没有出现是因为呆在上阳宫!裴愿一下子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头,心中一阵阵激动。答应李三郎留在洛阳虽然是为了办父亲的事,但何尝不是因为她也在洛阳?

某个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害相思病的少年,正无可避免地沉进了相思的泥潭。而在他自己看来,小凌只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第四十章 奇妙的三堂会审

出了观风殿,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凌波这才觉得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女皇在闲聊,但仅仅是最后那些分析就已经足够她回味的了。然而,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女皇最后那个直言不讳的问题。要不是来的时候已经有所准备,她完全可以想见自己那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

“那天和力士在仙居院偷窥朕的,可是十七娘你?”

幸好她没有说假话,否则面对那个悄无声息出现的中年侍女云娘,她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其实这也不奇怪,即使女皇已经众叛亲离,但留一个心腹侍女在身边总还是能够做到的,尤其是当谁也不知道女皇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高手的情况下。而某个明知这一点,却愣是什么都没有告诉她的家伙,绝对该死上一千次一万次!

“看县主这满面红光的势头,可是今天收获巨大?啧啧,自从则天女皇迁居上阳宫之后,县主可还是第一个进入观风殿正寝的人。”

说曹操,这曹操就忽然出现在了面前,那神出鬼没的势头和那个侍女云娘简直有得一拼。满心没好气的凌波恶狠狠瞪了高力士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你说我是第一个进入观风殿正寝的人?那你平日怎么进去的,难道你不是人?”

高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噎得说不出话来,深悔刚刚遣词造句留下了把柄。看四周还有虎视眈眈的羽林军卫士,他也没功夫再和凌波打嘴皮子官司,遂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陛下韦皇后和上官婕妤听说女皇召见县主,所以宣召县主去一趟贞观殿。”

刚刚应付了虽众叛亲离却老而弥坚的女皇,现在居然又要面对三堂会审!天哪,她今儿个就那么霉星高照么?

此时此刻,凌波惟有哀叹自己命苦,只得认命地点了点头。随高力士一同下了台阶转过殿角,她便看到了一身大氅的李湛。她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正想走,却不料对方忽然叫住了她,踌躇了老半天方才问了一句话。

“陛下……陛下可还好?”

凌波诧异地看了李湛一眼,发现他脸色复杂,心中的嘲讽之意便淡了,遂轻描淡写地说:“陛下原本就病重,如今终日卧在观风殿中,又不修容貌,看上去自然更苍老了几分,精神也不太好。大将军有拥立大功,但毕竟是昔日女皇陛下提拔的人,这种话今后还请慎言,免得被人说心怀前朝。”说完她微微弯腰施礼便去了。

而在她身后,李湛愣愣地站在那里,隔了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个年纪轻轻的武家千金和他想象的不同,倒是可以进一步接触一下。赵国公,大将军……哼,若是他只能屈居此地,再高的官职再显赫的爵位又有什么用?

和凌波设想的三堂会审不同,这贞观殿中的场面比她设想的更大。皇帝李显和韦后上官婉儿坐在一边,另一边则是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再往下则依次坐着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七双眼睛十四道目光全都盯着她。即使她不是那种临阵怯场的人,此时也感到后背一阵阵发热,这额头上仿佛也已经沁出了汗珠。

除了这些大人物之外,韦后身边还站着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两人年纪俱是和上官婉儿仿佛,虽是宫官,却比寻常的妃嫔更有体面,此时审视凌波的目光中充满了挑剔。她们俩实在不明白,就算凌波姓武,上官婉儿也没必要如此偏爱一个小丫头,而韦后不但居然听之任之,反而还让这丫头进了上阳宫见了女皇。

难道韦后就不怕凌波在女皇和武家之间传递什么消息?

由于凌波确确实实听女皇东拉西扯了老半天,所以此时韦后问起女皇说了些什么,她便几乎一字不拉地把那些话全盘复述了出来。她的记性原本就好,滔滔不绝说了三刻钟还不曾完结,到最后还是韦后实在不耐烦叫了一声停。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都在掉眼泪,就连皇帝李显也是满脸神伤,韦后自然相当不满。

直到现在她那个强势的婆婆才想起了当年温情,已经晚了!她的幸福,她的青春岁月都被活生生葬送,她四十年的人生只有灰色没有彩色,说这些温情脉脉的往事又有什么用,难道能把她的儿子女儿还给她,难道能把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还给她?

话虽如此,示意凌波停下之后,韦后还是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仿佛有些伤心。天可怜见,她的泪早就在房州流干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眼泪?

这时候,太平公主忽然叹息了一声:“听十七娘这么说,母皇的身体状况还好,如此大家便都可以放心了。说起来十七娘也是好福气,母皇自从退居上阳宫之后谁都不见,居然会特地召见十七娘你。要知道,陛下相王和我乃是母皇的亲生儿女,亦是难能踏进观风殿一步。”

对于太平公主简简单单一句话,便使得自己再次成了目光审视中心这一点,凌波实在是感到欲哭无泪。然而,她原本就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陛下似乎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我在观风殿正寝一共呆了两个时辰,拢共说的话不超过五句,都是听陛下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召见,说实话,最后走出观风殿的时候,我的脚还是软的。”

她尽量用最委屈的表情诉说着自己的不解和惊诧,反正她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又怎么样,难不成在座的人还能跑去向女皇对质?

见太平公主眉头一挑似乎还打算继续追问,凌波顿时心中叫苦。好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唱起了对台戏。

“姑姑关心祖母的心思,我们大伙儿都知道。当日的事情祖母心中必定仍有气,所以情愿对十七娘说说话,这也是情有可原。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是父皇母后或是八叔和姑姑前去观风殿,必定给祖母骂得狗血淋头,何必如此招人不待见!”

说这话的乃是安乐公主,今日在这贞观殿的三位公主中,就属她打扮得最妖艳最动人。她身穿半露酥胸的黄色窄袖长衫,披着银泥红罗帔帛,一袭长可曳地的郁金裙在灯光下闪烁着异常耀眼的光芒。说这话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面上流露着满不在乎的笑意,仿佛在说什么平平常常的话一般。

“你……”太平公主闻言大怒,霍地站了起来,口气异常凌厉地指责道,“裹儿,母皇即便如今已经退居上阳宫,毕竟仍是你的祖母,你怎可说这样轻狂的话!”

“好了好了,三娘,裹儿,你们别吵了!”

皇帝李显眼看两边要争锋相对,连忙站起身来劝阻。趁着这工夫,上官婉儿便给了凌波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一出门,凌波就使劲擦了一把额头,果然油腻腻的都是汗。

谢天谢地,她总算是平安无事活着出来了!这都得感谢出言相救的安乐公主,若不是今儿个霉星高照的同时总算还有福星相助,这盘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阿弥陀佛,三清道尊,还有老天爷,感谢各位的保佑!

第四十一章 贵客登门

武三思的新官职是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

司空是三公之一,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宰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梁王武三思可谓是咸鱼大翻身,从政变之后的首要铲除对象,一跃变成了政变果实的分享者。对于这一点,张柬之等人恨之入骨,却由于李显对武家人颇为维护而无可奈何。

而从本心而言,政变的五大功臣昔日都有实打实的政绩和才干,对于武三思这个靠女皇起家的外戚有一种本能的蔑视,所以牢骚发过之后也就搁在了一边——谅武三思一个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这一天,凌波一大清早就出了洛阳宫。自从那次的三堂会审之后,她的韦皇后特使头衔终于撤销了,然而,任意出入上阳宫的权力却让人莫名其妙地保留了下来。韦后甚至笑容可掬地说,只要她愿意,仍然可以在上阳宫仁智院住着。她虽然毕恭毕敬谢了恩,但心里头却赌咒发誓决不会在那个鬼地方再住一天。因此,从贞观殿回去之后,她立马把朱颜和紫陌连同四个宫人一同带离了上阳宫。

虽然有些对不起女皇,但是,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陛下应该已经宣泄完了所有的软弱,也把该说的都对她说了,应该不会再希望她去打扰那些最后的日子。

今天她应邀去伯父武三思家中做客。尽管是亲戚,但以往她只在父亲还在世当着亲王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荣幸登门拜访,后来变成孤女养在宫中,她就再不曾登过门。所以,这时候站在梁王第的大门口,她不禁觉得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