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所住的尚善坊位于洛水天津桥旁边,前头就是洛阳宫,隔壁的旌善坊恰好住着安乐公主和武崇训夫妻,算得上洛阳黄金地段,因此住的基本上都是达官显贵。就是再有钱的商人,要想在尚善坊弄一块地皮盖房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占据此坊四分之一地盘的梁王第,较之凌波在修行坊的旧宅,其价值至少高出三四倍不止。

她牵着自己的坐骑初晴在门口才驻足了一会,内中一个门子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殷勤地行礼之后便笑道:“县主可算是来了,梁王和驸马都等您老半天了。”

凌波很惊讶对方居然认得自己,只是这种问题丢出来实在不好,她只能任由那门子主动牵过马,听人家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当初头一次见到她上门,便知道不是池中之物,如今再看更是不同凡响云云。她越听越觉得纳闷,继而觉得好笑。

从什么时候起,她这个毫无倚仗的武氏孤女居然成了人物?看两旁仆役垂手迎接的模样,就算是武三思的亲生女儿回来,也不会有这样的架势吧?

才进了前院,她陡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转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个男子正在和门子争执。其人丰神俊朗,大约三十出头,赫然是一个美男子。他虽只戴着蓝色的幞头,身穿一件寻寻常常的褐色长袍,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官气。她侧耳细听,那美男子口口声声说乃是武崇训的友人,而几个门子却全都声称今日有贵客,梁王和驸马不见外客,两边竟这么硬生生僵持住了。

凌波并无意管闲事,只不过美男子得多看两眼,因此看了一会方才转过了身子。见武崇训已经从里头迎了出来,她遂上前笑吟吟叫了一声五哥,一指大门那边说:“门外那人说是五哥的朋友,不过给人拦住了,五哥难道不去给朋友解围?”

“朋友?”武崇训拿眼睛往外一瞟,当下晒然笑道,“一个小小的考功员外郎,我不过是在外喝酒的时候偶尔遇见过他两次,说过几句话,哪里就成了朋友?再说了,今日原本就是我的生辰,也就是自家人一起庆庆生,一个外人理他做甚!”

凌波一下子惊诧了,算算日子,今天可不是武崇训的生日?可是,武崇训的生日不见他的妻子安乐公主,反而邀约了她这个堂妹,未免也太奇怪了,至不济也得多请几个武家亲戚才是。如今单单请她一个,她是不是该感到受宠若惊?

“那我可得谢谢伯父和五哥的好意了。”

眼珠子一转,她欣然道谢,接着便和武崇训并肩往里头走,随口拉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思索了一阵,随即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五哥,考功员外郎好歹也是六品,以外头那个人的年纪得到这样的官职,应该算是前途无量了。倘若说他和你不过是萍水之交,他何必在那里死缠烂打?伯父这宰相可是刚刚当上,别人都是依附着张相公他们几个,有人上门怎能不理会?”

武崇训虽然自负,但并不是大草包,凌波这么一提,他只是思索片刻便爽快地笑道:“十七娘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既然是吏部考功员外郎,好歹还是有些用处的。”他一面说一面瞥了外头一眼,忽然凑近了凌波耳畔,暧昧地笑道,“这崔湜当初中进士的时候就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仕女,如今三十出头却依旧风姿不减。十七娘你若是有意,我待会让他给你奉酒如何。”

“……”

眼睁睁看着武崇训笑眯眯地朝大门处走去,凌波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比起武崇训来,这崔湜的英俊少了几分凛然贵气,多了几分书卷气,确实是难得的美男子,可是,怎么武崇训老是喜欢把话题往那个方面扯?话虽如此,当看到那边武崇训训斥过了门子,端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和那个崔湜顺着小路走来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多瞅了几眼。

不得不承认,两个美男子并排走在一起,确实予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只希望那个崔湜不要绣花枕头一包草,像武崇训那样好色贪杯口无遮拦!

武崇训哪里知道堂妹在腹谤他的不是,将崔湜引上前便笑吟吟地介绍说:“崔兄,这是我的堂妹开光县主。你既然来了,客随主便,称她十七娘便是。”

凌波微笑着点了点头,当下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和武崇训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三十出头的六品官在大唐实在少见,此人既然姓崔,不知道是出身博陵崔氏,还是依附了哪个大人物。

而崔湜的目光在凌波脸上转了一圈,不禁也为那艳光所慑。然而,他更注意的却是另外一点——刚刚他明明看见武崇训,对方却丝毫不理会他返身就往里走,不多时却又出来打招呼替他解围。从这些方面来看,难不成这个少女便是门子们口中的贵客?

梁王武三思如今已经成了宰相,武崇训更是安乐公主驸马,别说区区县主,便是其他公主也未必放在眼中,为何对这个少女如此另眼看待?

第四十二章 卖身投靠,卖笑媚人

对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崔湜,武三思并没有表示出多少讶然,而是同样客客气气地相待,一点都没有倨傲的架子。

如果不是武崇训没有离开过视线之内,凌波简直会认为这两父子已经通过气了——说来她也就只是看到过玄武门政变那一夜武三思的惶恐不安,若她的伯父只会有事没事惊慌失措,上官婉儿只怕早把人一脚踹了。

能安居其位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她得牢记这一点,不能小看了任何人。

自从那一天在仙居殿撞破武三思和韦后上官婉儿的私情,凌波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武三思,最初说话的时候心中颇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好了。她先是随便聊一聊宫中的情况,随即便转到皇帝一家子,继而是上官婉儿,最后甚至说到了上阳宫。

虽说是在和武三思说话,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原本就是她的拿手本领,因此她敏锐地注意到,当自己假装无意地说起见过女皇时,一旁某位美男子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当然,那个人决不是早就得到消息的武崇训。

崔湜一面和武崇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专心致志地听着另一头的谈话。厅堂中已经在有侍女仆役正在摆宴,他起初只看到了三张桌案,一旁正有几人在摆第四张。所以,大门口那些门子口中的贵宾,绝对是这个十七娘无疑。不但如此,刚刚她还说起了在上阳宫观风殿中见过女皇,这代表着什么?

自打女皇退位之后,据说包括皇帝李显在内,还没有人能进观风殿,她居然能够受到女皇的召见!

虽然强装镇定,崔湜的心中却已经打起了小鼓。武三思拜相的消息传到耳中之后,他就对自己当初满口答应的使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再听到这些,他愈发不看好那些自信满满的家伙。倘若真跟着那些人一条道走到黑,他指不定就没有将来了!

宴席很快就摆上来了,由于是只有四个人的家宴,因此各张桌案上的菜肴胜在精致而非是数量,林林总总有凤凰胎、金齑玉脍、红虬脯、白沙龙、鹅掌炙等等一共八样。菜肴都烹制得极其精美,那酒也是醇甜无比,座前更有绝妙歌舞奉上。然而,在座四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些上头,与其说是宾主尽欢,不如说其中三人很畅快,另外一人则是在强颜欢笑。

谁让他原本就是不速之客呢?

可怜崔湜这顿饭吃得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临到最后歌舞伎都退去,周遭再无闲人,他见武三思和凌波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洛阳宫陶光园的景致,当下他便咬了咬牙霍地站了起来。

“梁王殿下,下官今日前来,实在是因为有一件要事禀奏。”

这官腔一打,凌波暗道戏肉来了,当下便不慌不忙地向武三思辞谢道:“伯父,既然这位崔大人有要事,不如我先……”

“十七娘,你又不是外人,我还有什么事需要避忌你不成?”

武三思不由分说地摆了摆手,暗想上官婉儿连那样的事情都不避讳这个小丫头,这崔湜最多也就是说一些朝中秘闻,他若是让凌波回避就显得太小气了。努了努嘴吩咐武崇训去关门,他这才转过头打量着面前躬身折腰的崔湜,矜持地笑了笑:“澄澜有话但说无妨,今天都是自己人。”

崔湜瞥了一眼一旁容色镇定的凌波,再扫了扫重新回座坐下的武崇训,终于下定了决心。挺起腰来直视着上头的武三思,他便从容不迫地说:“梁王殿下可知道,如今您正危若累卵?”

怎么这说客到现在仍是喜欢来这么一套?

想起自己曾经在上官婉儿书房看到的那些书,凌波便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不知道从何时起,战国纵横家那一套说话的艺术被人贯彻得淋漓尽致。但凡说客,往往是一上来就危言耸听先把人打得七荤八素,然后再开始说正事,连崔湜这美男子的游说也脱不了这种俗套。

武三思却显得很镇定,既没有站起身来指斥人家胡说八道,也没有作礼贤下士状请对方指点,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色丝毫没有变化。见此情景,凌波固然是心生佩服,崔湜却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豁出去了。

“敬晖张柬之等人对梁王忌惮极深,因此嘱人相交驸马,伺梁王动静时刻报之。梁王虽然得陛下器重,但别人是有心算无心,长此以往则必定为人所趁。敬晖等人手揽兵权和政事大权,对梁王拜相颇有不满,若是他们结连群臣上书劝谏,只怕陛下又会动摇。当此之际,难道梁王还不认为这是危若累卵之局?”

看到武三思面色微动似乎在沉吟,再看到崔湜满脸慷慨激昂状,凌波实在忍不住,忽然扑哧笑了一声。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武崇训不禁疑惑地问道:“十七娘,你笑什么?”

“我只是笑这位崔大人说得有趣。既然说是敬晖张柬之等人嘱人相交驸马伺梁王动静,这所谓的嘱人必定是极其隐秘的事,试问崔大人又怎会知晓?”

见崔湜一下子面皮紫胀讷讷难言,凌波登时更确定自己的猜想。虽说这样揭穿人家很有些不厚道,但既然这崔湜已经坦诚了一大半,她又何妨做那个撕破脸皮的?

“除非崔大人本身就是受过敬晖张柬之他们的嘱托,我说的对否?”

崔湜万万没料到凌波会这么赤裸裸地撕开最后一层蔽障,当下便显得有些狼狈,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然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武三思非但没有露出怒色,反而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十七娘,你还真是尖牙利嘴,也不知道替澄澜留一点面子!他既然敢向我坦明敬晖张柬之等人之谋,又怎会在这种问题上藏着掖着?不过,澄澜你若是想向敬晖他们交差,日后少不得要多跑几趟我这梁王第了!”

崔湜闻言登时喜不自胜,连忙满口答应了下来,随即又回到了原座。入座之后,他见对面的凌波举起酒盏向他遥遥一敬,顿时愣住了,心中浮现出了某种古怪的念头,遂露出了一个动人之极的微笑。

较之当日武崇训在南市上的那个笑容,崔湜这笑容则是更加上了几分赤裸裸的挑逗。而某个没吃过猪肉却看过无数次猪跑的人来说,这美男一笑的杀伤力实在是非同小可。借着落箸的空子低下头去郁闷了好一阵,凌波方才缓过神来。

比起这种艳若桃李的,她宁可面对一个冷若冰霜的家伙!

第四十三章 逃奴

一顿饭吃完,武三思拉着崔湜去书房密议。这种时候,凌波当然不会在这梁王第继续晃悠,便提出回家看看,也好准备一下搬迁事宜。由于她今天是一个人出来的,武崇训索性借出了二十名精锐的黑衣护卫。带着这么一大群人风驰电掣地卷过大街,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让凌波很是舒畅了一阵,暗道狐假虎威确实不错。

也不知道是武崇训那天异常凌厉的教训手段,还是这位安乐公主驸马放出过风声,抑或是别人看见武三思拜相后不敢再小觑武家,总而言之,凌波抵达自家门前的时候,就只见那条小巷干干净净,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下马上前敲了敲门,大门很快打开了一条缝,探出了一个脑袋。她还没认出那是家里的哪个仆役,那人就呼啦啦把门完全打开了,旋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管家,管家,小姐回来了!”

没过多久,凌波就看到满头白发的楚南脚步蹒跚地出现在了视线中。见他走得急,她立刻丢下缰绳便跨进门去,想要搀扶这老管家一把。谁知道她的手还没抓到人,楚南就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愧疚和不安。

“小姐,老奴对不起你。前几天送来的六个奴婢,老奴一不留神,居然有两个翻墙跑了,老奴,老奴……”

见楚南趴在地上死死抠着砖缝无限自责的模样,凌波连忙将人生拉硬拽了起来。问清楚缘由,她方才得知那天自己回宫,孟胖子就把人送到了这里。由于这三年来诺大的宅子一直都没有进新人,再加上孟胖子亲自给了不少暗示,因此楚南自是忙前忙后安顿了这六个人。

这座宅子没有主人,新来的也没有什么活计可做,几天下来楚南就渐渐放松了警惕,谁知道今儿个一早吃饭的时候,下人们发现两个男的不见了。他把整个宅子翻了个遍,最后发现某一处围墙有人翻动的痕迹,于是方才确定是人跑了。

“居然出了逃奴!”

凌波冷哼一声,这下子终于沉下了脸。见楚南讷讷谢罪,她便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吩咐把其他四个找来。等到那四个人出现在面前,她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当初她在芙蓉馆看到的是身穿旧衣的人,如今这几个却都穿上了新装,看上去自是大不相同。

那一对陈氏兄妹赫然都在,全是一身素服。男的腰间系了一根革带,脸上不见了那一天的怒色,俊朗中透着一股飒然出尘的冷意。女的则是发间插了一支玉钗,面色虽然平静,却仍旧显得楚楚可怜。而另外两个少女则是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仿佛害怕主人因为逃掉了两人而责难到她们身上。

凌波却只是瞧了瞧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反手招来了一个黑衣卫士:“你带人去找金吾卫在修行坊的巡行卫士,就说我这里逃走了两个家奴,问问他们可有什么线索。既然是逃奴,必定是形色仓皇不敢露出真实姓名身份,出坊门的时候遇到盘诘定然难以面对,指不定他们已经被人逮住了。如果他们侥幸逃脱,你就去洛阳县报案,就说我悬赏百贯捕拿。”

武崇训把人派出来之前,早就吩咐凡事听命,因此那黑衣卫士二话不说躬身领命,带上四个同伴便气势汹汹地出门去了。这时候,凌波方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四个人,心中要多恼火有多恼火。她怎么就那么倒霉,楚南这种人怎么看也不像会虐待他们,那两个愚蠢的家伙二话不说就跑,是不是嫌命太长了?难道这世界上的美男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我不希望这些话再说第二遍,所以你们四个都给我听好了。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契约书一定,你们就都只是奴婢贱民。这洛阳城内,想必还没有哪家敢收留武氏的逃奴。我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主人,只要你们不犯错,守自己的本分,我都会把你们当作自家人相待。不要以为昔日见过世面就自以为是,这金吾卫和洛阳县的差役全都不是好相与的。如果你们想被打得半死,然后灰头土脸地被送回来,那就尽管逃!”

见两个怯生生的少女连连点头,而那边的兄妹俩亦没有出声,她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她怎么就那么倒霉,早知道人家未必领她的情,还不如把人都交给武崇训带回去!见识了那位武大驸马治理人的手段,看还有谁敢胆大包天地逃跑!

这世道逃奴是没有活路的。她可是曾经亲眼看到过洛阳县的差役把某家的逃奴送回去,据说当初很是清秀的一个仆人,被送回去的时候早就被糟蹋得不成了样子,听说主人家大发雷霆之下又赏了一顿板子,打完之后就咽了气。

她正准备吩咐两个年长的仆妇把人带下去安置,便听见旁边传来了楚南的声音。

“小姐,陈珞和陈莞虽然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分开?还有,他们四个既然如今是武家的人了,小姐是否给他们改个好记的名字,也方便使唤。”

凌波这时候方才知道那一对兄妹名叫陈珞和陈莞。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名字,她心中冷不丁想到,当初他们的父亲给他们起名的时候,可曾想过最后会为了明哲保身而狠心抛弃儿女?她抬头瞥了一眼那四个人,发现除了陈珞之外人人都脸色煞白,陈莞更是紧紧抓着兄长的手臂,眼神中流露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

“他们原来叫什么就是什么,好好的名字改来改去做什么?”凌波心想这都是武崇训送给上官婉儿的,她不过代管一段时间,自然没必要多费心思多招人恨。见两个少女如释重负,陈莞却仍紧张兮兮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至于陈珞和陈莞既然是兄妹,就依旧让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好了。总而言之,楚伯你现在首要是清点好该搬的东西,五哥的房子可是早就腾出来了。”

一提起搬家的事,楚南顿时露出了黯然的表情,再也顾不上其他。于是整个家里的下人都忙活了起来,就连陈氏兄妹和那一对名叫熙娘舒娘的少女也都各自领了任务。而凌波这个主人完全帮不上忙,干脆自个回到厅堂中坐着喝茶,心中仍在想着那两个逃走的家伙。

而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五个黑衣卫士终于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据修行坊巡行卫士的可靠消息,那两个傻乎乎翻墙跑出去的家伙似乎冲撞了安乐公主的车驾,结果被带走了。

此时此刻,除了叹息羊入虎口,凌波惟有摇头苦笑。总之,她不必为这两个逃奴纠结了,也可以向武崇训交待了。她隐约还记得,逃走的那两个仅仅是比陈珞稍稍逊色的美男子。不知道武崇训的生辰之夜,是不是会可悲地独守空房?

第四十四章 两个活人的身价

韦后的寝宫在洛阳宫亿岁殿。和从来都是作为皇帝内寝的贞观殿比起来,这座宫殿实在配不上一国之后的尊贵身份,只不过勉强和上官婉儿的仙居殿平齐。所以,韦后搬进此殿之后,不少人借着这一点大做文章。

那些曾经和李显“同甘共苦”的妃嫔们看到昔日女皇的心腹如今再次盖过了自己,心底的妒嫉尽头就别提了,自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然而,如今的韦后却不是她们熟识的那位庐陵王妃或是太子妃,根本不屑于理会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某个说话过火的才人不但被直接褫夺了尊位贬入掖庭,而且之后随便被寻了个由头,一顿杖责险些打死。

由此,后宫中的人算是彻底明白了一点——那位昔日秉笔草诏的女官如今已经成了皇后身前的红人,绝对得罪不得。

武崇训生日后的第二天,凌波跟着上官婉儿前去亿岁殿的时候,沿路收获的就是无数敬畏和羡慕的眼神。当然,那许多恭敬行礼问好的人当中,真心实意的绝对只占少数,但只是这份风光,便让她再次领会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重要性。

聪敏如上官婉儿,若不是靠上了韦后这棵大树,别说册封婕妤,只怕是在这宫中立足也不容易吧!

亿岁殿毗邻九洲池,若是春天,在此殿上能够看到九洲池上群鸟纷飞,锦鳞跃游,繁花似锦的景象,但现如今不过是二月底的光景,这树木才只发了嫩芽,天气仍是春寒料峭,自是看不到如此胜景。

进了亿岁殿,凌波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随行一起来的朱颜,便跟着上官婉儿朝里头走。

虽则昔日不过是一座偏殿,但如今住在这里的既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那光景便大不相同。无论是陈设用度,都跃了好几个台阶不说,就是在此地侍奉的宫人内侍也都依足了规矩,俱是小心翼翼。路过正殿的时候,她特意朝那宝座上扫了一眼,发现那宝座赫然已经掉了漆,还不如寻常坐具富丽堂皇,心中便有另一番滋味。

这皇帝的宝座往往会闹得无数男人抢破头,这皇后的宝座又何尝不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表示亲近还是热络,她俩进去的时候,韦后正坐在铜镜前梳妆,从铜镜中看到后面有人下拜行礼,便漫不经心地道了声免礼,依旧自顾自地让两个宫人折腾着头上的博鬓。站在后头的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博鬓下头赫然有好几根刺眼的白发,便悄悄吐了吐舌头,继而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声不吭。

这边韦后的梳妆还没结束,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轻佻的声音:“母后,我听说要立太子了,难道母后真打算立那个贱奴?”

凌波循声望去,就只见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挑帘进来。

前头的长宁公主绣罗襦衫,裙子上赫然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金鹧鸪,头上的那只金蝶步摇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在室内的灯火下显得光彩夺目。后头的安乐公主则是藕丝衫子藕丝裙,正好配得上她的面若桃花,脖子上的五彩缨络圈熠熠生辉,一对跳脱则衬得手臂丰腴白皙无比诱人。至于她头上那支卧龙点翠金簪,从礼制来说则是完全的违禁之物,所有公主中也就是她有。

前者上前先给韦后行了礼,和上官婉儿打了个招呼就在一边坐下,全然把凌波当成了空气。后者却亲昵地从后头抱住了韦后的肩膀,嘀咕了好一阵方才转过身来,一阵风似的来到了上官婉儿跟前。

“上官婕妤,你可得劝劝母后,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赶走了那该死的谯王,如今这太子之位怎么能让李重俊当?那个贱奴的母亲昔日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宫人,父皇一时兴起临幸方才有了他,这种人怎么配入主东宫?”

“公主,这立储大事皇后必定不会马虎,你就放心好了。”

上官婉儿话才说了一半,安乐公主忽然看到站在后头的凌波,顿时眼睛一亮,笑意盈盈地把人拽了出来。

打从安乐公主人一进来,凌波就发现她双颊泛红脸色兴奋,心中便开始揣测昨天晚上她干什么去了。本以为长宁公主不理会自己,这安乐公主也未必会注意到她,谁知道人家竟是一把将她揪了出来,而且还拿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十七娘,昨儿个有两个人冲撞了我的车驾,听说是你家的家奴。我也不和你说废话,这两个小子看上去还伶俐,转手给我怎么样?”

伶俐?那两个不知好歹随便逃跑的小子还伶俐?一听这话,凌波就知道她那两个逃奴十有八九是被安乐公主吃抹干净了,这时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她正思量着,见安乐公主已经露出了几分不悦的表情,心中就有了说辞。

“原来那两个人竟然是撞上了公主车驾!”她故作惊诧地挑了挑眉,旋即悄悄地把安乐公主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公主弄错了,那两个家奴原本不是我的,是五哥买来的。他几天前正巧遇上我,就把买来的两个伶俐家奴暂时留在我那里,说是到时候给公主一个惊喜。我昨天还以为人逃跑了,差点把洛阳翻了个底朝天,谁知道他们竟遇上了公主。”

“崇训?他先前才送了我五个人,居然剩下两个藏着掖着!”安乐公主却不像凌波这么谨慎,惊讶地嚷嚷了一声,旋即便满不在乎地笑道,“只不过昨儿个也是惊喜,我就不和他计较了!十七娘,人总是从你那里跑掉的,这样,我也不亏待你,回头给你挑上四个护卫送去。”

大约是因为武崇训,大约是因为这件事拉近了关系,她竟是异常亲昵地伸手捏了捏凌波的耳垂,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几分:“十七娘,你虽说没嫁人,但这种滋味却不妨先尝尝。放心,表姐我那四个护卫也都是家奴出身,忠心耿耿不说,相貌亦是不错。”

既然是护卫,忠心耿耿也就行了,为什么非得强调相貌不错?

要不是大冷天身上衣服厚,凌波此时绝对可以预见身上的鸡皮疙瘩,偏生还只能点头道谢。等到安乐公主转身缠着韦后诉说册立太子的问题,她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回头一定得找武崇训统一口径,否则若是被安乐公主抓到把柄就该倒霉了。

她已经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绝不想再得罪一个安乐公主。

第四十五章 真正的死士

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乔迁都是一件莫大的事,往往会遍请亲朋好友摆上十桌八桌的贺喜。当然,这仅限于从小房子搬往更大更宽敞大宅子的情况。对于凌波而言,从占据了修行坊四分之一地盘的豪宅大院,搬往通利坊毗邻南市的小宅子,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庆祝的事,因此她恨不得越低调越好。

于是,在得到上官婉儿允准之后,她便带着朱颜和紫陌回到了家中。虽然楚南很能干,但她这个主人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毕竟,即使这座高门大院已经死了,她也有某些不得不带走的东西,也需要在临走之前再看这个家一眼。

从今往后,她兴许就不再有家了。那些地方仅仅是房子,一座座名目不同却算不上家的建筑,仅此而已。

从家具到摆设,再到器具书籍,几天整理下来,七七八八的东西已经整理出来了十几车,这还是凌波狠狠心留下了很多笨重家伙的缘故。由于那边的房子武崇训早就空了出来,因此东西整理好一批便装上车往那里运一批。为了避免有人中饱私囊或是忙中出错,她特意把楚南派过去看着。结果那边兴许是井井有条了,她在修行坊这边却是乱七八糟,经常是找不到这个找不到那个。

这天,正准备运一车东西走的时候,忽然不见了一个瓷瓶,结果从上到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东西还没找到,外头忽然有仆役来报,说是安乐公主派人来了。正在焦头烂额的凌波一听到这消息便是一愣,旋即想起上次在亿岁殿时安乐公主的戏语,顿时头皮发麻。

当日和武崇训对过说辞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那位主儿贵人多忘事,肯定早就把这事情忘了,谁知到如今人家真的把人送过来了!

安乐公主派来的一共有五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其后则是清一色身着皂衣的四名青年。正如安乐公主所说的那样,四人的容貌确实相当俊秀,尽管尚不如武崇训特意从芙蓉馆买来的那些,却胜在多出了一种武人的勃勃英气,只是表情有些死板。

领头的那中年人言简意赅地交待安乐公主的话,又双手呈上了契书。见凌波正在那里翻看四张契书,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青年,斟酌了片刻便上前了一步,低声说道:“县主,这四人皆是公主当初还是郡主的时候,小人奉了陛下之命训练的。小人只教导了他们武艺和忠心,结果不曾教导他们风月……风月之术。公主嫌弃他们刻板,又正好收了县主那两个逃奴,所以这才……这才将他们转送过来。不过,他们的武艺相当出色,绝对能够保护县主周全!”

凌波闻言眼睛大亮,这真是至今以来她所听到的最好消息!

不通风月?见鬼了,她一个小小的县主,哪里有本事学安乐公主这样面首无数?再说了,她自己还只是没吃过猪肉只看过猪跑的,这四个人要真是深通风月之术整天搔首弄姿的,那她才头痛呢!这还真是意外的收获!

于是,她一下子端出了一幅笑容可掬的客气脸孔,谁让这中年人实质上变相为她培养了四个护卫呢?三言两语的恭维之后,那个明显是忠于职守却不善于言辞的公主府执事被糊弄得七荤八素,基本上能说的都说了,顺带还长吁短叹抱怨自己的主子不识人。

就这训练护卫的勾当,他足足花费了五年时间,而且这事情不仅仅是出自当时的太子李显的吩咐,而且是那时候赫赫有名的狄仁杰狄国老千叮咛万嘱咐的,由此可见一斑。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人是训练出来了,从郡主荣升公主的安乐公主却获得了无数钱财奴婢的赏赐,出入皆是前呼后拥禁卫无数,竟是再也看不上他训练出来的这四个木讷护卫。

凌波已经是笑得心里都快开花了,面上却只能为这个可怜的执事唏嘘了一把:“你放心,他们既然是你苦心调教出来的人,我必会善待。以后若是你想瞧他们,随时上门就是。”

那中年执事在安乐公主手底下吃尽了苦头,满心以为所有千金贵女都是和自家主子一样的脾气,谁知此次竟会碰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主儿,这一激动之下险些掉下了眼泪,慌忙谢过之后方才抹了抹眼睛:“小人乃是公主家奴,不能随意出府,他们能够侍奉县主这样的好主人也算是福气,小人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忽然转身看着那四个青年护卫,沉声喝道:“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把我教导你们的规矩都背一遍!”

“怯阵后退,死!护主不力,死!抗令不遵,死!擅泻机密,死!私通他人,死!擅离职守,死……”

这一个个死字蹦出来,凌波听得是心惊肉跳,额头上也不禁爆出了一根青筋。看到那中年执事引以为傲极其满意的架势,她几乎认为这家伙是疯子——这是训练护卫还是训练死士?简直太可怕了!强自按捺心头的惊惧以及隐隐约约的叹息,她清了清嗓子示意那四名青年护卫停下,谁知他们根本理都不理,最后还是那中年执事一声喝停。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县主的家奴,需得遵从县主任何吩咐,哪怕是让你们去死,听明白了吗?”

“嗨!”

当凌波把那个神情复杂的中年执事送出门,然后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满院仆婢噤若寒蝉满脸敬畏的样子。她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他们这幅表情从何而来,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地吩咐众人散去各干各的事情。看着那四个犹如桩子一般一动不动的护卫,在庆幸自己拣到宝的同时,她也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这四个人五年所过的日子。

一朝艺成却被主人抛弃,这还真够可悲可怜。

除了这个,四人的名字也让她很不舒服,略一思忖,她这个新主人便下达了头一个命令:“从今天起,你们改姓武氏,至于名字则是依次用宇宙洪荒四个字。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总而言之,我不想听到什么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之类的代号,听明白了吗?”

“嗨!”

院子一处的角门旁边,陈珞注视着这四个丝毫没有表情变化的护卫,一向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挣扎。刚刚别人没听见,他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以为逃离了虎口的昔日同伴,竟是掉进了更水深火热的深渊!这么说来,他没有逃跑竟是正确的。

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当低贱的家奴么?

第四十六章 不速之客

花费了足足七八天,凌波终于从修行坊那座大宅子搬入了通利坊的小院,同时笑纳了武崇训的二十万贯钱。虽然是房子越搬越小,但搬家工作彻底结束后她视察了一圈自己的新居,结果异常满意。

她在宫中所住的临波阁靠近陶光园,算是一等一的清幽去处。奈何她这人喜动不喜静,平常基本上没事就四处跑,鲜少有呆在里头不出门的时候。而通利坊毗邻南市,有通济渠直通洛水,她这新家的侧门就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前门正对大街,出入极其方便。虽则房子是小了一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中正寝厅堂花园等等应有尽有。家具摆设擦干净之后,竟是比她原来家里的还要体面。

而武崇训留下的那个看门人竟是絮絮叨叨地说,此地原本是昔日英国公李绩的别业,因为徐敬业造反之后宅子没入官中,后来才赐给了武崇训。武家房子产业原本就多,并不在意这一处两处,武崇训得了这房子之后,嫌弃南市进出人多吵闹,更是一次都没来住过,只是派了几个看房子的人,如今脱手也可谓是遂了心愿。

得知这些情况之后,凌波少不得在心中骂了一声败家子。果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房子空关到现在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若是做点其它什么营生,哪怕就是租出去,这租金只怕也相当可观。别的不说,就是后头直通通济渠的那个小码头,眼热的人大概就不计其数。算算日子,只怕宫中的圣驾不日就要回长安,她肯定要跟着回去。到时候单单靠这房子,她也可以好好算计一笔才对。

单单租出去,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离开了熟悉环境,楚南颇有些丢魂落魄,还是凌波百般规劝,又说需得从长远利益考虑,他方才好了。此时,见到小主子忽然露出了难解的笑容,他不禁心中奇怪,上前问了几句便被吓倒了。什么租金,什么商人,什么生意……这些话他怎么都听不明白?当确定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弄懂其中的意思之后,他终于泻了气。

当年老爷来到洛阳的时候,不过是个破落士绅,所以他这管家勉强称职。这小姐原本就机灵古怪,如今进宫呆了三年,他愈发不清楚她所思所想了。这是不是说,他这个管家也该退位让贤了?想到这里,老管家耷拉下了白发苍苍的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凌波没有注意到楚南的沮丧,她素来是想到就做的人,一想到自家的那个码头,她便带上朱颜和紫陌兴冲冲地前去看个究竟。还没到地头,外头的喧闹声就越过围墙传入了她的耳中。待到打开侧门,通济渠上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吆喝声划桨声,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但随即便上前了几步,望着这条直通洛水的漕运水路。

由于直接连通了南市和洛水,货物进出极其方便,通济渠自然是极其繁忙的,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无不堆满了高高的货物。

如今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却还阴冷,可船上却有不少汉子光着膀子正在忙碌,岸上更有不少身强力壮的纤夫。凌波只是略一驻足,来往的船上便有不少人投来了目光,相形之下,岸上一列拖船而行的纤夫却一个个漠然地盯着脚底下,喊着号子齐声前进。

“小姐,这里真热闹!”紫陌原本就在贪玩的时节,一看到外头如此情景,眼珠子便差点转过不来,看了好一会儿便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回宫了好不好?每天在这里看着这些船忙忙碌碌的多有意思!”

“要真的让你在这儿看上一个月,你就该叫苦连天了!”凌波没好气地在紫陌的头上敲了一记,见小丫头委委屈屈地抱头呼痛,不觉莞尔一笑。一转头,她忽然发现朱颜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略一思忖便醒悟了过来,“朱颜,自从进宫之后,你大约还是头一次看到这通济渠吧?”

朱颜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含笑点了点头:“奴婢从小就是在通济渠边长大的,这号子声早听惯了,最初进宫那些日子听不到这些声音甚至还睡不着。”

听说有这层缘故,凌波顿时好奇了,又追问了几句。旁边的紫陌见状也忘了刚刚挨的那一下,上前来眨巴着眼睛听着。主仆三人正说得兴起,凌波偶然把目光转向了通济渠那边,这一瞥竟是看到了一条船上站着某个意料之外的人。瞧见那个同样先是呆滞,旋即露出了狂喜的少年,她忍不住撇下正一问一答聊得起劲的朱颜和紫陌,三两步来到了平台边上。

没错,确实是裴愿。可是,这该死的家伙居然就因为不相干的人一句话便留在洛阳,难道不知道掺和皇族的事情是有可能倒大霉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