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固然孝顺,但王同皎自恃帝婿狂悖惯了。”武三思一面说,一面忽然站起身,来到中间深深下拜,“王同皎不但结交豪杰谋图刺杀微臣,而且还准备纠结禁兵进逼宫阙,逼陛下废后!如今人证物证都在,皇后定要早做打算!”

第一百零二章 攥着男人就等同于攥着稻草

“王同皎昔日曾经抱着父皇登辇逼宫,正是因为这事情方才超迁得宠。可母后你别忘了,他当初会做这些,乃是听了张柬之等人的教唆。如今张柬之等人被贬,王同皎心中必定不满,若是他纠集禁兵再来一次,威逼父皇废后,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安乐公主一想到刚刚定安公主在自己面前摆谱,心中就极其不痛快,此时顺势也站了起来:“至于三姐本就和王同皎情谊普通,再选一个好夫婿就是了。我可是记得,韦家有好些适龄子弟,哪个不比王同皎强?堂堂公主难道还会嫁不出去?”

韦后如今最怕听到的就是废后两个字,原本那点顾虑立刻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上官婉儿亦是眉头紧皱,桌案下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目光则是死死瞪着武三思,眼神中颇有嗔怒。昂然站着的安乐公主面上露着深深的愤怒,心里却乐开了花,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至于挑起整个事端的武三思则是已经回归了原位,脸上仍是那痛心疾首的表情。

早早缩在廊柱阴影中的凌波将所有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中忽地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定安公主和王同皎没什么感情,一旦丈夫真的遭到囹圄之灾或是被杀,她绝不相信对方真的会一点触动都没有。李三郎说得果然没错,哪怕是她不曾为那李悛说项,武三思也已经知道了,他确实没打算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虽然走了两位公主,但酒宴还在继续,歌舞仍在上演,笙歌仍在回荡,仿佛根本没人提起某个煞风景的话题。凌波意兴阑珊地回到了原位,即便想要强打精神,奈何实在没有半点兴致,只得干脆借打呵欠来宣泄自己的情绪。然而,就在她再次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时,耳垂忽然被人拧了一下,紧跟着便发现安乐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身边。

“看到那几个舞伎了吗?”

尽管不明白安乐公主的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但凌波还是仔细瞧了一眼中间四个正在跳着龟兹乐舞的舞伎。这时候,她方才发现这四人和起先的那些大有不同,个子和体格仿佛更加健硕一些,舞姿也偏向阳刚,但也没什么值得惊艳或是奇怪的。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到那四人的咽喉部位时,她刚刚漫不经心灌进嘴里的酒一瞬间全都喷了出来。

天哪,那……那是男人!那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怎么看上去竟然和女人一样妖艳!这可是后宫,除了武三思那种异数中的异数,其他男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这里!

“十七娘,这可是德静王千辛万苦方才找到的人,全都是性子恭顺,精通歌舞。虽然张昌宗张易之在容貌上要强过他们,只不过那两个家伙连男宠的本份都逾越了,自是比不上这四个可人意。怎么样,你要是感兴趣,挑一个陪你一晚上?”

凌波这时候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自从她和安乐公主好死不死地扯上了关系之后,仿佛这话题就和美男子三个字脱不开关系了,先是两个眉清目秀的逃奴被安乐公主截留了,然后是获赠四个相貌俊朗的护卫,再接下来是安乐公主闲来无事就喜欢指点她一些榻上运动的要点,以及御男之术……天知道她虽然喜欢稍微有点刺激的生活,但绝对不想美男环伺那么刺激!

她正在火速寻找某个可以搪塞的理由,谁知那舞曲忽然告一段落。此时,韦后招手把安乐公主叫过去说话,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可仿佛老天爷也不让她清静,这回换了上官婉儿撇下原本正在说话的武三思挪了过来。好在这一位不像安乐公主那么彪悍,所说的也和男女之事没有关系。

“皇后准备还你县主封诰,只不过开光县太远,所以皇后打算改封你永年县主。我知道你不喜风头过甚,一定会一再推辞,所以先和你说一声,这事情最好答应。相王幼女刚刚得到册封,皇后不愿意让相王专美于前,所以才把你提了出来。你伯父之所以忽然提出王同皎的事,便是要用这件事为你引开言官的注意力,否则别看区区一个县主,照旧会引来无穷非议。丫头,总而言之,记着我刚刚的话,如今的男人都不可靠,就算牢牢攥着他们,也许有一天就和攥着稻草似的。安乐公主既然看重你,你就牢牢攥着她,明白吗?”

攥着男人就等同于攥着稻草……这话还真是不错,贵如公主尚且保不住自己的驸马,又何况是她一个孤女?尽管从来没有奢望过多么美满的婚姻,听到这话,凌波仍是感到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底,心里凉透了。等到上官婉儿盈盈站起到韦后身边说话,她忍不住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继而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当她也不知道灌下多少杯,醉倒了被人搀扶出去的时候,却恍恍惚惚地瞧见安乐公主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即使她的脑袋已经几乎失去了思考的功能,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时候,裴愿是不是也在庭州的房顶上看月亮?

凌波只觉得被人抱上了肩舆,在路上晃晃悠悠走了好一阵方才被人抱下地,不知道放在了一个什么去处。她随手抓了两下,只觉得入手一片柔软,立刻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这时,她便发觉自己赫然躺在一张软榻上,底下铺着整张雪白的羊毛垫子,室内燃烧着来自珍贵的蜜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是了,她刚刚在水榭中喝醉了。这含凉殿昔日就是作为中宫营建的,内中宫室极多,大多数偏殿一直都空置着,想必她现在就是处在不知道哪一间有名头的偏殿。看到有宫人上来轻轻扶起了自己,把一个小盅子凑了上来,她知道这大约是醒酒药,便一口气全都饮了,重新躺下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察到身下卧榻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忍不住迷迷糊糊翻过身瞧了一眼。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后她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正屈着一条腿坐在榻边,看那架势似乎准备爬上来。

第一百零三章 春宵缭乱?

安乐公主居然真的送了一个大男人过来!

凌波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个该死的男人踢下去,然后破口大骂一顿。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酒醉之后的她喉咙嘶哑浑身无力,别说做那两件事,就是想瞪眼睛,那表情竟好似欲拒还迎的勾引——当然,她自己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所以,当她看到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年轻男子屈膝爬上了软榻,她一下子便感到整个头炸裂了开来。

难道今夜她就要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身?

大难临头,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翻了个身子,面对面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较之她曾经瞧见过的那些控鹤监供奉,他确实亦毫不逊色,俊美妖艳的容颜配上那双桃花眼,竟是有一种魅惑众生的风情。然而,这些能让寻常女子神魂颠倒的特质却从来就不是她喜好的那一种,因此她强掩面上一阵阵燥热发烧的感觉,沉声喝道:“出去!”

许是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话,许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屈辱,那年轻男子的面上忽然露出了几许愠怒,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恭谨温顺:“小人奉了安乐公主之命前来侍奉,不敢擅自离开。”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却是准备伸手去脱凌波脚上的红锦靴。就在他的手即将碰触到鞋面的时候,他却本能地停止了动作僵在了那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颈后那种有若实质的冰冷杀机。

“县主既是金枝玉叶,又何必一定要为难小人?小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就算有冒犯的地方也是身不由己,况且……”他想到之前安乐公主领走另一人之前对他的吩咐,便慢慢地转过了头,见眼前果然是一汪锐利的锋芒,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安乐公主说县主曾有好些俊美男宠,嘱咐小人好好服侍,可如今看来,安乐公主似乎想错了。”

不管是刀剑匕首还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在皇宫大内一律不得擅自携带,所以凌波此时紧紧握着的,便是裴愿赠给她的礼物,一直被她镶嵌在带钩上的那块三角形玩意。凭借它的无坚不摧,她几乎可以确信自己的安全。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个男宠面对迫在眉睫的杀机,不但不闪不避,甚至还有心揭穿了她在安乐公主面前的那一层假象。

“你的胆子很大,也很懂得冒险。现在,你还想说什么?”

“小人瑞昌,三年前进了武家,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奴,却蒙德静王简拔,在教习的鞭子下头学会了一手服侍贵人的绝学。今日得以服侍永年县主,乃是小人的荣幸。”

永年县主这个称呼乃是之前上官婉儿刚刚告诉她的,这么一个武家家奴又怎么会知道!凌波心中大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眉眼间原本就冷冽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冰冷。如果说原本仅仅是三分的杀机七分的恐吓,这个时候那杀机已经陡增到了八分。

“德静王原本是打算将小人送给安乐公主的,可小人知道安乐公主素来喜怒无常,喜欢的时候能宠到天上,一旦厌了便极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便设法在今晚入宫的四人中谋了一席之地。小人听说县主深得皇后和上官婕妤看重,又是安乐公主闺中密友,待下一向宽仁,便想趁机谋一个下半生安乐,不想却料错了一步。不过,小人除了那些县主不喜欢的本事,还精擅口技,不但能学百鸟鸣唱,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说话。县主若是肯收留小人,不管让小人做什么,小人都一定会忠心耿耿地去办。”

不等凌波开口允诺什么,他就忽然咳嗽一声换了一个语调:“十七娘若是加封永年县主,这无疑表示皇后仍需重用武家。”

话音刚落,他口中又换了一个声音:“爹爹神机妙算,一道矫诏便让魏元忠感激涕零。连他都不说话,朝中还有几个敢说话的人?他日放眼天下,必定都是立仗马!”

短短两句话,凌波便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个声音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是武三思,一个是武崇训,难得的是那说话时的语调神气竟是至少有九分相似。若是隔一道屏风让此人站在后头,只怕那坐着听的人绝对会上当。

“你既然有如此本事,德静王怎么会不用?”

“小人若是崔中书郑中书那样出身世家,自然不愁不得德静王所用,但小人只是一个家奴,便须得提防是否因这技艺而遭了杀身之祸。县主可知道,先头安乐公主拿四个护卫从您那里交换来的两个家奴,就在三天前忽然都暴病死了。小人打听过,安乐公主身边的奴婢是换得最快最勤的,短短一年之中便至少换了十三四个人。”

是信,还是不信?凌波登时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单单从这瑞昌的话里头,她几乎挑不出什么破绽,所有由头都衔接得天衣无缝。然而,这毕竟是武三思的人,若是说人家有心往她身边安插一个钉子——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那她要是还傻乎乎地把人收了,到时候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可是,她的身份不足以让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真正投靠,倘若连这种擅长鸡鸣狗盗的也要举棋不定,那干脆就找个庄园好好做地主算了!

她很快打定了主意,反正来日方长,家里那四个护卫原本也是安乐公主的人,如今还不是对她服服帖帖忠心耿耿?

“好,明日出去我就去和德静王要了你。”

瑞昌先是一怔,随后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看到这反应,凌波心里头的疑虑也少了几分。可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她忽然间又想到了一个可怕而尴尬的问题。这长夜漫漫,难道她就要和这么一个家伙对坐到天亮?可如果不是如此,难道要货真价实地春宵缭乱一回?

第一百零四章 春晨惊心

壁上的两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灯火,将那扇宽大的琉璃雕花屏风照得格外妖异。绕过屏风,透过后头那曳地的朱红帷幔,隐约可以看到地上零乱的衣物以及床上那个拥被而眠的人影。而那张雕花木床的角落,则仿佛蜷缩着另一个身影,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安乐公主扫视了一眼那个睡得正香的人,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随即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女赶紧上去将那朱红帷幔高高挑起,又朝角落低声呵斥了两句。这时候,蜷缩在床角的那人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一看清来人,他立刻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就慌忙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上。

“看来昨天晚上你服侍得不错。”

安乐公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面前趴伏的瑞昌,见他赤裸的背上似乎很有些不明痕迹,不禁轻轻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一夜癫狂,顿时觉得眼下这情景正常得很。见床上的凌波背对着自己似乎仍然在熟睡当中,她便缓步走了上去在床边坐下,没好气地出声唤道:“十七娘,该起了,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连连叫了好几声,躺着的人才有了动静,只不过那翻身的动作仿佛费力得很,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看到往日那张始终笑得仿佛智珠在握的面孔露出仿佛像见了鬼似的表情时,她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公……公主,你……你怎么来了?”

“这都是早上辰时三刻了,你居然还这么好睡!赶紧起来好好洗洗,我进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准备热水了。看你这满脸红晕满身大汗的,昨晚上没少折腾吧?要真是留恋不舍,不如我让他服侍你沐浴。”

饶是凌波自认为脸皮极厚,这时候也有些吃不消了,慌忙接过旁边一个侍女地上来的衫子披在身上,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回过神来之后,见安乐公主忍俊不禁地在她脸上直瞅,她只觉得心里头有条小蛇在钻,连忙借咳嗽消解了几分尴尬,然后才开口说道:“这是含凉殿,昨夜这么一遭……已经太放肆了。公主若是肯割爱,不如就把他给了我如何?”

“十七娘真的想要了他去服侍?”安乐公主眉头一挑,旋即抚掌大笑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十七娘你也不能例外。这点人情我还是能做主的,既然如此,这沐浴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忍忍吧,至于他我直接让人送到你家里就成了。”

这个安排让凌波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端着笑脸谢过,等到沐浴的时候,她又随便找借口打发走了安乐公主的那两个侍女,这才紧急打理起了身上的痕迹。要早知道做戏那么难,昨晚上她就不该听那个瑞昌的话,干脆借着酒醉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就完了。谁知道安乐公主竟然会一大早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现在她的名声可就真的全都毁了!

算了算了,反正这年头武家人清白无暇的名声也没人相信,她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就好!

和安乐公主联袂离开含凉殿的时候,凌波无巧不巧地撞上了十几个女人。这其中既有风华正茂刚刚选进宫来的几个少女,也有自东宫开始便追随皇帝李显的旧日妃嫔。也不知道是为了向皇后表示恭顺,还是真的要显示自己的简朴,所有人几乎都是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最朴素的衣裳。两拨人打照面的时候,那边的嫔妃们见是安乐公主,慌忙纷纷行礼问安。

凌波正打算避开,谁料安乐公主冷哼一声,随即竟是牵着她的手不理不睬地扬长而去。无可奈何的她在走出去数步时回头瞥了一眼,见有人朝她投来了愤恨的眼神,心里不禁暗叹凭空遭了无妄之灾。

“不用理睬那些女人,这些人里头最高的不过是美人才人,有母后在,她们别想玩什么花招!十七娘,人我已经给你送回去了,等会坐我的车一起回去怎么样?”

既然已经招摇了无数回,凌波也不再推辞,当下就爽快地点了点头。一同登车之后,她方才发现这并不是之前坐过的那辆厌翟车。但车厢内外仍是雕金饰银珠玉无数,里头更是别有一番洞天,坐七八个人都不在话下。厢壁上镶着夜明珠,桌案上摆着书籍和各色玩物,两名侍女跪在旁边侍奉茶水点心,竟是比一般人家里还气派些。

这一路上虽说微微有些颠簸,但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让人犹如散架子似的马车来说,已经是莫大享受了,因此凌波下车的时候忍不住习惯性地评估了一下这马车的价格,最后不得不断定这不是自己该想的东西。然而,她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懊丧的念头,安乐公主就抛过来一句让她心动不已的话。

“如今我那公公虽说临时找了地方住下,不过那房子实在太小了,十七娘你闲来无事不妨也帮我物色物色。若是到时候找到好房子,我就把这辆马车送给你。放心,有我在,你无须操心那些言官的罗嗦!”

目送安乐公主一行远去,凌波忍不住伸出手用中指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一则是因为昨夜宿醉到现在还未全醒,二来则是因为感慨于安乐公主的大方。单单是过去这一年,她的家产少说也暴涨了十倍,只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就能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这并不是因为她姓武,要知道武三思的嫡亲女儿也未必有她那么风光,而是因为那两尊靠山太强大了。

韦后和安乐公主都是野心勃勃的女人,若是有上官婉儿筹划,再倚靠同样踌躇满志的武三思,她们未必不能得偿所愿。想到李隆基曾经的断言,想到自己冲动之下曾经说出的盛极而衰,凌波忽然有些动摇了。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朱颜的声音:“小姐,有人自称是庭州裴氏的信使,说是有要事需见小姐一面,已经等候一个多时辰了。”

庭州裴氏?裴愿那个愣小子一直都是通过罗琦或是李隆基和她联系,这回怎么忽然派人直接找上门来,莫非是出了事!

第一百零五章 恰似丑媳妇见公公

有道是狐假虎威,虽则这诺大的家里就只是一个女人当家,而且是刚刚及笄的少女做主,但如今这平康坊武家也算是一大热闹去处。由于各地的进奏院几乎都在平康坊中,所以打听到边上住着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每日间常常有官员送来拜帖和各色礼物。朱颜陈莞最初帮着总管楚南一起打理的时候还觉得心惊肉跳,到后来收礼收得手脚发软,也就都习以为常了。

今日早先,当朱颜把那个衣着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的人放进家门的时候,其他候见的那些官员是既羡且妒,纷纷都在猜测那张寻常的拜帖上究竟写的是什么,甚至还有人猜测着这中年人是否安乐公主家里的执事。毕竟,此地这位武家千金和安乐公主交情莫逆,这已经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了。于是,等到他们看见安乐公主亲自用车送了凌波回来,连忙一个个围上来想要说话。

若是平日,凌波即便是不乐意也会打起精神敷衍一下这些人,奈何她如今心急如焚,哪有功夫和这么些家伙浪费时间。虽说不能学安乐公主眼睛长在头顶上,但装得疲倦一些冷淡一些,总不至于结怨众人。很快,那十几个身穿各色公服的官员知情识趣地散去了,都道是改日再来拜访,却不约而同地都留下了礼物。

临上马前,这些人还各自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刚刚有人用马车送来了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据说是安乐公主送的,联想到这两位金枝玉叶刚刚一起同车而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果然,这尚主固然是荣耀,头上那帽子也同样是绿油油的。

凌波满心焦急地跟着朱颜来到了厅堂,目光立刻就落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头戴平头巾子,穿着一身宽大的麻布袍,肤色微红,额头和鼻翼两侧赫然是刀刻似的皱纹,只一双眸子神光奕奕。尽管旁边尚有两个同样装束的人,但他站在那里却仍显得鹤立鸡群异常醒目。

只一瞬间,她便本能地感到,这样一个人绝非是信使,只怕是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双方对峙了仅仅片刻,那中年人便和其他两人一同上前拜见。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来路,凌波哪敢不明不白受人的礼,连忙亲自将人扶起。宾主重新落座之后,她朝朱颜打了个眼色,示意把四周侍立的两个侍女都带下去,直到闲杂人等都没了,她这才斟酌着语句问道:“先生说是庭州裴氏的信使,不知道此来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为了以防万一,她有意用上了客气的尊称,而这话原本是极其妥当的。然而,见对方的目光始终在她面上打量,她那种古怪的感觉顿时更强烈了。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此人和裴愿有极深的关联,指不定还是愣小子的长辈。正当她仍在猜测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果单单第一句就让她呆呆地愣在那里。

“庭州裴伷先,谢过小姐先前对犬子的搭救之恩。以我的身份,原本不该贸然来长安,只是犬子回庭州之后常常提起在洛阳蒙贵人相助,再加上如今朝廷又似乎多事,所以我考虑再三就走了这一趟。我漂泊在外多年,虽只有一子却教导无方,所以犬子为人有些懵懂,去年更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心有惭愧。今日登门,第一便是谢过小姐当初冒险施以援手。”

看见人家再次站起身来大礼拜谢,凌波终于慌了手脚。要是不知道这中年人的身份,她兴许还不会这么紧张,可是……这竟然是裴愿的爹爹裴伷先!平日她可以在肚子里埋怨这位爹爹教子无方,可人家真正面对面地来道歉加感谢,她哪敢生受,此时脸上的表情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好容易才没让人家硬生生地拜下去。

总算是重新落座,她在肚子里很是盘算了一阵,便笑吟吟地说:“裴伯父实在无须客气,昔日裴相国冤死天下皆知,再加上我和……令郎无意相识也算是有缘,他又是心地淳厚的人,我稍加援手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这件事大多都是相王之力,该感谢的也是相王。只是,据我所知裴氏一门并不在大赦之列,裴伯父此来长安未免风险太大了。”

裴伷先闻言微微一愣,倒不是为了人家直言指出他此来长安风险太大,而是为了裴伯父这个称呼。洗马裴昔日在世家中声名赫赫,但随着裴炎被处死子侄全部受到株连,他这一支已经是不可避免地没落了。武家昔日虽然不是什么世家,但现如今武三思重新当权,可以称得上是煊赫,可对方却能如此谦然,甚至流露出几分亲近,那岂不是说,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厢情愿单相思?

流放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的小子了,当下便诚恳地说:“其实,早在女皇当政末年,我便已经得赦,虽说不能复官爵,但却获准回乡,之所以仍然留在庭州,不过是为了局势不明,留一条后路罢了。所以,我遣裴愿去洛阳,与其说是为了谋赦令,不如说是想让他看看帝都风情,以谋将来,谁知道居然遇到那么多事,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我此来本想去拜谢相王恩德,但到长安这几天颇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不敢贸然行事,今日前来,其实还想请向相王代转谢意。”

如今竟是连刚刚到长安的人也知道相王的门头轻易登不得,这世道真是无话可说了!

凌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瞥了裴伷先一眼,忽地想到人家居然没考虑裴家和武家乃是大仇,竟是直接上门找上了她,信心和胆量还真是够大的。从这点来说,裴愿这爹爹果然是一等一的精明人,不是像愣小子那么好糊弄的。

只不过,即便不是看在裴愿面子上,这件事她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当下便预备答应。谁知就在这时候,朱颜忽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姐,听说……听说有人告发了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小王驸马家已经被封了,如今金吾卫忽然满城出动,正在四处抓人呢!”

话音刚落,凌波便霍地站了起来,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裴伷先竟也是站了起来,面上惊怒交加。

第一百零六章 狐狸精vs老狐狸

凌波惊愕的是武三思动作迅速,这么快就开始杀鸡儆猴。然而,当她看到裴伷先这模样,不免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才到长安没几天,之前一直都住在塞外庭州,应该和王同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这会儿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是为了同病相怜?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干系重大,她便决定开口问个清楚。

“莫非裴伯父和小王驸马有旧?”

裴伷先此时的惊怒劲头已经过了,晓得这冲进来的气急败坏的丫头不是外人,他斟酌片刻便解释道:“小王驸马祖上和裴家有旧,他又是仗义的人,所以我此次到长安先是暗地里拜访过他一次,蒙他盛情,昨夜饮宴之后便住在他家里,今早才出门来此拜访。谁知忽然之间有如此大变,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此时,凌波也顾不得面前是裴愿的父亲,连忙追问道:“裴伯父今早离开王家的时候,可有行李以及其他东西留在王家?还有,你出门的时候可注意过有人尾随?”

“我只是昨夜受小王驸马之邀过去吃了一顿酒宿了一夜,并没有带什么随身行李,至于出来的时候……”兹事体大,裴伷先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就摇摇头说,“我一大清早出门,外头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人。我还先回了一次客栈结帐,把东西都搬到了临时赁下的房子,这才来了平康坊。小王驸马乃是天子亲婿,莫非也被卷进了什么事端里头?”

“这不是什么事端。”

凌波低声道出了七个字,见裴伷先疑惑地皱起眉头瞧着自己,她便露出了一丝淡然而讥诮的笑意:“小王驸马豪爽侠义,却结交错了人。他好心收留了两个原本该在岭南数星星的官员,结果反而被人家告了。士为知己者死,可他把卑鄙小人养在家里当成国士相待,最终却被反噬一口。人家告他阴结豪杰,欲图进兵御阙,迫陛下废后。这样的罪名,别说是天子婿,就是天子的亲兄弟,只怕也同样是死路一条。”

若是换成年轻气盛时能够当面指斥女皇的裴伷先,此时必定会拍案而起,但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寒。早年的两次杖刑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每到雨季,那种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整夜整夜不能入眠。他甚至曾经多次问过自己,倘若时光回到当初,他是否会暂时隐忍以待将来,可世上终究没有后悔药。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子,凌波又说得透彻,他怎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小姐……”

不等裴伷先继续往下头说,凌波便摆了摆手道:“裴伯父无需如此客气,撇开其他不谈,只说和裴愿的交情,你单单叫我一声十七娘就好。事出非常,长安城内只怕要乱一阵子,而且若是别人告密,你在外更是寸步难行。若是你信得过我,那就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过了这风头,我便设法让人送你到相王那里去,他和裴愿乃是忘年交,见到你必定是高兴的。”

裴伷先一向就是当机立断的人,此时哪里会纠缠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一想到昨夜曾经欢谈畅饮的王同皎极可能命丧九泉,他还是感到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本能地想开口求恳几句,却硬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

虽说裴愿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说这位武家千金可靠,但她毕竟姓武。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次的王同皎案,只怕也是如今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所为。他阴差阳错卷入此间,要全身而退就已经得看人安排,难道还能奢望武家人内斗?

“朱颜,你去收拾一个空院子出来,带裴伯父他们过去先住下,然后处理一下先前的拜帖,对外就宣称是我娘的远房亲戚来我家住几天。反正我家的情形自来就没人关心,别人更不会管我家里是否多了几个人。”

凌波对朱颜吩咐完之后,便转头对裴伷先道:“待会我派几个人去裴伯父你的落脚地把行李拿过来,然后让两个不相干的人过去住着。长安城中若是遍查户籍,只怕是赁下的房子也不安全。”

朱颜愕然片刻,再听那称呼,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裴伷先也不再客气,道谢一声便跟在朱颜后头出了厅堂。凌波望着他后头那两名犹如哑巴似的随从,心中忽然有一种无比烦躁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裴愿太木讷太淳厚,可如今她却分外希望裴愿的这位父亲也能心思少一些,只可惜那似乎是奢望。

为什么一个老狐狸的父亲会有那么一个愣小子的儿子?

她当然没有想到,她在暗自腹谤人家老狐狸;裴伷先在安顿好之后,却也在暗自盘算她。

裴愿归来之后确实对他提过在中原有倾心的女子,但他听过之后也没放在心上。一来裴愿年轻,二来他觉得武氏女绝非良配,结果问过骆五方才知道自己的愣儿子承了别人不少人情,于是便想趁着亲自来长安的机会了断这桩事。然而谁能想到,他今天亲自登门不但不曾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欠下了更大的人情。

此时,原本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之一忽然上前低声问道:“主人,我们若是住在此地,一举一动都受人钳制,万一那武十七娘生出歹心可如何是好?”

裴伷先眉头一挑正要答话,忽然听见外头大起喧哗,不禁心中大凛,立刻朝另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儿便回转了来,面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主人,外头来的是宫中中使,说是来册封的。”

“册封什么?”

“据说似乎是册封什么县主。”

两个随从都是庭州本地人,并不了解这册封的含义,裴伷先却是大吃一惊。要知道连武三思也从梁王降封德静王,这当口,武十七娘居然要册封为县主?

第一百零七章 得到的和失去的

宽敞的中庭中庄严肃穆,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内侍中使正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手中的诏书。

“……疏芳桂苑,发艳椒庭。绣衽初笄,已观于婉淑;瑶筐载弄,更表于柔闲。韶容将宝婺分晖,惠质与琼娥比秀。承规蹈礼,既渐训于河洲;延赏推恩,宜加荣于汤沐。可封永年县主。”

听着那词采华茂的骈文,心不在焉的凌波免不了琢磨这是不是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好在这道诏旨并没有长篇累牍地给她添加什么功绩,也没有劳动她在地上跪多久,因此她很快便从那笑容可掬的中使手中接过了那诏旨。就在两手相交的那一瞬间,一串玛瑙佛珠从她袖中悄然滑落到那双肥胖的手中,而对方的动作同样迅捷快速,一翻手东西就不见了。

收了东西心情自然好,同时亦知道对面这位得罪不起,所以那内侍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自从梁王等武家诸王一体降封之后,这武家可就没有县主了,如今永年县主是头一份,真是可喜可贺。”他一面说一面向后头摆了摆手,笑得几乎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不但如此,韦皇后还特意挑选了好些合适的器具家什命我一同带来,上官婕妤也添了一箱子新书,就是公主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面。”

对于这些个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这一年多来凌波领教得太多了,所以面色根本没多少变化。而此次负责传旨的内侍乃是因为巴结长宁公主有力而被刚刚提拔上来,这身绯袍才穿上身不多久,此时看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县主满脸微笑荣宠不惊,立刻更多了几分敬畏。想起道听途说的种种传闻,他暗想人家是好东西见多了,遂更是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了一番。

在中庭一角的侧门处,今天刚刚才来到这里的瑞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箱箱的赏赐,继而又看向了那全套花钗礼衣钿钗礼衣等等,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他冒险听到的一点都没错,与其跟着安乐公主那样喜怒无常的主子,不如跳出那个圈子。其实,只凭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就知道,这一位是和安乐公主截然不同的类型。

忽然,他感到身后仿佛有人,连忙低眉顺眼地往旁边退开几步,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人过去,他不禁悄悄用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见一个中年人正用一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不禁大为惊诧,慌忙又低下了头。

这人是谁?

裴伷先见这年轻男子虽是仆役打扮,却是容颜清秀妖媚,于是本能地眉头一皱。然而,他很快就注意到外头的香案和中使,立刻就把这点子疑惑丢到了一边,细细倾听起了那些谈话,等到凌波亲自送那中使出门,他方才转身悄悄离去。这时候,他便发现,原先站在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带着满腹疑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吩咐两个随从在外头看着,自己便枯坐在房间中冥思苦想了起来。

伯父裴炎以谋反的罪名被杀虽然冤屈,但当今天子李显昔日被废,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炎乃是相王的师傅,所以才把不学无术的李显给拉了下来。这一点在当初是一次正确的政治选择,只可惜伯父裴炎并没有将立场贯彻到底,最终落得一个被杀的结局。

裴家如今要重新立于朝堂之上,除非当皇帝的不是李显,否则绝无可能。可是,王同皎贵为驸马尚且为人鱼肉,他若不是得人庇护,此时很有可能便在牢狱之中。就算他拥有钱财亿万,在这诺大的长安城又能做什么?

新鲜出炉的永年县主却没有安安心心在家里呆着,长安城中满城都是兵卒的时候,凌波带上了自己的四个护卫出了门。先是往安乐公主那里转了一圈,确定自己不用再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进宫谢恩添麻烦,她便改道去了定安公主第。她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想远远地张望一眼,谁知道这一看她便有些走不动了。

那座昔日光鲜的大门前,整条巷子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卫士,还不断有人从大门里抬着各色箱笼出来,押着五花大绑的人出来,那高墙之内甚至还能听到撕心裂肺的男女哭声。尽管离着有一段距离,但她仍然能够辨认出几个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却是昔日王同皎家的座上嘉宾,都是一些还不够格进入聚贤亭的,如今却都受到牵连成了阶下囚。

“你们凭什么连本宫也要拦着,本宫要进宫去见父皇母后!”

“公主,驸马事涉谋逆,陛下和皇后怜你不知情,所以才只是吩咐让公主在家中好好休养,还请公主自重!”

“呸,他是我的丈夫,难道他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只会夸夸其谈高谈阔论,哪里来的胆子谋逆,这分明是诬陷!”

“公主,这是陛下和皇后的旨意。昔日薛绍谋反,太平公主是天后嫡女,尚无法维护于他,你若是一意孤行要庇护一个反贼,下场如何你应该很清楚!”

即使隔着高墙了重重卫士,但这一番对话凌波却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接下来里头却是死一般地寂静,定安公主那歇斯底里的声音再也没了踪影。很快,她就看到有十几个兵卒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出来。就只见那人朝门里头瞥了一眼,又嘟囔了一句。

“也不看看……摆什么公主的谱……”

那话语声随风飘来已经有些模糊,凌波只觉得脖子上有些发冷,不由得轻轻瑟缩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四五个彪形大汉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出了那扇大门。尽管隔着老远看不清头脸,但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武宇和武宙的身后。

然而,这个动作依旧没有挡住那骤然间投过来的视线。目光交击的时候,她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诧异的眼神,而下一刻,那眼神中又充斥着一种不可思议和欣悦,甚至还用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尽管她已经不是那天的男装打扮,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远望着那一大帮凶神恶煞的兵卒把人推上囚车,凌波只觉得无论如何不是滋味。就在今天,她得到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同样是今天,某人却失去了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我这样的人,会在乎名声么?

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女皇年间告密风靡一时的时代,但是,当有人在李显面前跪叩告密痛哭涕零的情况下,这位天子在震怒之下立刻就相信了。潜结壮士谋杀德静王武三思,并勒兵诣阙废皇后——他如今深信武三思和韦后,怎么容许治下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天子一震怒,长安城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羽林军将领纵兵在那些光鲜的大宅门中横行无忌,纵使金枝玉叶也不敢挡其锋芒。

一朝金枝玉叶,零落成泥无顾。

定安公主贵为公主,却拗不过小小的监察御史姚绍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人带走,眼睁睁看着大批如狼似虎的卫士冲进家里抄检。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直以来构筑在自己周围最坚实的高墙轰然崩塌,竟是连四周那些哭喊叫嚷都听不到了。

她算是什么,她这个公主究竟算是什么!王同皎纵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纵使她和他不过是情薄如纸,那终究是她的丈夫!退一万步说,如果在这里的是长宁公主或是安乐公主,那个该死的姚绍之敢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这些兵卒敢这样放肆!

而在那高墙之外,凌波也怔怔地站在那里,脚下始终挪不开步子。她今天本不该来的,她刚刚册封了县主,应该在家里呼朋唤友大开宴席大肆庆祝,应该盛装打扮接受下仆恭贺,应该用矜持的笑容迎接四方贺客,而不应该站在这里看如狼似虎的羽林军抄家!

遥遥望见有羽林军卫士朝这边看热闹的人群走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勒转马头转身就走。直到在春明大街上风驰电掣地纵马奔行,一阵阵犹带着寒意的凉风直往脖子里灌,她方才感到原本燥热的身上渐渐冷了下来,原本发昏的脑袋也渐渐清醒了下来。

王同皎还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大姓出身,还是尚公主的天子婿和拥立功臣,还有家人朋友,可她除了一个武姓还有什么?这样煊赫一时的人只是一个不谨慎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她若是走错一步,下场只怕比他更惨!