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皎越过那丹炉,从后头的架子上取了一个锦匣,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的愤世嫉俗和讥诮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你看到的丹炉是用来炼五石散的,我既然没法求酒醉,就只有用这个方才能领会到那种神仙似的境界。”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一弹打开了那锦盒,信手将一个瓷瓶朝凌波丢了过去。

“这是我炼制五石散时意外炼出的一种小玩意,既然和七郎你有缘,便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这药对于外伤有奇效,只要一丁点就能止血生肌,只不过我再想炼制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成功过。”

凌波捏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心里头除了迷惑还是迷惑:“你我今天只是初识,为何……”

“人生在世不外乎一个缘字,我看你合眼缘,我想你答应到这里来大约也是同样道理!男女之间若是如此叫做一见钟情,却不知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有这种感觉叫做什么。我只希望七郎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到这里坐坐,陪我喝喝酒,就这么简单。”

第九十六章 从天而降的大哥

交浅言深的事情,凌波素来是不肯做的,所以适才在聚贤亭中和众人厮见时,她一直都淡淡的,当某些人说出某些过激言论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出口提醒制止。她又不是真的想来当卧底,当然没想和这帮人走得过于亲密。毕竟,以武三思的为人秉性来说,只要他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痛恨武家的小团体,一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苗头连根掐断。

可事实偏偏和她的设想大相径庭。那些人对朝政肆意指斥,甚至连武三思和韦后的奸情也敢拿来辱骂,这也就算了,可她不但在这里看到那些东晋名士曾经疯狂服用的五石散,更没有想到王同皎用它作为麻醉自己的良药。揣着那个瓷瓶回到了聚贤亭,她又被王同皎拉着喝了一轮酒,好在这时他用五石散佐酒服用,很快就燥热地出去散步了。

直到确定王同皎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她方才急忙将张仲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旋即站起身来。又喝了这么好几杯,刚刚坐着的时候还觉着好,这一站起来,她便感到脑袋发昏脚下虚浮,再看看四周好几个大酒瓮还有那三个烂醉如泥的人,她顿时只得扶着那柱子挪到了亭子外边,任由那犹带着寒意的春风吹了一会,这才踉踉跄跄往外走。

好在她的认路功底相当不错,顺着那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小道居然成功回到了最初的庭院。然而,如果说刚刚那里头还是放浪形骸,那么现在就是完全不堪入目,而陈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望着那些滚在地上的男男女女,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旋即一把捞住了一个刚刚偷看得起劲,现在却想溜号的仆役。

“我带来的那两个随从在哪?”

“在……在外头大院子里头……”

瞧见那仆役虽然话说得不利索,眼睛却贼溜溜地朝自己脸上看,正在气头上的凌波忽然阴恻恻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就将人从那个侧门扔了进去。听见里头扑通一声后便是一阵嚷嚷,紧跟着又是种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她拍拍手便摇摇晃晃地向外走。穿过几个门头,她终于看见了已经急得团团转的朱颜和陈莞。

“公子,你可是出来了!”

朱颜喜出望外地奔上前,见凌波浑身酒气顿时大愕,慌忙示意陈莞搀扶了另一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往外头走。到了门外看到此间仆役牵出了已经洗刷干净的三匹马,她顿时犯了难。自家主子分明是喝得半醉,这怎么骑马回去?就算骑术好不会摔下来,万一吹风吹出个风寒来,那也是不得了的事!

“朱颜陈莞你们俩去牵马,我自己能走,待会找个车行雇马车回去。”

凌波虽然没有酩酊大醉,但她也没打算逞强到醉醺醺地骑马。看着陈莞朱颜手忙脚乱地牵马,她便扶着墙根慢慢往前走。这时候,原本觉得凉爽清新的风忽然变得燥热了起来,让她很想拉开领子,或是干脆脱下外头的衣裳。

就这么挣扎走出去不远,她猛然间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热辣辣的东西顺着喉咙涌了上来,慌忙弯下了腰抠着嗓子,稀里哗啦呕吐了一地。如是两三回之后,她终于感到胃里头完全空了,人也仿佛好受了一些,但脚下竟是半步也挪动不得,若不是扶着墙的手还有些力气,只怕她就要一头栽倒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紧跟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会喝酒就不能少喝点吗?还有,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大剌剌地和王同皎混在一起,难道不怕人家识破你的身份后起了歹心……”

“谁说我不会喝酒的!”凌波死命一甩手,却没能挣脱开那双牢牢钳制着自己肩膀的爪子,顿时心头火起,转头怒目而视道,“喂,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的亲兄长,凭什么管我!”

“我和裴兄弟已经义结金兰,我就算是他的大哥,好歹也得代替他看着你!”

这话一说,凌波顿时郁闷了,在心里把那个愣小子骂了个半死。这就算你小子要学人家拜把子,告诉我一声不行么……等等,这该死的李三郎就算是裴愿的大哥,可和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他就有权代替那个愣小子看着她!

然而,等她回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一辆宽敞豪奢的马车上,嘴里还被人灌进了一种清凉微苦的液体。隐约瞥见朱颜和陈莞也都在车上,她顿时心神一松,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临淄郡王第位于积善坊右町,正是五王子宅的第二户。由于临淄郡王李隆基为人豪侠任义,时常结交某些不得志的低品官员,所以家里的开销一直都很大。这一日,王宁正在查看账本,忽然看见一个侍女在外探头张望,便不悦地喝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启禀王妃,奴婢刚刚正好去了外头,结果瞧见……瞧见……”那侍女吞吞吐吐了一阵,终于咬咬牙道,“奴婢看见郡王亲自搀扶着一位眉清目秀的醉酒公子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宁心中一阵恼火,暗想就算是丈夫带回来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一个男人,当下便斥道:“三郎朋友遍天下,带一个醉酒的好友回来醒醒酒,这点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侍女被训得脸色一白,旋即咬着嘴唇辩白说:“可奴婢瞧着那人像是上回和裴公子一块来的……”

一句话没说完,王宁忽然霍地站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很有些复杂。她出身大家,从小便被父母教导要贤惠戒妒,所以无论丈夫有多少侍妾,在外有多风流,她从来都不管不问。只不过,那个武家十七娘却给她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若是丈夫坦白说对其倾心也就罢了,可他却死活不承认。偏偏她只是暗中打听了两句,不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提出了警告,丈夫竟险些大发雷霆,她心里自然愈发疑忌。

她终于定了定神缓缓坐下,摆出当家王妃的架子镇定自若地说:“你吩咐下去,就说今天这件事不得传扬出去,也不许私底下议论半个字。若是有违令的,休怪家法无情!”

第九十七章 这边厢风度翩翩,那边厢丑陋绝顶

在外头过夜对于凌波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不在意。尽管反复确认昨夜确确实实是朱颜和陈莞换洗服侍的,她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那该死的李三郎一眼。

就算你自己不能和我走得太近,难道就不能找个人送我回去!

李隆基却仿佛没看见那仿佛要喷火的目光,只是笑吟吟地倚门而立。直到那个特别的小丫头扭头转身而去,自顾自地在铜镜面前束发梳妆,完全把他当成了不存在,他方才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十七娘,昨天夜里裴兄弟正好有信送过来。说是庭州附近西突厥余孽和官兵交战了一次,两边各有伤亡。他恰逢其会,斩杀了两人生擒一人,虽不能计功,却被人称作是勇士。”

凌波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就恢复了原有的流畅。利落地将男子的发冠戴在头上,披上外袍,她这才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也已经说了,他这个勇士是不计功的,别人乐得多称赞几句,好让他以后再去卖命。只不过,既然裴愿回到了他爹爹身边,想必不会像在洛阳一样继续当无头的苍蝇,这种小亏吃了也就算了,总不会再吃大亏。”

“有裴伷先这样的父亲,裴兄弟在庭州确实不用操心。”李隆基仿佛没听出凌波的讥诮,附和着点了点头,旋即便收起了那幅玩笑的表情,“十七娘,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最好都不要和王同皎有什么牵连。此人人称豪爽,但要我说其实就是缺心眼。我也曾经和他喝过几次酒,但凡酒醉之后,他必定会说话毫无顾忌,甚至连从人都不屏退。他和裴兄弟不一样,身为驸马却粗疏不拘小节,总有一天他会栽在这一点上头。我想,你也不需要用告发他来巩固你的地位。”

人家都说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愉快,但凌波实在看过了太多聪明人,所以对李隆基的明察秋毫,她心中恼火不已。狠狠扔下手中的梳子,见他一脸的真诚和郑重其事,她到了口边的讽刺不觉又吞了回去。

算了算了,看在这家伙还算……好心的份上,也就别计较他那多管闲事了。至于王同皎,她还是让他认为那位姓凌的少年公子已经消失了,那样对两人都好。

带着朱颜和陈莞走到了门边,瞅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点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于是便道谢了一声:“昨天的事情多谢三哥了,至于你今天的提醒,我也会记在心上。昨天要不是正好碰见那位定安公主驸马,我决不会和他有什么瓜葛。你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武家人,既用不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也犯不着学人家玩什么反间计。”

说完这些,她正要出门,谁知一抬头就瞥见外头走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位举止雍容的王宁。她古怪地斜睨了李隆基一眼,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称了声嫂子,然后根本不给人家说话的机会,恨不得剖心窝似的狠狠道了一番感谢,旋即抓起朱颜和陈莞迅速开溜。一溜烟跑到门口,她才狡黠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李三郎,心中颇有些幸灾乐祸。

看王宁的模样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李三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然而,当凌波神情气爽驾着初晴放开速度一路跑回家里的时候,却无奈地发现,这一大清早居然已经有客人登门拜访,而且偏偏是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客人。其中一位是崔湜——她昨天刚刚见过,人家却没看见她——而另一位则是生客,声称是先前在她家里当过几天临时房客的郑愔的友人。好在两拨人乃是先后登门,并没有撞在一起,舒娘和熙娘又是伶俐的,早早吩咐了把他们引到了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分别款待。

“你们做得很好,楚伯已经老了,以后如果有官员登门也归你们统筹接待。不过要记着,某些人面上道貌岸然心里男盗女娼,千万别让他们占了便宜!”

这话说得舒娘和熙娘面面相觑,直到凌波走了也愣在那里反应过来。而朱颜却早有体会,此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把那两个莫名其妙的侍女拉到一边,见陈莞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她便低声提醒道:“小姐就是这性子,想当初为着有一个浪荡子没认出她的身份,想要图谋不轨,她一脚差点没把人家踢得断子绝孙。所以有这样的主子,你们只要记着千万别吃亏,有什么事让她顶着就行了。”

对于舒娘和熙娘来说,朱颜这话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主子?

崔湜和郑愔如今乃是武三思的左膀右臂,只不过一边是崔湜本人,另一边却是郑愔的友人,所以凌波换上女装之后,当然先去见了崔湜。哪知这位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笑吟吟行过礼后,就双手送上了一份帖子,道是月底便是母亲五十大寿务必赏光云云。

细问之下,她得知武三思的夫人德静王妃纪氏也会前去,据说就连太平公主也答应赏光莅临。这下子她实在想不到借口推托,明知道对方似乎有些居心不良,她也只好答应了下来,暗自盘算到时候死活把安乐公主一起拖过去,也好转移一下别人的注意力。要是还不行,到了那天她干脆装病得了。

事情说完了,凌波便亲自将崔湜送到了门口,结果人家临出门之前忽然转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听说当日我得以入德静王之门,全是县主从中说项。而县主当日救郑兄于困窘之时,又为他两次登德静王之门,如今德静王对郑兄和我无不言听计从,此等眼光着实令人佩服。素闻上官婕妤才华横溢机敏练达,湜原本还不信,可自从结缘县主之后,湜实在是很想拜会上官婕妤一次。”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直到人走了凌波还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上官婉儿那是宫妃,哪有那么容易让人见到的?还有,她都早已经不是县主了,这崔湜一口一个叫得欢,还狠狠奉承了一番,难道他又有了什么新消息?

然而,当她带着满腹疑问踏进厅堂看见另一位陌生客人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却让她大吃一惊。只见那个三十出头满脸红疙瘩的客人一看到她,忽然蹦了起来,那样子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活见鬼了,她看到这家伙满脸疙瘩还不曾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她又不是妖魔鬼怪,这家伙摆出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八章 由不得你心软

平心而论,能够站在大唐朝堂上的官员,即便不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好歹也会很有仪表风度。在选拔官员上头,只有外表是远远不够的,但没有外表却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当面前满脸红疙瘩的男子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满脸堆笑地上前行礼,自称是校书郎李悛时,凌波面上的惊愕怎么都藏不住。

“下官谎称和郑大人有旧前来拜访,原本是有秘事相告,谁知道原来凌公子便是小姐假托,实在是冒昧了。”

这凌公子三个字一入耳,凌波顿时心中大凛。她平日便服外出的时候,从来都是声称自己姓凌,此人一上来就揭穿这一点,究竟意欲何为?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又仔细审视了面前的这人一番,发现绝对没有半点印象,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李校书借着别人的名义登门,莫非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

“下官早听说过武十七娘深得陛下和皇后之心,更是上官婕妤的密友,一直缘铿一面,所以方才出此下策。今日一见,下官记起小姐昨日一身男装打扮,曾经是光禄寺卿小王驸马的座上嘉宾,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论理小姐既然已经刺探过,下官不应多此一举,实在是小王驸马得尚主之殊荣,却时时诽谤皇后和德静王,居心恶毒世所罕见……”

这家伙竟然看到了她昨天出现在王同皎家!

此时那李悛虽滔滔不绝,但凌波却没心思再往下听,一下子想起了李隆基的警告。虽说答应了他以后再也不和王同皎扯上关系,但她以为王同皎怎么着也是驸马都尉外加拥立功臣,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今儿个就有人告密告到她面前了!强忍心头震惊,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悛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李校书果然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我向来自负记性不错,昨儿个宾客确实有不少,我怎么就不记得有见过你?”

“下官昨日乃是去拜访舅父,远远望见小姐在聚贤亭上和小王驸马几人谈笑风生,后来方才知道小姐不过是刚刚和小王驸马相识。虽说小王驸马素来豪爽好客,但甫一见面便能让他引为知己,足可见心计手段。只不过,小姐乃金枝玉叶,亲自刺探这种事不免大材小用,兼且小王驸马及其党羽的反状罪证确凿,小姐着实不必再亲临险境了。”

如果说最初只是震惊,那么此时的凌波就是深深的恼火,继而更是在心中大骂某位交友不慎的驸马都尉。然而,骂归骂,她在面上还不得不带着淡然的笑容,否则她实在没法解释,自己一个韦后党武家人跑到王同皎家里去干什么。

她只能顺着人家的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哦,这么说李校书是准备替我解忧了?”

虽说面上尽是让人很难正视的小红疙瘩,虽说他没有崔湜武崇训那种美男子的翩翩风仪,但李悛在凌波问出这句话之后忽然直起了腰,面上自信满满:“我听说如今德静王的左膀右臂崔中书和郑中书,能够走到这一步都多亏了小姐的引荐之力。悛虽不才,但却是有心之人,更能在此事上助德静王一臂之力,让百官皆为立仗之马。小姐若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他日我必结草衔环相报。”

结草衔环……为什么她无心或有心遇到的都是这么些人!

凌波心头火起,忍不住就生出了几分杀机。然而,这心思她只得死死捂着,照旧和李悛谈笑风生,用各种迂回的语句探听其虚实。果然,对方为了博得她的好感和引荐,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几乎都是在说王同皎那些人怎么在背后骂武三思,怎么在背后诋毁韦后。亏得他记得齐全说得头头是道,让她叹为观止。

总算是送走了这李悛,她立刻阴沉着脸写了一封信,找来了陈莞让她去西市找罗琦,让罗琦转交李隆基。让她很是欣慰的是,陈莞接过信一个字也没问便匆匆出去了。整整一下午,她都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考虑是不是要去通知一声陈珞,让他去给王同皎报个信,但一想到他这么多天还没混到聚贤亭的座次上,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凌波枯坐书房,百无聊赖地拿着史记和汉书打发时间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她把书扔下正准备开口问话,大门就被人猛地推了开来。看到陈莞的那个满是焦急的脑袋,她顿时愣住了。

刚刚还在嫌这丫头动作慢,现在居然风风火火回来了,只不过怎么这幅模样?

“小姐……我正好在罗琦那里遇着临淄郡王,他……他如今扮作前来送香料的伙计,已经来了!”

这话实在是惊人得紧,凌波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原本不外乎是想着让李隆基通过相王李旦走走路子,看看这件事怎么压下去,或者人家干脆想要杀人灭口她也没有意见,却没想到信才送出去人已经来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心情,她便跟着陈莞出了书房。

进了帐房所在的那个小院,她一眼就看见李三郎和罗琦全都穿着一身庶民的褐色衣裳等在里头,明知此时应该严肃些,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然而,陈莞才刚刚关上院子大门,某人却没有给她嘲笑的机会,三两步冲上来,二话不说地把她拉进了帐房。

看到这一幕,陈莞面色微微一变,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见罗琦正表情复杂地望着那张已经放下来的帘子,她更是摇了摇头。

揉着生疼的手腕子,凌波不禁心里冒火。这可是她家里,这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地忽然跑了来,然后又这么蛮横不讲理地演了这么一出,究竟知不知道这叫做擅闯民宅图谋不轨!

“十七娘,那个李悛乃是宋之问的外甥。这宋之问昔日在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便是顶尖的厚颜无耻,虽弱冠即中进士,为求前程却想要入宫为男宠,事情不成之后便攀附二张,甚至为其持溺器!这家伙和他弟弟宋之逊之前都流放岭南,却私自跑了回来,在王同皎的洛阳宅子里躲了好一阵子,如今又跟着来到了长安,正愁找不到机会东山再起,又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宋之问的外甥李悛来找的你,他儿子宋昙却借着郑愔的路子直接见了武三思,只怕你那个伯父已经在谋划如何借此事杀鸡儆猴了!”

李隆基见凌波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便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你和王同皎就是一面之缘,一顿酒的交情,就是我和他还是货真价实的亲戚,这次都没办法!十七娘,除非你权势通天,有些事情是人力不能挽回的,由不得你心软!”

第九十九章 究竟什么才是情谊深重

虽然是白天,但帐房里依旧点着油灯,昏黄的灯火毕毕剥剥地跳着,几乎就是这房间中惟一的声音。四面的架子上大多还是空的,只有一层上稀稀拉拉地堆着一些本簿子。室内仅有的一男一女一个抓着另一个的肩膀,另一个则是目光茫然地看着地下,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股碜人的气氛若有若无地弥漫在两人中间。

许久,凌波才用一种冷静而漠然的声调问道:“这么说,王同皎是死定了?”

“张柬之五人乃是当初拥立陛下的最大功臣,就是他们尚抵不住韦皇后和武三思的谗言,更何况区区王同皎?你莫要忘了,当初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何等宠爱太平公主,昔日驸马薛绍谋反仍是被活活饿死于狱中,如今定安公主又不是韦皇后亲生,王同皎一个驸马又何足为道?就凭定安公主的架势,那夫妻情谊只怕也是少得可怜。”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忽然放开了自己的双手,退后一步苦笑了一声:“我忘了,你应该算是上官婕妤的弟子,这些道理我就是不说,你也会想明白的。”

“你说得不错,我是应该想明白的。”

想到自己为此在书房中坐立不安一下午,凌波此时不免生出了一种异常滑稽的感觉。都说她聪明机敏,可她却往往会忘记自己作为武家人的立场,现在居然要劳动一个不相干的人跑来劝说,这算什么?她不是曾经羡慕上官婉儿那颗坚定的心么?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上官婉儿那样决然,那样大步前进永不回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多么正确的真理!

虽然对面的小丫头分明是已经接受了他的建议,虽然自己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跑,但看到凌波那自嘲寥落的眼神,李隆基却总感觉自己这一趟来错了。他不由得把手伸到袖子里捏着刚刚陈莞送来的那封信,想起自己原本准备拉着罗琦出城射猎,最后却匆匆赶来了这里,想起今日自己出门之前对妻子王宁的疾言厉色,他不禁又摇了摇头,谁料这时凌波又开口说了一番话。

“王同皎毕竟是驸马,若是陛下连他都杀,那么张柬之他们离死也就不远了。当这些碍眼的人都除了,不是轮到那个不知收敛的李重俊,就是轮到相王或是太平公主。三哥你现在提醒我这些,不怕我以后心肠一硬,帮着韦皇后和我那个伯父斩草除根?”

端详着那张讥诮中带着冷然的脸,李隆基忽然笑了起来:“你是武家嫡脉,对于武三思来说,比崔湜郑愔这样的人更加可靠,要是你不藏拙,武家第一谋主只怕也是非你莫属。狡兔死走狗烹,你若不是懂得这些,何必坚持不肯住在宫中?十七娘,想必你也很清楚,天底下美男子多的是,韦皇后却偏偏只要武三思,不过是为了她需要武家。武家如今是韦皇后手上的刀子,但只要该杀的人都杀光了,韦皇后未必不会把武家一脚踢开。毕竟,韦家的人还没死绝了。”

凌波苦涩地笑了笑,继而便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心中郁结的苦闷沮丧挫败失望,乃至于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驱赶了出去。人人都说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乃至于想要隐藏的东西也难以幸免于难。其实,她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够愚蠢一点,做一个饱食终日的贵妇人不是很舒服么?

她忽然在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旋即露出了懒洋洋的笑容:“三哥,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怪不得相王能够过他的舒心日子。”

鬼使神差的,李隆基竟是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也有我这么一个大哥吗?”

这人脸皮真厚!凌波又气又恼,白了他一眼便径直上去打开了房门。这一打开房门,落日的余晖便直直地照在了她的脸上,她情不自禁地眯缝了眼睛。紧跟着,她方才发现,这院子里还站着一男一女,全都用某种古怪的目光望着她。此时此刻,她陡地想起刚刚被人拖进房间的情景,要不是她家里没有长辈管束,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还要名声不要!

“小姐……”

看到迎上来的陈莞只是嗫嚅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凌波也懒得分说什么,索性对她吩咐道:“你待会把他们俩送出去,别忘了按照他们送来的香料给钱。昨天今天你都辛苦了,回头好好休息。”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院子里头的黑面神和帐房门口的李三郎,三步并两步急匆匆地出了院子。直到回到了书房关上大门,她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刚刚还轻快的步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竟是拖着双腿方才挣扎到了那张宽大的案桌边,却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一酒之份,那人也不是什么让人魂牵梦萦的美男子,也不曾有过什么了不得的私情,那难得的豪爽也并不是她欣赏的那种类型,但那双寂寥的眼睛却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也许,那也是一种物伤其类吧。

陈莞亲自把李隆基和罗琦送到了门口,眼看着两人要翻身上马,她忽然咬咬牙追上去几步,张口解释道:“小姐只是心情不爽快,所以刚刚实在有些失礼了,还请不要见怪。”

李隆基还没说话,罗琦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家主子那性子我都领教无数次了,今天这算得了什么?至于李……三哥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他和你家主子情谊深重,否则他早就得被气死了。”

对于罗琦这没上没下的做派,李隆基已经是习惯了,当下也没理会他这话中有话,而是温和地对陈莞说:“陈姑娘你该担心的是你家小姐。虽说她刚刚临走的时候没事人似的,但只怕心中还有些疙瘩,你最好过去看看。不过,今天你来来去去也辛苦了。”

他说着便解下腰中玉佩塞进了陈莞手中,点点头道:“这东西你且收着,以后我说不得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家小姐有你这样能干的人跟着,我也就放心了。”

陈莞昔日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人,一入手便觉察到了这玉佩的名贵,才想推辞,却不料对方动作极快,倏忽间就上马走了。低头看着掌心那雕琢着蛟龙图案的玉佩,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随即便珍而重之地把东西贴身藏好,这才转身进了门。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情谊深重?

第一百章 真会有明媚的未来?

和洛阳只有一座皇城不同,长安皇城之中如今共有两大内,便是太极宫和大明宫。自从高宗之后,太极宫便逐渐失却了其作为政治中枢的地位,取而代之的则是大明宫的崛起。然而,高宗武后虽然在修建大明宫上耗费了大量银钱,晚年却都在洛阳度过,这辉煌壮丽的大明宫满打满算,竟是都没住上多少时候。如今时过境迁改朝换代,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大明宫又重新焕发了光彩。

春日正是泛舟的好时节,一碧万顷的大明宫太液池上,却只有孤独寂寥的一只船漂荡在水面上,上头尽是衣着华丽的红男绿女。船头上,安乐公主正看着那些侍女们把馒头撕成碎屑喂鸟,不时抚掌大笑。而在她身后不远处,韦后和上官婉儿正凭栏远眺,面上都露出了志得意满的表情。至于船尾的地方,则懒洋洋倚着凌波。

从她这个方向看去,前头的景观固然一览无余,而且那些人各式各样的表情也都尽收眼底。望着远处那名为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岛屿,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再看看头顶那湛蓝的天空,她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暗想以后可以到曲江池去划船游玩,至于这太液池则不是她这个牌名的人能够痴心妄想的地方,还是少来为妙,免得真的爱上这地方就糟糕了。

“十七娘,怎地不和裹儿一起去喂鸟?”

凌波闻声抬头,见面前赫然是韦后,慌忙站起身来。这时候,她方才看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是和安乐公主并肩站在了一处,她们前方赫然是一大群各式各样展翅高飞的鸟儿。虽有不少自给自足地一头扎向水面捕鱼,但更多的却在争抢着那空中的食物。

她心中一动,于是两手一摊道:“皇后说笑了,那边有公主和上官婕妤两位在,鸟儿们怎么会搭理我?”

“瞧瞧你这张嘴,竟是比婉儿还厉害!”

韦后听懂了凌波的言下之意,不禁哑然失笑,心情更觉明快。这一年多来她用武三思一一铲除了朝中看不顺眼的人物,眼看形势一片大好,所以一口就答应了安乐公主泛舟太液池的要求。偏生昨日晚上还淅淅沥沥下了些春雨,今早却是大晴天,她自是觉得天公作美万事顺遂。在船尾伫立了片刻,她便和凌波随口说起了闲话,仿佛漫不经心地推介起了某些年轻才俊。

“你伯父前些天也和我提过崔家老三,博陵崔氏乃是巨族,自然不辱没你,只是嫁入那种人口多的地方未必适合你的性子。如今政事堂韦巨源的长孙前些天我见过,一表人才不说,难得的是脾气相当不错,弱冠还未定下亲事。虽说陛下曾经答应过你随你挑选喜欢的夫婿,但在看人上头,你毕竟阅历还浅,若是有看中的人不妨和我说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

“多谢皇后抬爱,只使我疏懒惯了,如今还想逍遥几年,不想这么早嫁为人妇。”

凌波当然知道人家给自己选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但问题是她着实不想委屈自己就这么嫁出去,因此连忙恭恭敬敬地谢过,不动声色地婉拒。饶是如此,她还是迅速扫了一眼韦后的表情,确定这位说一不二的皇后并没有着恼方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凌波的这点小心思,韦后确实没有什么恼意,莞尔一笑道:“你这脾气还真和婉儿说得一模一样。也罢,反正就算你再大几岁出嫁,谅也没有男人敢嫌弃你。要不是我韦家的本支都凋零殆尽,重润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倒是想把你配给嫡亲子侄的。”

瞧见韦后刚刚还阳光明媚的脸上骤然间布满了阴霾,凌波哪里不知道她又想起了昔日旧事,当下就想设法出口岔开话题,或是劝解几句。然而,话到嘴边,她却瞥见了韦后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寒光,登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即使比不上那些山东世家,但万年韦氏素来是关中大族,谁知道一夜之间却几乎遭了灭顶之灾。陛下仅仅是一句戏言,他便和我困顿房州数十年,我那父母连同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流放钦州。我爹爹刚死在他乡,居然就有蛮酋强娶我那妹妹,我母亲坚持不许,那群贼子就干脆杀了她和我的四个弟弟,强抢了我的幼妹!现如今我追赠亡父亡母为王为妃,追赠四个弟弟为郡王,那些大臣前赴后继地上书劝谏,可当初则天大圣皇后一怒之下天地变色的时候,又有谁记得我们这些可怜人!我至今连杀母杀弟夺妹之仇都不曾报!”

这段旧事凌波是知道的,然而此时听韦后恨恨地提起,仍是免不了心神巨震。此时,她见韦后重重一巴掌拍在栏杆上,肩膀一阵颤抖,似乎抽泣了起来,更觉不知如何是好。

须臾,韦后就转过了身子,虽说眼眶有些红,但脸上脂粉依旧,不见半点泪痕。尽管想起了旧事,但她仍是愤恨多于伤心,自是流不出多少眼泪来。见凌波尴尬地站在那里,她不免自嘲地笑了一声。

和一个这般年轻的小丫头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干什么,难道她堂堂顺圣皇后还要博取人家的同情不成?

于是,她稍稍沉下了脸,语气严厉地吩咐道:“你是个晓事人,刚刚我说的那些话连婉儿也不许透露半个字,明白吗?”

凌波忙不迭答应了,等到韦后回到前边和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说话,她方才悄悄吐了吐舌头溜回了船舱,下定决心以晕船为名躲在里头不出来了。想想她还真是倒霉,从四年前进宫开始,不该看的事情她不知道看了多少,她的神经早就已经磨练得无比坚韧了,心里头也不多这么一桩隐秘。话说她和韦后一样,她已经告别了悲惨的过去,现在应该展望明媚的未来才是。

然而,仿佛有人看不得她在船舱中偷懒,没过多久,安乐公主竟是猫着腰钻进了船舱,炫耀似的把一只漂亮的鸟儿拿给她看,妩媚妖艳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得意的容光。

“十七娘,上官婕妤说这是珍禽白鹄,你看它的羽毛是不是很漂亮?要说那些金银锦绣之类的俗物都配不上我,我决定了,让人抓上一千只一万只这样漂亮的鸟儿,用那些羽毛做一条长裙!”

公主殿下,你有钱你就使劲折腾吧!凌波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斜睨了舱外一眼,却见韦后袖手站在那里,那面上尽是宠溺的笑容,而韦后身侧的上官婉儿则是丢来了一个赞许的眼色。

她实在不明白,她又有什么值得赞许了?

第一百零一章 宴席上的骤然发难

大明宫含凉殿乃是昔日女皇旧居,临太液池慑后宫,最是景致优美。韦后原本不想住在任何与女皇有关的地方,亲临太液池游览了一番,又在含凉殿转了一圈,发现此地确实有中宫气象,又禁不起上官婉儿连番劝说,便半推半就地吩咐把寝宫从清晖阁移来了这里。是夜,她留了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和凌波,又吩咐去请来了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一起在殿后临太液池的水榭同饮赏月。

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都是韦后嫡女,凌波往来宫中的次数多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自是熟络。虽说长宁公主为人倨傲,但看在安乐公主的面上,如今渐渐算是有好脸色给她了。倒是定安公主来到的时候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轻笑道:“十七娘,听说你常常出入宫闱,走动得比我们这些公主还勤快,竟是好似母后的亲生女儿一般!”

这话一出,凌波心道找茬的来了。然而,还不等她应答,斜里便钻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三姐说的倒是个好主意,十七娘原本就是养在宫中长大的,这就算母后拿她当女儿,想必别人也无话可说。要这么说,金城公主也是父皇收养在膝下的,十七娘,干脆你认了母后作干娘岂不是更好?”

此时随着那话语声,安乐公主轻移莲步笑吟吟地走上来,那郁金裙和鲜红的豆蔻在煌煌灯火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面上挂着傲然讥诮的笑意。而在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定安公主那张脸一瞬间涨得比猪肝还红,眼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怒色,连连冷笑了两声便二话不说径直进了含凉殿。

安乐公主的脾气凌波是领教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最是反复无常不算,而且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事情往往会当面翻脸针锋相对。只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位金枝玉叶会大剌剌地说这个为她解围,此时竟是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

“大姐倨傲一些也就罢了,毕竟那也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可她做出这么一幅高贵的姿态算什么,不过是巴结母后一向周到罢了!要是她知道她那位驸马要倒霉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心情和你过不去!”安乐公主一面说一面抓起了凌波的手,见她头上赫然插着当初她送的那支步摇,脸上的笑容顿时绽开了,“十七娘,我可是和母后说好了,等过了这个月便复你县主之封。我那公公……也就是你伯父马上会有些举动,谅以后也不会有人敢对这事情说三道四。”

武三思果然有大动作!联想前几日李隆基的话,凌波只感到心中完全不是滋味,完全没有注意到安乐公主还在旁边喋喋不休。直到自己的手上被人掐了一记,她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安乐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她立刻把恍惚的心情调整了过来。

“公主,我刚才在想,今晚皇后请的都是女人,难道就没有……”

“哈,听说当初崇训准备送给上官婕妤的那个美男子留在了你那里,怎么,尝到了这滋味便不肯放了吧?”安乐公主见凌波面色微红,顿时觉得自己完全没猜错,刚刚那一丁点被忽略的气恼立刻丢到了九霄云外,亲昵地勾着她的手继续往里头走,同时又耳语道,“我刚刚到蓬莱殿痴缠了父皇一会,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他今晚肯定来不了。我大姐和三姐那两个碍事的不过是母后的障眼法,等她们走了之后,正主儿就会过来,到时候少不得你的好处。”

凌波原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今晚这看似寻常的家宴还有别的安排。于是,穿过含凉殿进了水榭,她好容易说动了安乐公主,在上官婉儿身边坐定,趁着众人欣赏歌舞的时候,她便低声问道:“姑姑,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夜席间都是女眷,上官婉儿虽是婕妤,却无意和韦后及三公主争锋,所以只是穿了一件家常绣牡丹罗衫,头上插了一支不起眼的珍珠簪,薄施粉黛轻点唇朱,就连席间穿梭斟酒上菜的侍女看上去也比她华贵些。此时听得凌波问这个,她不动声色地举起杯中美酒饮了,这才低声道:

“五王虽然已经都被贬出去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伯父还准备赶尽杀绝,今夜说不定也是商量这些事。总之如今武家是如日中天,你无须多管多问,只须坐享其成便罢。安乐公主既然看重你,你不妨多和她往来。无论什么事,她只要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撒个娇便成了,于你来说最有利不过。正好她在征辟公主府的官吏,你若有看得上的人就举荐给她,多出几个也不碍事。”

怪不得日间上官婉儿给了她那么一个赞许的眼神,敢情是赞许她和安乐公主走得近!只不过,安乐公主刚才还透露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要倒霉了,上官婉儿却只字不提,是根本不知道,还是按下不说,或者是根本认为此事无关紧要?

心里的思量多了些,凌波自然没什么兴趣吃喝玩乐,无论是天魔之舞还是绕梁之声,她都觉得味同嚼蜡。好容易撑到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相继退席离去,她方才振作了精神等待后戏。此时,就只见安乐公主笑吟吟地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拍了拍巴掌。紧跟着,旁边的一排宫女忽然齐齐往两边一让,一身紫袍的武三思大步走了上来。

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韦后忽然目放异彩,倒是身旁的上官婉儿岿然不动。她正寻思着自己杵在这里是不是挺碍事的,谁知道武三思甫一落座说了两句闲话,接下来就转了正题。这时候,就算她原本有了去意,此时也立刻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臣今日得报,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伙同几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常常在家中诽谤皇后和臣有私,语涉宫闱用心恶毒。如今皇后虽然内外归心,但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防范。王同皎是驸马尚且如此,那些朝中往日看上去安分守己的官员又会如何?”

一想到刚刚定安公主在这里的恭顺模样,韦后不禁心有怀疑:“定安虽然不是我亲生,但素来恭顺,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